百萬獎金保衛戰

徐紅

孫英杰夫婦做夢也沒有想到，在近幾年中國體壇最受關注的兩起重大“獎金風波”中，他們竟然先后成為“主角”。6年前，孫英杰討薪風波打開了中國體育獎金分配不公的“潘多拉盒子”；如今，她的丈夫汪成榮為捍衛自己獲得中殘聯149.91萬元的獎金而打響中國體壇“獎金保衛戰”第一槍。從孫英杰到汪成榮，從教練私吞獎金到地方體育主管部門公開“要”錢，中國體育獎金分配制度正面臨著時代的拷問……

一場沒有勝利的戰爭

青海，在偏遠的西北部、位于青藏高原上的一個體育小省，在中國體壇從未如此被關注過。在近三屆全運會的獎牌榜上，青海的成績分別排在倒數第五位、倒數第二位和倒數第四位，即使再專業的體育愛好者一時間也很難想起來自青海的知名運動員。

然而，近日，來自青海的汪成榮和青海體工大隊卻成為全國關注的焦點。幾乎在一夜之間，由汪成榮孫英杰夫婦打響的“獎金保衛戰”登上了全國媒體體育版的頭條。

其實，整個事件起因和經過并不復雜：7年前，汪成榮在青海省體育局的推薦下，被中國殘奧管理中心聘為教練，帶隊全力備戰2008年北京殘奧會。結果，在那屆無與倫比的奧運會上，汪成榮帶領兩名運動員斬獲3金1銀。去年10月，中國殘聯將149.91萬元獎金打至汪成榮的個人賬戶。后來，青海體工大隊獲知此事后，要求他將獲得的這筆獎金全部上交，重新進行分配，遭到了汪成榮拒絕后，青海體工大隊對汪成榮做出了停職決定。

事件被曝光后，汪成榮和當地體育主管部門各執一詞，互不相讓。

“北京殘奧會的149.91萬獎金是中殘聯獎勵我個人的！如果國家獎金分配有明確的規定，那么我一分不留，全額上交！”汪成榮還透露，“中殘聯已經給出明確表態，這筆獎金是個人獎勵，中殘聯的文件表明：教練員汪成榮的獎金已打入個人賬號。中殘聯將獎金打到我個人卡上，顧名思義是屬于個人的，而且以往類似獎金分配這樣的事兒沒出現過，此前并沒有上交個人獎金的先例。”汪成榮同時透露：“其他省市的殘奧會教練和我一樣，都是打入個人賬戶的，其他地方教練并沒有出現獎金重新分配的問題。”

對于體工大隊指責汪成榮隱瞞獎金金額的質疑，汪成榮認為這是隱私問題：“這獎金是個人財產，屬于個人隱私，沒有必要告訴他們，他們也沒必要問這些。”前長跑名將孫英杰對丈夫的遭遇也頗為憤慨，她接受采訪說：“接到停職通知那天，我當時就急了，這算怎么回事啊？我們運動員和教練員參加比賽，就沒聽說拿了金牌回來還要被停止工作的，講不講理啊？”

而汪成榮執教的兩名弟子、奪得北京殘奧會男子5000米T11級金牌和男子1500米T11級金牌的張振和奪得男子馬拉松T12級金牌并打破世界紀錄的祁順也力挺自己的教練。張振說：“汪教練非常稱職，我們拿到3金1銀，他功不可沒，貢獻這么大，我還以為教練立了功，肯定有表彰升職什么的，沒想到反而要分他的獎金，真是出人意料。我在體育圈這么久了，反正沒聽過這樣的事。”祁順也有類似看法，“青海有關方面做法欠妥，獎金既然是給教練員的，有什么理由分這筆錢呢？無故停了汪教練的工作，好像是違反了勞動法吧？這算不算是敲詐勒索呢？”

乍聽起來，青海方面跟老實人“搶”錢，實在有些理虧。可是，青海省體工一大隊同樣是有一肚子的話要說。有內部人士表示，由于中國體育的特色，決定了比賽獎金要“重新分配”這樣的一個性質。青海省體工大隊隊長楊海寧始終認為這筆獎金不會留給某個人，“方方面面都要考慮到，你以為這是一個人的事？多少人為你服務呢？原單位不派你出去，派個阿貓阿狗出去也一樣的。”聽得出來，楊海寧很是氣憤，以至于面對媒體說出了“阿貓阿狗”這樣帶有侮辱色彩的詞匯。

剛開始，青海體工大隊在這起“獎金事件”上還一度占有較為明顯的主動權。去年年底，青海體工一大隊黨委還正式下發了《關于對汪成榮同志停職的處理決定》，該文件稱：“中殘聯于2011年10月給予汪成榮同志高額成績獎勵，但該同志隱瞞情況，不執行大隊的決定。汪成榮同志隱瞞組織、不服從管理的行為，在教職員工中造成了不良影響。”汪成榮被停職，停職期間停發工資及福利待遇。

一時間，汪成榮和孫英杰夫婦陷入了苦悶和恐慌之中。沒想到一筆合法獎金居然成為燙手山芋。如果交上這筆錢他們心中實在不舍、不甘，可是如果不交，面臨組織上的壓力和處理，又讓他們感覺在青海甚至在整個體育界的未來幾近暗無天日。就在這樣進退兩難的處境中，汪成榮和孫英杰再次想到了媒體。如今，汪成榮獎金風波被曝光后，媒體和網友幾乎是一邊倒地支持孫家夫婦。在新浪網做的輿論調查中，有82%的網友認為“這筆獎金應該歸汪成榮個人所有”。頓時，青海體工大隊方面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面對外界質疑的壓力，他們甚至不得不在青海省體育局官方網站發表聲明“關于《殘奧金牌教練拒交獎金停職》報道有關情況的說明”，對事件進行深層次的解讀和回應，并提供政策上的依據。楊海寧稱，單位做出處理決定并非針對汪成榮個人，國家體委、財政部1997年體計財一字123號文件《外派體育技術人員生活待遇及其他規定》對派出國外的體育技術人員收入采用分段分成辦法，有明確的分成比例，青海省參照這個文件對借調派出人員收入進行管理分配，曾經有參加全國殘運會的教練將4萬元獎金上交2.5萬元。不過，后來記者核實發現，這一針對派往境外的體育技術人員的文件已廢止，2004年出臺的《外派體育技術人員待遇和財務管理規定》第二章第六條規定“外派人員隨聘方出訪比賽或訓練，聘方發給的零用金、獎金全部歸個人”。不過，對于教練員參加像奧運會這樣的大賽，如何分配獎金卻沒有明確的說明。

顯然，青海體工大隊要想在政策文件上尋找依據是行不通的。然而，按照以往的慣例，內地體育界確實存著在“獎金再分配”的情況。這樣一來，“戰爭”不可避免：汪成榮聲稱，只要你體工大隊拿出國家的文件，我就交錢；體工大隊毫不退讓，殘奧會奪金的功勞不是你一個人的，所以你一定要交錢，一定要進行獎金再分配。

沒有立法文件，沒有統一評判的標準。這注定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戰爭。孫家夫婦公然與地方主管部門叫板，打破了利益分配的“慣例”，即使有輿論支持，即使保住了獎金，同樣也輸掉了前程。反觀，青海體工隊，因為處理失當，把分獎金事件鬧得越來越大，成為萬夫所指的對象，體育主管部門的形象威風掃地，即使體育局把區區150萬元獎金重新分配，也無法換來外界的認可和肯定。因此，這注定是一場沒有勝利的戰爭。

“老實人”緣何變成“刺兒頭”？

在外界，汪成榮和孫英杰夫婦盡管贏得了八成以上的聲援和支持，但是還是有少數質疑的聲音。有網友稱：“當年孫英杰討薪，現在他老公又死不交獎金，這夫妻倆兒，表面上挺老實，實際上怎么感覺像一對‘刺頭兒呢？要知道，獎金分配不公的情況在體育界司空見慣，敢于公然叫板和反抗的沒有幾個人。”

“老實人”怎么就變成了“刺兒頭”呢？這的確是一個引人深思的問題。

時光回流到7年前，當時處于禁賽期的孫英杰正跟隨王德顯，全力備戰2008年奧運會。那時，如果沒有發生討薪事件、如果師徒沒有反目，或許2008年奧運會孫英杰就可能站在最高領獎臺上。然而，就在那個時候，孫英杰與青海田徑運動員汪成榮相愛了。有了心上人的支持，孫英杰開始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人生。當時，孫英杰語出驚人：“王德顯通常就用秒表帶、三角帶、皮帶這些東西打人，他認為他摸透了我的性格，認為我還會像從前那樣忍下來。……這么多年我們在改變，他卻一點沒變，他還在用他過去的方法訓練和改造我們，這樣不行。我離開他不是忘恩負義，僅僅是希望改變，難道改變就是墮落？我有權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一次，孫英杰的大爆發，將茅頭直指“恩師”王德顯，同樣贏得了外界的聲援，甚至了成為了“討薪先鋒”。隨后，孫英杰曾經的師姐艾冬梅、郭萍、臧云杰、李娟乖也一起以王德顯“侵占財產”正式向北京海淀區法院提起民事訴訟；再之后，著名跳水教練于芬甚至把舉報信寄到了中紀委，檢舉國家跳水隊領隊周繼紅私吞獎金……

在討薪成功后，孫英杰也收獲到了屬于自己的愛情和幸福。離開王德顯后不久，在云南訓練基地，我們看到了一個全新的孫英杰、一個陽光的孫英杰、一個享受著歡聲笑語的孫英杰。當時，正是在她的男朋友、中國殘疾人田徑隊中長跑教練汪成榮的幫助下，孫英杰才走出了生活的陰霾。

孫英杰在接受中央電視臺采訪，宣布與王德顯決裂時，汪成榮在她的身邊，全國的電視觀眾都看到了他為她剝開一個石榴，送到她的手上，并提醒孫英杰說話時慢一點。在那樣一個敏感時刻，汪成榮在媒體面前真情流露，表示出他對孫英杰的堅決支持和特別關愛。

孫英杰與汪成榮的相識很偶然，正應了那句話“一切都是緣分”。2003年，從青海多巴出發前往北京的火車上，孫英杰與汪成榮相識了，之后曾一起跑步，漸漸由相識到相知，再到相戀。可以說，正是愛情的感化和鼓勵，讓孫英杰學會了反抗，找到了自我。

但是，必須承認，在孫英杰宣布與王德顯決裂的那一刻，也意味著的她的運動生涯從些宣告終結。正如汪成榮坦言：“我沒有能力帶好孫英杰。”

2008年8月8日北京奧運會開幕的那天，孫英杰與汪成榮就已經領取了結婚證，由于孫英杰的父親孫鳳有在2008年8月9日突然病逝，兩人婚期一直拖到2009年12月29日才正式舉行。那一天，孫英杰與汪成榮在沈陽舉行了婚禮。孫英杰平生第一次化了濃妝、穿著一套潔白的婚紗，天使般的形象和以前跑步“苦不堪言”時的表情相去甚遠，“畢竟是一輩子只有一次婚禮，要盡量穿得漂亮點吧”。汪成榮不太擅長言詞，在婚禮現場，握著妻子的手，當著家人和嘉賓的面，大聲說了一句“我會一生一世愛孫英杰，不論有任何困難都一起分擔”。在那一刻，簡單真誠的幾句表白已經讓孫英杰落下了熱淚。

從那以往，汪成榮和孫英杰夫婦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他們在西寧過著寧靜而平凡的生活。結婚一年后，汪成榮和孫英杰喜得貴子，一家三口，其樂融融。也正是在那個時候，小兩口早就計劃好獎金到位后要去買套大一點兒的房子，然后好好地裝飾一番。事實上他們也是那么做的。去年年底，在拿到北京殘奧會的獎金后不久，他們在西寧市中心買了一套新房，高層，帶電梯，每平方米5800元，總價67萬元，手續費1萬元，裝修、買家電花了20萬元左右。吃半輩子苦、一直與跑道相伴的孫英杰和汪成榮終于要享受一下幸福生活時，突然從體工大隊傳來了所在單位要重新分配獎金的消息……

在體育界，汪成榮和孫英杰是出了名的老實人。然而，這一次汪成榮卻不干了，他公開與青海省體工大隊的領導叫板。

直到如今，“獎金保衛戰”也未能分出勝負。這個時候，為汪成榮個人銀行卡注入149.91萬元獎金的中殘聯，本應站出來說話。然而，偏偏在這個時候，中殘聯選擇了沉默……

汪成榮獎金事件的矛盾，在于專業體育管理體系內，對于各種獎金收入如何再分配長久以來缺少原則。有媒體評論員撰文指出，不知道汪成榮有沒有想過，哪怕他“頑抗到底”，死守著這149.91萬人民幣的獎金，并且在青海省體工大隊的各種“手段”逼迫下全身而退，可是他作為體制內田徑教練的職業生涯，基本上已經結束。這個職業前景，價值是否比這149.91萬元獎金更高，是個說不清楚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