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琛
當“花季少女”遭遇“官宦子弟”,這一次,不是娛樂八卦,不是艷照緋聞,而是一起情節惡劣的傷害事件。
2月24日,一條“安徽‘官二代橫行霸道,戀愛不成將少女毀容”的帖子在網絡上瘋傳。該帖子稱,父母均為高干的17歲少年陶汝坤因追求少女周巖不成,將其燒成重傷。
施暴者滅絕人性的殘忍手段顯然激起了公眾怒火,而其“官二代”的“帽子”更是挑動了許多人的敏感神經,正因為如此,“花季少女被毀容”這一事實簡單的刑事案件在社會上引起的反響愈演愈烈。
這些天,要求采訪周巖的媒體從全國各地蜂擁而至,各種細節不斷見諸報端。當事雙方針鋒相對,公眾更是莫衷一是。但可以肯定的是,無論事件背后有何等隱情,面對犯罪的事實,陶汝坤已難逃牢獄之災。
如今,過度糾結于“官二代”,非但不利于對案件本身的反思,更容易把案件引入一個和犯罪事實相去甚遠的誤區。陶汝坤不是藥家鑫,一次普通的刑事案件也不應被“敏感化”,升級為一場社會對立,否則,受到傷害的恐怕只會是社會成員的正義感。
那一天,那把火
周巖的家在合肥東七里站桃園路上一棟老舊的宿舍樓里。這些天,這間不足90平方米的屋子的門檻都快被踏破了。
父親周峰打來一盆水,彎下身子清洗著周巖用過的疤痕貼,母親李聰在給周巖涂尿素凝膠軟膏,涂上藥膏后還要用手指不停按壓,防止疤痕增生。待藥膏干后則要用硅凝膠疤痕貼片貼在所有燒傷部位,再套上彈力頭套,吃飯前再給取下。
據周峰介紹,這樣的工作每天要重復四五遍,“自從女兒燒傷后,她媽媽就沒去上班,在家一心照顧周巖。她小姨也經常來幫忙”。
現在周巖頸部的燒傷情況有些惡化,還在不停流膿流血。每次噴消炎噴劑時,雖然看不見頭套下周巖的表情,但光從凄厲的叫聲就能判斷出女孩的痛苦。
要知道,每個十六七歲的女孩都特別愛照鏡子,但如今,鏡子對周巖來說卻是最無法面對的東西。李聰說,周巖出院后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樣子時,她沒有哭出聲,只是不住地流淚。
從此,周巖再未見過鏡中的自己。現在,一天中的大多數時間,周巖都是躺在床上度過的。她的床頭擺滿了她從前的照片,其中的一張便是網上流傳最多的那張“大頭照”。
照片里,略顯青澀的女孩留著童花頭、穿著米白色的線衫,單手托腮,頑皮地對著鏡頭撅起小嘴;現實中,渾身纏滿繃帶的女孩,戴著頭套,看不出任何表情,唯一露出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天花板。
明顯的反差著實讓人心疼。
周峰告訴記者,雖然家里沒有人愿意再次回到這里,但出事后每月僅靠他一人掙的一兩千元只夠勉強維持生計,連周巖的藥費還得東拼西湊,根本沒有多余的錢再重新租房子,只能局部地改變一下家里的擺設。
不過,因為脖子不能動,周巖幾乎都無法向周圍多張望一眼。
周峰口中的這里,正是在周巖的房間。2011年9月17日那個潮熱的下午,周巖的命運就是在這里瞬間扭轉。那一年,周巖16歲,正值“花季”。
周巖的小姨李云向記者回憶,由于兩家人住得很近,她經常在李聰夫妻倆上班時上姐姐家幫忙照看孩子,兩家人也經常在一起吃飯。
事發當天,正是李云給從學校回家的周巖開了門。“當時,我開門就看到周巖,并沒有看到陶汝坤。我就回到廚房繼續做飯。”李云說,“沒過多久,我就聽到一聲慘叫,沖進房間一看,我就傻了。(周巖)在這里站著,兩只手蒙著眼睛,滿頭上下都是火。”
根據周巖的說法,當時房間內的情況是,進門沒多久,陶汝坤讓周巖答應他高中三年不要談戀愛。
“他還說,要是被他發現有男孩子追我,我就死定了。”周巖稱自己當時有點火,就對陶汝坤說,“憑什么我要聽你的。”
沒想到這居然成了這起悲劇的導火索,陶汝坤隨后便從隨身攜帶的包內拿出一個瓶子。還沒等周巖反應過來,他就把瓶里的液體往周巖頭上澆,“這時,我才知道是油。之后,他就點火燒我。還好我小姨在家,把火撲滅后,要求陶汝坤打電話叫救護車,他不同意,還講:‘你自己不會打啊。”
聞訊而來的李云看到外甥女變成了火人,趕緊抱起一床被子,把周巖蓋住。“沒有蒙(蓋)滅,火還是著得很厲害,我就緊接著又把墊絮掀起來了,又蒙(撲)。”回憶起當時的慘狀,李云仍然心有余悸。
最后,還是李云叫來了“120”并報警。
7天7夜,在醫院重癥病房的搶救治療后,周巖總算是脫離了生命危險。
命保住了,留下的卻是一張破碎的臉。據了解,周巖的傷勢極為嚴重,其頭面部、頸部、胸部等嚴重燒傷,一只耳朵也燒掉了,燒傷面積超過30%,燒傷深度達二度、三度,可謂是面目全非。
周家人說,在周巖還躺在重癥監護室期間,陶汝坤的父母就拿出一份關于認可陶汝坤當天積極救治和自首,并且與客觀事實完全不符的材料讓他們簽字。
“事實上,陶汝坤當天跟著我們下樓并準備打車走,是我拉著他上了救護車,沒讓他走掉,直到第二天他在醫院被警察帶走。”李云說。
被警方帶走的陶汝坤關押在看守所至今。但在周家拒絕簽字后,陶家就不再支付治療費用。在無力支付醫藥費,拖欠醫院十多萬元治療費用后,周巖不得不被迫出院。
看著病床上的周巖,李聰常偷偷抹淚:“如果我能夠代替周巖來承受這種痛和癢,我寧愿這一切都發生在我身上。”
早戀?天價?炒作?
就在此事在網絡曝光的第二天凌晨,新浪認證為“合肥市審計局辦公室主任”,網名為“合肥陶文”的陶汝坤之父便發布微博,向周家公開道歉:“我是合肥市審計局職工陶文,由于教子無方,我對兒子陶汝坤給周巖及周巖一家造成的無可挽回的傷害和痛苦表示深深的愧疚,并對廣大網民深表歉意。我會竭盡全力為周巖治療,陶汝坤已被關押,案件按司法程序在進行,我將接受法律判決,絕不回避我應該承擔的法律責任。”
繼凌晨的微博之后,25日深夜,陶文又在合肥一論壇上發千字帖再次致歉,并就事發前后的一些情況做了解釋。
帖子稱,陶汝坤2010年初和周巖產生早戀,雖他們夫妻極力反對,但感情一直較好。案發前一周左右,因周巖另有男友,陶汝坤不能正確妥善對待,在2011年9月17日晚對周巖實施了傷害。
之后,一組周巖上學時期的照片也突然開始在網絡瘋傳。這組照片中,周巖與多名男生合影,多數動作比較親昵,被合影的男方摟在懷中。有網友在微博中揣測,周巖攪在多段感情之間,卻沒能游刃有余,這才導致慘案發生。
對此,周家人雖然承認周巖與陶汝坤確有“戀愛關系”,但“是在陶的威脅下被逼的”,而對于那些照片和說法,他們表示很難過。
原來,陶汝坤和周巖都曾就讀于合肥市壽春中學,這是在當地人眼中數一數二的初中。在2010年6月之前,二人的初中生活都在這里度過,二人同級,但不同班。在老師的印象中,周巖很乖,讀書成績也不差;而陶汝坤雖然平時經常犯點小錯,但絕不至于違法亂紀。
后來,陶汝坤對周巖的追求可謂瘋狂。被迫無奈之下,周巖同意和他交往,但經常被陶打罵。這點在他們的同學口中也得到證實,“經常看到陶汝坤打周巖”。
為了躲避陶汝坤的糾纏,周巖的父母曾讓她休學一年并將其轉學。“但陶汝坤仍然不肯放手,還多次來我家樓下放火,幸好都被鄰居撲滅了。”李聰說。
周巖的代理律師李智賢則在接受采訪時表示:“這些照片多數是生日聚會中與同學的合影,都是從周巖的QQ空間中有選擇地挑出來的,目的很可能是為了詆毀周巖。案件的本身不在于雙方是否曾經有戀愛關系,這不應成為陶汝坤開脫罪責的理由。”
太多血的事實告訴我們,類似這種校園戀愛糾紛,極易引發暴力事件。上海青少年服務熱線曾做過統計,男女生間戀愛糾紛是校園暴力事件的三大主要“元兇”之一。
但對于此事,無論是否“早戀”,無論周巖是否“另結新歡”,這已經超出了“如何正確對待早戀”的問題。從陶的行為來看,人們沒有看到他對周巖所謂的“愛”,有的僅僅是兇殘,這是嚴重的犯罪,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
換句話說,“早戀”標簽并不能使暴力獲得一絲一毫的合理性,相反,“早戀”標簽下的暴力使我們看到未成年人身上的戾氣,看到了家長、學校的失職與失敗。
另一方面,記者也從陶文發布的帖子中了解到,雙方父母就賠償問題一直在商談:“周巖父母要求的賠償款雖從2011年10月底的1000萬元后降至12月份的600萬元,到2月12日要求的賠償款280萬元外加一套住房,由于我們也是工薪階層,在周巖住院期間已借款,實在無力承擔巨額賠款,希望繼續磋商,但遭到拒絕,繼而在網絡發表文章。”
帖子中還稱,“一直以來我們懷著贖罪和傷痛的心情竭盡全力救助周巖。到12月20日,商定出院時,我共支付住院期間醫藥費33.86萬元,不欠醫院任何費用。出院時,我們還請醫院開了夠6個月用的美皮護和疤痕貼,價值6萬元。2012年元月31日支付周巖復診醫藥費0.17萬元”,帖子后面還附了幾張發票的照片。
對此,周峰表示,2011年11月13日,陶汝坤父母讓他們簽署《情況說明》,說陶汝坤隨120趕到醫院,就是想要證明陶汝坤對周巖進行了積極救治。“但我們拒絕簽字。此后,陶家就開始陸續拖欠醫院費用,也不再給生活費用,直至欠醫院將近10萬時,醫院要求他們出院。所謂和醫院商定出院,是因為陶汝坤的父母拖欠醫藥費。”
周峰一再強調,陶家前期確實陸續支付了30多萬元,但所謂“1000萬”和“600萬”根本是子虛烏有。“今年春節前,陶文又拿著《取保候審申請書》來讓周家人簽字,同樣被拒絕。至于280萬,則是2月12日,陶汝坤的律師來到家里,再次提出要他們報個數字。他們聽說在北京、上海治療類似的整容手術,按現在的費用也需要二三百萬,更何況,周巖的手術需分很多年才能完成,所以他們向陶的律師提出280萬元的賠償數字。”周峰說,這并不是他們的初衷。關于陶家的舊房子,他們從未提出要過,反而是陶家提出將雙崗的舊房子作為賠償,被他們拒絕。
關于有網友質疑他們在此事發生5個月后才曝光有“炒作”之嫌,周峰稱,這是無稽之談,“周巖尚有生命危險在重癥監護室搶救時,陶汝坤的父母說會負責周巖的治療,帶周巖去韓國整容,治療10年20年都陪著。聽了這樣的承諾,我們受傷的心稍有些安慰,也相信了陶汝坤父母的話。這也是所有媒體和網友疑問,為什么事發后沒有立即公開這個事,近日求助于媒體的原因。我們現在也還是這個態度,只要兌現當初的承諾,盡力治好我家周巖。”
截至發稿前,記者也從李智賢處獲悉,周巖目前已經收到社會各類捐款總額超過83萬元。李智賢出具的清單顯示,截至2012年2月29日13時42分,接受捐款的工行賬戶累計收到捐款132215.55元,農行賬戶收到261399.36元,建行賬戶收到205202.32元,交行賬戶收到17566.91元,共計616384.14元。此外,上門捐款計210300元,財付通賬戶3315.96元,支付寶賬戶1870.06元。總計831876.1元。
而北京的一家整形美容醫院也向周巖拋出了橄欖枝,愿意為他提供免費治療。據悉,雙方已達成一致,周巖一家也已經啟程前往北京。
公正的審判
除了社會上的熱心幫助,周家人還等來了他們期盼已久的結果:3月1日下午,合肥警方便向其公布了周巖的刑事科學鑒定結論傷情鑒定,鑒定結果周巖的傷情為重傷。
當晚,合肥市公安局也通過其官方微博“合肥警方”公布了周巖傷情鑒定結果。合肥警方在微博中寫道:“女學生周某被陶某某故意傷害一案,法醫已對周某面頸部和耳部的容貌毀損傷情進行鑒定,鑒定結論為周某的損傷程度構成重傷。由于周某的頸部及雙手功能仍處于康復期,暫不宜進行損傷程度鑒定,待傷情穩定后再行補充鑒定。目前,合肥市公安局瑤海分局已將此案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
合肥警方稱,被害人周巖住院期間,因傷重住在重癥監護室治療,難以進入病房開展傷情檢驗。但公安局法醫及辦案民警先后8次到醫院向主治醫生或其親屬了解傷情及治療情況。周巖出院后,公安民警先后3次約談她的親屬,了解其傷情恢復情況。
2012年2月24日下午,周巖在家屬及辦案民警陪同下來到法醫門診,由公安局法醫對其受傷部位進行了詳細檢驗并拍照固定。其頸部傷情可能需做二次手術,依據法醫鑒定實踐暫不宜對傷者頸部損傷程度開展鑒定。下一步公安機關將根據被害人周某傷情治療及恢復情況,盡快作出全面傷情鑒定。
如此一來,幾天前周家關于傷情鑒定遲遲做不下來的擔心,已經不復存在。“法醫后來也考慮,雖然有的燒傷部位一時無法做鑒定,但可以選擇分批鑒定,以便早日進入司法程序。今天的鑒定結果是第一批。”李云告訴記者。
3月2日,合肥市包河區檢察院也向媒體證實,此案已經由合肥市瑤海公安分局移送至該院審查起訴:3月1日下午,陶汝坤一案移送至該院審查起訴,罪名是故意傷害。由于加害方和受害方均系未成年,考慮到對未成年人的保護,檢察機關會及時向社會公布案件進展,但不會過多披露案情。檢察機關表示,將依法辦案。
不少法律人士建議,鑒于這起案件對一個花季少女帶來重大打擊,本案中的精神損害賠償又是不能回避的問題,因此在本案侵權的事實如此清楚的前提下,可以突破“先刑后民”的法律限制,直接向法院提出單獨的民事賠償要求,同時因為本案事情緊急,不及時治療會造成嚴重后果,因此在立案時可以向法院提出先予執行申請。
北京市煒衡律師事務所律師李肖霖說:“這樣做至少有三個好處:1、立即可以提出來先行給付申請,以解決周巖目前急需的治療費用;2、可以提出高額的精神損害賠償請求,而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不支持這一請求;3、拿到法庭明確責任的判決為今后周巖的后續整形治療的花費提供理據。”
對此,李智賢表示會考慮他們的建議,同時她也希望大家不要過多糾結于“官二代”的問題,能重新回到對案件本身的關注上來。
確實,綜合目前的信息,陶汝坤的父母皆為當地政府部門的正科級干部,他因此被稱為“官二代”亦無不可,但這一身份究竟與其犯罪行為有無直接關系,又對案件的后續走向可能起到多大作用,現在都還難以確認。合肥當地某媒體的報道,就曾以《合肥17歲“最狠官二代”潑汽油焚燒少女 取保候審叫囂殺人全家》為題,直接訴諸官民對立的社會情緒,使受眾對案件的未來走向產生不祥的猜測。
以貼標簽、劃強弱的方式動員輿論,并間接影響司法的手段,著實是一柄雙刃劍,一方面可能間接促成了司法正義,如也曾轟動一時的鄧玉嬌案;但也可能在過度簡化和強化了的憤怒情緒中,遮蔽了某些需要細致甄別的事實,以致為社會留下難以愈合的傷口,如一波三折且尚未完全平息的藥家鑫案。
李肖霖就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直言,是不是“官二代”,對這個行兇的孩子的審判輕重并無關系。也不應當用這一點來挑起社會上的仇官和仇富心理,“這里有兩個原則:第一,不能夠干擾審判;第二,社會公眾不能夠用仇恨來主導判斷。這不利于祥和社會的建立,也對被告人可能不公平。但了解一下當地群眾的看法也是有意思的。因為有一句熟話:‘到了北京才知道自己官小,科長在北京滿大街都是,但到了縣城就是官員。”
據了解,該案件中犯罪嫌疑人的做法已構成故意傷害罪,根據《刑法》規定,造成對方重傷以上后果的,應判處3到10年有期徒刑,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的,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或者死刑。但鑒于陶汝坤屬于已滿14歲不滿18歲的犯罪嫌疑人,應當從輕或者減輕處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