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上海的浙江電影院面臨拆遷的消息見報后引起了市民的熱議,其實最應感謝的是報料的攝影家席子和前往調查與報道的記者。日前,在一片激憤的質疑聲中,開發商向媒體明確表示,浙江電影院將予以原地保留,重新改造后仍作為影劇院使用。
這件事似乎以輿論大獲全勝而暫告段落。這起事件的實質,是在中國經濟高速發展,歷史建筑保護嚴重滯后,資本方橫沖直撞地擠壓公共空間與公共資源的大背景下,社會普遍存在的文化焦慮癥,以及民眾為捍衛日趨稀薄的社會利益而作出的自保行為。
不過我還覺得骨鯁在喉,不吐不快,我也知道我的觀點將招致選擇性誤讀與謾罵式詰問,但構建理性的公民社會的正當性與迫切性,讓我鼓起勇氣寫下這篇短文,并求教于方家與網友。
首先我對鄔達克的粉絲表示由衷的敬意,據東早記者統計,鄔粉有1700多人,他們都是“暴走鄔達克12小時”活動的參與者。他們以暴走的形式盤點歷史文化遺產,喚起民眾的文保意識,具有積極意義。不過我以為粉鄔可以有多種形式,從建筑學與中外文化交流史層面進行研究也許更有意義。
鄔達克在上海突然走紅,很大程度要歸功于攝影家爾冬強的“發現”,他走訪并拍攝了鄔達克在上海留下的幾乎所有作品,以及同時代的Art Deco建筑。但是,我從來沒聽他說過浙江電影院。隨著我對鄔達克了解的深入,這一偉大建筑師的形象越來越在我面前清晰起來。他之所以成功,一是天賦極強,腦子活絡,大難不死,審時度勢,聰明地選擇了在上海打工及創業。二是上海的開放環境給冒險家和藝術家們提供了廣闊的舞臺,機遇多多,他是受益者。三是他善于學習克隆,慣于看風使舵。尤其是第三點,他在上海立足之初,設計的建筑可說是照搬歐洲古典主義風格,在西風東漸的大形勢下,滿足了中國富裕階層保守求穩的審美要求。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歐洲建筑界分裂成新舊兩大陣營,裝飾藝術風格流行,他利用自己的背景與渠道,率先獲知這一信息,將西方新建筑運動成果引入上海,慢慢獲得認可。
為什么說“慢慢”?因為一開始這路摩登風格還曾受到業內外人士的種種嘲笑與質疑,最后沙遜大廈在外灘落成,將復古與摩登融于一體,才沖潰了人們的保守思維,為Art Deco建筑全面登陸掃清障礙。
與鄔達克在同一片藍天下,在上海這張白紙上設計偉大建筑的有許多人,包括外國建筑師,但我要呼吁的是,在盡情粉鄔的同時也請關注一下本土的建設師,他們中有莊俊、范文照、呂彥直、張光圻、李錦沛、趙深、陳植、童雋、董大酉……他們留學美英等國,畢業于世界名校,作品有南京大戲院(上海音樂廳)、恩派亞大樓、慈淑大樓、金城銀行、大上海電影院、基督教女青年會、大上海計劃中的主要建筑等。當鄔達克建成吳同文的綠房子后不久,范文照拿出了藝術品質絲毫不輸他的美琪大戲院。外灘被譽為萬國建筑博覽會,但一半以上是由本土設計師、工程師建造的,他們中還有不少是來自高橋的“鄉下人”。我們不能忘記中國現代建筑業的老前輩啊!
最后回到浙江電影院上來,鄔達克在上海留下六十多件作品,有些絕對是現代建筑的杰作,但受條件限制,浙江電影院并不完美,在一座城市文化疊加與拓展的過程中,我們要保留最有代表性的標本。與浙江電影院隔街相守的福州路菜場,它建于1930年,是當時租界內規模最大的室內菜場(不是之一),也是有代表性的現代建筑。那么要不要保護起來?如果兩者都要保護,那么浙江路的瓶頸口將永遠無法打開,交通將永遠堵塞下去。
所以在許多事情上,民眾與政府都要理性思考,理性表達,具有前瞻性和可操作性,最終作出最有利于社會建設和文化發展的決定。比如在浙江電影院的去留問題上,我希望看到有一個多方參與對話與評估的渠道與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