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學校遠在劍川路。去授課,非走“蓮花南路”不可,而這蓮花南路就兩類車讓人發怵。
一是土方車。當下的土方車都是高富帥,誰捱著誰中彩;一類是駕校車,亦即“教練車”,醉漢一樣晃蕩著,對它的害怕,我甚至超過土方車,因為如同狂人執刀,你無法預判它下一步干什么。
一般情況下,我不愿回首駕校,就因為當初我是個“闖禍胚”。以至今天只要一看到“駕校” 的車,我就反胃,如同重創過你的食物一樣。
首先,我不喜歡那所駕校的基因,好像重新走進了江湖幫會,沒有教練和學員之稱,只有舊時“師父”和“徒弟”的那種作坊關系,空氣中充滿訓斥和辱罵,動輒就是本地話語的“小赤棺材!”和“笨得勿得了!”,有時甚至會罵娘。奇怪的是,那些學員在外面再跋扈,到此只能乖乖聽命,香煙一條一條地送,不是“中華”還不要,午飯一頓一頓地請,“師父”還拉長臉,常常抱怨徒弟們的“勒煞吊氣”(小氣)。
我那教練不知怎么的和我特別緣薄,一聽說我是記者就狠狠斜我一眼。
盛夏。車內是“烤箱”。初學“小路”時,熄火是難免的,同期四個學員,別人熄火他至多咕噥幾句,唯獨我一熄火,他的眼睛就斜過來了,全是白的。
最可惡的是沒有責任心,我們稍微熟練點后,他就不管了,成天捧著手機,和已經畢業了的女弟子煲粥,言語惡俗而且粗鄙,都是不三不四的黃段子,煲夠了就瞌睡,終于導致了一場事故。
那天剛開始學爬坡,他一上車就狂聊,那些黃段子“段級”又不高,基本都是內臟類的,我們聽了都暗暗齒冷,不久,他又瞌睡,嘴邊流著涎水。
車過考場內的十字路時,他早已鼾聲如雷,此時,我的左前方恰好有輛卡車在路中央蹣跚,我看它沒打方向燈而且右面有空檔,就“擅自”加大油門,不料那菜鳥突然轟大油門右轉,而且“油離失控”,猛聽“哧啦啦”一聲,車身猛一震,清楚地覺得左側車身被“剖腹”的感覺,像利刃拉開一張肉皮一樣……
我慌得不知往哪里下腳的好,他醒了,猛地踩住了剎車,下車一看,睡眼惺忪的臉都青了,左側車門直至車尾被那卡車拉出一道一米多長的口子,不僅白鐵皮翻了出來,車的內壁都撕穿了,只差星點,坐在左側的學員都要見血。
安全督察過來了,我那“師父”只字不提自己睡大覺,只說我“抄里檔”了。
“那,你在車上嗎?”督察意味深長地看了看他眼角的眼眵。
“來不及制止了……”他略帶祈求地看看我。
“是嗎?”督察看了剎車拖痕,“車速不快嘛。”他說著把我叫到旁邊:想超車時,你師父在做啥?
我再次瞥見他那惶恐的眼光,知道那車雖然保了險,也知道他有“后臺”,但是一旦他被認定失職,年底麻煩就大了。想了一想便定下神來為他掩護:他是要我走“外檔”的,是我賭氣,偏走里檔,結果……
督察怪怪地笑了笑,說,算了,反正你們也知道,我們對學員是無法追究責任的。
自那后,我和教練的關系就微妙了,客氣得肉麻,他不再煲粥也不再咆哮,黃段子也聽不到了,似乎荷爾蒙分泌也深受裁約。甚至敬他香煙也不要。
考試的時刻終于來了,輪到我“側方移位”時,他特別關注,但我碰掉了竹竿,沒有通過。
他一急,立刻竄到警官前,擺出種種理由,要求警官再給我一次機會。
這一次,他干脆直接繞到我車前,遠遠地喊話指揮,總算讓我金針暗度。
我終于可以逃離考場,逃離“烤箱”,逃離過關的焦慮了,臨別,他說有物相送,接過來一看:嗨!不就是那張“剖腹”事故的現場照片嘛,車門直至車尾一道一米多長的口子,大張著,一如大白鯊。
我們……都要好好記住這張照片。他聲音沙啞且罕見地正經。一剎那,我怔怔地看著他,突然很想叫一聲“師父”。
打那后,路遇駕校的車一定避如蛇蝎。如同狂人執刀,你無法預判它下一步干什么。
而我就是這么蛇蝎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