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胸案”背后的行業倫理困境

石渝

1月4日，位于法國土倫港不遠一個叫“瑟內蘇梅”城鎮里的PIP公司總部，突然迎來調查法官安納伊克·勒高夫。在警察與地方司法官員的陪同下，他察看了PIP公司的里里外外。據報道，他在調查一起指控PIP公司“過失殺人”案件。

PIP公司，英文全名叫“聚植入修復體公司”，是一家專門為隆胸或擴肌提供植入物硅膠的生產商，規模在同行業位列全球三甲，全球據信有65個國家近40萬婦女使用PIP產品。2010年，一位植入PIP硅膠的法國婦女突然死于癌癥，被指遭PIP有毒硅膠所害，勒高夫法官將主審這樁引人矚目的案件。

“毒胸”發跡史

讓-克勞德·麥斯，PIP公司創始人，生于1939年，法國人。其個人網頁簡介稱，他之前曾給世界知名藥企Bristol-Myers（百時美施公司）擔任醫療銷售代表長達15年。這個“看上去不錯”的經歷，至少可以沖淡他并未持有醫學文憑的事實。

不過，法國《巴黎人報》等媒體轉述一個據稱20年前就認識麥斯的整形醫生的話說，讓-克勞德·麥斯，從小就在其母親的肉鋪里幫工，按職業分類，是個“屠夫”，而非醫學上的“解剖師”。后來，麥斯販賣過煙酒，估計在此期間，賺到一點創業本錢。這名整形醫師稱，麥斯既沒有醫藥銷售代表的經歷，也無醫學背景知識。

麥斯后來遇見了“隆胸手術”引入法國的整形醫生阿里昂，阿里昂1965年首次在法國推出了乳房修復術。麥斯對果凍狀的“隆胸硅膠”產生了興趣。

據稱最初他與阿里昂合創了一些公司，但合作并不成功。阿里昂在一次空難去世后，麥斯在1991年獨自創立了PIP公司。

PIP成立之后，麥斯主打價格牌，他的產品與英國同類產品相比，低廉得出奇，如英國產的標價達400英鎊，麥斯的則是40至50英鎊。麥斯后來盯上了一個商業機會，他發現做整形手術者，大都旅行或度假到外國“悄悄地變美”，像巴西等拉美國家已成為了全球隆胸美容中心。PIP產品大部分出口到美洲，然后經在美洲中轉，再流入全球其他國家。

麥斯的價格戰和捕捉商業機會的能力，使PIP很快成為全球第三大硅膠假體產生商，在其1991年到2010年大概20年期間，平均年產10萬個，供全球30多萬婦女使用。

據1月5日《巴黎人報》報道，原先以為PIP只生產婦女隆胸產品，結果現在調查發現，PIP還生產了大量供男士豐肌的硅膠假體，據信有數萬名男士使用了PIP產品。該公司一名前雇員對《巴黎人報》說，公司有三個專門培訓過的員工，負責操作生產男士使用的硅膠擴肌。

到了2010年，PIP“成功”的謎底才最終揭開，他的產品之所以能以低價銷售，原因并不令人意外：一是以次充好，其植入假體中使用了工業級的硅膠，工業級硅膠對人體具有極大傷害性，致癌率很高；二是假體易破碎，統計表明一般植入硅膠破碎率或滲漏率僅在7%以下，而PIP的產品高達30%；三是產品以外銷為主，令進口商獲利豐厚。

如何逃過監管

令人大惑不解的是，一向對食品及藥品監管嚴格的歐盟，PIP產品一直得到CE質量認證。據報道，法國衛生部長貝特朗一臉困惑，他也不知道PIP緣何“暢通無阻”地獲得了CE認證。據《費加羅報》報道，PIP產品列入法國官方認可的供應商已有多年。法國至少有3萬名婦女使用了PIP產品，而英國也有4萬婦女的乳房里植入了PIP硅膠。

據英國媒體報道，英國早在數年前就有投訴案例，但沒有引起有關機構的重視。

事實上，早在10年前，即2000年，美國FDA（食品和藥物管理局）就盯上過PIP公司，并調查了麥斯的背景。FDA當年5月向PIP發出警告信，指出其產品摻假，至少存在11處與產業標準不符的情況。

一個令人相當困惑的問題是，FDA的警告信是公開發出的，為什么當時法方藥檢部門沒有采取后續行動？

FDA解釋說，2000年發現的問題硅膠，與2010年法方政府強令從市場上召回的PIP硅膠還不一樣，2010年的產品是使用了“工業級硅膠”，而2000年美國指出的問題，只涉及“摻假”與制作粗糙等問題。

看來，麥斯的問題硅膠，也是在一開始“學壞”中，最后變成了明目張膽的“制假”。監管不嚴，是為縱容犯罪之根由。

2010年，一名做過隆胸手術的法國婦女死于癌癥，才觸發了法方開始行動。法國政府強令PIP召回市場上流通的以及尚未植入的所有硅膠，這一命令導致PIP破產。公司被清算后，土倫港邊這座名噪一時的廠家，變成了一座荒棄的垃圾場。當勒高夫法官推開布滿灰塵的房門時，只見地面散落著破舊的文件，廠區雜草叢生。

麥斯2010年后退出公眾視線，其家人拒絕了所有采訪請求，以保護隱私權為由，不讓別人打擾麥斯。

2010年破產風波并未消停，市場上的PIP產品都收回了，但植入人體內的PIP問題產品怎么辦？

2011年12月，迫于壓力，法國衛生部終于發話，建議所有使用了PIP假體的人士做摘除手術。法方指出，PIP問題硅膠易滲漏，易破裂，輕則導致乳房變形、感染，重則可能患上癌癥。

目前至少有數千名做過隆胸手術的婦女查出患上癌癥，雖然還沒有直接證據表明癌癥與PIP產品相關。針對麥斯及其公司的訴訟，除了法官勒高夫主審的“過失殺人”案之外，還有數千名法國婦女提起的民事索賠案。

2011年12月24日，傳來了哥斯達黎加通過國際刑警發出對麥斯的全球通緝令，控罪是“威脅他人生命和健康”。通緝令上照片里的麥斯，一臉胡須，禿頭。

行業倫理困境

PIP公司早在2010年就被清算破產，其公司創始人也已經“人間蒸發”。即便這個公司還在，一個硅膠賣50歐元的廠家，也難以支付全球30多萬婦女的摘除費用。按法國衛生部門的估算，為使法國3萬名婦女摘除問題硅膠，其“拆彈部隊”費用高達7000萬歐元，而英國為其超過5萬使用者的“拆彈”費用預算是上億英鎊。硅膠塞入體內容易，但一旦與體內組織形成整合，周圍組織硬化后，要取出這顆“彈”，手術費用遠超隆胸時費用。

由于費用不菲，又時值歐債危機下各國都在緊縮財政，紛紛削減公共福利，在這個時刻讓公共部門掏錢，直接觸發了國家該不該為這群“臭美人士”動用納稅人稅款的爭論。

首先隆胸屬于美容整形，是健康人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美”而對自我身體結構進行干預和改變的行為，是一種逆向“自殘”。也就是說，美容整形并不屬于與健康有關的“修復術”，不是蛀牙后的補牙或植假牙，更不屬于公共醫療保險覆蓋的范疇。

但問題最后“傳導”成“健康風險”，又屬于公共醫療關注的問題，結果變成了私營小診所拼命嫌錢、公共醫療機構最后埋單的結局。法國、英國將通過與美容行業簽訂協議，督促各大小診所主動摘除問題硅膠，或支付公立醫療機構產生的費用。

PIP只提供“毒胸”，真正掙大錢的卻是美容整形行業，是它們把“毒胸”產品植入了健康人體里。英國及法國所碰到的困境，事實上反映了整個美容業的倫理困境。

美容從業人員，絕大部分為執業醫師，或是經過專門培訓過的人員，他們首先是醫生，醫生的天職是救死扶傷，其行動的基礎是對方是個“患者”，處于不健康或面臨生命危險等狀態，希波克拉底誓言禁止醫生對健康人造成傷害。假如要堅守希波克拉底誓言，醫師應禁止從事純粹健康風險顯而易見的美容整形手術，因為美容整形業對身體健康并不產生任何促進作用，反而是假體的植入，肯定對身體造成健康風險。美容業從醫學角度上看，本質就是使人變成“不健康”。英國醫學界人士認為，“法國毒胸”之后，目前廣泛被明星及部分人士使用的肉毒桿菌，也有可能成為下一個公共衛生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