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鬧劇到悲劇:可恨?可憐?可悲?

王若翰

對于湖北省荊州市第一人民醫院來說，這個5月，顯然是多事之秋。繼5月5日凌晨醉漢吳光禹大鬧手術室后，5月22日，吳光禹的母親司永珍，在未留下任何遺書、遺言的情況下，同樣選擇在凌晨時分，從醫院10樓走廊盡頭的開水間窗臺上一躍而下，為她45年來的辛勞人生畫上了一個悲哀的句號。

悲劇的開端

司永珍的死，為吳光禹事件增添了濃重的悲劇色彩，曾因吳光禹酒后打傷醫生、砸壞手術室醫療設備，而對其大加譴責的媒體，在司永珍跳樓后，多數選擇了緘默。

6月6日，記者赴荊州采訪，很多荊州普通民眾向記者表示，荊州很小，醉酒砸醫院的事情人盡皆知。但當記者問及司永珍跳樓一事，很多人卻表示不知道、沒聽說。

在荊州市第一人民醫院，這不是什么秘密，尤其是在吳光禹曾經住過的10樓骨科病房。

在一名女性患者家屬的指引下，記者來到了位于10樓走廊盡頭的開水間門口，此時，陪同記者一道前來的患者家屬忽然提出不想和記者一塊兒進去。“想想前幾天，有人從這里跳下去，心里就有點發怵。現在我打開水，都去11樓打！”患者家屬表示，由于司永珍在醫院中的輕生舉動，使她這個目擊者的心里產生了陰影，現在回想起那天的情形，都覺得害怕。

走進開水間，白色的窗框上還留有事發當天，警方留下的紅色標記。窗子很高，離地面約有1米，但在離地四五十厘米的高度，設有窄窄的臺子，腳尖站在臺子上，剛好可以伸頭看到司永珍墜落的那塊空地，而當時司永珍也正是這樣登上了臺子，爬上了窗臺，踏上了不歸路。

司永珍是吳光禹的母親。時間回到5月5日的凌晨，彼時吳光禹的舉動可以用樂極生悲來形容。因前一天白天在妹妹的婚禮上多喝了幾杯酒，晚上又出去接著喝了，酒精的作用下，吳光禹同路人發生了爭執，并被砍傷。5日凌晨，背部、左肩有多處刀傷的吳光禹被緊急送進荊州市第一人民醫院，院方初步診斷為“全身多處刀刺傷，同時伴有急性酒精中毒可能”。

從后來網絡上流傳的吳光禹毆打醫生的視頻中可以看到，吳光禹的背部貼有一塊紗布樣的白色物體，上面還透著紅色的血跡。

3時30分，經過醫生緊急處理之后，當時還處于醉酒狀態的吳光禹，被送進4樓的手術室作進一步治療。據后來被吳毆打的麻醉醫生李荷純稱，手術室里，他和護士多次詢問吳光禹的姓名、受傷部位，但爛醉如泥的吳光禹并未答復。

后來，李荷純為觀察吳光禹神志，輕拍其肩膀請他配合醫護人員推搬至手術臺進行手術。此時，一直不省人事的吳光禹突然起身，出手打了李荷純一個耳光。據醫院監控錄像顯示，李荷純多次勸導無果，吳光禹繼續追打，還砸爛手術室外走廊隔離密封玻璃，導致手術室層流系統癱瘓，造成該樓層15間手術室無法進行手術。

關于吳光禹當時的攻擊行為，事后曾有媒體報道稱：吳光禹接受采訪時表示，當時醫生先動手打了他。但隨著事發時的醫院視頻在網絡上公開，吳的妻子又表示，吳在酒醒后已完全不記得自己打人的舉動和細節，至于對醫生的人身攻擊和毀壞醫院醫療設備的舉動，純屬醉后無意識行為。在后來院方公布的“醫生被打”事件細節里，院方也認定吳的攻擊行為系患者飲酒過量所致。

母親的選擇

5月22日凌晨4時許，在經歷了17個飽受公眾譴責的日夜后，吳光禹的母親司永珍選擇了最決絕的方式，希望為整起事件畫上一個句號。從網絡上一些目擊者用手機拍攝上傳的視頻中可以看到，吳光禹身穿住院服，跪在醫院樓下司永珍的遺體前，將母親的手緊緊握在自己手中，完全不理會旁人的議論。但旁邊幾個看似吳家親戚的人，卻表現得頗為激動，對在場的醫護人員與警察的態度都比較激烈。

“那天他們家大概來了七八個人，一直在醫院樓下鬧，尸體不讓抬走，一定讓醫院給他們個說法。后來防暴警察來了，才把人群疏散，把尸體抬上車拉去火化。”一些目睹了事發當天全過程的患者，在談到當時的情形時表示。

在記者對目擊者的采訪過程中，很多人表示，司永珍跳樓后，吳家人與院方確實吵了一架，理由是他們認為，司永珍的死是由于醫院這段時間來屢屢施壓所造成的。但同時，很多同在10樓住院的患者及家屬都表示，在司永珍跳樓前，曾聽到吳光禹與其母親發生過爭執。

司永珍跳樓后的第二天，吳家拿到了一份關于醫療器械賠償的《鑒定結論通知書》，核定吳光禹最終須向院方繳納的賠償金額為1.9萬余元。據了解，這份《通知書》中并沒有物價部門核準之類的表述和蓋章，落款單位為“沙市區公安分局”。據吳家人說，之前他們曾屢次奔走于醫院、公安局之間，希望對吳打砸醫院的處罰做一個大概的了解，但始終未得到答案。在這期間，一些諸如吳光禹要被判3-5年徒刑，賠償醫院損失起碼要40萬的傳言，曾讓吳家上下人心惶惶。

據醫院目擊者稱，5月22日司永珍跳樓后，其丈夫吳俊曾守在她的尸體旁，再次向圍觀人群深深鞠躬，并表示：我們的兒子錯了，我們道歉，向醫院、醫生和患者們道歉，向全國人民道歉。在這之前，司永珍也曾就兒子吳光禹醉酒大鬧手術室一事，在中央電視臺的晚間新聞里面對全國觀眾，向被打的醫生道歉。而據吳光禹的妻子司文說，在接受央視記者的采訪時，她還一度向院長下跪，但這個鏡頭后來沒播。

在吳家的人看來，吳光禹醉酒后的舉動被當成了打擊醫鬧的典型，其間媒體的推波助瀾作用可想而知。但在記者與很多荊州本地市民溝通時，很多市民都表示，當時從媒體獲得的信息就是有人喝醉酒，把手術室砸了，沒有人給他扣過醫鬧的帽子。

以命頂罰？

由于司永珍臨死之前并沒有留下遺書，關于她真正的死因，家人與旁觀者亦只能根據個人的理解分析，但不可否認的是，她的死在客觀上確實使兒子吳光禹規避了應有的懲處。有的人認為，吳家人甚至還從中得到“好處”。

吳家位于沙市區的解放路段舊城區，走進這里，一幢幢殘破的三層板壁房映入眼簾。站在板壁房的門口一眼望去，一戶連一戶的分割形式，使這里看上去更像民國時期的老弄堂。在對吳家鄰居的走訪中，一家雜貨店的老板表示：“他們家蠻困難，兒子沒有正式工作，在西區派出所當協警，她愛人又是殘疾人，沒有工作。”

據了解，在吳光禹傷人事件之前，吳家的生活就已十分窘迫，司永珍為此不得不選擇白天、晚上做兩份工，來維持生計。“她白天在藍星城建材市場里，給人家掃地、燒開水，晚上還要去一個舞廳里做保潔。”在鄰居們看來，盡管吳家生活困難，但司永珍為人卻十分和善，性格活潑。這次的事件，讓他們都有些不敢相信。提到吳光禹，鄰居們也表示，此人平時也是個正常的年輕人，并不是性格暴躁、經常鬧事的人。

在一個靠近天井的簡陋門廳中，記者見到了吳光禹的外婆，即死者的母親，一位66歲的郭姓老人。

說起家中的變故，老人似乎已經十分麻木，僅對記者表示：“這些事情都是他們（指吳光禹及其父親吳俊）在談，具體怎么說的我不知道，反正現在這個處理結果，我們還是蠻滿意的。”

之前據知情者透露，司永珍跳樓后，醫院及當地政府迫于輿論壓力，非但沒有讓吳家支付《鑒定結論通知書》中提到的1.9萬元賠償，而且還對吳家進行了人道主義補償。“我也不知道這錢是醫院給的，還是政府給的，反正我們對這個補償結果比較滿意。”老人說。

問起吳光禹的去向，老人稱：“剛剛帶他爸爸去醫院治腿了。”在后來對其鄰居的采訪中，記者了解到，吳光禹的父親吳俊腿部殘疾，司永珍跳樓后，為了安撫吳家情緒，荊州市第一人民醫院提出免費為其進行治療。

還有更多的傳言流行在鄰里間，有人說政府因此給吳俊增加了低保，從之前的200多元調整至500多元，更有傳聞稱，政府部門正在協商，為吳光禹解決工作問題。

記者在荊州采訪時，試圖通過荊州市委宣傳部新聞科了解醫院及當地政府在處理司永珍跳樓事件時，到底對吳家作出了怎樣的讓步。荊州市委宣傳部新聞科在了解到記者的采訪意愿后回答：“近期領導都不在，全部協助湖北電視臺去拍攝一檔宣傳荊州文化的節目去了，什么時候能夠回來對外接受采訪還不確定。”

誰最無辜？

不管吳光禹醉酒后的舉動被如何定義，其造成的影響無疑是極其嚴重的，時至今日，提到吳光禹醉酒事件的后果，仍有部分醫院患者及家屬認為此人不該被輕易原諒。據患者家屬尹阿姨（化名）稱，自己兒子的手術本來是排在5月5日早上第一個的，但由于手術室凌晨時分被吳光禹砸了，導致其在當日早上接到院方電話，通知手術被臨時取消。

“我當時就慌了，我兒子膽總管上長了腫瘤，我們為了給他做手術，特意自己花錢從武漢請來專家，這些專家的時間都是很寶貴的，下了這臺手術，還要去別的地方趕手術，根本不可能在這里等到醫院把手術室修好！”萬般無奈下，尹阿姨撥通了荊州電視臺一檔百姓求助欄目的熱線電話，訴說了醫院手術室被砸，及自己一家目前面臨的無奈境地，希望通過媒體獲得幫助。盡管如此，由于客觀條件限制，尹阿姨兒子的手術還是被拖延至5月10日才得以進行。其間，患者已經出現了低燒等不良癥狀。

據了解，由于吳光禹酒后打砸手術而造成的手術延誤案例，僅5月5日一天，就有15例。當時有媒體稱，吳光禹將會受到刑事責任追究，在司永珍跳樓之前，身上有傷的吳光禹一直被監視居住在醫院10樓的14號病房里。公安機關下達的《監視居住決定書》中明確寫道：犯罪嫌疑人吳光禹，因其身受外傷，在治療期間不宜羈押，決定在醫院對其監視居住……采訪過程中，有知情者向記者透露，住院后期，吳光禹的傷其實已經好了，但因對他的處罰標準尚未確定，所以他一直不能出院。

在與另一位同樣因吳光禹事件導致其手術期拖延的患者交談中，該患者透露：“我的手術一共拖延了5天，每天在醫院的開銷大約有2000元，這樣算來，僅我們一家，就受這事件牽連多花了近萬元，這還不算我自身因為手術推遲，出現的病情惡化。后來聽說醫院只讓他賠1.9萬元，這顯然不合理，我們這些患者的損失誰來賠？”

一些患者家屬表示：從個人感情的角度出發，吳光禹母親跳樓身亡，確實值得同情，但他本人酒后尋釁滋事，造成嚴重后果，應該得到相應的處罰。如果僅僅因為母親自殺了，就降低甚至是免除對他的處罰，這顯然是不合理的，從某種程度上講，這就是變相的“頂罪”。

在這些家屬看來，醫院對吳光禹從輕處罰，意味著他帶來的損失由其他受影響的患者平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