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療美容咨詢師”亂象調查

黃祺

一次由咨詢師決定的手術

江曉慧(化名）在上海住了半年回到老家，那半年的記憶，被疼痛填滿——每隔幾天，她就要到醫院換藥，每一次都要遭受鉆心的疼痛。盡管接受了半年的治療，乳房慢性感染還是沒有痊愈，她現在常常能感覺到左側乳房隱隱作痛。

多年前，江曉慧接受了奧美定注射隆胸手術，2006年，奧美定因為存在健康風險，被國家藥監局禁止使用，之后，很多接受奧美定注射隆胸手術的女人，不得不將奧美定取出，江曉慧就是其中之一。

江曉慧找到廣東省一家民營醫療機構，準備取出奧美定。江曉慧到醫院首先遇到的是醫療美容咨詢師，聽過江曉慧的要求后，咨詢師告訴她，取出奧美定后，由于乳房之前已經被撐大，如果不植入假體，乳房會像“麻袋”一樣難看。

原本沒有再次植入假體打算的江曉慧，一時有些動了心，咨詢師再三強調說，假體隆胸非常安全，如果不植入假體，乳房會萬分難看。一番“貼心”的勸說后，江曉慧同意在取出奧美定的同時植入隆胸假體。

如今，江曉慧最懊悔的，就是當時聽了咨詢師的巧語。假體植入后不久，江曉慧就感覺到一側乳房又漲又痛。幾個月的時間，情況越來越嚴重，江曉慧到上海診斷時，醫生看到的乳房，已經由于嚴重的炎癥而腫大。

江曉慧想找當初的手術醫生，但所有的事務都是咨詢師安排的，她連醫生的名字都搞不清。她想找咨詢師，但醫院里已經沒有這個人。江曉慧找到醫院負責人，負責人告訴她，這名咨詢師已經離職，咨詢師的所有行為由個人負責，醫院不承擔任何責任。

這樣的故事，時常發生。在醫療美容糾紛中，很多糾紛的起源，是醫療美容咨詢師在咨詢中夸大了術后效果，或者向患者推銷了多余的項目，最終引起顧客的不滿。

咨詢師什么樣

目前，“醫療美容咨詢師”并非一個被納入國家勞動人事部門職業大綱的正式職業，但在各類醫療美容機構中，醫療美容咨詢師大量存在，特別是民營醫療美容醫院，幾乎都設置了這樣一個崗位。現有的“醫療美容咨詢師”，沒有統一的培訓和考試，不需要任何資質條件。相反，在部分醫療美容機構里，會“忽悠”，卻是醫療美容咨詢師必要的能力。

記者近期以普通咨詢者的身份，體驗了上海3家民營醫療美容醫院。1月4日，記者前往上海市閘北區一家民營醫療美容醫院體驗，一進門，就有身著制服的女性服務人員上前接待。在記者表示希望咨詢瘦臉的方法后，服務員立即為記者安排另一名著裝更加正式、年紀在30歲左右的女士咨詢。

咨詢師首先將記者帶到獨立的咨詢室，咨詢室的陳設除了桌上展示的隆胸假體外，與一般企業辦公室無異，墻上則掛著港臺明星與醫院負責人的合影。記者咨詢是否可以通過加長下巴的方法達到瘦臉的效果，咨詢師回答可以，并向記者推薦注射填充劑玻尿酸。咨詢師告訴記者，玻尿酸是人體內本來就存在的物質，因此簡單安全。記者詢問是否有不適合注射玻尿酸的情況，咨詢師回答，除了嚴重的過敏體質，絕大多數人都可以注射。

介紹完填充劑，咨詢師馬上轉向為記者推薦“瘦臉針”。咨詢師說，“瘦臉針”瘦臉效果明顯，也是安全的美容方法。聽完介紹，記者表示要考慮后再做決定，咨詢師見記者猶豫，隨即再次強調注射美容的便捷和安全。“你從來沒有做過，其實只要做一次，你就知道注射是非常簡單的，你今天就可以嘗試一下我們的瘦臉針，效果很明顯。”咨詢師提出，立即就可以給記者注射“瘦臉針”，并可以在費用上給記者優惠的折扣價。

記者提出希望親自向醫生咨詢，咨詢師回答說，醫生都在忙著手術，沒有時間咨詢，只有在確定接受手術后，醫生才會與顧客溝通。

另兩家醫院的咨詢過程與這一家類似，咨詢師都是30歲左右女性，身材、相貌標致，發型和妝容都經過了精心修飾。在接待服務員的口中，咨詢師被稱為某醫生。咨詢師在介紹注射填充物外，都要推薦注射“瘦臉針”，而對于記者希望咨詢醫生的要求，只在收費昂貴的“高端”醫療美容醫院得到滿足。在這家醫院，咨詢師帶記者與來自臺灣的醫生見面，而這位醫生除了給記者提出注射“瘦臉針”、填充劑外，還建議對鼻子、蘋果肌進行整形，以達到完美的效果。在這家醫院，如果點名要臺灣、香港以及、日韓醫生手術，顧客需要在原有治療和材料費用以外，加付1萬至數萬元不等的指定費用。

利益與亂象

“玻尿酸是人體本來就有的物質，絕對安全。”“瘦臉針打了很多年了，肯定是安全的。”在記者的體驗過程中，這些話不斷被醫療美容咨詢師強調。但是，在嚴謹的醫生眼中，以上的介紹，就是在故意掩蓋風險。

外科醫生出身、上海時光整形外科醫院院長江山，對咨詢師的這套說辭十分反感。江山介紹，“瘦臉針”就是肉毒素，是一種劇毒物質，國家對肉毒素的管理非常嚴格。盡管肉毒素應用于醫療美容已經多年，但這并不意味著注射肉毒素就是毫無風險的。

上海第九人民醫院主任醫師孫寶珊解釋說，肉毒素的作用，是阻斷神經連接，注射醫生需要具備精細的解剖學知識，而且，每個人面部肌肉各不相同，注射肉毒素對醫生的醫學知識和經驗都有很高的要求。玻尿酸的注射也是一樣，如果醫生技術不過關，注射太深會影響效果，太淺則可能造成局部皮膚的壞死。

但是，大多數醫療美容咨詢師，要么自己根本不掌握這些醫學常識，要么故意隱瞞風險，夸大效果。在醫療美容醫療機構，咨詢師大多扮演著“推銷員”的角色。

第四軍醫大學西京醫院全軍皮膚病研究所主治醫師齊顯龍，在《中國醫療美容》雜志上撰文，描述了目前醫療美容咨詢師職業的現狀。“私立美容醫院講求效益本無可厚非，但是現階段部分美容咨詢師并沒有醫學專業培訓，有醫學背景的也僅僅是經過護士培訓，更多的要求是營銷訓練，并且大部分醫院對這些美容咨詢師的薪酬和其業績掛鉤。這就造成了美容咨詢師為了業績，不了解或者主動向患者回避講述一些治療的不良反應及可能出現的問題，給治療醫師造成很大的困難。”

醫療美容咨詢中存在的亂象，已經是行業里公開的秘密。作為上海市醫療美容質量控制中心秘書，上海第九人民醫院孫寶珊醫生對醫療美容機構的情況非常熟悉。孫寶珊告訴記者，一些民營醫療機構急于賺錢，“老板們”發現醫生出于職業道德和對風險的回避，會如實告知患者手術的風險和可能的并發癥，對不適合手術的患者進行勸阻。這樣，手術率會大為下降。因此，醫療機構需要能說會道的人接待患者，“用不告知風險、夸大效果、輕描淡寫手術創傷和難度等不誠實的手段，誘使患者掏錢手術”。

孫寶珊把這樣的機構，叫做“咨詢師主導型”，在這些機構中，“醫生在美容咨詢師的指導下工作，是從屬；醫生要按照咨詢師的要求進行手術，不可以和患者交流，如果患者一定要和醫生交流，則只能按照咨詢師的思路交流 ”。

醫療美容咨詢師素質參差不齊，記者在相關的招聘信息中看到，醫療美容咨詢師一般的招聘條件，是大專學歷，有營銷能力和經驗，熟悉客戶心理，不需要醫學學習背景。孫寶珊介紹說，在全國范圍內，大量的非醫務人員充斥在醫療美容咨詢師的行列里，其中許多是從生活美容院來的美容師，有的是商品推銷員，保險推銷員等，文化水平大多是高中、初中,少數大專。這些年，一些醫院開始聘用護士、醫療技術員等人員充當咨詢師。

存廢之爭

業內人士估算，中國整形美容行業市場規模已達到100億-200億元，并且每年以20%的速度迅速增長。在這一欣欣向榮的行業中，醫療美容咨詢師隊伍也隨之快速增長。同時，醫療美容相關的糾紛和事故頻發，其中一部分糾紛與咨詢師的不規范行為有關。

面對亂象，一部分行業內專家認為，“醫療美容咨詢師”不應該存在，而目前醫療美容咨詢師的行為，甚至可以被視為“非法行醫”。“你可以設想，當你去醫院，給你看病的不是醫生，而是一個毫無醫學知識的人，那是多么可怕的事。”在孫寶珊看來，醫療美容與其他的醫療行為一樣，都必須由醫生問診，確定治療方案。而目前的醫療美容機構中，醫生淪為單純的“手術匠”，咨詢師則充當了門診醫生。

武漢協和醫院整形外科主任孫家明向記者強調，不管醫院還是診所，都是醫療機構，在醫療機構內進行的所有行為都要遵守職業醫師法。現有的咨詢師不具備醫師資格，卻在做醫生的工作，是一種明顯的違法行為。不過，也有業界人士認為，醫療美容咨詢師有其存在的必要，齊顯龍的文章提出，“醫療美容咨詢師的發展歷程中，雖然經過了爭論、波折和各種矛盾，但是醫學潮流與時代趨勢確實需要相關職位的出現也是事實。” 他認為，“醫療美容咨詢師”必須在醫師的指導下工作，其定位是醫師的輔助人員。醫療美容咨詢師必須具備醫學專業背景，必須經過醫療美容咨詢相關知識培訓，必須在醫師的指導下進行工作。

北京大學附屬第三醫院成形（整形美容）外科前主任李建寧，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在他看來，咨詢師可以減少醫生的工作量，國外醫療美容機構中，也存在輔助醫生工作的人員，現在的問題是，咨詢師的行為需要得到規范，職責范圍需要界定。

“醫療美容咨詢師”的存廢之爭，也許很快會揭曉答案。2011年，中國整形美容協會向國家人事部門申請“醫療美容咨詢師”新職業，記者致電中國整形美容協會，接電話的工作人員表示，對于申請新職業一事，協會目前不愿意發布更多信息，但談及咨詢師是否必要，這位工作人員立即回答，醫療美容咨詢師的出現是社會精細分工的需要，咨詢師的任務是幫助醫生做一些前期的篩選，讓醫生有更多的精力練好技術開好刀。

記者致電衛生部職業技能鑒定指導中心，工作人員回復稱，這一新職業的申請還在衛生部審批過程中，是否能夠通過，目前還不清楚。

對于美容咨詢師可能成為正式職業，孫寶珊明確表示反對：“美容咨詢師的稱號極易誤導患者，使患者以為美容咨詢就是咨詢師的事。因此必須使用‘秘書這樣可以明確區分的名稱，否則非法行醫、欺騙患者的行為就會越演越烈。”

但是，反對的聲音很有可能難以抵擋醫療美容業界強烈的推動愿望。孫寶珊告訴記者，支持“醫療美容咨詢師”合法化的力量，已經在相關的行業標準中，為這一職位“預留”工作空間。

孫寶珊介紹說，2011年，行業內專家在廣州開會，對衛生部關于美容醫療機構、醫療美容科（室）的基本標準進行討論，會上，專家們通過討論確定了意見，其中否定了設置“美容咨詢室”一項內容。但隨后在衛生部下發的征求意見稿中，被否定的“咨詢室”還是出現在意見稿里，并且變成了“必設美容咨詢室”。孫寶珊認為，這就是在為咨詢師的存在尋求空間。

咨詢師的存廢之爭背后，是醫療美容行業如何定義的爭議。在很多從業者看來，醫療美容滿足的是健康人對完美外形的需求，因此，醫療美容也像其他行業一樣需要“營銷”。但在反對者眼中，醫療美容與其他醫療行為一樣，是人身體健康受損后必要的治療，那么，顧客需要的信息，是治療方案和風險告知，而現有咨詢師的作用值得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