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杰
今年歲在壬辰,壬屬水,是一條水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這個龍年最值得關注的是水。
21世紀最大的問題,就是人人能不能喝一口水的問題。前蘇聯總統戈爾巴喬夫時近晚年,成為“國際撲水大使”。80歲的年紀,如夢初醒,為全球的貧困危機請命,指出25年之內,全世界人口之中,2/3處于干涸狀態,喝不上一口水。
國際安全和人類和平,也因為一個“水”字。6000年來,人類因水源不足而遷徙、因水的泛濫而逃亡、因水的清澈而欣喜、為了水的混濁而發動戰爭。人類的戰爭是為了爭奪水,不因為什么“水為財”,而是因為世上的河流都流經不同的國界,流遍種族和信仰。上游的水污染,下游的水也害死一個異族。以北非和中東為例,約旦的山谷一條河流,就由以色列、巴勒斯坦、約旦、敘利亞、 黎巴嫩5國分享。這5個國家,土地和信仰的紛爭,又因為水源的分配而加劇。水是貧富之爭、生死之系,又豈止唐詩宋詞之中,中國士大夫對山水神明的歌頌—“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鷺洲”之浪漫和純情?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的40年,通稱冷戰時代,全世界共建造4.5萬座水壩。本意是控制水源,支配水的運用,但水壩的建立卻進一步損壞生態,人類在撲水的過程中,盡管投下了不計其數的金錢和人力,得到的卻是更大的“干塘”。愚昧的國家才相信“水壩愈大愈好”,以為水壩是綜合國力的表現,而不知道數以千萬畝計的肥沃土地因此而流失,百萬貧民為此遷徙,改變了社會結構,家庭解體,倫理也隨而淪喪。
處理中東問題,結束朝鮮危機,還可以由國家之間簽署和約。最嚴重的問題是處理水的危機,根本無法簽署什么協議。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外交關系,便由一座濾水廠的利益控制:馬來半島水源充足,向新加坡提供食水,從而上游加一分價,就像繩索勒緊脖子,無論下游如何富庶,強人領袖李光耀如何“招積”,收緊一分就多一分屈服和“謙卑”。
每天不要只看油價升降,水價的調整也是另一個潛在的炸彈。60年代,香港還是港英當局管轄時期,所謂“港英”早就知道,香港無法抗拒中國大陸,因為中國控制了香港的水命脈。1963年香港制水,每日供水4小時,毛澤東和周恩來決定向香港提供東江水,也絕不是一個經濟決定,而是政治:不論香港每年經濟增長多少,產生幾多億萬富翁,不論香港是什么自由貿易港,如何垂范全球華人社會—只要我這邊“閂水喉”,就可以保證“劣幣驅逐良幣”。
港英時代,香港的建設就是以建筑水塘為基礎。不信?明年夏天,如果旅游英國,開一輛汽車不妨到一個叫做培根國家公園的地方(Brecon),就會發現19世紀英國人的土木工程,用巨大的麻石建筑水塘,香港的大潭和石澳一帶,就是英國水塘工程的縮小翻版。
地球表面七成由水覆蓋,小學生都知道。全世界的水,97%是不能喝的海水。人類70億共同飲用的只有3%。食水從河、湖、人工水塘而來。水源也有三處:雨水、地下水、地球表面的江湖之水。世界的自然生態,是一個封閉系統,60億年來水的總容量沒有多,也沒有少,但人類增長卻不知幾千倍。換言之,1萬年前的水,通過蒸汽和凝結的大循環,數量并無改變,一直都“一江春水向東流”,匯聚大海,但人愈來愈多。
100年來,世界人口增長3倍,對水的需求量卻增加了6倍。但許多河流,因為堵塞無法流向大海,許多湖泊因為堆填,面積正在縮減。百樣污染莫如水之污染為急,隨著人類遺棄鄉村,遷往城市,兩年之后,全球六成人口是所謂“都市人”,城市的基建又以食水的疏動為優先。在一個貪腐而破壞環境的國家,如此危機豈不觸目驚心?
古人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現代人講“有人的地方,就是 江湖”。江河湖海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歷來不可取代。如今中國的水源有七分污染,昔日大好風光早已淪落不堪,如此以往,何談文化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