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盛頓的“避孕戰”

于時語

眾所周知，美國總統大選的關鍵因素是經濟狀況，今年更是如此，尤其是居高不下的失業率，成為兩黨政爭的焦點。可是自從1月下旬起，華盛頓政界卻爆發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避孕戰”，從奧巴馬總統本人、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和國會領袖，直到全國媒體和宗教團體，紛紛卷入，直到今天尚未平息。

奧巴馬開罪天主教勢力

事情的來龍去脈，是元月20日，白宮正式宣布了關于醫保改革覆蓋面的一項決定，規定所有天主教舉辦的大學、醫院和慈善機構為其員工提供的醫療保險，必須包括避孕和其他節制生育措施（絕育手術和墮胎藥物等）費用。此令一出，美國天主教上層和其他右翼宗教領袖大嘩，并且引發了保守派政客和輿論的全面攻擊。比較“中立”的論客，則普遍評論奧巴馬在大選年如此開罪美國內政中日益重要的天主教勢力，屬于搬石砸腳的不智之舉。

在政界和媒體暴風驟雨般的爭議之下，奧巴馬政府及時轉向，在2月初更改決策，把支付避孕費用的責任，從天主教雇主單位，轉嫁到承保的保險公司一方，規定后者必須不增加保金而承保避孕費用。主流政論如《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時報》對此紛紛叫好，因為懷孕和接生費用遠超避孕，保險公司自然算得清“吃小虧占大便宜”這筆賬。可是美國天主教最高機構——全美主教會議繼續反對修正過的白宮決定。奧巴馬這一“出爾反爾”對今年總統選舉的影響，至今仍然是論客們津津樂道、言人人殊的爭議題目。

從阿拉伯世界大動蕩、兩場“反恐”戰爭棘手的終局收場，直到美國中產階級在全球化大勢中的沉淪，以及華盛頓如何將戰略重點轉向亞太以應付中國的崛起，美國面臨多少內外重大民生問題和霸權挑戰。一個原本很不起眼的“避孕”議題，居然會嚴重影響到全球最有權勢的人物能否保住寶座，不能不說是美國政治生態的特殊現象。

“避孕戰”的根源，是梵蒂岡羅馬天主教廷關于人類生育問題的基本教義：人類性行為是為了生兒育女，所以除了禁欲和“安全期性交”，反對一切節制生育和人工避孕手段。

天主教廷的這一立場堅定不移，特別是針對有數百年歷史的避孕套，盡管有大量證據顯示這是防止性病傳播最有效和廉價的手段，受到世界衛生組織和其他大量專家人士大力提倡，卻一直遭到梵蒂岡的堅決抵制。直到艾滋病通過性行為肆虐全球30年之后，特別是在非洲大陸造成性道德更為保守的穆斯林人口相對基督教人口大幅增長，形成對天主教的重大威脅的情況下，教皇本篤十六世才在2010年11月首次認可為防止性病傳播而使用避孕套。

美國號稱以宗教自由立國，奧巴馬政府雖然豁免教會直接為職工避孕費用埋單，卻強迫教會舉辦的學校和醫院如此行事，因此被渲染為強迫教會違背自己信奉的教義，被反對派“上綱上線”到限制宗教自由的政治高度。白宮被迫迅速調整政策，說明了“限制宗教自由”這頂帽子的分量。

美白人天主教徒轉強勢

然而百多年前，美國政府和最高法院強行限制摩門教的多妻制教義，毫不尊重摩門教徒的“宗教自由”。幾十年前，尼克松總統任上，以沒遮攔“黃段子”出名的農業部長、新教路德宗教徒厄爾·巴茨（Earl Butz），在羅馬出席聯合國世界糧食大會時，公開以意大利腔調的英語，挖苦反對節制生育的當時教皇保羅六世：“不參加游戲者，無權制定游戲規則。”

巴茨言下之意，是教皇和教士們既然都“禁欲修道”，對人類性行為便失去了發言權。更刻薄的人，還可以引申到宗教革命之前羅馬教廷的腐敗，許多教皇和教士養起真假難辨的“侄子”（不少是私生子）繼承權位，成為現代英語詞匯“裙帶風（nepotism）”的語源。近年不斷披露大量天主教士的孌童癖和性丑聞，也可作為注腳。

再看險勝尼克松上臺的肯尼迪，雖然是美國有史以來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天主教徒總統，卻在競選期間信誓旦旦：絕不會在施政時聽命于羅馬教皇。

時至今日，華盛頓的“避孕戰”表明：奧巴馬政府必須在相當程度上尊重羅馬教廷的教義。另外，當年尼克松共和黨政府的部長可以如此無禮攻擊天主教最高領袖，而今天共和黨政客卻群起“捍衛”天主教的教義信仰，無不顯示美國政治幾十年來的滄桑巨變。

這一變化的主要方面，是美國白人盎格魯·薩克遜新教（WASP）族群統治的衰落，天主教徒從原來飽受歧視的少數弱勢群體，上升到不可忽視的強勢族群（白人天主教徒），和未來的多數族群（拉美裔移民）。其次是幾十年前北部傳統知識精英領導的“理性”共和黨，演變為中南部宗教保守勢力主導的“價值”黨派。

白人天主教徒成為美國強勢族群，由副總統拜登、眾議院共和黨領袖約翰·博納、共和黨總統候選人金里奇和桑托勒姆都是天主教徒可見。據美國媒體透露，拜登副總統也是政府內部對白宮最初的“避孕”決策持異議的主要人物。

再是美國政治生態的演變。近二三十年來，雖然藍領白人的經濟狀態停滯乃至下降，他們卻逐漸從民主黨選民轉變為共和黨的草根。在許多層次上，這個演變過程與這一階層的經濟利益背道而馳，而是受到宗教信仰和共和黨的“價值”文化戰略的推動。由此，被梵蒂岡視為近乎墮胎而反對的人工避孕措施，很容易與新教福音派和其他宗教保守派強烈的反墮胎運動相掛鉤，而引起天主教保守派和新教福音派的“反民主黨大合唱”。

婦女選民仍多撐民主黨

隨著美國經濟和社會結構性演變的加速，共和黨期待繼續通過“價值”議題打動藍領選民的戰略，不乏走到盡頭的跡象。

首先，正如諾貝爾經濟獎得主克魯格曼近日在《紐約時報》專欄里點出的事實，近年來投票支持共和黨的選區，多半也是聯邦福利給付大于稅收收入的地區。換言之，這些投共和黨票的中下層白人，其實是共和黨反對的“大政府”福利主義的主要獲益者。克魯格曼預言共和黨推動的聯邦福利削減，遲早會“喚醒”這些藍領選民認識到自身經濟利益所在。

其次，不少精明的論客指出：天主教上層領袖與下層信徒尤其女信徒之間，在“避孕”教義上存在巨大的鴻溝，98%的美國育齡天主教婦女采納避孕措施，78%的天主教徒認為應該拒絕天主教士的有關說教。如果共和黨把“避孕戰”玩得過火，很可能得罪大批婦女選民。

特別是1960年發明的口服避孕藥，不啻是一場社會革命，至今早已成為美國社會生活的有機部分。通過避孕節制生育，也是中下層婦女個人解放和擺脫窮困的重要途徑。奧巴馬政府原先的決策，頗有這種保障社會公平的自由主義心態，也是奧巴馬政府去年冬天在保守勢力壓力下，拒絕批準無處方銷售“翌晨”事后緊急避孕藥之后，平撫自由派草根的姿態。但這樣的決策也反映了民主黨吸引婦女選民的優勢。

最后，有必要指出美國“價值”意識與社會現實的沖突。“避孕戰”是共和黨保守派以“殺人罪”反對墮胎運動的延伸。社會學家早就指出，自從墮胎在美國合法化以來，主要流行于下層特別是少數民族婦女，累計造成少出生數百萬投民主黨票的黑人人口。2月17日，《紐約時報》頭版報道：在30歲以下的母親中，非婚生子女已經占了美國下一代的大多數（59%），尤其在未受良好教育的白人婦女中日益普遍（大學畢業的母親92%婚后生育）。而非婚生子女正是美國大量社會問題包括兩極分化的一個根源。限制中下層人口的避孕和墮胎，只會造成這一社會危機進一步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