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文解字》中醫藥文化考釋

彭榕華 溫長路

《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是中國傳統語言文字學的奠基之作。它不僅是中國第一部以六書理論系統地分析字形、解釋字義的工具書，也是上古漢語詞匯的寶庫。許沖《上<說文解字>表》稱此書：“六藝群書之詁，皆訓其意，而天地鬼神、山川草木、鳥獸昆蟲、雜物奇怪、王制禮儀、世間人事，莫不畢載?！薄墩f文》中收輯的9353個文字中，有160多個文字對人體結構、疾病癥狀、疾病診斷、針灸草藥等都有精準的解釋，反映了古代醫療衛生事業的發展概況，對中醫藥文化的研究頗具啟迪意義。

1《說文》中的病理知識

1.1 對疾病癥狀的描述

1.1.1 記載許多病癥名 在《說文·疒部》中，表示疾病意義的文字有70多個。其中解釋為“病也”的文字就有10多個，這些文字反映了當時中醫學發展的狀況，揭示了當時對疾病的認識水準。如：“癭，頸瘤也?！鳖i瘤俗稱大脖子，屬甲狀腺腫大的疾病，說明那時已有了因長期缺碘而形成的癭病?！隘?，頸腫也?！鳖i腫即指淋巴結核。“痵，氣不定也。”指因害怕而導致的心跳加急的病狀?！隘挘∫病Ｒ辉桓箯??！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以下簡稱《段注》)：“《大雅》云漢傳同。按：今之顛狂字也。一曰腹張?！奔粗妇癫』蚋姑洸??！梆?，風病也?！敝赋鲞@是中風病。“瘜，寄肉也?！币庵^寄生在身體局面的肉疙瘩。

1.1.2 精準認識寒熱病 《說文·日部》：“暍，傷暑也?！奔粗竿飧惺钚耙鸬臒嵝圆??！墩f文·疒部》：“瘧，熱寒休作?！敝赋鲞@種病寒熱斷續交替發作，即瘧疾病?！墩f文·疒部》：“痁，有熱瘧。春秋傳曰：‘齊侯疥，遂痁。’”《段注》：“有熱瘧，有熱無寒之瘧也?！奔粗赣袩釤o寒的瘧疾?！墩f文·疒部》：“痎，二日一發瘧?！薄队衿ゐ诓俊罚骸隘?，或寒或熱病?！薄端貑枴ど鷼馔ㄌ煺摗罚骸跋膫谑?，秋必痎瘧?！贝朔N瘧疾發于秋季涼時，反有暑熱惡寒的癥狀?！耙撸窠约惨病！奔戳餍行詡魅静〉耐ǚQ，亦稱作“癘疫”、“癘疾”等，說明在漢代已經出現傳染病疫情。

1.1.3 解釋其它的病癥 《說文·疒部》：“疵，病也?！薄梆?，女病也。”《廣韻》：“疵, 黑病。” 《集韻》：“瘕，腹中久病?！薄按灭敝敢蚪蛞翰蛔悖∧w失濡所致皮膚斑點隱現的病證，即糙皮病、黃褐斑等?！傲埽薏　！奔船F在的淋病?！梆悖S病也。”描述了黃疸病?！氨?，濕病也。”指由風、寒、濕等引起的肢體疼痛或麻木的病。還有“痱”指中風病，“瘃”即手足受寒而引起的浮腫，“癃”指腳不能行走的病；“瘍”，指瘡、癰、疽、癤等的通稱，即創傷；“痀”指曲脊，即駝背。此外，對“疾”、“病”二字的解釋也很精細，如“疾，病也?！薄安。布右??！薄抖巫ⅰ罚骸凹玻鲅灾畡t病為疾加，渾言之則疾亦病也。”說明“疾”和“病”的程度不同，“病”是在“疾”之基礎上發展的。

1.2 對人體疾病的認識

1.2.1 五官疾病 (1)耳病。《說文》中涉及到耳科疾病的漢字有“聊”、“聾”、“鴛”?！墩f文·耳部》：“聊，耳鳴也?！奔粗溉藗冊跊]有外界刺激條件下產生的異常聲音感覺；“聾，無聞也?！薄夺屆め尲膊　罚骸懊@，籠也。如在蒙籠之內，聽不察也?！奔粗付牪灰娐曇?，喪失聽覺能力；“鴛，生而聾日鴛?！?即指因母親妊娠、分娩過程中的異?；蜻z傳因素造成的耳聾。(2)目病?！墩f文》中收錄的目部字有113個，如《說文·目部》：“眊，目少精也。”《段注》：“《孟子》：‘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奔粗秆劬γ詠y失神。《說文·目部》：“睞，目瞳子不正也?！?指眼睛的瞳仁不正，相當于現在的對眼?！墩f文·目部》：“盲，目無牟子也。”“瞍，無目也?！薄抖巫ⅰ罚骸盁o目與無牟子別。無牟子者，黑白不分；無目者，其中空洞無物。” 現在所說的盲人，在古代卻分的很細。(3)鼻病?！墩f文·鼻部》：“鼽，病寒鼻窒也?！薄夺屆め尲膊　罚骸氨侨击?。鼽，久也。涕久不通，遂至窒塞也?！奔粗敢蝻L寒而引起的鼻塞不通。“衄，鼻出血也?！薄端貑枴け囚摗罚骸胺蚱⒁茻嵊诟危瑒t為驚衄。”即指鼻出血的癥狀。(4)口病。《說文·疒部》：“疴，病也。《五行傳》曰：‘時即有口疴?！薄抖巫ⅰ罚骸把灾粡?，是謂不義，時則有口舌之疴。” 可見，指的是口病之疾?！墩f文·疒部》：“，口咼也?！薄抖巫ⅰ罚骸翱诓吭唬骸畣J，口戾不正也。’” 此病即由于感風寒、風熱之邪致陽明經絡阻滯，口角向另一側歪斜的癥狀?！墩f文·疒部》：“瘖，不能言也?！薄夺屆め尲膊　罚骸隘姡瑔喨粺o聲也?！?指的是暴病或熱病后的失音、中風后失音的疾病。

1.2.2 皮膚病 《說文·疒部》：“痤，小腫也。《玉篇》：癤也?！敝感〉哪[癤，俗稱粉刺。《說文·疒部》：“痔，后病也。”說明當時已認識痔瘡病?！梆辏瑐病！奔雌つw的創傷?！鞍_，干瘍也?！奔粗钙つw感染霉菌引起的皮膚病。《說文·疒部》：“痂，疥也?！薄敖?，搔也。”又“搔，刮也。”《段注》：“疥急于搔，因謂之搔?！?“按：搔，摩也。又疒部疥，搔瘍也。瘍之需手搔者，謂之搔瘍?！?指出這是一種傳染性皮膚病，非常刺癢，是疥蟲寄生而引起的疥瘡，癢而須搔。

1.2.4 外科疾病 《說文·疒部》：“瘃，中寒腫核。”《玉篇》：“手足中寒瘡也。”即冷風嚴寒傷及皮肉，氣血凝滯而成的凍瘡?！墩f文·病部》：“癭，頸瘤也。瘤，腫也?！奔此追Q的大脖子病，指生長在脖子上的一種囊狀的瘤子，屬甲狀腺腫大的疾病?！墩f文·病部》：“瘜，寄肉也?！薄抖巫ⅰ罚骸傲钊庵猩∠⑷庖?，息肉即瘜肉?！敝敢蝠つぐl育異常而形成的像肉質的突起物。《說文·月部》：“肬，贅也?！薄夺屆罚骸懊U，丘也，出皮上聚，高如地之有丘也?！?指皮膚上出現黃褐色的小疙瘩，俗稱“瘊子”。《說文·刀部》：“創，傷也。本作刃，或作創?！缎煸弧反苏秳撟?。言刃所傷也?！?表明受了創傷。

1.2.5 婦科兒科疾病 《說文·女部》：“姅，婦女污也?！薄抖巫ⅰ罚骸爸^月事及免身及傷孕皆是也。《廣韻》曰：‘姅，傷孕也。傷孕者，懷子傷也?！敝概栽陆洝⑸⑿‘a等?！墩f文·疒部》：“瘕，女病也。”《集韻》：“腹中久病。”《方書》：“腹中雖硬，忽聚忽散，無有常準，謂之瘕。”可見，“瘕”指婦女腹中結塊的病?！墩f文·歹部》：“殰，胎敗也?！薄犊滴踝值洹罚骸爸^未及生而胎敗也?！敝柑核涝诟怪小！墩f文·疒部》：“癇，病也。”《段注》：“今謂小兒癲曰癇也。”指出這是小兒患癲癇病。“瘛，小兒瘛癃病也?！薄抖巫ⅰ罚骸鞍矗航裥后@病也?！倍x文字前加“小兒”二字，說明這種病小兒最易發生，此病乃癇病，俗稱抽風。

總而言之，《說文》中對疾病癥狀的描述、對人體疾病的認識是較為充分的。從以上對人體身體部位疾病的歸類中，不僅看到身體的外部器官幾乎都有涉及，而且對同一部位病癥的稱呼，也用了不同的名稱來區分其中的細微差別，可見許慎所處的時代，已經有了較高的外科醫學水平。與此相對的是，對人體內部器官的描述，在《說文》中則幾乎沒有涉及，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當時的內科醫學水平還比較低。

2《說文》中的藥草知識

《說文》記載的許多藥物，主要集中在草部?！墩f文·艸部》中與中藥有關的文字有十六七個。如：“藥，治病草，《玉篇》引作治疾病之草總名?！闭f明了中藥基本是以草木植物為主。除此之外，《說文》木部、蟲部、魚部、酉部、中也收錄了一些藥物，在對這些文字的訓詁中，有的注明了藥物的種類和產地，有的說明藥物的性味及功效，有的則體現了“藥食同源”的思想，蘊含了豐富的中醫藥文化內涵。

2.1 注明藥物的種類和產地

2.1.1 注明藥物的種類 《說文·艸部》：“芐，地黃也”，指出芐是地黃的別名。《說文·艸部》：“莔，貝母也。”即“莔”的別名為貝母?！墩f文·艸部》：“蘇，桂荏也?！薄侗静菥V目》：“蘇性舒暢，行氣活血，故謂之蘇。蘇乃荏類，而味辛如桂，故《爾雅》謂之桂荏。”蘇又稱為“桂荏”，這是從它的別名來闡釋。《說文·艸部》：“薟，白薟也”，《玉篇·艸部》：“薟，白荃，藥?！敝赋鏊W又稱為白薟或白荃，它們屬同一種草藥，系同藥異名。

2.1.2 注明藥物的產地 《說文·艸部》：“參，人參，藥草，出上黨。”指出名貴藥草人參產于上黨?！墩f文解字句讀》：“人參出上黨，狀類人者善。”對“參”做了更形象描述?！墩f文·艸部》：“菀，茨菀，出漢中房陵?！弊⑨屃溯业膭e名及產地為漢中房陵?！墩f文·艸部》：“桂，江南木，百藥之長?！薄侗静輬D經》云：“桂有三種：菌桂生交趾山谷，牡桂生南海山谷，桂生桂陽?！本唧w說明了肉桂的生長地域在長江以南地區。《說文·丹部》：“丹，巴越之赤石也。象采丹井，一象丹形。凡丹之屬皆從丹?！薄抖巫ⅰ罚骸暗ふ?，石之精。故凡藥物之精者曰丹?！敝赋觥暗ぁ笔堑V物藥，同時標明朱砂的產地在巴蜀及南越等地。

2.2 說明藥物的性味和功效

2.2.1 說明藥物的性味 《說文·艸部》：“葷，臭菜也。”《段注》：“臭菜也，謂有氣之菜也。葷，辛物，蔥薤之屬。” 指出葷乃指蔥蒜類辛臭的蔬菜?！墩f文·艸部》：“芺，草也。味苦，江南食以下氣。”指出芺的味苦，江南人常用它來順氣，指出其性味及功效?！墩f文·艸部》：“堇，草也。根如薺，葉如細柳，蒸食之甘。”堇即今之附子，此指出其形態及性味?！败眨什菀病！薄侗静菥V目》：“《本草》一名靈通，一名國老。此草最為眾藥之主，經方少有不用者，猶如香中有沉香也?！?“苷”指味道甘甜的草，說明了藥物的性味。

2.2.2 說明藥物的功效 《說文·艸部》：“萐，萐莆，瑞草也。堯時生于庖廚，扇暑而涼?！敝赋鋈S莆是古代一種寒涼食物，其葉大于門扇，有于飲食清涼助供養之功效?！墩f文·艸部》：“芝，神草也?！薄侗静菥V目》：“芝為瑞草，服之神仙?！贝颂幫ㄟ^命名其為“神草”，間接道出其功效能延年益壽?！墩f文·艸部》：“苢，芣苢。一名馬兒。其實如李，令人宜子。”苢即芣莒，又叫馬兒、車前草，其果實外形像李子，食用它有催產的功效。《說文·艸部》：“萱，令人忘憂草也。《詩》曰：安得萱草？” 即傳說中的忘憂草，具有讓人忘記憂愁的功效。

2.3 體現“藥食同源”思想

《說文》所載的草本植物，常常用作蔬菜、藥物、釀酒、制席、編繩等，而藥食兼用是大多數本草植物所具有的特征。人們在滿足衣食的情況下，逐漸認識到草本植物還具有治療創傷、解除病痛的作用，于是出現了藥物與食物的逐漸分化。即便如此，至今仍存在藥食兼用的植物，如姜蒜、百合、山藥、薄荷、山楂、枸杞等。嚴格地說，中醫的藥物和食物是相對而言的：藥物也是食物，食物也是藥物；食物的副作用小，而藥物的副作用大——這是“藥食同源”的另一層含義。

3《說文》中的針灸知識

3.1 針刺療法

《說文·石部》：“砭，以石刺病也?！薄抖巫ⅰ罚骸耙允滩≡豁?，因之名其石曰砭石……按此篇以東方砭石，南方九針并論。知古金石并用也，后世乃無此石矣?！闭f明古代曾以石針刺皮肉治病。這種療法在《黃帝內經素問·異法方宜論》中亦有記載：“其病皆為癰瘍，其治宜砭石。故砭石者，亦從東方來?！焙笫泪t家注釋者頗為詳盡，王冰《黃帝內經素問注》云：“砭石，謂以石為針也。”《山海經·東山經》云：“高氏之山，其下多箴石。”郭璞注曰：“可以為砭石，治癰腫者。”可見砭石之石，是一種特有的堅硬滑利之石，是來自東方的高氏之山，與《素問》的說法是一致的。張介賓《類經·論治九》云：“砭石，石針也，即磁鋒之屬。”張志聰《素問集注》云：“砭石，石針也?！薄墩f文·刀部》：“剽，砭刺也?！薄抖巫ⅰ罚骸爸^砭之，刺之皆曰剽也。砭者，以石刺病也。刺者，直傷也。砭刺必用其器之末?！笨芍庖彩且环N以石針刺皮肉的療法，以后才改用金屬針。誠如李經緯、鄧鐵濤《中醫大辭典》所言：“砭石，指一種楔形石塊，是我國最古的醫療工具，亦稱針石、镵石、石針、砭針。約起源于新石器時代，用以砭刺患部治療各種疼痛和排膿放血等。”

3.2 艾灸療法

艾灸療法簡稱灸法，即用艾絨制成艾炷或艾條，燒灼或熏熨人體穴位，以達到治病的目的?！墩f文·火部》：“灸，灼也?！?“灼，灸也。”《段注》：“灸，灼也。今以艾灼體曰灸，是其一端也。引伸凡柱簺曰灸”。 “柱”是塞的意思。“簺”是古塞字，《說文》：“簺，窒也。”《段注》：“穴部曰窒，簺也。”灸法正是用艾炷塞在孔穴之上，使其停佇而不脫落，令火燒灼肌肉，兩相格拒的一種治療手段。故《段注》曰：“灼，灸也。猶身有病，人點灸之。醫書以艾灸體謂之壯。壯者，灼之語轉也?！薄掇o通》亦曰：“灸字通灼，醫書以艾灼體謂之壯，壯即灼之轉音?！惫蕩讐岩簿褪菬茙状沃狻！饵S帝內經素問·異法方宜論》中記載：“藏寒生滿病，其治宜灸芮。故灸芮者，亦從北方來?！北狈饺讼埠糜文辽睿虼藘扰K受寒，易生脹滿的疾病。對其治療，宜用艾火灸灼。因此艾火灸灼的治療方法，是從北方傳來的?！鹅`樞·官能》：“針所不為，灸之所宜。”《醫學入門》亦云：“凡病藥之不及，針之不到，必須灸之?！笨梢娋姆ê茉鐬槿藗兯匾暎柚幕鸬臏責崤c藥物的作用，通過經絡的傳導，以溫通經脈、協調陰陽，達到治療疾病、防病保健之功效。

針刺療法應是從石刺或竹刺演變而來，隨著冶煉技術的發展，便以針替代了木石。但是灸是怎么發展到用艾絨呢？《說文·艸部》：“艾，冰臺也。”《段注》：“張華《博物志》曰：‘削冰令圓，舉以向日?！园诤蟪衅溆?，則得火。”指出古人把冰削為凸透鏡，把日光聚集在艾絨上，以削冰取火。古代醫家經過世代的經驗累積，對艾的認識漸漸全面，到現在對艾性味功效以及臨床運用都非常周全，成為中醫治療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4 結論

文化和語言的關系非常密切，語言既是文化的重要載體，又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從《說文解字》中透視的中醫藥文化內涵來看，漢字就像是一塊歷史文化的化石，它記錄了豐富的中醫藥文化習俗，同時古老的中醫藥文化習俗也影響著漢字的內涵和應用。許慎在總結古代文獻的基礎上，于《說文》中記載了大量的病理、藥草、針灸等方面的知識，列舉了各種疾病的名稱、癥狀和醫療、藥物方而的資料，反映了上古社會醫療衛生事業的發展情況，對于改善人類的生存繁衍，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也正是由于勞動人民在與疾病的斗爭中，不斷地積累和總結原始衛生保健措施，才有了中華民族豐富系統的養生經驗與理論，為中醫藥文化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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