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敏


1986年9月2日上午,在中南海紫光閣,剛剛從北戴河度假回來的鄧小平接受了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60分鐘》記者邁克·華萊士的電視專訪。
鄧小平曬得有點黑,但精神很好。入座之后,他用慣常的四川口音,像對熟識的朋友一樣,語調平穩地問華萊士:我抽煙可以嗎?華萊士答:當然。
稍停,華萊士伸手向鄧小平要了一根煙。但在采訪中,他幾乎沒有抽過。
全程負責此事的時任外交部新聞司司長、后來出任國新辦副主任的馬毓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認為華萊士只是想要這個鏡頭。
這是鄧小平第一次接受外國電視媒體專訪,也是最后一次。
曾為這次采訪擔任翻譯、現任博鰲亞洲論壇秘書長的周文重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彼時正是中美蘇大三角關系處于變化、國際形勢發生轉變的關鍵時刻。
“小平同志這次接受采訪,是經過慎重考慮的,他有話要講。” 周文重說。
“上面可能有話想說”
此前,華萊士分別于1983、1984和1985連續三年通過中國駐美大使館向外交部提出采訪鄧小平的申請,但都未獲批準。
1985年,華萊士來中國參觀時,委托陪同的中國廣播電影電視部領導第4次提出了采訪鄧小平的申請。
“我們并不是每次都往上報,考慮到上面可能并沒有需要見他,就不往上報了。有時候也只是口頭匯報到部領導,部領導說不考慮就算了。”馬毓真回憶,“這一次往上報,上面還是說不談。”
大約在1986年5月,華萊士給中國駐美大使館新聞參贊兼新聞發言人鄭萬珍打來電話,再次提出想采訪鄧小平。
鄭萬珍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把中國的改革開放形象介紹給美國的新聞界,幫助他們客觀地報道中國。他問華萊士有什么要求。
“你知道美國記者的要求是不輕易提的,他一般會在采訪過程中突然提出來,讓你完全沒有準備。但中國國內是需要的,所以他也提了些。”鄭萬珍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為了進一步摸清華萊士想要采訪的內容,中國駐美大使韓敘請他吃飯,鄭萬珍也在座。
“他嘴很緊,說了些大的方面,第一個就是中蘇關系。”鄭萬珍回憶。
戈爾巴喬夫1985年3月當選為蘇共中央總書記后,推行“新政”。在中蘇關系上,停止了對中國內外政策的公開攻擊,積極謀求同中國改善關系。
正好韓敘要回國休假,回到北京后,他向外交部新聞司司長馬毓真介紹了邀請華萊士采訪鄧小平的好處,理由有四:此人友好;《60分鐘》在美國影響很大,會有4000萬觀眾同時收看;華萊士同意完整播放對鄧小平的采訪;可以利用這一機會向世界傳達我們想說的話。
馬毓真隱約感覺到,上面可能有話想說。“我們知道當年毛主席見斯諾、周總理見萊斯頓,都是我們有話要說的時候。”
馬毓真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1970年,中美雙方處于微妙試探階段之時,中方約請斯諾訪華,毛澤東與之長談5個小時,向美方釋放出友好信號;1971年,馬毓真所在的新聞司接到周恩來指示,要求給他安排見美國的大記者。第一個被邀請來的,就是美國《紐約時報》副社長、專欄作家詹姆斯·萊斯頓。
7月15日,馬毓真向時任外交部部長吳學謙和中共中央外事領導小組組長姬鵬飛打了請示報告。果然,二十幾號就收到批件,鄧小平同意接受采訪。
正在這個時候,7月28日,戈爾巴喬夫就中蘇關系發表了著名的海參崴講話,第一次針對中蘇關系“三大障礙”提出,蘇聯將分階段從阿富汗撤軍;將從蒙古撤出相當大數量的蘇聯駐軍;愿意就中蘇邊境減少駐軍問題進行討論。他還表示,愿意在任何時候和任何級別上,同中國最認真地討論睦鄰局勢的補充措施問題。
華萊士得知采訪申請獲得批準,很興奮。“后來他對人說,肯定是中國人有話要說。所以說這個人政治頭腦很厲害。”時任外交部新聞司記者處處長劉汝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8月底,第二個批文下達,確定采訪時間為8月底或9月初,鄧小平從北戴河回到北京以后。新聞司經與美方協商,將采訪時間最后確定為9月2日。
前期談判
來北京之前,華萊士通過中國駐美大使館向外交部呈遞了采訪內容,分為7大部分、30個問題。七大部分包括:中美關系、中蘇關系、臺灣問題、中國未來的經濟改革、中國的對外開放問題、鄧小平自身經歷以及《紐約時報》記者伯恩斯被驅逐一事。
此前不久,6月底至7月初,《紐約時報》記者約翰·伯恩斯由于“故意進入中國非開放地區,進行了與記者身份不相符的活動”,被中國國安部門驅逐出境,在美國媒體上引發熱議。
8月31日,華萊士抵京,住在長城飯店。
當晚6點半,馬毓真和劉汝才等四人代表中方,請華萊士在北海公園的仿膳齋吃宮廷菜,商談采訪流程和細節。
馬毓真在外交部新聞司工作多年,對與外國記者打交道已十分熟稔。早在龔澎任新聞司司長時期,他們就開始搜集美國記者的材料,所以對華萊士犀利、強硬、“審判式”的采訪風格并不陌生。但餐桌對面這個對中國菜表示相當好感的華萊士,看起來非常友好,“比較配合”。
馬毓真告訴華萊士,30個問題不可能全談,讓他抓住大問題,不要提那些根本不需要重要領導人談的細枝末節的問題。另外,包括翻譯時間在內,建議一個小時左右結束采訪。
華萊士表示,小題不談可以,但翻譯的時間不能算在內。
后來請示外交部領導之后,中方松動了一點:如果鄧小平愿意多談,時間可延長一點。
華萊士還提出兩個要求:一是希望在有中國特色的房子里采訪;二是希望能拍些與鄧小平一起散步的紀實鏡頭,和他含飴弄孫的家庭生活鏡頭。
對于采訪地點,中方完全滿足了華萊士的要求,定在中南海紫光閣。對于拍紀實鏡頭的要求,則沒有同意。“小平同志非常忙,沒有這個可能。”馬毓真解釋。但中方同意提供一些中央電視臺和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拍攝的鄧小平工作和生活的素材。
中方本來的安排,是央視和新影廠同時參與這次采訪的拍攝,但華萊士認為機器太多,尤其是新影廠的膠片攝影機還會發出聲音,影響錄制效果。經協商,中方同意央視和新影廠可以不參與,但最后美方要給中方留下一套完整的錄像帶。
節目播出時長,是中方非常在意的一個問題。
之前華萊士答應采訪內容全部播出,但這次表示,只能部分播出。因為《60分鐘》一期節目里還有其他內容,而且美國人也沒有耐心看完長達一小時的采訪。但他承諾,可以保留每一個問題的完整性。
中方同意了,但提出,播出時鄧小平的回答要以中方提供的英文翻譯為準,因為中央電視臺也要播出,如果有出入,無法向觀眾交待。
9月1日,新聞司記者處處長劉汝才陪同華萊士攝制組,先行去紫光閣看了現場。他注意到,華萊士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地查看。看得出,他對采訪地點非常滿意。
交鋒紫光閣
9月2日這天,秋高氣爽。一早,紫光閣就忙開了。
中南海岸邊的紫光閣,是一座典型的中式建筑,白石欄桿,雕龍望柱。里面布置了許多精美的紫砂壺,大多是時任國務院辦公廳行政局局長的趙慶云親自去無錫張羅來的。
國務院辦公廳行政局服務處的工作人員早早打開門,以保證空氣流通,并把室內溫度控制在24度左右,為鄧小平備好煙缸。預備好的西湖龍井茶是春天時趙慶云親自去杭州定的,每年60斤,作為紫光閣的外事用茶。
“我們非常高興,因為小平同志的活動一般在人民大會堂,到紫光閣是第一次。” 趙慶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事前,他們開會進行了周密研究,一件件地落實。
華萊士和攝制組人員先到了。趙慶云對華萊士的印象是,高瘦,很精干,風度翩翩。攝像師和燈光師工作時,華萊士在屋子里四處觀看。
燈光師備好光之后,趙慶云特地去鄧小平的位置上坐了5分鐘,感覺很熱。他特意安排服務員,在中途休息時遞冷手巾降溫。
鄧小平在鄧榕和工作人員的陪同下,提前10分鐘左右到了紫光閣。他們從后門進的休息室,沒有與華萊士打照面。
在休息室里,馬毓真向鄧小平作了簡單匯報。鄧小平不說話,聽完后自己想問題。
馬毓真并不太擔心華萊士問尖銳的問題。他剛進外交部做翻譯時,見識過陳毅在上世紀60年代的兩次記者招待會。“很輕巧地對付了,非常成功。外國記者再刁,不是他們的對手,什么問題都難不倒。”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此次為采訪擔任翻譯的,是時任外交部翻譯處處長的周文重。41歲的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戴眼鏡,穿一件普通的白色短袖襯衫,聲音洪亮。
10點,采訪開始。
按中國人的待客習慣,客人應該坐在主人右邊,但因鄧小平右耳背,所以安排華萊士坐在他的左邊。周文重坐在他身后。
簡單地寒暄之后,華萊士即直奔正題,問鄧小平對戈爾巴喬夫海參崴講話的看法。
鄧小平表示,講話有新東西,但蘇聯內部仍有不同意見,還要觀察。
華萊士追問,是否愿意與戈爾巴喬夫進行最高級會晤。鄧小平答:“如果戈爾巴喬夫在消除中蘇間三大障礙,特別是在促使越南停止侵略柬埔寨和從柬埔寨撤軍問題上走出扎扎實實的一步,我本人愿意跟他見面。”
戈爾巴喬夫的海參崴談話中,對三大障礙的最主要問題——柬埔寨問題,仍然沒有松口,認為這不是中蘇雙邊關系問題,“要我們使越南人從柬埔寨撤走是荒謬的”。
“華萊士摸到底了:中國人看到戈爾巴喬夫拋出來的球了,但是態度是有保留的。”周文重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
華萊士又針對中國現行的改革開放政策提出問題:“現在中國領導提出致富光榮的口號,資本主義國家很多人對此感到意外,這個口號同共產主義有什么關系?”
鄧小平回答:“社會主義時期的主要任務是發展生產力,使社會物質財富不斷增長,人民生活一天天好起來,為進入共產主義創造物質條件。不能有窮的共產主義,同樣也不能有窮的社會主義。致富不是罪過。”
“當時姓資姓社的問題始終困擾著我們,小平同志的回答是對十二大提出的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進一步闡釋。”周文重評價。
在周文重看來,向來以直率尖銳形象著稱的華萊士此次采訪“還算克制”,更多地希望讓鄧小平多講。但在臺灣問題上華萊士問得比較直接:“臺灣有什么必要同大陸統一?”
鄧小平也答得直接。他說:這首先是民族感情問題:其次,臺灣不同大陸統一,地位就沒有保障:第三,搞“一國兩制”,臺灣人民不會有損失。至于雙方的發展差距,是暫時的,且正在縮小。“就整體力量來說,現在大陸比臺灣強得多。”
原定的60分鐘采訪,延長到了80分鐘。
周文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現場的很多細節他都記不清楚了,因為這是他的翻譯生涯中最緊張的幾次之一。“這次翻譯分量很重,又是電視播出,講出去的不能收回,所以全力保證把話聽清楚。”
采訪期間,馬毓真和劉汝才一直在房間北邊,聽著高手過招,心里暗自佩服。
當晚,華萊士在長城飯店的法式西餐廳回請了馬毓真和劉汝才,表示感謝,幾天后,馬毓真等在北京國際俱樂部宴請華萊士,雙方作別。
“為什么要去對美國人說啊”
9月2日采訪當天,新華社發布了一條僅百字的短消息:中共中央顧問委員會主任鄧小平今天上午在中南海接受了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六十分鐘”節目記者邁克·華萊士的電視采訪。鄧小平回答了華萊士提出的有關中國經濟改革、中國的統一、中美關系、中蘇關系等方面的問題。
很快,美國的媒體迅速反應過來,紛紛向外交部提出采訪鄧小平的申請,但都未獲準。
劉汝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此之前,中央已經有精神,高級領導人不要隨便安排見記者。之后,更明確規定,不再安排外國記者采訪。
“所以我們知道這次大概是鄧小平最后一次見外國記者,此后我們再不會向中央呈請鄧小平接見外國記者的報告。”劉汝才說。
《60分鐘》分兩次播出了對鄧小平的采訪。
9月7日第一次播出,基本涵蓋了中蘇關系、中美關系、臺灣問題和鄧小平個人經歷幾個部分。鄧小平的回答也按事先的協議完整播出。
“使館報回來,認為基本忠實于原意,沒有歪曲,但時間沒有想象的那么長。只有10分鐘。但外國電視臺能播一個人的講話10分鐘,已經很不得了了。”馬毓真說。
但9月21日的第二次播出令中方感到不太理想。
“中間夾雜了很多評論,沒有完全以小平同志為主,有點零碎。每個問題的完整性沒有保證,而且時間短。” 馬毓真說。
中國駐美大使館特地找《60分鐘》制片人和華萊士溝通,表示不滿意。對方解釋說,內部有更高級的編輯,自己的話語權也有限,但表示,愿意做補救。
從10月4日起,《60分鐘》重新制作、播出了華萊士對鄧小平的專訪,連續4天,每次6至7分鐘。
馬毓真認為,盡管不盡如事先設想,但主要目的已經達到。蘇聯方面也做出了回應,對鄧小平的談話表示歡迎。
“他們還說了一句話:‘為什么去對美國人說啊?意思是,為什么不直接對他們說。”馬毓真笑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