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亮蟲

朱道能

吃過晚飯，男人在月光融融的小院里坐下來，抽煙，乘涼。

小海卻坐不住，想溜進屋去，卻被男人吼了回來：“看電視不費電啊？過來乘涼！”

這時，女人擦著手從廚房走出來。她把噘著嘴巴的小海牽到院里坐下，拿蒲扇輕輕地扇：“你看屋里多熱啊，等涼快了再去看電視。”

小海氣鼓鼓地說：“我哥坐在屋里頭，怎么不熱呀？”

女人一扭頭，看見敞開的窗口里，大海正趴在書桌上寫著什么，不時地抬起手，擦擦額頭。

女人用扇子拍了一下小海的腦殼，說：“還說哩，你成天只曉得玩，你看你哥哥學習多用功。你要不怕熱，也進屋學習去——”

小海扭動一下身子，不吭聲了。

男人又開始說話了。“昨天我遇到蠻子他媽，說蠻子又寄回800塊錢。”蠻子是大海一個村的同班同學，去年高考失利后，就去南方打工了。

女人回頭看了一眼窗口，拿扇子杵了一下男人，壓低嗓音說：“自家肉不香，別家菜有味。咋，掙倆血汗錢你就眼饞了？咱家大海考上大學后，就800塊錢的出息？”

男人摸著杵痛的肚皮，嘟噥道：“我不過是隨便說說，又不是沒讓孩子復讀。”

女人又說：“你明天找老板支點工錢，到鎮上買一臺電扇回來。恁熱的天，孩子學習造孽呢。”

男人“嗯”了一聲。

正說著風扇，平地里就扇過一陣風來，院里的槐樹簌簌作響。

男人愜意極了，就忍不住嘆了一聲：“呵呵，比吃肉還過癮。”

女人馬上接過話頭說：“對了，買電扇時順便割塊肉回來，讓伢們一起解解饞。”

一直悶悶不樂的小海，一下子蹦了起來：“好哦，明天吃肉嘍！”

男人和女人都笑了起來。

“亮亮蟲，快下來……”隨著喊聲，隔壁的牛牛跑進了院子。

小海抬頭一看，果然有十幾只螢火蟲飛了進來。它們提著綠幽幽的小燈籠，繞著院子盤旋飛舞著，似乎在尋找去年夏天遺失的夢境。

小海興奮起來了，他一把扯下母親的蒲扇，跑了過去。很快，幾只螢火蟲就被小海扇了下來，牛牛急忙捻起，塞進玻璃瓶里。兩個孩子意猶未盡，又拎著扇子往外跑。

女人忙喊：“回來，草林里有長蟲（蛇）。”

孩子回到院子里，又圍著玻璃瓶唧唧喳喳地鬧了起來。

女人又說：“小點聲，哥哥在學習。”

孩子靜了片刻，就開始你捅一下我撓一把，然后捂著嘴巴哧哧地笑。

一陣風過后，天氣又悶熱起來。門前稻田里的青蛙，又開始“熱哇，熱哇”地鼓噪起來。

“啪——啪。”女人循聲一看，大海在拍打臉上的蚊子。“大海，出來涼快一會吧。”

大海“嗯”了一聲，過了半晌，才跛著腳走了出來。6歲那年，大海從牛背上摔了下來，從此一條腿就落下了殘疾。

女人把小海碰翻的椅子，拉在自己身邊，待大海落座后，就呼呼有聲地搖起蒲扇。

“牛牛，又野哪去了？回來洗澡。”院墻那邊，有人喊了一嗓子。

牛牛走后，小海便沒了興致，就嚷：“媽，我也洗澡。”

女人牽著小海進屋去了。

院子一下子靜了下來，只有無名的小蟲，在墻角里輕吟淺唱。

這時，又幾只螢火蟲，探頭探腦地飛進了院子，停在槐樹上，花蕾一般。

大海撿起地上的玻璃瓶，打開蓋子。很快，“亮亮蟲”便跟槐樹上的螢火蟲匯集在一起。它們忽前忽后，時高時低，把夜幕當做舞臺，盡情地翩躚飛舞。而后，它們不約而同地聚在樹上，一樹的槐花盛開。

大海呆呆地看著，停止了搖扇子的動作。男人把椅子往大海身邊挪了挪，使勁地搖著扇子。

又一陣涼風吹了過來，暑氣便一點點地退去了。

大海伸個懶腰，起身進了屋。

院墻那面，有歌聲隱隱傳來，是牛牛。“亮亮蟲（念chuo），亮亮蟲，你點燈，我睡瞌。你睡覺覺，我上學……”

大海笑了笑，“啪”的一聲擰開臺燈，一桌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