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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不響的哨子

2012-04-29 00:00:00陳斌先
安徽文學 2012年4期

太陽還沒有露頭,露水還在草葉上,黃癟子就上路了。有點霧氣,可能是凌晨起的,黃癟子心里不痛快,打入秋,這天色都是陰沉沉的,不給人爽快臉面。剛種上麥子,還沒有入冬,按說是平靜的日子,可是鄉里動員土地流轉,要把散戶土地租賃給種植大戶,并美其名曰,規模種植。

黃癟子準備找王鄉長,王鄉長是副的,但是副鄉長也是鄉長,誰讓他蹲點北崗村的?蹲點不是跑兩趟就能把問題解決好的。黃癟子此前找過村支書了,村支書是個年輕人,才三十露頭,在黃癟子看來還是嘴上沒毛的人,辦事不可能那么牢靠。村委會主任也是剛到四十的人,自己當生產隊長時候,他們才出生。村支書出世,吃喜面的時候,黃癟子還摸過他的小雞雞呢,就那么丁點家什,現在說話口氣大上天了,居然要把全村的土地流轉給大麻子。大麻子幾年光景,一口氣種上三四百畝地,村里外出打工的,前些年拋荒的,留下的地都被大麻子收留去,有人戲稱大麻子是土地收留戶。免除農業稅后,土地成了香餑餑,大麻子每畝地出幾百元錢,算作租賃費,外出打工的也樂見其成,想,回來種地吧,舍不得外面闖下的天地。真把地拋了,也有內心丟不下的情結。大麻子滾雪球,土地越滾越多,成了種糧大戶,成了“地主”。

黃癟子看不慣這些,更看不慣大麻子富裕后的一些做派,天天跟支書、村主任黏糊在一起,后來駐點的王鄉長也跟大麻子兄弟似的,看了讓人難過。

村支書不那么看,說人家大麻子有骨氣,有志氣,是新時代標兵,不但要大力支持,國家還要給他種地補貼和獎勵。嘁,成了“地主”,還要獎勵?那不就是讓富人更加富裕,窮人更加窮困嗎?黃癟子看不慣,抵制流轉他的三畝地。

找村支書、村主任,村支書哈哈大笑,說,癟子叔,都什么年代啦,你還抱著集體經濟葫蘆不開瓢。

黃癟子說,你說什么年代?共產黨年代。怎么變,共產黨沒變吧?俺這個老黨員的黨票沒作廢吧?

村支書外號叫鬧子,實際叫黃大成,跟黃癟子是不是一門黃不知道,但是都姓黃,不知道親疏遠近,村支書喜歡喊癟子叔。鬧子說,癟子叔,你是老黨員不假,但是也要與時俱進不是?村里干什么事情你都要拖后腿,還有共產黨員的先進性嗎?

黃癟子一生的驕傲就是入了黨,大集體時代,他不知道得過多少先進稱號,優秀共產黨員、集體經濟帶頭人、優秀生產模范、突擊隊標兵等等,黃癟子把那些證章保存得好好的,用大紅布里三層外三層包裹著。說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說他丟失共產黨員的先進性,黃癟子急了,癟乎乎的嘴唇瞬時烏青起來,結結巴巴說,鬧子,就你嘴上沒毛的孩子,能這么說你叔?你的任務是帶領全村人致富,不是大麻子一個人富裕,別忘記了共產黨人終極目標是讓所有人都富裕起來。

鬧子只搖頭,說,癟子叔,俺算怕你啦,當今什么政策到你這里都是癟子。

黃癟子還是不依不饒說,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既然你說得那么有道理,為什么說服不了俺呢?

鬧子說,誰能說服你?除非過去的公社書記。

黃癟子看鬧子滿不在乎的樣子,更加生氣了,說,你以為俺就是頑固不化的老古董?俺心里明白著呢,你們這叫扶植地主,叫忘本,忘記大麻子爺爺奶奶怎么剝削你們的。

鬧子知道黃癟子又是那一套,不想理他,便說,愛咋咋的,反正俺跟你癟子叔說不到一塊呢。

黃癟子知道鬧子不待見自己,心里氣也沒辦法,人家再年輕也是村支書,是一個村的頭頭,不待見也得忍著。

黃癟子又找村委會主任,村主任穩重得多,說話是慢腔調,聽了黃癟子的陳述,村主任清了清嗓子說,癟子叔,俺是聽著你哨子長大的人,小時候你那哨子真叫一絕,就是普普通通的哨子,你居然能吹得那么透天嘹亮。不但大人怕,俺們小屁孩也怕。那時候人們都說,老兵怕號子,社員怕哨子。你哨聲一響,整個生產隊就沸騰起來啦。村主任跟黃癟子一個隊,屬于北崗村油坊隊,但他不姓黃,跟大麻子一個姓,姓達。達麻子被人慢慢喊成大麻子,達主任沒有被喊成大主任,達主任沒有外號,與他低調做人,嚴謹做事有關,他說什么都與人為善,從對方角度考慮問題,所以大家都感到達主任溫善。但是跟他處久了,又感到他身上缺乏鬧子那種大刀闊斧的闖勁,少了些哥們義氣,他的溫善就被人誤解成狡詐,不實誠。

黃癟子知道達主任不理事,但人家既然是主任,就得跟他說,否則自己越過村主任直接到鄉上說事,就是不講黨員紀律性。

黃癟子喜歡別人說起他吹哨子,前些年走到哪兒把哨子帶到哪兒。那是鋁合金哨子,那個時代塑料哨子居多,舍得買鋁合金的少。哨子很多年了除去光澤度差了些,其他都還好,吹出的哨音還有當初的味道。但是近幾年,黃癟子怕人們說起那把哨子,仿佛哨子與他的頑固不化劃成等號,說他那么重視哨子,就是重視大集體時代的風光,抵制當今政策,不能與時俱進。黃癟子就把哨子藏在了箱底,也把一腔激情藏匿在暗處,整天郁郁寡歡的。

達主任敷衍黃癟子說些話,黃癟子說要到鄉上說事的時候,達主任說,不要到處說啦,你也上了歲數,三畝寡地,能給你帶來什么?給大麻子,每年還有租金,想做活,還可以到大麻子地里忙乎,還發工資,何樂而不為呢?

黃癟子不愛聽達主任這么說話,自己父輩們過去就給達家打長工,大集體年代天天斗地主,到頭來自己老了還要把承包地拱手送給達家,給他打工?

達主任知道黃癟子脾氣,也知道黃癟子心思,所以跟著黃癟子一起生氣與嘆息,然后黃癟子看見日頭落進西邊地里,就回家坐在床上想心思。

想了一夜,還是決定到鄉里說事。

但是黃癟子不想越級,他先找王鄉長,王鄉長支持的事情,想改變就得從他開始。

這么想著,腳步就快,村里離鄉里十幾里路呢,好在現在村村通水泥路,走起路來不需要看路了,不耽誤想心思。

天漸漸亮透了,路上行人多了起來,也有手扶拖拉機等在田里路上跑著,還有人家麥子沒有種上,剛翻過的稻茬田,還能聞到濃重的泥土氣息。黃癟子解開茄克衫,露出毛線衣,那是他最喜歡的衣服,每每穿上它都能感覺到自己更加年輕,更加富有朝氣,雖說七十好幾啦,但是怎么都感到渾身力氣滋滋直冒,走起路來還能帶動風響。別人說起黃癟子好身板都會翹起大拇指,然后嘿嘿笑著說,黃癟子的好身板不是常人所能擁有的,那是多年積攢的精華呢。

黃癟子知道人家說話的意思,那點鬼心思不需要多說,黃癟子已經習慣別人那么譏諷他甚至詆毀他,他有自己的主張,人一旦擁有自己的主見,就不怕外界的風霜。

黃癟子趕到鄉政府時,頭上冒出汗,太陽總算露了個陰陽臉,鄉上還沒有人上班。黃癟子就找到一家油條攤子,買兩根油條,喝著綠豆湯,調理周正氣息,想,這個理怎么都得給扳直嘍。想到這,嘴角就慢慢攏起笑意。

那時候街上似乎真正活躍起來了,但是誰也沒有注意到黃癟子的笑意與以往有什么不同呢。

王鄉長沒有想到黃癟子會趕到鄉里跟他說事,王鄉長解釋政策,說流轉土地,是大勢所趨,是節約成本,集約經營,也是騰出更多的勞動力發展其他生產。社會在進步,事物在發展,人不能老沉浸在過去。

王鄉長說的都在政策層面上,很有道理,但是王鄉長忽略了他面對的是黃癟子。黃癟子說,王鄉長你們都有知識有水平,但是起碼忽視了一點,你們知道大麻子家的來龍去脈嗎?

王鄉長說,那很重要嗎?

黃癟子很委屈,一個鄉長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怎么能不重要呢。大麻子家過去良田萬頃,有馬行十里地不吃外姓草之說。解放后一直是批斗的對象,現在這么替大麻子流轉土地,不就是幫地主階級的忙,替他復辟?

王鄉長沒有想到這么多事,現在哪有階級之分,大家都是農民,都是小人物,都是一個階層,大麻子祖上也是靠勤儉持家,歷史原由不好評說,起碼達家沒有民憤,到了大麻子這輩,人家靠種地起家,沒有貪占別人一分一毫,怎么就是扶植地主經濟呢?聽起來有點天方夜譚。但是黃癟子卻不那么認為,黃癟子說,扶植大麻子,很不妥貼,這么下去,大麻子會更加富裕,而窮困的人家會更加窮困。

王鄉長說,大麻子富裕了,可以帶動一方群眾致富嘛。譬如你那三畝地只能養活你自己,你能致富?但是你流轉給大麻子,你種地收入不減少,可以到他家干活,還發工資,收入明顯多出你自己種植的嘛?更為主要的,通過規模種植可以逐漸實現農業產業化,引進農業加工項目,帶動更多的農民致富。這么好的事情,怎么是扶植地主經濟呢?

黃癟子說,說來說去,最后富裕的是誰?是他大麻子。大麻子是誰?是一直夢想實現祖業的地主羔子。過去北崗人都給大麻子祖上打長工,現在還去幫工,作為老黨員,俺感到心痛,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王鄉長被黃癟子磨嘰急了,不得已拿出黨章,黨章還說,我國社會主義建設的根本任務,是進一步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逐步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逐步消滅貧窮,達到共同富裕呢,你學過新黨章嗎?作為一名老黨員,就要聽黨組織的話,怎么能變成群眾的尾巴呢?

黃癟子說,你說的俺都懂,這是大道理,俺就要提醒,各地情況千差萬別,對待別的情況可能那是對的,但是對待大麻子動機,你們不能不防?

王鄉長沒有想到黃癟子是這么個人,過去人們說起黃癟子都是譏笑的神色,今天他算領教一個死腦筋的牛勁,他只好苦笑著對黃癟子說,老人家,你的擔心很有必要,黨睜著眼睛呢,不會讓壞人鉆黨的空子。

這是明顯屬于敷衍話,但是黃癟子這才長舒一口氣說,王鄉長這么說,俺就放心啦。俺講組織程序,跟王鄉長說下,說著話又捏著茄克衫衣角語氣加重提醒似的說,王鄉長,可要當回事,一定要警惕呀。

王鄉長看到黃癟子的嚴肅勁,無奈說,知道啦。

黃癟子聽這個年輕鄉長的話,感到有點不踏實,但是沒有辦法,只能當真對待。等黃癟子離開王鄉長辦公地點時候,有人問王鄉長怎么啦?王鄉長說,遇到一個講黨性的老黨員啦。

那人嘿嘿笑,王鄉長也笑。

黃癟子聽到王鄉長評價他是講黨性的老黨員,很高興。但是聽到兩個人笑,又感到不滿意,那笑是什么意思呢?

黃癟子跑了一個多小時就為了找王鄉長說那些話,王鄉長那么意味深長地笑,什么意思呢?回程路上,黃癟子都在想,這么嚴肅的事情還值得笑?又想,這么年輕的人當領導,讓人不踏實呢。

回到村里太陽就當頭了,不是艷陽,陽光不溫不火的樣子,草上的露水完了,草還青綠,但是缺乏青翠四溢的嬌嫩,有點老氣橫秋,黃癟子踏上青草,剛走到田頭,就看到大麻子娘。

大麻子娘跟黃癟子歲數不相上下,都是三十年代末人,五十年代時候,大麻子娘嫁給大麻子爹,大麻子娘是貧農成分,一個貧農孩子怎么嫁給地主家當媳婦?黃癟子想不通,據說娘老子過去受過大麻子爺爺恩惠,所以報答大麻子家來了。大麻子爹是災年餓死的,留下大麻子和他娘,娘倆凄惶度日。集體經濟時代,黃癟子當隊長,對大麻子娘另眼相看,跟大家一樣,達家嫂子叫得鮮甜。油坊隊人都怕黃癟子的哨子,所以莊稼什么長得比別的隊好,工分值也比別的隊高。

隊里人都服氣黃癟子,尤其達家嫂子。

本來講階級斗爭年代,油坊隊也要挖掘出更多的需要教育和改造的人,自然挖掘到達家嫂子。達家享過福的人都死了,只留下一個貧農成分的地主兒媳婦和小地主羔子,孩子小,只有批斗達家嫂子,誰讓她為了報恩嫁給地主家的?

黃癟子對達家嫂子階級性質還是區分的清楚的,達家男丁還是個屁孩子,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就是達家祖上再有罪惡,也不能對一個無辜孩子怎么的。留下的兒媳婦還是貧農成分,根子是紅的。但是貧農成分主動嫁給地主家,沒有階級立場,也是需要改造的人,于是生產隊開社員會的時候總要把達家嫂子拉出來批斗一番。

上面催得急,拉達家嫂子出來也是應付差事,都是形式主義,說達家過去怎么剝削貧下中農,怎么魚肉鄉里,都是概念性的,大家說不出達家祖上更多的罪惡。對達家嫂子更說不出子丑寅卯,何況達家嫂子自己都不清楚達家過去的歷史呢?批斗往往都是雨過地皮濕。為此,黃癟子被大隊喇叭點名批評,說黃癟子包庇地主階級,犯右傾主義錯誤。黃癟子趕到大隊,跟革委會主任爭論,達家留下的人沒有享受過舊社會的生活,狠狠批斗就是不講政策,左傾。革委會主任說,全大隊就達家是個大地主,享福的都死了,達家嫂子就是代言人。不但要批,還要作為典型,在全大隊批斗。

黃癟子只好服從革委會決定,但是他內心感到達家嫂子受到不公正待遇。

當達家嫂子被拉到大隊批斗時候,他總是想方設法進行安慰。有次黃癟子到了達家嫂子家里,很痛心說,要知道今天,干嘛嫁到達家?一個貧農的女兒活生生跳進火坑?

達家嫂子淚水淋淋,不多說什么,感謝黃癟子的情誼都在眼淚里。要知道那時候能得到黃癟子的安慰意味著什么,因此達家嫂子從那一刻開始對黃癟子充滿無限感激。

那種感激經過時間的發酵,就變成一種情感。

但是黃癟子不理會達家嫂子每次拋過來的充滿愛意的眼神,始終保持距離。

黃癟子本來也是苦命人,爹娘過去給達家打長工,剛解放就走了,是叔叔領養大的。等到成親的年紀,叔叔怕花錢,沒有給他張羅婚事。附近的都知道黃癟子身世,也沒有人提親。當油坊生產隊長的時候,過了年齡,沒有合適姑娘。有個別寡婦娘們,黃癟子又看不中,始終沒有找到女人。這是黃癟子的悲哀,也是他把所有精力奉獻給生產隊集體經濟的直接原因。社員喜歡玩笑說,幸虧黃癟子沒有結婚,否則哪能把時間與精力都給了生產隊的田田塊塊、溝塘堰壩呢?但是也有人認為黃癟子跟達家嫂子真是天作一對,怎么就一直別別扭扭的呢?

傳言到了達家嫂子和黃癟子的耳朵,達家嫂子倒是期望黃癟子能夠接納他們娘倆。黃癟子也不是沒有動心,按說達家嫂子不但善良,莊稼農活、針頭線腦、縫補漿洗都是一等一地好,本人成分也不錯,問題還是出在達家嫂子嫁錯了人,畢竟屬于地主家兒媳婦,怎么能娶達家寡婦當老婆呢?黃癟子本來原則性就強,遇到這等問題,絕對是滴水不透的。

大家惋惜,達家嫂子也感到痛心。

達家嫂子在等黃癟子回來,她一早就知道黃癟子到了鄉里。

黃癟子看見達家嫂子等著他,就抄小路往家趕,裝作沒有看見達家嫂子,達家嫂子就喊,呃,干嘛躲著俺?等你大半天啦。

黃癟子不情愿扭回頭,看著達家嫂子。

達家嫂子今天穿的很好看,大麻子發家了,達家嫂子穿著就講究起來了,暗紅的薄襖子,直筒褲,外加黑色皮鞋,使達家嫂子顯得年輕,更看不出農村人的影子。

達家嫂子說,知道你到鄉里說大麻子事情,俺不生氣呢!

黃癟子知道達家嫂子一直無原則對自己好,聽到達家嫂子那么說,就嘆息,說大麻子還想復古,重振祖業,野心大著呢。

達家嫂子說,俺的話他也聽不進去,本來種幾百畝地,夠折騰人,還要那么多地干嘛?

黃癟子知道達家嫂子不像她兒子,達家嫂子骨子里還有樸素情感,畢竟是貧農后代呀。而大麻子不同,骨子里本來就有地主階級的遺傳的品性,白天夜里想著變天呢。

黃癟子把達家嫂子對他無原則情感,總是堅持自己的判斷,堅決認為不是男歡女愛的那種,是一個年代留下的階級感情和相互的理解。很多人對黃癟子幾十年不能修正自己,感到可笑,甚至感到悲哀。但是黃癟子堅持故我,對待舊人舊事,百倍留戀,態度虔誠。包產到戶,生產隊的社房成了無人管的房子,每到春秋兩季,黃癟子自己掏錢去維修,他說,那是大生產隊的最后一點念想。最后社房倒在一場雪里,黃癟子坐在雪地里哭了,很多天精神不振。分到戶的大牯牛,就是角很大,力氣嚇人的大牯牛,在農機具的沖擊下,失去最后的價值,農戶要把大牯牛殺了吃肉。黃癟子多出市場價一百多元把大牯牛買到家里,黃癟子對大牯牛的疼愛,超越任何人,一度把大牯牛當成自己的親人。自己沒有吃的可以,但是大牯牛不能凍著、餓著,冬天跟大牯牛一個屋里住,夏天給大牯牛扇蒲扇,地里活也不讓大牯牛干,人們都說黃癟子把大牯牛當成老上人了。大牯牛壽終正寢,掙扎著流出最后的感恩淚水,黃癟子開始號啕大哭。大牯牛咽氣后,黃癟子就在自己三畝地里挖了一個大坑,然后用板車把大牯牛拉到坑里,黃癟子邊拉邊哭,說,不該走的,干嘛走得這么急?知道你心里難受,俺也心里難受,誰讓俺們都被人拋棄了呢。聽到黃癟子哭著拉著大牯牛,別人不但不幫忙,還嗤嗤傻笑。說,牛老死了,不吃牛肉,還拉到地里埋上,搞安葬儀式,簡直就是神經病。黃癟子不看別人一眼,只顧拉牛,那么大的牛,一個板車都裝不下,卻硬生生被他拉到地里,送進坑里。然后邊填土邊禱告,大牯牛,你走好,別人可以忘記你的恩德,俺黃癟子不會。你在九泉等俺,他年之日,讓俺們還一起做伴。大家都感到黃癟子腦子出了毛病,黃癟子憤怒情緒四處蔓延說,俺腦子有毛病?你們才有毛病。你們知道大牯牛為全隊做了多大的貢獻嗎?你們難道都忘啦?埋葬了大牯牛后,黃癟子萎靡很長時間。

這一切都牽動著達家嫂子,她理解黃癟子內心世界,陪著黃癟子嘆息。

達家嫂子看黃癟子無精打采樣子,就說,不要太操心啦,本來這些事情就不是事情,你不想流轉三畝地,俺就讓大麻子給你留下,不能為此傷了身體。

黃癟子不知道怎么跟達家嫂子說話,就達家嫂子來說,還要她怎么做?自己穿的毛線衣還是她織的,但是關心歸關心,對待大麻子的野心,他還要堅決抵制,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情。

黃癟子看了幾眼達家嫂子,然后說,你不要怪俺,俺腦子有沒有毛病你清楚。你想想現在人怎么這么自私自利,哪有集體時代的一點印跡?就說你家大麻子,趕上好政策,有些家業就可以啦,干嘛還那么貪婪?否則,祖上的昨天就是他今后的影子。看著達家嫂子認真在聽,黃癟子接著說,達家祖上不是風光一場嗎?到頭來給你們帶來了多少折磨?你能保證今后還是現在這個樣子,既然是社會主義,就不會允許地主翻身的,你忍心你的后代還遭你們昨天的罪?

達家嫂子沒有想到這些,她堅信黃癟子不是壞人,更不是精神出毛病的人,她理解黃癟子超越任何人,為此大麻子對娘很有意見,感到娘沒有原則,沒有尊嚴。他對娘說,干嘛對癟子叔那么好,讓人說三道四?

達家嫂子說,娘不傻,拉扯你長大,一輩子就講一個做人,娘沒有玷污達家名分。

大麻子搖頭,兒媳婦也搖頭,連上學的孫子、孫女都搖頭。

達家嫂子態度堅定,說,你們可以誤解俺,但是俺要告訴你們的是,你們不可能真正理解俺們那個年代走來人的心思。

大麻子沒有辦法,只好由著娘。

這些情況達家嫂子不會對黃癟子說,達家嫂子等待黃癟子也沒有什么大事,就是想叮囑下,豬替他黃癟子喂好了,也勸好了大麻子,不會流轉他的三畝地了。

但是真的見面,看黃癟子情緒不好,還沒有說道清楚,就說,你回去休息休息吧,畢竟跑了半天的路了。

黃癟子好好地睡了一個午覺,等他起來,天徹底清朗了起來。秋季的陽光沒有那么光鮮,真是露起臉來,卻是別有一番風韻,她像柔軟的、慵懶的少婦,揪出溫暖的植物,把那些凋零的樹葉一律掛上金黃,紛紛揚揚,暗化成迷人的清香。

黃癟子心情驀然好了起來,這個秋閑時節,他還要去修水渠。那是春秋兩季他必做的功課,現在到了秋季,需要給水渠清淤了。

油坊村民組大生產隊那會,黃癟子帶人從村里水庫處挖掘一條水渠,把水庫的水引到油坊,油坊地勢高于其他村民組,靠自然引水不行,這條水渠成了油坊農業生產的“命根渠”。包產到戶,大家一直在用,沒有人想到給水渠修修補補。水渠一頭連著村里水庫,一頭連著油坊的大黃塘。大黃塘也是修水渠時候一起扒的,黃癟子當時的做法,徹底解決了油坊隊用水難問題,保障了農業穩產增收。黃癟子做法博得公社書記的表揚。這條水渠成了黃癟子最為輝煌的驕傲與記憶。多少年風霜雪雨,維護水渠一直是黃癟子的自覺行動。剛開始別人不知道他的動機,妄加評議,隨著時間流逝,別人看不出黃癟子任何企圖,就不加以關注,享受著水渠帶來的無限好處。尤其最后這幾年,大家才感到黃癟子的所作所為不是可有可無的無聊之舉,是十分了得的事情,同期其他生產隊開挖的水渠早被淤泥填平了,只有油坊的水渠還那么好使,大家才感到黃癟子一直在做一件積累功德之事。

黃癟子沒有想到那么多,集體經濟的印痕就是大黃塘和這條水渠啦,大黃塘被人承包了,自己無法幫助維護,但是水渠是大家共用的,他可以大膽進行護理。

每次清淤都是從源頭開始,先把缺豁子地方補平,嚴格按照梯形結構把水渠整理出舊有模樣,整修不是特別繁重的苦力活,也不需要做多快,一天一小段,幾個月下來,就能把水渠疏浚通。

今年因為土地流轉費了心思,慢了幾天,清淤不能耽誤了,否則天寒地凍的不好下鍬。

從挖第一鍬土開始,黃癟子的心就在顫抖,他知道現在的力氣畢竟不如從前,他在心里說,老伙計,從把你生出來那天,俺就把你當成自己孩子看,現在俺也老了,俺能夠給你們做的,就是活著一天,打理你一天。

溝渠上成行的白楊樹都快幾尺粗了,高大的白楊樹直插藍天。兩邊的白楊樹都是黃癟子栽的,為此村民組有人不同意,說渠道是大家的,不能歸個人所有,栽樹也要分到各家各戶,產權歸各家所有。

黃癟子那天真是氣急了,他向天發誓,不要大家出一分錢,他把樹栽好,不會砍一棵,當然別人也別想砍一棵,算他當過生產隊長,留給后人的一點念想。

大家知道黃癟子沒有私欲,就允許他栽樹了。這么些年下來,他在水渠兩邊栽了上千棵樹,白楊樹和水渠成了北崗村的風景。

白楊樹還沒有落下最后的葉片,樹干高大筆直,但是樹根卻把渠埂盤根錯節起來,整修水渠的時候還得把白楊樹的根須處理好,所以不可能整修地那么快。

白楊樹成了材,也成了全村民組人的心思,大家都知道一棵樹都值幾百元了,上千棵樹就是幾十萬元,最后收入歸誰?成了大家的惦記。誰都盼著把樹砍了,分上一些錢,充實家里。但是大家知道黃癟子的,平時好說話,真要砍樹,他會跟人拼命的。過去事情歷歷在目,誰也不敢打賣樹的壞主意。記得,黃癟子剛栽上樹苗時候,一個外地人走鄉做生意,碰斷了一棵樹苗,黃癟子拿著鍬要劈那外鄉人,外鄉人嚇得停下生意,專門買來樹苗進行補栽才算完事。樹苗大了些,可以使用了,鬧子砍了幾棵蓋村部廁所,黃癟子差點把鬧子的腿鏟了,然后在鬧子家鬧上三天,最后鬧子花錢買來更多樹苗補栽上才算作罷。黃癟子一個單身漢,有的是時間和精力,加上他喂了條狗,把狗訓練的只要有人弄樹,那狗就往死里叫喚。聽到狗那么叫,黃癟子就會扛鍬出來尋樹,早把打白楊樹主意的人嚇得屁滾尿流跑了。有人甚至動腦筋想把黃癟子家的狗毒死,但是那狗也通人性,除了黃癟子喂食,任何人喂東西不吃。后來林業保護法出臺后,大家知道養護樹木的重要性,沒有人敢私砍私伐,黃癟子這才省了不少心。

黃癟子做到嚴格要求自己,每年整理水渠,連修剪下的枝枝杈杈,黃癟子也不會拿到家里,他把樹枝拉到鄉里板材加工廠賣了,把錢送到村小,說給孩子們買學習資料。

黃癟子做法感染了大家,大家都感到黃癟子是個怪人,但是又不得不承認人家真是沒有私欲,骨子里都是集體經濟的那點“經”。

大家說起黃癟子都是,他!他呀!唉,他呀!再也不會多說一句話。

黃癟子不怕別人譏笑,說,怎么說,俺也是一名老黨員,俺就要做給你們看,什么叫為別人活著。

大家掩嘴嘻嘻而笑,黃癟子不笑,很嚴肅對別人說,你們笑,因為心中只有自己。

大家不能那么訕笑了,黃癟子發出感慨說,都被耽誤了,怎么辦喲。

看到黃癟子整修水渠,達家嫂子一定出來幫忙,達家嫂子上了歲數后,大麻子從來不叫娘做一點家務事情,家里有的是錢,給人工資就是。但是黃癟子每年整修水渠達家嫂子都會出來幫忙,由于她的出手,隊里幾個前后差不多大小的人,都會出來幫助。這幾年不是這病就是那病的,年齡不差上下的陸陸續續都走了,只剩下達家嫂子跟黃癟子了。先前黃癟子整修水渠,上了歲數的人還一起來做,人多的時候,黃癟子還吹過哨子。這些年只剩下孤零零的兩個老人,黃癟子知道他來整理水渠,達家嫂子必來無疑。

黃癟子剛脫下線衣,達家嫂子就趕來了。

黃癟子說,你不要下來了,不年輕啦。

達家嫂子說,陪你說說話吧,還以為你年輕呀。

黃癟子笑笑,說,今年崩塌的不多,好整修,俺一個人行咧。

達家嫂子也下了水渠,當然大家都穿著長筒膠鞋,沒有長筒膠鞋時候,都是赤腳下水渠的,現在有了長筒膠鞋,下水渠不冷。

達家嫂子說,多少年啦,這條水渠跟俺也有感情啦。

黃癟子說,你不能就把它看成水渠。

達家嫂子說,你忘記啦,那會兒俺挨批斗,你都會陪俺坐一會。有時候你什么都不說,俺懂你心思。那時候俺們不般配,俺有想法不敢說呢。后來吧……黃癟子打斷達家嫂子的話,說,后來吧,大家有這份關心就夠啦。

達家嫂子把話噎住了,眼里有了酸酸的淚水,擦了去說,你找那個女人時候俺真的難受幾天幾夜呢。

黃癟子說,又提那事干嘛?

達家嫂子說,俺就要提,偏要提。

黃癟子說,好,提吧,又能咋的?

那是不到五十歲的時候,包產到戶十來年光景,村里來了幾個云南人,不知道是不是云南人,反正是做補平房漏水生意的。黃癟子本來不想蓋平房的,但是村里要消滅草房,就改建平房了,但是屢屢漏水,傷透腦筋,聽說有做補平房漏水生意的,黃癟子喜上眉梢,早早把人往家里拽去。幾個補平房的補完黃癟子家平房,一個女的發現黃癟子對那個箱子特別留意,有時候還時不時拿出紅布包裹的東西撫摸著。女的心想這個單身男人肯定積攢不少錢,起了歹意,說想嫁給黃癟子。黃癟子單身很多年,看到那女的長得濃眉大眼的,而且像是精明能干的人,就問對方很多問題。對方說,自己家里的過去也是大隊干部,前些年死了,這些年一個人孤單單的,想找個說話的。尤其那女的說起男人活著時候也是死腦筋,一心為公,說她特別能理解一心為公的人的時候,黃癟子心就陶醉了,就那一句話俘虜了黃癟子。

黃癟子高興什么似的,像模像樣請人吃了喜酒,可是三天不到,等他起床時候,那個女人沒了蹤跡,還把黃癟子紅布包裹的東西撒了一地。

黃癟子知道原因了,羞愧地睡了幾天,想,難怪幾個晚上那個女的都說,那些事情不急、不急呢。

女的沒有想到黃癟子是個窮鬼,紅布包裹的是一些證章,氣得跺腳而去。

后來才知道,那伙人既給人補平房漏水,也兼帶做些坑蒙拐騙的事情。

聽到黃癟子結婚,達家嫂子難受要死,一個人偷偷跑到水渠上哭了很久。想黃癟子不是不懂男女之事,原來也是想結婚的人。自己哪點比不上那個修平房的,怎么就看不上自己?后來聽說黃癟子被騙,暗自慶幸時,也生出一些怨氣,喜歡拿那事擠兌黃癟子。

聽到達家嫂子又說那事,黃癟子就不好意思,黃癟子越是不好意思,達家嫂子越要提起,她需要那么挖苦黃癟子。達家嫂子繼續挖苦說,俺當你是鐵石心腸呢,原來也食人間煙火呀。

這些話,達家嫂子過去不會說的,說了怕傷了黃癟子,近幾年大家都老啦,達家嫂子才斷斷續續拿出來挖苦黃癟子。

黃癟子說,多少年的事啦,還津津樂道的?不就是對俺有意見嘛。

說實在話,黃癟子不是不想跟達家嫂子相好,達家嫂子年輕時候不僅漂亮,還一心一意對他好,是石頭也知涼熱的。有次安慰達家嫂子,達家嫂子凝噎說不出話時,黃癟子伸出手,替達家嫂子擦淚,結果達家嫂子倒進他的懷里,嚇得他落荒而逃,幾天心里都噗噗地跳。包產到戶,達家嫂子有點豁出去的樣子,整天泡在黃癟子家說東道西的。有次夏天,黃癟子正在午休,達家嫂子摸到他的床前,看到黃癟子那家什擎天柱一樣撐起短褲,達家嫂子臉瞬間紅了,慌忙跑到外面裝模作樣敲門。黃癟子慌忙起來,扭扭捏捏坐不周正。達家嫂子再也說不圓乎一句話,吞吞吐吐,腦子里晃動的全是那根“擎天柱”。黃癟子知道自己丟丑啦,也是滿臉羞紅,最后說,有事嘛?達家嫂子說,你原來不殘廢呀?黃癟子羞紅到了脖子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達家嫂子也羞紅了臉,奪門而去。黃癟子最后連洗幾把涼水臉,才把羞紅和情緒涂抹去。

達家嫂子知道黃癟子搪塞自己的那些理由,在別人看來,那不是理由,但是黃癟子卻絲毫都不馬虎,達家嫂子說,就因為俺嫁給地主家當媳婦,成了俺們一生的障礙?

黃癟子說,你知道的,俺老子娘給達家幫工,俺一度想過報復,但是報復誰呢?一切與你無關,與大麻子無關。你知道俺毛病的,因為你是達家媳婦,就阻斷了俺們的一切。

達家嫂子撇嘴說,得得,包產到戶了,還有什么階級之分嗎?俺們都是一樣的人,你看不上俺,不要老拿這話搪塞俺。說完無限傷感道,也許上天就讓你活活折磨俺的。

黃癟子沒有想到達家嫂子說出這么多不該說的話,達家嫂子過去都是含蓄的、害羞的,從來不會這么毫無顧忌地說出心里話,黃癟子也感到困惑。捫心自問,他是喜歡達家嫂子的,可以說那種喜歡一點不少于達家嫂子,但是黃癟子是有想法的人,也是不會放棄自己原則屈就一些事情的人,所以他始終告誡自己,不能迷失自我。

天色漸漸晚了,黃癟子說,今天做不少活啦,收工吧。

達家嫂子說,好的,收工。

然后倆人扛著鍬,一步三回頭互相看望,慢慢各自走回自己的家去。

第二天黃癟子剛到水渠處,就見到大麻子,大麻子不是真有麻子,而是從小看人家炸油條,被油濺了臉,有了一些麻點子,孩子們戲稱叫他達麻子,后來被人喊成了大麻子。隨著歲月滄桑,大麻子臉上的麻點子早沒有了痕跡。

大麻子看到黃癟子就沒有好臉色,大麻子說,癟子叔,你說你一把年紀的天天干嘛?你干活可以,可是俺娘看到你干活就要來,過去還有一些老人一起做,現在就你們倆,讓人說閑話。

黃癟子沒有正眼看大麻子,等大麻子說完話后,才慢條斯理說,長嘴就是說話的,說啥話那是自個的事。關鍵你有沒有壞主意?有沒有相信你娘?

大麻子知道黃癟子不好對付,就繃著臉說,癟子叔,你們都一輩子啦,俺大麻子沒有說過什么吧?但是俺流轉土地,你說俺夢想復辟,你哪有那么多條條框框往俺頭上安?因為一個身分問題,讓你惦記俺一輩子。大麻子說道起這些就無法掐斷話題,繼續抱怨說,你說俺現在是地主還是農民?你是農民還是啥階級?人不能頑固不化,否則就叫死腦筋。

黃癟子繼續挖土,不溫不火說,俺就是死腦筋咋了?俺就說你有野心咋了?你以為你沒有?你有,你的復辟之心大了去啦。你可以偽裝,可以得勢猖狂,但是總會有人看透你的心思,阻止你的野心。

大麻子哭笑不得,這都是哪對哪呀。

但是大麻子有備而來,知道黃癟子的為人,糾纏這些始終無法說清,只好歸結到整修水渠上來,他轉換口氣說,癟子叔,你也上歲數啦,整修水渠事情,你看行,俺讓人幫你整修,省得你這么勞累。

黃癟子輕視看了大麻子一眼說,大麻子,你以為你是誰?這是俺的事,俺的事情不要你操心。至于你娘來幫忙,俺對你說,那是因為你娘與你不是一條道上的人,所以你就無法理解你娘。

黃癟子硬生生把大麻子和他娘分成兩條道上的人,大麻子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好搖頭說,癟子叔,你確實不是一個正常的人。

黃癟子噗哧笑了,笑得突兀和蹊蹺,但是絕對是一個勝利者姿態的笑聲,他說,是的,在敵人眼里,對方永遠都是壞人。俺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俺還要告訴你,俺的三畝地,你永遠別想流轉去,俺就要阻止你的猖狂和野心。

大麻子本來準備問罪黃癟子的,到頭來自己還被黃癟子數落一通,心里有氣,不知道怎么發作,甕聲甕氣地說,等著,看俺怎么流轉你三畝地的。

黃癟子看著大麻子背影咋唬起來,狗日的大麻子,憑你?俺就是死也不會讓你的陰謀得逞的。

大麻子氣呼呼走了,黃癟子沒有心思做活了,他還要找村支書鬧子。

到了村部,村支兩委正在開會,研究土地流轉遇到的一些問題,王鄉長也在,黃癟子風風火火地推開了門,就嚷嚷說,俺跟大麻子沒有完,俺活著一天,就不會讓他的陰謀得逞。

鬧子正在講話,看到黃癟子來了,頭嗡地一下響了,結結巴巴說,癟子叔,又咋的啦?

達主任把黃癟子拉到一邊悄悄說,正在開會呢,等會議結束再說好不好呢?

黃癟子說,王鄉長,你是鄉領導,黨組織不允許你忽悠人的,你當初答應俺的,說要警惕大麻子動機的,假如你屁股坐歪了,俺要找鄉黨委、縣委,一個共產黨員沒有啥可怕的。

滿屋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說什么好。

遇到這么大阻力,本來也想撇開黃癟子三畝地的,但是很多事情湊巧了,那三畝地正好在需要流轉土地的正中央,假如不被流轉,就像一件新衣中間鑲嵌一個舊補丁。大麻子在達家嫂子勸說下跟村里說準備放棄流轉黃癟子的三畝地的,但是村里鄉里不同意,村里鄉里需要一個示范片,多好的盆景長著一棵雜草,算嘛回事嗎?

王鄉長說,大家都喊你癟子叔,俺也叫你一聲,俺想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商量好的,你想想你是多好的黨員,這么多年來,一直默默無聞地做些好事,尤其栽那么多樹,可以說你是北崗村的功臣。但是怎么一遇到一些具體問題,就喜歡鉆牛角尖呢?

黃癟子這次急了,失去剛見到王鄉長的謙卑,大嗓門說,王鄉長,你代表一級政府,怎么說俺鉆牛角尖呢?莫不是你也被大麻子拉攏腐蝕過去了不成?

王鄉長看看鬧子,搖搖頭,其他人都掩面而笑,王鄉長只好說,癟子叔,怎么才能讓你轉換腦筋理解土地流轉的意義呢?

黃癟子聽王鄉長說話跟鬧子一個腔調,感到痛心。有的人痛苦可以掩藏,可是黃癟子不行,那種痛心順著他的情緒蔓延到臉上,然后就集中在癟嘴里,癟嘴突然之間綻開,變成歇斯底里的喊聲,你們都聽著,俺不把這個理扳直,俺就不是一名老黨員。

大家知道問題復雜啦,遇到黃癟子這么樣子,誰也無法勸阻啦,都感到焦急。

黃癟子看大家都無話,就繼續喊叫,俺找鄉里書記,俺不怕找不到說理的地方呢。

王鄉長知道他是按照鄉黨委安排來工作的,找書記也是一樣回答,但是問題是鄉黨委馬書記本來就忙,不是平白無故給他添亂嗎?

于是拿出手機把事情來龍去脈跟馬書記先行匯報了。

黃癟子腳下生風,獨自想,都會變,黨組織不會變,不相信大麻子呼風喚雨,鬧子一手遮天,王鄉長縱容地主經濟得不到糾正。

黃癟子緊走慢走地趕到鄉政府。

黨委書記正在接待縣里一個檢查組,聽說群眾上訪,知道黃癟子來了,就讓辦公室主任先安頓好黃癟子,等他接待完檢查組才問問情況。

鄉黨政辦主任是個女的,這幾天心情不好,加上天天見到上訪的人,沒啥耐心,就沒有好聲色對黃癟子說,自己找個地方待著,馬書記忙好了,會喊你的。

黃癟子看看女主任愁眉苦臉樣子,也不計較她的態度,想,人家本來就是上級機關的,自己在那兒坐著,確實不雅觀,何況這次來得急,腳、手和衣服上都是泥呢。

坐在雪松樹下,太陽就升到半空了,好在是晴天,不太冷,那么坐著,情緒就平靜了些,看著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人,他不知道別人忙什么,看到有人打哈哈,也有人在笑,還有人站在一起竊竊私語咬耳朵,也有小車進出,還有幾個穿著隨意的婦女在大院指桑罵槐罵著什么。

黃癟子不知道那些人都是干什么的,他的目的就是等黨委書記。

正要打瞌睡時候,有人喊,馬書記讓他進去。女主任把黃癟子帶到馬書記辦公室,黃癟子畢恭畢敬站著,說來匯報事情,耽誤馬書記時間啦。

馬書記瞧黃癟子蠻好的,多少年了還沒有見過群眾有如此虔誠態度呢,就親切說,老人家,有什么事情說吧,我給你泡杯水。

黃癟子很激動,沒有想到馬書記這么客氣,還是黨的書記能夠體貼人。

黃癟子說,俺本來不想麻煩馬書記的,但是俺要抵制把土地流轉給地主羔子,就來找書記說道說道,懇請書記做主。

馬書記嘿嘿直笑,知道事情原委,但是自己得裝出耐心傾聽的樣子。馬書記過去是縣委辦科長下來掛副書記進行鍛煉的,后留任并被提拔為鄉長,不久又轉任書記的,看起來不是很世故的樣子,加上長著一張娃娃臉,給人親切感覺。鄉里都說馬書記既有機關同志知書達理、細膩周到的工作作風,又有基層實戰經驗,上上下下都很服氣。

馬書記知道遇到黃癟子這些老黨員,還是需要有些耐心的,不能操之過急。于是馬書記耐心說,老人家,你如今還有這么高的警惕性,讓我欣慰。我代表鄉黨委感謝你對黨的忠誠,也感謝你的提醒。至于土地流轉,集中大戶種植,這是一個新理念,各地都在探索。有些地方做得很成功。至于北崗村的大麻子是種糧大戶,我還不知道他祖上是大地主,我也不知道他集中種植土地就是惦記恢復祖業,想復辟。感謝你來說道這些事情。馬書記給黃癟子續了茶水繼續和顏悅色說,但是你想想看,為什么北崗村就大麻子成了種植大戶呢?你怎么沒有呢?還有那么多人都沒有呢?難道大家不想富裕?我們難道不需要承認大麻子吃苦耐勞的精神嗎?

黃癟子點頭說,大麻子吃苦能累倒是真的,但是他目的是什么?就是……馬書記用手勢打斷黃癟子的話,話鋒一轉說,可是,老人家想過沒有,目前農村共產黨員的主要任務就是大力發展經濟,帶頭致富、帶領群眾致富,否則就失去農村共產黨員的先進性。我們當然想大力發展集體經濟,但是很多條件不成熟,我們的發展還需要私營經濟作為重要補充。姑且不論大麻子動機,我們擺擺事實,這么想想可行?馬書記掰著指頭算筆賬,大麻子把大家土地集中去,被流轉土地的農戶收入有沒有減少?集中種植是不是利于管理?大集體那會,土地是集中種植,但是限于條件,農業基礎設施建設跟不上,現在集中開發,是不是省卻很多零散投入,政府可以放開手腳投入農業基礎設施建設呢?這么多好事是不是沒有看到呢?你是老黨員,你也知道的,剛解放那會,那么多的資本經濟,共產黨一聲令下,還不是一夜之間都被充了公嗎?一個北崗村的大麻子還能跳天?依我看,你是對大麻子本人有成見,不是對土地流轉有看法。

黃癟子低頭沉思,然后說,馬書記,你說的話確實在理,但是,俺有的話聽著入耳,有些話還是不能接受,明明知道私營經濟最后還要被消滅,為什么現在還要扶植呢?

馬書記說,你喝水,這么多年,你一直關心集體,俺佩服你,無論你說的對錯,俺都對你刮目相看呢。這么遠,你能來說這么些事情,我很感動,特意放下手頭事情,陪你吃頓飯,和你好好嘮叨一下。

黃癟子沒有想到馬書記能請他吃飯,他感動的不知道說什么好。多少年啦,除了大集體時候公社黨委書記在大喇叭上表揚他一下,換了多少屆黨委書記,他從來不知道黨委書記是誰?馬書記居然能請他吃飯,讓他感動,連說,別,別,只要馬書記有這份心意就足夠了。馬書記說,就這么定啦,就我們兩個,我請客。

馬書記安排女主任在中午接待的地方,找個小單間,炒兩三個菜,他請一個老黨員吃個便餐。

女主任說,真是河水倒流啦,請嘛呀?天天農民上訪,還請不過來呢。

馬書記說,這個人特殊,按我說的辦。

到了飯桌上,馬書記還拿出了酒,一個勁勸黃癟子喝酒。三兩酒下肚,黃癟子有點暈乎了,把這么多年的苦衷都倒了出來,說,這么多年,關心集體經濟的人為什么沒有了?大家都十分冷漠,不能像過去那樣干部社員一家親?

馬書記表情也凝重,沒有說什么,很長時間,他也跟黃癟子一樣,猛地喝下一口酒,說,喝吧,但是千萬不能喝醉了。

一頓飯就四十多分鐘,馬書記送走黃癟子后,又去接待檢查組的同志了。

吃完飯,黃癟子情緒明顯不同,回的路上,看著太陽那么柔和,水泥路像安上彈簧似的,蹦蹦顛顛走著,居然還哼起了小曲,等暈暈乎乎走到村里時候,太陽還沒大偏西呢。

達家嫂子一直在張望著黃癟子,看見黃癟子精神氣很足地往回走著,懸著的心才落了地。

早上因為兒子數落她,她跟大麻子慪氣,又聽大麻子跟他癟子叔吵了一架,達家嫂子就跟兒子發火了,達家嫂子說,有你娘,就有你癟子叔的威信,娘一輩子做事,知道好歹。現在你翅膀硬了,竟然敢說道你娘?一村人都不說道,你居然端起屎盆扣自己?不錯,你娘喜歡你癟子叔,一輩子了,你癟子叔還不待見你娘呢,現在俺們都老了,在一起說說話,也是你說道的由頭啦?你別口口聲聲孝敬俺,說了讓俺揪心,真要孝敬俺,就不要干涉俺跟你癟子叔的事。達家嫂子什么也不顧及了,隨著同齡的人都走啦,她感到了急切,上天沒有讓她跟黃癟子圓滿,但是剩下的時光,她就要多關心黃癟子,多陪陪他。

黃癟子這次沒有躲避達家嫂子,老遠就喊,你說誰請俺吃的飯?

達家嫂子滿臉疑問,早上水渠上鬧一場,村部里鬧一場,去趟鄉里咋這么高興了呢。

黃癟子看達家嫂子弄不明白,趕緊說,鄉黨委馬書記。

達家嫂子不知道馬書記是誰,就說,看把你樂的,這下高興了吧。

黃癟子說,高興,從心底里感到舒坦。

達家嫂子放下懸著的心說,吃完飯俺就在這張望著,好啦,有書記請你吃飯,不怕鬧子他們不聽。

黃癟子說,那是,還有王鄉長,跟鬧子一個鼻孔出氣,都聽你家大麻子的。

達家嫂子說,不要提大麻子,回家俺就跟他吵架了呢。

黃癟子嘆息說,跟他吵什么,俺跟大麻子之間事情你不要摻和,他是你兒子,生分不得呢。達家嫂子這才嗓子一硬,有點沙啞說,這個世上,你們怎么就說不到一塊呢?

黃癟子說,俺知道,這很傷害你,但是俺不能為了你,不講原則。俺不能看見大麻子走斜路,俺就要阻止他的野心。

達家嫂子說,書記怎么說?

馬書記意思也是支持大麻子流轉的,但是馬書記沒有說的那么直接,而是拐彎抹角說的,想來想去,馬書記沒什么明確態度,所以他不知道馬書記究竟怎么想的。黃癟子想了會說,反正馬書記是理解俺的,要不他請俺吃飯?

達家嫂子說,說的也是。

馬書記請黃癟子吃飯的消息很快傳遍村里,慢慢大家感到鄉里不支持土地流轉,態度變得不太積極。很多群眾問鬧子,問達主任,最后直接問王鄉長,王鄉長說,土地流轉是鄉黨政聯席會議決定的,不會改變的,別聽黃癟子瞎咧咧。

群眾問,那為什么馬書記要請黃癟子吃飯呢?

王鄉長說,那是工作藝術,你們懂什么?該怎么簽協議還怎么簽,不會改變的。

群眾還在觀望,黃癟子暗自高興,看來自己放出的風很有效果,假如大家都不愿意流轉土地,事情就會有新的轉機,大麻子的意圖就不會實現,就能阻止大麻子的復辟野心。

黃癟子知道目前最要緊的還是把水渠整修好,耽誤不得了。

黃癟子整修水渠,實際得到好處最多的是大麻子,你想想,大麻子種那么多地,在油坊村民組的地都要使用水渠的水,很多年前就有人說,黃癟子看起來是了卻自己那點念想,實際就是幫助大麻子。大麻子也清楚癟子叔整修水渠他是最大受益者。因此他后來不想讓癟子叔忘情維護,但是他不能阻攔呀,他阻攔,癟子叔就會罵他,說他不安好心,連最后的念想都要想方設法破壞掉。

黃癟子整修水渠,達家嫂子肯定還會來幫忙,大麻子再氣也沒有辦法。

達家嫂子說,你這次真的把理扳直了?俺好高興呢,俺就知道你行。

黃癟子說,事情沒有那么簡單,爭論還會繼續下去,別小看你兒子的能力,他后面有鬧子、王鄉長呢。

達家嫂子說,你看看現在的人,哪有過去人的影子,老死不相往來,各自揣著心思,一家一戶想什么做什么都是從自己利益出發,就說這些樹吧,很多人都惦記怎么處理呢。

黃癟子說,是呀,連你都這么說,說明到老了你明白道理了。俺們能做的就是讓那些人感到害羞,俺黃癟子入了黨,俺就要赤條條來、干干凈凈去,俺要讓那些人看看,俺是怎么為別人活著的。

達家嫂子眼淚都出來了,趕緊拿手擦了,然后說,跟你相處四五十年啦,還不知道你的為人,俺就是念你人好,才這么對你的,你以為俺眼瞎呀?

黃癟子聽到達家嫂子這么說,一股暖流涌進心里,他嗓子有些干澀說,誰說你眼瞎呀?村里還有誰比俺更明白你心思呀?

達家嫂子說,快一輩子啦,一輩子啦。

黃癟子說,一輩子啦,就這么的吧。

達家嫂子長長嘆口氣說,是哦,俺現在也提不起那些心思啦,就這么的吧,都是命呢。

黃癟子嘿嘿笑著,說,不是很好?

達家嫂子說,很好,俺知足啦。

黃癟子轉移話題說,這么對待你兒子,你不會生氣吧?

達家嫂子說,心里不舒暢肯定的,想想你們能夠好好的,多好。但是誰讓你們就說不到一塊呢?俺知道你心思,你不會接納我兒子的,實際我兒子對你倒沒有那么大的成見呢。

黃癟子不說話啦,看看天,起風了,天也陰了,聽說有冷空氣要來,黃癟子感到需要加快整修的速度,否則入冬后整修起來就難了。

這么干著活,鬧子就到水渠處找黃癟子了,鬧子遞根煙給黃癟子,黃癟子不看煙,然后說,不知道俺不吸煙?有屁就放吧。

鬧子說,癟子叔,村里流轉戶都簽下協議啦,就差你的啦,王鄉長跟馬書記都跟你做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啦,馬書記還請你吃飯了,意思讓你理解鄉黨委的決定。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黃癟子說,馬書記什么時候做思想工作啦?王鄉長早被你們日騙壞了。你們不就是想流轉俺的三畝地嗎?那是俺的承包地,俺不同意,看誰敢給俺流轉啦。

鬧子說,誰敢呢,所以才來跟癟子叔商量不是?

黃癟子說,其他好說,這些事情不好說,俺說了多少遍啦,你們聽進去一句話了嗎?一個村為什么就大麻子能夠成為糧食種植大戶?他臥薪嘗膽幾十年,終于河西轉成了河東,你們還要幫助他、扶植他,直至幫助他流轉全鄉的土地,流轉過去他祖上擁有的那些地,然后你們就開心了,就感到帶領群眾致富了。真要這么幫助大麻子,還不如再次實行集體經濟呢。

鬧子說,癟子叔,跟你說話,你就是這些道理,這些想法確實過時了,你讓俺怎么跟你說呢。

黃癟子始終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計,吐了口唾液在手上,然后握緊鐵鍬,用力甩上一鍬土,泥水濺了鬧子一腿,鬧子退后幾步說,好啦,俺們也算仁至義盡啦,聽不聽由你,誰有你辦法呢?但是作為晚輩,俺懇請你好好考慮下,看看是不是鄉里說的有道理?

黃癟子本來心情好好的,讓鬧子攪和的,情緒有些低落。

鬧子走后,黃癟子就不太說話,達家嫂子說,你不想流轉沒有事情的,俺拼了老命跟大麻子鬧,他不會不聽俺的。

黃癟子長長嘆口氣,然后說,你不要摻和啦,有份心意就足夠了呢。

鬧子走后,黃癟子感到還要去找馬書記,問問到底馬書記怎么想的,想到這他對達家嫂子說,你回家歇著去,俺還要去趟鄉里,俺要找馬書記,問問究竟怎么回事?

達家嫂子說,天都快黑了,你還到鄉里,十幾里路呢,要不要俺陪你一起去?

黃癟子說,你忙你的,不怕,現在路好,沒有啥怕的。

黃癟子想到這里就提腳上了渠埂,一溜小跑回家,這次他準備好好收拾下自己,上次那么邋遢,讓馬書記見笑了呢。

緊走慢跑趕到鄉里,女主任還在,馬書記不在,聽說去縣里開會去了。女主任就數落起黃癟子了,說,你還來勁啦?你想想,全鄉群眾都找馬書記他能忙得過來?上次馬書記請你吃飯讓你嘗到了甜頭,又來說事啦?

黃癟子知道女主任說話難聽,態度也不好,但是他不能跟她計較,與她無怨無仇的,慪哪門子氣呢,就小心問,什么時候能回來呢?

女主任說,你問我,我問誰?該干嘛干嘛去。

黃癟子再也忍不住火氣,對女主任說,你這個女同志,說話怎么這個樣子呢?俺找馬書記,你干嘛跟吃炸藥似的,還像黨的干部嗎?

旁邊一個年輕人插話說,老人家不要生氣,主任最近心情不好,不是沖你來的,我對你說,馬書記過兩天就會回來的。

黃癟子對女主任嚷,你還不如年輕人,看馬書記回來,俺不告你。

女主任撇了下嘴,說,切,然后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黃癟子受到女主任的慢待,心里郁悶透了,像堵塞上什么東西。想,現在人都怎么啦?這么無動于衷,說話一點柔軟勁都沒有。生氣歸生氣,馬書記不在,自己還得回去,眼看天就黑了,不回家,還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縣里召開會議,安排部署全縣土地流轉經驗交流觀摩會,馬書記回到鄉里立即召開會議,落實一些具體事情。

會后王鄉長帶著鬧子找到馬書記,王鄉長說,上次黃癟子到了鄉里,你接待了他,還請他吃了飯,他回去就長精神啦,更加固執己見,誰也做不進去工作了。

馬書記說,那人黨性很強,帶著那個時代的印記。按說老一代人都跟上形勢了,他還依然故我,這本身就是奇跡。所以我跟他嘮叨嘮叨,也想給他一些安慰。

王鄉長說,你給他安慰,給我們安慰出硬骨頭來了。看來你不出馬,北崗村土地流轉別想整齊劃一。

鬧子也說黃癟子種種怪誕之處,馬書記說,好的,有時間俺到北崗看看,順便再嘮叨嘮叨,看他能不能開竅?他真的不同意,也是勉強不得的。

王鄉長說,那是。

黃癟子神情沮喪回到村里,第二天依然按時出工整修水渠。只是一直不太說話,達家嫂子看著黃癟子落寞樣子,忍不住問,是不是事情有了變化?還是馬書記翻臉不認人了?

黃癟子說,不是的,馬書記不在家,到縣里開會去啦,不知道這個事情怎么辦呢?

達家嫂子說,走一步是一步,不是沒有人逼迫你嗎?

黃癟子看著達家嫂子焦急樣子,感到連累了達家嫂子,歉意濃濃說,讓你不要操心,你操哪門子心嘛。

說著話,正向上甩土的時候,看見一行人往水渠處走來,還有王鄉長、鬧子和達主任等,他們又來干嗎?黃癟子正在疑問,定神一看,才看到裹在人群中的馬書記。黃癟子沒有想到馬書記來了,想喊什么,結果嗓子像是塞了海綿,喊不出聲來,丟下鍬,趕緊上了水渠,動作利索地向馬書記跑去,邊跑邊喊,馬書記,馬書記,你怎么來了呢?

馬書記還是笑瞇瞇的,大老遠伸出手握住黃癟子的手,黃癟子也緊緊握住馬書記的手,激動說,你來了,就好了。然后說,走,到家,今天臨到俺請你吃飯了呢。

達主任在后面說,癟子叔請客,太陽打西邊出來啦。也是的,在村里確實沒有人吃過黃癟子的飯,只是他被騙結婚喝喜酒的時候,大家吃過他一頓飯,最后還成了笑柄。

黃癟子說,俺不請客,不代表俺不懂道理,馬書記來了,俺說什么都要請他吃頓飯呢。隨著黃癟子這么開心,氣氛就好了起來。

大家一起到黃癟子家里,黃癟子對達家嫂子說,你把那只大公雞殺了,還有那只老母鴨,能殺的都殺了,你看誰來了不是。

達家嫂子連說,知道呢,你們好好說話,俺知道怎么做呢。

馬書記走進黃癟子屋里,張眼看下,鼻子就酸酸的了。黃癟子堂屋除了張破大桌子,就是四條傷痕累累的長板凳,到了臥室,看到床還是過去的硬板床,廚房也是柴火灶,總之,黃癟子家里什么也沒有,連電視機還是黑白的,顯示的都是貧困印跡。

馬書記說,老人家,不容易呢?自己這么困難,卻為后人栽了那么多樹,那不是樹,是幾十萬塊錢呀。馬書記轉頭對王鄉長說,人家還口口聲聲說是給后人一些念想,能不讓人感動嘛。

黃癟子羞羞答答起來,一度還神情十分羞澀,說,本來還可以栽更多的,但是大黃塘被人承包了去,沒有更多地方可以栽樹了呢。

馬書記噓寒問暖時候,黃癟子捧出用紅布包裹的證章,然后一一介紹給馬書記聽。馬書記越聽,臉上越發凝重,仿佛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黨員給他少有的內心沖擊,誰還能這么堅守一個老黨員的操守?誰?馬書記在問自己。他一瞬間看到一顆基層老黨員的拳拳之心,受到了強烈的震撼,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掏出紙巾,擦了擦不知道何時閃出的淚花。黃癟子沒有想到馬書記聽到他的介紹會流淚,也激動的眼淚婆娑的。

王鄉長看看馬書記想,馬書記不愧為黨委書記,做秀水平確實不一般,但是凝神辨別,馬書記跟往常不太一樣,沒有做作樣子,滿臉除了真誠還是真誠,于是不敢多說一句話,聽馬書記下一步怎么安排,來的時候,說好簽協議的,協議書都帶著呢。

馬書記緊緊拉住黃癟子的手說,老人家,你給俺上了一堂黨課,我代替鄉黨委給你敬禮。說著馬書記很性情地敬了一個禮。

黃癟子一下慌了神,連忙說,別,別。說著話,淚水流得更加歡快,渾濁的淚水,順著黃癟子滄桑的臉頰,慢慢滾落下去,他說,馬書記,你讓俺感到了溫暖,俺打心眼感謝你這樣的好書記。

馬書記扭轉頭來,對隨行的人說,你們看到什么了嗎?你們說看到什么了?我提議要很好地宣傳報道老人家的事情,用他的精神來感召一下那些麻木了的人。

王鄉長這才知道馬書記真的動了情,說是來簽約的,怎么牽帶出這些事情。

馬書記說完話后把黃癟子拉到自己旁邊,一直沒有松手說,老人家,我本來是想讓你簽字的,但是看到你的情況,俺感到沒有這個必要啦,你那三畝地不想流轉,就算啦。

馬書記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讓隨行人吃驚,怎么可以這么安排呢?黃癟子不流轉,別的人怎么想,北崗村土地流轉還怎么進行?

黃癟子看到了馬書記是站在他的一邊的,支持他的做法。早激動成淚人,仿佛黑暗中看到光明似的,突然孩子般破涕而笑,干癟的嘴像一個完整的句號,直到達家嫂子端出飯菜來,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呢。

回去路上,王鄉長不滿意馬書記的做法,說,不是說好的嘛,怎么臨時改變呢?

馬書記說,我確實不忍心傷害他?對有的人來說,也許感到他的行為可笑,對他來說,那是他的信仰,是他一生用靈魂捍衛的東西,誰還忍心去觸碰他?

王鄉長說,俺們都是給你抬轎子的,你怎么定就怎么辦吧,北崗村土地流轉的好與差,跟俺們關系不大呢。

馬書記說,你不要有情緒,反正土地流轉急不得,更不能搞一刀切,到時候再說吧。

問題出在市里分管土地的副市長馬上要來到縣里檢查土地流轉工作情況,縣里決定他們到馬書記的鄉里,鄉里土地流轉做得最好的村就是北崗村,除了黃癟子三畝地之外,都集中連片了,方格成塊,溝渠、機耕水泥路都修了出來,連水泥路旁邊的樹都栽好了,唯獨只有黃癟子的三畝地像塊補丁綴在平整的田地里。

縣里命令馬書記做通黃癟子的思想工作,在半個月內突擊下來,不能耽誤市長檢查。

馬書記說了很多理由,但是縣里說,黃癟子精神感人是一回事情,現在支持土地流轉工作又是一回事情,不能混為一談。

馬書記明白縣里意圖了,只好再次決定找黃癟子。

這次黃癟子被叫到村里。

那天下起了秋雨,秋雨像個多情的女人,愁腸百結,娓娓道來。黃癟子看著秋雨,感受不到秋天的蕭瑟與陰冷,反而不停哼著小曲,摘著收到家中的棉花。

水渠雨前整修好了,正閑著無趣,聽到村里來人說,馬書記找他去村部,越發感到舒服,馬書記怎么又來了,還專門找自己呢?

一頭扎進村部時候,他看到馬書記凝視村部會議室上方掛著的黨旗,不知道他在想著什么,等黃癟子招呼馬書記的時候,馬書記才回過神。

然后馬書記笑著說,老人家,還好嗎?

黃癟子說,好,托你的福,從來都沒有感到這么舒服過。

馬書記說,能開心就好,開心比什么都好呀。

黃癟子說,那是,那是。

馬書記看著黃癟子,突然間神情莊重起來,馬書記一字一頓說,黃建新同志,大家都快忘記黃癟子叫黃建新了,馬書記那么一喊,一屋子人都感到了嚴肅。馬書記說,黃建新同志,假如黨組織讓你完成一項你自己十分不情愿的事情,你能答應堅決完成任務嗎?

黃癟子愣怔在那里,不知道馬書記要說什么。

馬書記指著黨旗說,黃建新同志,你是一名老黨員了,現在黨組織命令你,無條件服從組織決定,流轉你承包的三畝地。

如五雷轟頂,黃癟子不知道馬書記怎么啦?為什么出爾反爾?為什么?難道黨組織就真的這么維護大麻子?黃癟子想不明白,委屈地看著馬書記,馬書記臉色剛毅,但他依然十分鎮定而又嚴肅地喊,黃建新同志,請你服從組織決定。潮水般淚水涌出黃癟子的眼睛,眼淚匯成江河,委屈如浪花翻滾,最后黃癟子眼前一片迷蒙,什么也看不到啦,但是他還是孩子般張望著馬書記,希望馬書記說著的話不是真的。

馬書記再次喊,黃建新同志,請你服從組織決定。

黃癟子還在沉默,空氣中彌漫著秋天濕淋淋凝滯氣息,就在那時,誰也沒有想到,黃癟子大聲回答,馬書記,黃建新同志堅決服從組織決定。黃癟子回答地斬釘截鐵,干脆流利,沒有秋雨的纏綿,更沒有秋季的拖泥帶水,但是黃癟子話剛說完,人就倒了下去。

又一個春天,春天是萬物復蘇的季節,北崗村到處生機勃勃,集中連片種植地,被路網分割成整齊劃一的一塊塊田地,煞是好看。

黃癟子一個冬天都在床上度過的,他吐出郁結在心中的那口血后,就到了春天。

春天終于可以站起來走路了,但是他打死都不到大麻子地里,他把自己關進屋里,整天把玩著那把哨子,哨子早已被銹蝕的不成樣子,他一點一點給哨子除銹,然后放在嘴里做出吹的樣子。實際他一直沒有吹,有幾次含在嘴里,想試著吹的時候,勇氣瞬間隱退了去,他怕吹響這把沖鋒的哨子。

黃癟子生病后,一直是達家嫂子照顧,當春天正濃,春陽當頭的那天中午,達家嫂子看到黃癟子又把哨子含在嘴里,達家嫂子鼓勵說,吹吧,俺還在呢?聽得懂你的哨音。

黃癟子這才感動地點點頭,然后站直身體,做出當年的姿態,對著天空,對著太陽,把憋在心中的那團真氣向哨子吹去,然而哨子發出的卻不是透天嘹亮的聲音,而是噓噓的虛弱嘆息之聲。黃癟子再看哨子,原來哨子里面的鐵珠早已銹蝕成粉塵,黃癟子那口吹,早把粉塵吹了出去,哨子再也發不出聲音了。

黃癟子一下萎縮下去,當他快要倒地的時候,被達家嫂子抱住,然后達家嫂子喊,快來人呀,癟子叔不行啦。

當大家七手八腳把黃癟子弄上車子時候,達家嫂子早已泣不成聲,說什么都要趕到醫院服侍,大麻子不知道娘為什么那么悲傷,忙暗示娘不要多說一些有失體統的話,娘顧不了那么多,連忙對大麻子喊,他走了,娘也活不出春天。

在場每個人不知說什么好,大麻子也坐在車里發呆,達家嫂子說,發什么愣?還不開車,送醫院救人,你癟子叔過了七十三歲的坎,還不到時辰。

那時候有幾個年輕后生連說,達家奶奶,不急,不急,很快就會拉到醫院的。

達家嫂子不顧一切地抱著黃癟子,像安慰孩子似的說,趕明給你買一把新的哨子,俺就不信有你吹不響的哨子,誰會相信呢?

其實那時候車開得飛快,達家嫂子絮絮叨叨說些什么大家都沒有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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