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瓦崗湖
瓦崗湖原先不是湖,是個村,村的大號就是瓦崗村。
那時大窯煤礦還沒開,出瓦崗村的村道上還沒有奔跑起來如瘋狗樣的運煤大卡車,也沒有眾多的白臉下井黑臉上井的走窯漢,瓦崗村還沉浸在山嵐和炊煙、稻青麥黃的色彩里,行走在牛歌牧笛聲中。
大窯煤礦掏空了瓦崗村地下的黑金,地陷了,水漫了,汪洋一片。瓦崗村徹底地變成了湖,一個面積幾百畝的湖泊,這是六年前的事兒。
被瓦崗村小學校長王鳴罵為“村奸”的村主任方子雄,在六年前很是風光了一陣子,因為大窯煤礦是他招商引資來的,大窯煤礦礦主吳大窯也是方子雄老婆的拐彎親戚。大窯煤礦出的黑金煤炭一見陽光就變成了可流通的真金白銀,瓦崗村村級收入最好年份達到百萬,最難得的是大窯煤礦還是縣里納稅大戶。你說方子雄能不受到縣領導的表揚嗎?能不戴大紅花邁著矯健的步伐上臺領獎嗎?被縣報、市報宣傳,方子雄開始還有點樂顛顛的,后來,再來采訪的若不是電視臺的記者,一般他是沒時間接待的。
王鳴第一次大罵方子雄“村奸”是因為大窯礦放炮采礦,因為一放炮村里的房子的墻就會出現裂縫,那時,瓦崗村小學的房子也不例外,墻上爬滿了蛇紋,有的裂縫里能塞進三個指頭。
王鳴就對妻子小瑩說:“我找子雄去,這樣下去準會出事的。”小瑩拍拍手上的粉筆灰說:“你要好好和他說,別又擰著脾氣吵架。”王鳴跨上自行車頭沒回地說:“沒事。”小瑩知道他倆是兒時伙伴、少年時同學,真是吵架也會沒事。
王鳴走進村部大院時,方子雄正捂著腮幫子,咧著嘴,“咝咝”地吸著涼氣,從衛生間里出來,見到王鳴他攤攤濕漉漉的雙手,表示不能握手了,就一抬頭示意“上屋里去。”
主任室寬大、華麗而俗氣,高大的老板椅后面豎著的一面黨旗表明了主人的政治身份:是共產黨的干部,而不是個體戶。
方子雄扔給王鳴一包黃鶴樓,說:“你抽,我牙腫了,上了火,有啥事嗎?”
王鳴打開香煙抽了一支,看了看方子雄。那是個沒到四十的人,已經被酒和繁雜的事務腌制得滿臉都是疲憊之色。頭發花白,眼袋腫大,雙目赤紅,因為左臉小右臉大,雙眼也顯得有大有小。這讓王鳴想起了黑白片里的漢奸,不由得笑了起來。
方子雄不怕王鳴發火也不怕他那副嚴肅的樣子,但怕他的笑。
記得上中學時,從村里來鎮里駐校學習的孩子,總是被鎮里孩子欺負。有次,鎮長的少爺吳大窯領著的一群鎮里的學生,把王鳴和方子雄攔在鎮頭炸油條的攤子邊上,讓他倆把鍋巴交出來。那時,他倆都在鎮中學住校,一周回家拿一次口糧,這一次回家拿的口糧就是鍋巴,如果交了鍋巴,那這一周就準備挨餓了。方子雄見對方人多就乖乖地摘下自己的食袋,怯生生地遞了過去。于是吳大窯的布滿青春痘的胖臉上就堆滿了笑,只是笑了一半就凝固下來,他見到王鳴站在那里沒有動彈,惱火地用手一指王鳴罵道:“日奶奶的,把食袋給老子送過來。”說著沖上去朝王鳴踢了一腳。王鳴面對圍上來的幾個小混混卻沒有半點怕意:“俺不能給你們,這是俺的口糧。”他固執地說著向后退去。
吳大窯生氣了:“給老子向死里揍。”這時王鳴卻突然笑了起來,他的笑先從厚厚的嘴角開始,然后向上擠,走過雙頰快到雙眼角時,剎時就收了回去。就在笑結束后,他的臉變得青白。接著只見王鳴跳到面鋪邊,奪過一個盛面條的湯碗,端起來就朝吳大窯面門砸去,同時一閃身,端起了炸油條的油鍋,朝向他撲來的小混混的腳下街面上潑去,油濺在幾個小混混的腳上,痛得他們嗷嗷叫。小混混們一邊叫,一邊抬著吳大窯就跑。
面攤前,王鳴掏出一塊錢遞給面攤主人:“這是賠碗的。”
面攤主人一直痛恨吳大窯一伙常來吃白食,見王鳴這個勇敢的鄉下小子懲罰了鎮長的兒子吳大窯心里高興,像欣賞古代大俠一樣欣賞他,就慷慨地說:“不要給錢了,不就一只碗嗎?”站在旁邊一直驚魂未定的面攤主人的女兒說:”還有半鍋油呢。”她就是小瑩,后來成了王鳴老婆的小瑩。王鳴的笑不是好笑,是曇花笑。此時,方子雄一見王鳴笑,心里毛毛的:“啥事嗎?你說話。”王鳴又抽了口煙才說:“瓦崗村可給大窯礦給禍害完了,你看全村還有誰家墻沒有開裂,水井漏水,吃水到十里外去馱,田地開裂還在下陷,你是不知道,還是裝糊涂?你這主任是咋當呢,這里是沒辦法活人了,你得想辦法”。
“啥辦法?”方子雄歪著頭問。
“遷村!”王鳴把煙頭按在煙缸里,像是按手印一樣。
“咝咝,你以為這遷村容易,得要鎮上同意,最關鍵這搬遷安置費誰出,這五十多戶的人家,沒有五千萬不成呀!咝咝!我這幾天就是為這事上火呢。”方子雄用濕毛巾捂著腮幫子,邊說,邊咝咝地吸著氣。
“這是大窯礦毀的,這搬遷安家費他大窯煤礦得出。”
“當時招商合同上沒有這一條。再說了,他大窯煤礦也沒少俺村的好處,小學校的二層樓不是他大窯礦給蓋的嗎?!過年過節哪家不都分到香油和半片豬肉,你說我說得對不?”方子雄把頭發向后梳理了一下。
“村民們都說你是吃里扒外的東西!你和大窯窯主是親戚,你把俺村給賣了,你真是,真是村奸!”王鳴激動地站起來,沖到方子雄的辦公桌前。
“村奸?什么意思?”方子雄驚慌地問。
“你不管,俺們瓦崗村村民自己管,你這里說不上理,有說理的地方。”王鳴摔門而去。
在方子雄的疑惑不解中,“村奸”被瓦崗村村民叫開了。漢民族有漢奸,村里就出了村奸。
方子雄不喜歡王鳴給他的稱號,他知道王鳴是個很擰的人。
當年,王鳴因為打了鎮長的兒子吳大窯,就休了學。回村后,他爹就讓他到十里埠舅舅家去學木匠。在木匠鋪沒干半年,他堅決要回去,他舅留他,他也不干,因為他要當村小學老師。小學教師沒幾個錢,哪如干木匠,他舅認為王鳴冒了傻氣。
村小缺老師,王鳴就被村支書叫去代課了,讓方子雄當了會計。
王鳴很喜歡學校,他一個人代四個班的課,兩年不到,就把瓦崗小學的教學質量搞了上去,超過了鎮中心小學。鎮中心小學要調他去,他竟擰著不去,“我就在這里干,我要去就去北師大。”他一直就有一個夢想,到北師大去讀書,并在那里任教。為此,他爹用搟面杖打他,他擰勁上來,就住進學校里不回家了,并發誓哪也不去了,就在村小學當“孩子王”。那段時間,他經常去鎮上看武打錄像,看累了就到小瑩面攤上吃一碗粗面。那時,吳大窯看到王鳴腰里別著一個木匠鑿子,遠遠地瞄著自己,就知道沒有考上大學的王鳴恨自己。
小瑩要他賠半鍋油,王鳴就把第一個月的工資給她,她說:“俺不要錢,要油!要剛打下來剛榨的菜籽油,誰稀罕你的錢。”
王鳴抬頭看看初春的天,說:“那你得等到菜籽下來吧”。
“我等!”小瑩脆生生地答道。
沒等菜籽黃,小瑩就和王鳴好上了,而這時村支書已經接到王鳴爹下的聘禮,答應把自己的女兒翠兒許給王鳴。王鳴卻擰了起來,不干!王鳴爹拎著搟面杖趕到學校打人,剛好撞見小瑩,小瑩見王鳴被他爹打時竟然不跑也不動,就上去護,王鳴把小瑩推到一邊,“你別管。”他說,頭已被他爹的搟面杖打破了。
“你應不應?”
“不應。”
“你這犟種,你讓我這張老臉沒處放呀!”打著打著,王鳴的老子就扔了搟面杖,干嚎著走出院子。小瑩用手帕捂著王鳴流血的頭:“不行,俺倆就散了。”“不行!俺就不信擰不過他。”
小瑩不知道這個“他”是指誰,是他老子呢?還是老村支書?
接著,老村支書就通知王鳴不要來學校教孩子了。
王鳴是在油坊榨香油的那個晚上,帶著小瑩去了他倆心中的大城市阜陽的。他倆出逃的時候,神州大地剛剛涌起打工潮。
打工的故事,人們說得太多了,按下不表。
說說他倆怎么又回村里來的。其實王鳴是被方子雄請回來的,那會兒王鳴和小瑩已從大城市阜陽到了真正的大城市上海生活快10個年頭,小瑩為王鳴生了個女娃惠子,惠子已經會把吃飯說成“吃歪”了。
方子雄是拎著家鄉的土特產青皮紅心蘿卜去見他們全家的。他鄉遇故人,王鳴高興地拉著他下了飯館。小瑩吃了一口蘿卜說:“還是瓦崗的蘿卜好,脆!水足”。方子雄就打趣道:“瓦崗的蘿卜和瓦崗村的女人一樣水足。”王鳴灌了他一杯:“日奶的,沒想到你這個村干部到了上海也不講文明,亂吐臟物,小心罰你的款。”方子雄那會兒已經是村里主任,這次到上海,一是來請王鳴回村當村小學校長,二是來招吳大窯這個商。吳大窯在上海可是運輸業有名望的人物。
當了村干部的方子雄酒量大,兩三杯就把王鳴放倒了,他和小瑩打車把王鳴扶回家,出了門,又折回來對小瑩說:“我明天還來,忘了把一件事告訴王鳴了。”小瑩點點頭。其實,她知道方子雄是有事來的,但她沒想到方子雄讓王鳴回去當小學校長。方子雄開始對請王鳴回村當小學校長和讓吳大窯回村投資挖煤礦一樣沒有把握,然而,最后把“招商引智”這兩件事都辦成了。
方子雄是這樣說服王鳴的。他說:劉志的小二去年冬天去鎮里上學時滑倒在山澗里被水沖走后,尸骨都沒找到;瓦崗村小學生成績現在是全縣最末,只得請王鳴回村收拾舊河山了。說著說著,方子雄就給王鳴跪了下來,劉備請諸葛亮出山一樣。于是王鳴決定回鄉,可小瑩不同意。越是老婆不同意,王鳴越是要回去。小瑩懲罰丈夫的招數就是不給他做飯,他就啃青蘿卜。“抗戰”一星期后,王鳴扔下句話給小瑩:“明天的車票,你要回就回。不回,你就在這里帶惠子過活。”說完把手里三張火車票扔在桌子上,小瑩一看車票,絕望地抱著惠子痛哭起來:“天殺的,炮沖的。”王鳴一拍桌子:“你罵誰呢?”小瑩擦了一把淚:“我罵那喪心病狂的村主任。”
有的人性格擰能成就大事,但王鳴的擰卻給他帶來了無盡的悲傷和厄運,他為此付出了極慘的代價,這是后話。
王鳴自打罵完方子雄是村奸后,擰脾氣又上來,他要為全村人討個說法。
他去了鎮里和縣里,呈上自己寫的要求賠償的報告,那是份按著全村200多人紅手印的報告,還附了一疊照片。鎮里和縣里領導回答說這事重大,要研究研究。王鳴看出來這潛臺詞是大窯煤礦是縣里利稅大戶,動不得。他還去了大窯煤礦找吳大窯說理,吳大窯是董事長,在上海,留下的經理兼礦長是吳大窯的侄兒吳三炮,就是剃板寸頭,滿臉橫肉,頸上掛著黃金鏈,開著200多萬綠色美國吉普車,叼著雪茄的五短漢子。當王鳴代表村民和他談判時,吳三炮把雙腳架在老板桌上,叼著雪茄,目光如豹一樣盯著王鳴,等不耐煩地聽完了王鳴的話,他把大半個雪茄扔在煙灰缸里,起身說:“這事與我們礦里有關系么?我們沒有義務管你們村里的事,我們是該交的稅該交的費一分都沒拉下過,其他的事你們別找我們,我們不是唐僧肉,更不是福利機構。送客。”
王鳴看著驕橫的吳三炮沒有動怒,只是把嘴角上的笑意一收說:“好!你財大氣粗,你橫,我找你家董事長吳大窯講理去。”
“喲!找我叔,他怕你拿碗開他的瓢呀!”吳三炮哈哈大笑著,在他的眼里自己的叔怎么會怕這個瘦削的鄉村教師,他感到不可思議。
王鳴鐵青著臉回家后,就在電腦上忙開了。他把十多張瓦崗村的地裂墻裂的照片傳上了網。一時間網上熱鬧起來,很快就驚動了省里領導,要求縣委、縣政府立刻解決這件事。縣里、鎮里迫于輿論壓力和組織上的批評,組織調查組進村調查。同時,王鳴又帶領村民挖斷了煤礦出入的公路,礦上吳三炮這時才急了眼。吳大窯在總部上海更是來電嚴肅地批評三炮:“大窯公司正在準備上市,此時,如果大窯煤礦出事,影響了大窯公司上市,三炮你就別干了。”上市前事務纏身,吳大窯沒有來瓦崗,派來總公司的人幫助處理。
上面來的調查組,大窯來了協調組,村民成立代表組。三方經過了多輪談判,最后,決定遷村!
迫于時令已入冬,新樓房不能建設。大窯煤礦在瓦崗村后崗蓋起了一批鐵皮房。
方子雄馬上動員村民搬過去暫住。大多村民都說過了春節才搬,王鳴和方子雄又一次查看地裂和墻裂,覺得不行,再住下去真的危險。他倆就一家家的催村民搬家,王鳴更是每天都在忙著牽驢套馬幫村民搬家。每天累得身體都散了架。回家后小瑩說:“惠子問你呢。”王鳴抬起頭看了一眼做作業的女兒。女兒沒停筆,問:“爸,我們什么時候搬家呢?”
王鳴用手摸了摸惠子的頭說:“快了,還有二三戶搬完了,就搬俺家了。”說完,去洗臉準備吃飯。這時天上下起大雨,隱約的還有雷聲,王鳴知道冬天是很少打雷的,一見在這轟隆隆的聲音中,地在抖顫,墻在掉土,就知道吳三炮又違約開采了。按照雙方定的協議,大窯礦在瓦崗村搬家期間是不能開采的。王鳴看到每一聲雷響時,山墻就如患病的人打一個寒戰,裂縫就從小蛇裂紋變成大蛇裂紋。他把臉盆水一倒,拿起傘就沖進雨里。
這時,女兒惠子沖著他的背影喊:“快去快回,爸爸,別忘了吃歪兒。”王鳴答應了女兒一聲,便走遠了。
王鳴和方子雄打著雨傘沿著山道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快到大窯礦時,身后的瓦崗村在一連串的奇怪的轟鳴聲中塌陷了。三戶人家12條性命瞬間消失了,在12條性命里有小瑩和惠子。
隨后,瓦崗村就叫瓦崗湖了。
接著,王鳴瘋了,住進了醫院治病。
吳三炮被逮了,進了監獄。
方子雄倒了,被撤了村委主任的職。
下篇 喪舫
王鳴在醫院里住了一年半才康復出院。
他挪著雙腿來到瓦崗村時,冰冷的湖水阻隔了他的去處,這期間,方子雄跟在他后面,怕出什么意外。
“惠子,爸回來吃歪了,你咋不來接俺呢?”王鳴淚水縱橫,他向著湖水大聲喊著:“小瑩哎——!惠子哎——!俺的親人哎——!”
湖風把他的喊聲傳得遠遠的,他的喊聲驚飛了湖葦里的兩只水鳥。王鳴望著兩只飛遠的水鳥,仿佛看到自己妻子和女兒的化身,他向湖水里走去,他想追趕她們。
方子雄一把抱住王鳴,他說:“俺哥,可不敢這樣,你得活下去,不能絕了后。”
“我活著還有意義嗎?你這村奸攔俺干什么?”王鳴在水里掙扎著,湖水四處四濺。
“你打俺吧!”方子雄松開手,跪了下來,湖水一下漫到了他的頸子。
王鳴抬手打了方子雄兩個耳光說:“打你,便宜了你。”
“俺是真心向你來賠罪的。”
“呸!村奸!”
王鳴折過身向岸邊走去,這時方子雄心里輕松了許多。
不久,瓦崗湖岸多了一個草棚子。
從此后,大窯煤礦給瓦崗村塌陷后的村民在后崗蓋了樓房,王鳴也有,但空著。
王鳴說他不能住在那里,心堵!他在湖邊空地上,開始了他的另一項工作,造舫。
當他在造船時,方子雄就去給他打下手,王鳴罵他村奸,讓他滾遠點。方子雄也不惱,就像牛皮糖一樣粘著他,每日三餐還讓自己的妻子給王鳴送飯菜。
兩個男人拉大鋸,改木料,釘龍骨,刮油底,上油漆,半年后,舫造出來了。
舫快要下水了,王鳴去了一趟鎮里,扛回來兩捆白布和一卷黑布。方子雄不知王鳴又要發什么神經,但不敢問,只是說:“明天舫下水可要慶賀慶賀?”
王鳴抬頭看了看方子雄,搖搖頭說:“不必了,這么多天你和弟妹都辛苦了,明天你別讓弟妹再來送飯了,你也別來了,我倆已經兩清了。”
“俺哥!”方子雄蹲了下來,鼻子發酸,淚流了下來。因為,這回王鳴沒有叫他“村奸”。
第二天一早,方子雄來到岸邊,王鳴駕著舫已經駛遠。方子雄趕忙劃著小船追過去,到了舫邊,他不由得毛骨悚然。
舫的船沿和小閣樓用白布捆扎著,舫頭扎著一個碩大的黑布球花,兩沿掛著十二朵小的黑布球花,這哪里是舫,是喪舫。
舫的船頭用黑漆寫著斗大的“殤”字,一看就是王鳴的字跡。
在盛夏的早晨,望著這只喪舫,方子雄覺得后脊梁冒冷汗,“哥!你這是……”他望著坐在船沿上流淚的王鳴。
“你走吧,你不要再來,俺們兩清了。”王鳴哽咽著說。
方子雄只得劃著小船傷心地走了。
舫停的地方就是王鳴過去的家。學校塌陷了,但學校那桿不銹鋼的國旗桿,還露二尺多的桿頭在湖水上。
王鳴就把舫的纜繩系在那個旗桿頭上。讓白色的舫泊在那里。
王鳴在舫上安裝了風動電機,夜晚有燈,吃飯用的是液化氣。白天就撒網打魚,每天都能收獲,岸邊有收魚的。仿佛他的日子過得很愜意。他不要大窯礦的賠償錢,也不要鎮里給他安排的工作,只是守著舫過活,守著湖過活。只有過年過節,他才回到岸上,在自己父母家吃些飯,喝點酒,再搖搖晃晃回到舫上。
又過了一段日子,王鳴覺得自己越來越不能離開這舫了,離開這湖水了。他一到岸上,走起路來就搖晃,他知道這是暈陸,只有回到舫上他的暈眩才會消逝。
在舫上,王鳴大多時間是勞作,三年前他開始在湖水里設網養魚,魚養得很好,不愁賣的。他只有在喂魚,起魚時才有一點笑,余下的時間就是苦著張臉,仿佛喝了苦藥湯似的。
方子雄一般半個多月才搖船到白舫那兒走一趟。隔著船,方子雄會向舫上扔一條煙或一刀豬腿肉。他倆依舊沒有多余話,各自在各自的船上抽一支煙,抽完了方子雄會問:“可有啥事嗎?”
“沒事,你回吧。”說著,王鳴會向方子雄的船板扔兩條活魚。方子雄也不說謝,劃船走了,波光中小船起起伏伏,搖船人的背影也隨波起伏,如一聳一聳爬行的龜。
這天一大早,方子雄就搖船過來,他神色緊張地站在船上喊:“俺哥!快去,老爺子不行了。”王鳴慌忙扣著衣扣問:“俺爹咋了?”
“你快下來吧,趕緊!”
王鳴跳到方子雄的小船上,一人操一只槳奮力向岸邊劃去。等他倆跑到鎮醫院,老爺爺只剩下一口氣了。伏在爹的身邊,王鳴聽到他爹說:“兒呀!上岸吧,那不是正常事理,回吧,胳膊擰不過大腿。”說完就閉了眼,去了。
王鳴呆呆地看著父親滿臉溝壑的臉,半晌才落下淚來,“胳膊擰不過大腿”這句話讓他百感交集。
出棺那天,王鳴看到方子雄急匆匆地走來,身后還跟著一群抬著花圈,衣著黑色西服的城里人。
搶先幾步,方子雄拉過王鳴:“俺哥,跟你說個事,你先別發火。”
“快說。”王鳴甕聲甕氣地說。
“是這樣,吳董事長帶人來給老爺子行孝了。”
“哪個吳董事長?”
“就是吳大窯。”
“我操他姥姥家的,讓他滾!”王鳴嘴角又露出了曇花笑。
“抬手哪能打行孝人呢!”方子雄低頭嘟囔一句。
“別廢話了!”王鳴扔下一句話就走進了屋。
方子雄走出院子和那群人中一位胖子在低聲說話。
“你再和他說,我是真心來贖罪的。”胖子說。
方子雄就又進了屋,和王鳴囁囁嚅嚅地說:“吳大窯說他是來向瓦崗村人贖罪的。”
“王八蛋,現在來贖罪了,讓他滾蛋,不然我出去砍了他!”王鳴激動地罵道。
“他,他……”方子雄還想解釋什么。
“你再說,你也給我滾蛋。”
方子雄見王鳴這樣犟,只得垂個頭出了院門。一會兒,那一群著黑西裝的城里人就走出了村口,方子雄跟在后面如趕著一群山羊出村的老漢。
喪禮結束后,王鳴沒有聽爹的話回岸上,依舊去了舫上。在舫上,他養了一群鵝和一只土狗。入夜,在鵝的叫聲和狗吠里,王鳴會拉起他心愛的二胡,那是一支無名的曲子,是他自創的,還是他從哪里學來的,不得而知。只是這支曲子很哀怨、凄苦、悲愴。
在這支二胡的旋律里,鵝和狗會很安詳地靜下來,王鳴在前俯后仰的拉琴中,暫時會忘了一切,他覺得這只白色舫在游動在升騰,在向皎潔的月光深處飛升。
在那里,他見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兒,聽到了妻兒的嬉笑,女兒惠兒問:“你吃歪了沒有?”
他伸出手來想摸摸惠子的臉,而琴聲一停,妻子女兒就如湖上飄動的水霧一樣退去了,他伸出的手空空的,僵在那里,接著他又瘋狂地拉琴,在琴聲升起時,她們又回來了,又圍繞在他的身邊,圍繞在舫的旁邊……
琴聲停了,人兒倦了,一天就這樣走過瓦崗湖。如果沒有這只喪舫,沒有琴聲,沒有那個傷心的漢子,這湖是靜謐的,是平和的。有喪舫在,白色的舫,黑色的花,這湖變得詭異和不安起來。
如果2010年的初夏沒有到來,瓦崗湖和那艘舫都會平靜如初,王鳴和方子雄也不會有更多的恩怨。
就在這之前,當瓦崗湖的蘆葦和荷花盛開時,方子雄和吳大窯又一次打起了瓦崗湖的主意。吳大窯總覺得欠瓦崗村的12條人命。方子雄自從被組織上擼掉主任后,一直想還要干點什么。因而吳大窯一提建設瓦崗水上游樂園,方子雄就立即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吳大窯乘機邀請方子雄來當旅游公司的經理,出資方是大窯公司。
方子雄接下這個經理位置,是因為吳大窯的一個承諾。吳大窯對方子雄和瓦崗村的村干部和村民說,大窯煤礦在這瓦崗村留有罪孽,欠所有村民的人情,作為反哺和贖罪,大窯公司準備無償投資二千萬來辦瓦崗湖旅游公司,也就是說所有的收入都歸瓦崗村村民,“這樣我心里也就安慰,晚上也不會做噩夢了。”吳大窯說這話時,眼睛里升起晶瑩的濕氣,讓所有人不由不信吳大窯是真心實意地要幫瓦崗村人們致富。
這是岸上發生的事情,傳到喪舫上,時間已過去了好幾個月。這期間,方子雄不再來給王鳴送東西了,這讓王鳴有些不適應。雖然方子雄來時,王鳴和他也說不上幾句話,大多是曬曬太陽,吸支煙,但沒有人來,還是讓王鳴心里有些空蕩蕩的。
接下來是圍湖修堤壩,在湖水的淺水處種蓮藕,在種藕的地方修起了彎彎曲曲的棧橋。棧橋用清漆漆過,露出原木的色澤和年輪,使這年輕的湖變得有了一種時尚感。
王鳴向收魚的人打聽才知道,村里正在辦旅游水上公園,而且方子雄還當了經理,只是不知資金是大窯公司投的。想想方子雄的經歷,王鳴也能理解和同情他,已過40歲的門檻,出去打工也沒有技術,在村里當個村主任又給擼了,往日的風光不再,活得也不容易。讓他干這事太忙,不來就不來吧,王鳴在心里原諒了他。
六月,瓦崗湖里的幾百畝荷花突然開放了,引得游人如織。湖邊的瓦崗村村民開的土家菜館已有十多家了,就這還不能滿足游人的需求,瓦崗湖沸騰得如煮沸的一鍋開水。
在荷花的清香里,望著一天比一天猛增的游人,方子雄興奮起來。在公司員工每天的請示匯報中,在左叫經理右叫經理的聲音中,他又找到當主任的昔日感覺,覺得自己的第二個春天來了。
當他把第一個月的門票收入50多萬支票交給村主任時,他覺得自己高大了許多。
那天傍晚方子雄拎著酒劃著船來到舫邊,他朝舫上喊:“俺哥!我整了幾個菜,你過來喝幾杯。”
舫上閣樓傳來王鳴的咳嗽聲:“你喝吧。”他拉起了二胡。方子雄知道勸他也沒有用,就打開了酒瓶塞,斟了杯準備喝。王鳴停下琴,從高處看他一眼說:“別忘了向湖底幾位鄉親敬杯酒。”說完把方子雄晾在那里,自己又拉起琴來。
方子雄想了想就把酒和菜全潑灑到湖水里。酒是好酒,濃烈的香。
做完這些,方子雄想和王鳴再坐一會,把自己的事業進展和他說說,這時手機響了,是吳三炮叫他:“吳總進縣城了,你過來一下。”方子雄猶豫了一下,站起身來。
“你去吧,你的事我知道,只要對得起鄉親,你就多做點。”王鳴說完拎著二胡走進舫上的閣樓,那條土狗就沖著方子雄習慣性地叫了聲,算是送客了。
方子雄很惆悵地把船向岸邊劃去。
吳大窯對瓦崗湖旅游公司的投資是真心的,他又從上海運來了五艘游艇,把旅游從淺處向湖心延伸。準備做足水面旅游大文章。
這自然是好事,方子雄笑得合不攏嘴。因為游艇一下水,生意就會出奇得好。
但是這給王鳴帶來了痛恨和反感,游艇的到來攪亂了他心底守著的悲哀和寂寞,游艇掀起的浪花更是打散沖壞了他的養魚浮箱,游艇的尾氣和漏出的柴油使不少魚兒翻了肚,更讓他不得安靜的是游人的嬉笑、快樂。王鳴一直認為瓦崗湖不該有這些嬉笑,這里屬于悲哀和悼念,屬于肅殺和寂寞,這是水上陵園,是心靈上的陵園。
幾次他在夜里拉二胡時,在音樂里浮現的逝者都在告訴他,游艇吵了他們的夢。在水中,在那邊的世界里,他們是太陽升起來時才入睡的。
王鳴覺得要找方子雄說一下,他讓收魚人給方子雄帶口信,方子雄回答說:“太忙,等等。”一拖就是五六天,眼看又到了周末,城里游人又要涌來了,王鳴認為不能再等了,他朝著岸邊吐了口痰說:“好!你不來談,我就不信治不了你們。”
周六的五艘游船剛到湖心,就見喪舫劃了過來,舫上掛著十二位亡者的黑白照片,并用喇叭放著哀樂。城里的游客一見這出殯船,自認觸了霉頭,游興大減,趕忙讓游艇掉頭。
喪舫僅僅在湖心游動了一天,第二天就沒有游人再上游艇了。
望著靜靜地泊在岸邊的游艇和一天比一天少的游人,方子雄急了。讓他更為擔憂的是,如果游人從王鳴的喪舫得知這湖里還有12位尸首沒有找到。這里還有人來玩嗎?
吳大窯從上海知道這事打電話來說:“王鳴提什么條件都滿足他,這個項目不能毀了,這是我為瓦崗村民辦的造福事兒。”有了吳大窯這句話墊底,方子雄劃著小船上了王鳴的舫。
吳三炮對叔叔的無條件妥協,有點不悅。他認為王鳴不離開湖心是為了養魚,對于王鳴只能釜底抽薪,只要魚一死,他一準會回岸上去,為此,他讓手下帶著幾桶柴油劃著小船向湖心處的魚箱劃去。
方子雄把船停靠在舫邊。他敲了敲舫幫,向上喊了一聲:“俺哥,我能上來談一談嗎?”
“你上來吧。”
方子雄攀著軟梯上了舫。
王鳴坐在底艙里,黑著臉,方子雄進去后坐了下來,他倆都沉默著,一時間底艙里悄無聲息,只有湖風把電機的扇葉吹得吱吱響。
“俺哥,這事咋辦?你說話吧,我都滿足你的要求。”
“你能代表吳大窯?”
“哥!你別記恨他了,他投資這個公司,也不要回報,收入全歸村里。”
“噢?你又拾了大便宜,那我還要感謝他不成?”
“還是說事吧。”
“我不會離開這里的,你就別說了,你回吧。”
“哥!你讓一條路給我活個人吧,也給自己留一條路活人。”方子雄哀求道。
“說道活人,我先說說我為什么要做這個舫吧。八年前,你到上海讓我回來,我就回來。走前小瑩和惠子讓我帶她倆去嘉善西塘玩一趟,我就同意去了,在那里小瑩和惠子要上那只畫舫,舫票都買了,還排隊呢。攤到俺們了,舫突然壞了,小瑩和惠子就要求下一次來一定要坐回畫舫,像城里人一樣活回人。這個愿望不高吧,可我卻不能幫她們實現。現在,每天晚上她們都上舫上來玩,所以我覺得這才是我的活人法。回到岸上,就離開她們,我能活人嗎?”王鳴斷斷續續說著,目光熠熠生輝,在夜色里如兩點燭光。
“唉!那我怎么辦呢?游人讓你嚇跑了,這個旅游公司就要關門。我這一年的心血扔在湖里事小,瓦崗村百姓失去了大收入大呀!”方子雄攤攤手。
狗朝網箱處大叫,月光下影影綽綽可見到幾個人影,王鳴站起身來拎著魚叉高聲:“誰在那里偷魚?”方子雄也跟著出艙門,在王鳴的大聲吶喊中,幾個人影拉響了汽艇馬達“突突突”地急匆匆逃去,接著,他倆都嗅到濃濃的柴油味。
“你狗日的,你讓手下來干好事了!”王鳴看著方子雄笑了起來:“你原來還會有下毒的手段!”方子雄看見王鳴笑,知道事情不好,趕忙說:“哥!你誤會了,俺怎么會干這扒屁眼的事呢。”說著將手里的煙頭丟進了湖中。“隆”的一聲,湖面一下升騰起一片火海。“你個王八蛋!”王鳴突然收起笑,“你不但是村奸,還是殺人犯。”說完舉起了魚叉。方子雄害怕地向后退去,“哥,哥!天地良心,我真沒干這缺德事……”說著,忽然失足掉進了火海。方子雄沉浮幾下“哥!真不是我干的。”見到方子雄掉到湖里,王鳴趕忙把魚叉伸給他,想拉他上岸。方子雄認為王鳴要用魚叉叉他,掙扎著逃開,很快就葬身在火海里。
火蛇急速爬上舫的艙板。見到方子雄沉沒了,王鳴向閣樓退去,他抱著那條土狗,跑到舫上閣樓頂,他把狗扔出去,扔向沒有著火的湖面。此時,他也可以跳下去,但他沒有跳,他操起二胡在火焰中拉響那首悲愴的旋律……
第二天,喪舫不見了,瓦崗湖湖水平靜,波瀾不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