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恩(1921—),江蘇常熟人。本名俞晨,我國著名的表演藝術家。1938年考入國立劇專,畢業后馳騁在重慶、上海、香港和北京等地的戲劇舞臺上。解放后在北京人藝工作,畢生演出了數十部話劇和電影。她說“我是從重慶起步,演小角色成長起來的”,從演《清宮外史》的瑾妃起步,演過花枝招展的交際花,演過又老又丑的妓女。別人以為演這些角色,有損個人形象。呂恩不管這些,她認為有興趣的就演。她也挑過大梁,解放后她在話劇《雷雨》飾演的繁漪、《伊索》中的梅麗達、《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中的巫婆馬聶法等,雖戲份不太重,但鮮活的表演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評論家說“她的戲的特點是沒有戲的痕跡”,足見功夫之深。
胡蝶的風骨?周璇不“猶太”
呂恩六十多年的演藝生涯中,結識了我國文藝界一大批明星,胡蝶(1908—1989)就是其中的一位。
在上世紀三十年代,胡蝶在電影界是屈指可數的一號大腕。呂恩在30年代上海當中學生時就崇拜蝴蝶。胡蝶的演技和為人的節操給呂恩留下深刻的印象。1945年春,張駿祥導演《小人物狂想曲》,呂恩與白楊、謝添同臺演出,她飾一個愛虛榮的由港來渝的青年女性。當時劇社窮,沒有齊備的服裝,快演出了呂恩演的角色服裝還沒著落。導演張駿祥給時在重慶的中央電影制片廠胡蝶寫信說好,要呂恩自己去借行頭,若試穿合身就借回來。呂恩一見四十多歲的胡蝶仍風姿綽約,深為她的端莊美麗而震懾。胡蝶熱情招待,并細心詢問呂恩扮演的角色背景后,從自己的衣物中挑了一件給呂恩說:“大花襯衫,顏色鮮艷,符合你演的角色;一條西服褲子,表示你出門旅行。”并教呂恩香港女人走路的姿態,囑咐呂恩“一定要穿高跟鞋,那樣在出場時顯得苗條、挺拔,一亮相就讓觀眾第一眼覺得你是從香港來的?!眳味鞲孓o后走出老遠,胡蝶又追上來,叮囑呂恩:“演出時最好用一塊花紗頭巾把蓬松的頭發包起來,并在額前露出幾綹卷發,顯出風塵仆仆感……”
在胡蝶悉心的指導下,呂恩對演出的新角色充滿了信心。呂恩一出場,果然十分搶眼。趙丹在臺下當觀眾,演出結束后,趙丹馬上跑到后臺對呂恩說:“你的上場,使臺上為之一亮。”晚年的呂恩,每每想起胡蝶,十分感念她對自己的提攜與幫助。
呂恩對胡蝶的民族氣節尤為敬佩。珍珠港事變后,香港淪陷。胡蝶東躲西藏。日本的久田幸助是中國通,會粵語,找到胡蝶,以高酬為誘餌,要她到東京去拍一部《胡蝶游東京》的風景片。胡蝶謊說自己懷孕,不便拍片。然后,通過秘密渠道找到游擊隊,經策劃扮裝,以到九龍租界旁的教堂做禮拜為幌子,溜入中國地界,輾轉到達廣東惠陽。胡蝶特捐三千港幣獻給抗日力量。戰火逼近韶關,胡蝶又逃到桂林,最后到達重慶。
金嗓子周璇(1918—1957)也是呂恩的好朋友。1948年周璇在香港永華電影企業公司拍的《清宮秘史》中飾珍妃,呂恩第一天到這家公司拍《山河淚》電影,在化妝室里結識了周璇。因為她們都是江蘇常熟人,倍感親切。周璇親切地喊呂恩為“小常熟”。
周璇自幼家貧,是在苦水中泡大的。自《天涯歌女》一舉成名,有了錢之后,過慣苦日子的周璇仍很節儉,處處精打細算。倒霉的是她賺的錢后來全被人騙走了,成為人財兩空的悲劇主角。
有一件耐人尋味的小事,令呂恩難忘。
一次呂恩與周璇同到一處做客,出門后又同回公司辦事。以爽氣聞名的呂恩順手招了輛出租車。周璇馬上說車費由她付。呂恩拗不過,只好聽她的。上車后周旋俯在呂恩耳邊悄悄地說:“我要車子開到公司大門外的馬路上停,不開進去?!眳味鞑唤鈫枮槭裁?。周璇笑著低聲說:“出租車基數是二元,這條路我常坐,到公司大門外正好二元。拐個彎,就要多付二角。”呂恩是個愛開玩笑、好逗樂的角色:“開進去吧,這二角錢我出。”周璇急了,忘了談話不該讓司機聽見,大聲喊:“不許你多花這二角冤枉錢,和我一起走幾步回公司?!?/p>
1949年春,上海解放了,呂恩準備回來。離港前夕,呂恩到彌敦道買東西,正好碰到周璇,向她告別。呂恩問她什么時候回去。周璇很傷感,說“你們有文化,回去有事做,我不識字,連劇本都看不懂。我演的這些片子,那邊是不會要的……”呂恩邀她進咖啡館小坐,兩人又聊了起來。周璇說她喜歡孩子,她打算在香港多拍幾部片子攢些錢,將來到上海辦個幼兒園……結賬時,呂恩搶付,周璇拉住她的手不肯,堅持由她付。
晚年呂恩回憶這件事時凄然地說,“想不到我們的那次見面竟是永訣!”呂恩認為周璇人十分樸實,生活儉樸,從不亂花錢。她也從不想沾別人的便宜。可當時電影圈里有人譏她為“猶太”(吝嗇),實在不應該?!皬乃墓潈€中更能體察她的辛酸?!眳味魅缡钦f。
曹禺的溫?張駿祥的厲?郁風的善
呂恩的從藝生涯中,受曹禺和張駿祥的影響最大。
曹禺(1910—1996)是劇專教務主任,30歲時因寫出《雷雨》、《日出》已名滿全國。呂恩印象中曹禺是為人和藹,沒有架子的先生。那時師生吃住在一起,年齡差距不很大,下課師生在一起打球、游泳,“瘋”成一片。曹禺授西洋戲劇史和劇本選讀。大家最愛聽他的課。曹禺獨自能仿讀劇本中多種角色,聲情并茂,很受學生歡迎。呂恩說:曹禺是典型的書呆子,生活上大大咧咧,一點不講究。他有時穿兩只不同的襪子上街,也若無其事。有趣的是,一次他穿棉袍上課,下課到休息室,脫棉衣時,一只老鼠從棉襖中躥了出來。后來他寫《北京人》劇本,就把耗子貫穿在整個劇本中。呂恩入劇專一年級時,第一次上舞臺演一個只圖享樂的貪官太太,十分緊張。臨上場,曹禺隔著幕布對她說:“不要害怕,我就站在側幕旁給你保駕;忘了臺詞也不要緊,我給你‘提詞’?!庇胁茇墓膭?,呂恩沒有怯場。曹禺解放后的第一個劇本《明朗的天》,主角徐羨美就是讓呂恩擔綱的。晚年的曹禺還老想著呂恩,他在致呂恩的1980年10月6日信中寫道:“你的信使我想起四十年前在渝州初見你的時候,大約你才十幾歲。歲月如流,大家都有些見老了。你是一個出色的演員,演戲,演電影,都得到了觀眾的贊許。作為一個藝術家,你已經為祖國添了光彩,我是引以為驕傲的。有一句話送你:雄心不取決于年歲,正如同青春不限于黑發,也不隨著白發而消逝?!笔鹈安茇焙筮€幽默地加了一行字:“我簽錯了,我該寫‘家寶’?!?/p>
張駿祥(1910—1996)是呂恩的班主任,以嚴厲聞名。他教“導演”和“舞臺美術”課?;A課學完后,三年級選專業課,呂恩選“編劇”。張駿祥認為她個子高,有形象,在臺上能戳得住,建議她學表演。呂恩說自己是南方人,語言不行,沒信心。張駿祥說:“語言不好可以學,以后不準你和上海人在一起就說上海話。如讓我聽到你說上海話,就罰五分錢一次。”在張駿祥的鼓勵和督促下,呂恩步上演戲生涯。1947年,張駿祥導演《還鄉日記》,大膽起用從無演電影經驗的呂恩。后又讓她陸續出演《蛻變》、《北京人》和《安魂曲》等劇中角色。呂恩至今仍很感激張駿祥當年為她選專業、定調,給她表演的機會,使她成為一名演員。
在一伙同輩朋友中,呂恩最談得來的要屬郁風了。郁風(1916—2007)是畫家,多才多藝,風度翩翩,以爽直、熱情、善解人意,廣受友人們尊敬。1943年郁風在夏衍領導下的《救亡日報》工作,因桂林政局突變,為防迫害,遵夏衍之命郁風到成都應云衛的中華劇藝社,與呂恩同住一個宿舍。那時,她們窮得叮當響,1944年元旦,她們窮得連買早點的錢都沒有,大過年的,又不好意思去賒賬。天又冷,她倆與趙慧琛三人用被子蓋著腳,靠在床上“孵豆芽”。郁風樂觀,說大家談自己覺得最好吃的東西,來個“精神會餐”。最后呂恩從枕頭中無意發現幾張零票子,但不夠買三副燒餅油條,只好買了幾個烤山芋回來充饑。吃完了,郁風幽默地說,“我們閉上眼睛想吧,想什么就有什么,最好想個天方夜譚中的魔匣子才好呢!”
抗戰勝利后,大批文化人都回到上海。郁風和苗子那時住在南京,她好熱鬧。每逢周末他倆都回上海的家,與朋友們玩。郁風愛跳交際舞,唐納那時在《文匯報》當副總編,是她的最好舞伴。一個周末,郁風約唐納、趙丹、鄭君里、秦怡和呂恩一起去阿凱第舞廳跳舞。樂隊奏完最后一支曲子,客人們紛紛付賬離開。趙丹聞風不動在說笑話,其他兩位男士也不動——照慣例,跳舞是要男士買單的。呂恩覺得好奇,一問他們才知他們三人都沒錢。郁風一聽,馬上把放在桌上的包拿到膝下,掏出一卷鈔票,從桌布底下塞給斜對面的趙丹。趙丹馬上精神抖擻,大聲呼服務員買單,還裝模作樣跟服務生談天說地擺闊,多付了一筆小費。出了舞廳,大伙笑得腰都彎不下來。
郁風出道早,30年代在上海做抗日救亡工作時認識唐納和江青,還在同一劇社同事過??箲饡r,唐納在重慶編《時事新報》。日本投降不久,江青秘密到重慶治牙,她向周恩來提出要見唐納。周恩來不同意,經不住江青吵鬧,周最后只同意江青進城到她的老友郁風家秘密做客。江青那時已是“第一夫人”,唐納聽說江青要找他,緊張之余,理智地找出當年與她(時名藍蘋)結婚時穿的旗袍讓郁風轉交,稱她“江青女士”,以示過去瓜葛斬斷。唐納后來出國了,逃之夭夭。倒是郁風這個知情人倒了八輩子霉,在文革中,郁風、苗子被江青關在秦城監獄整整八年。郁風出獄后她仍對朋友們說:“我對江青(當時)確有好感,從來沒有說過她一句壞話?!倍约悍负?,她的罪過就是知道江青的老底太多了。
呂恩始終把郁風當作大姐,有事喜歡跟郁風說。呂恩與吳祖光在香港友好分手后,呂恩花幾千元買了一部萊卡照相機送給吳祖光。后來吳祖光與新鳳霞結婚時沒錢請客,把照相機賣了,在歐美同學會辦婚禮。呂恩聽了很不舒服,把這疙瘩告訴郁風。郁風開導她,批評她心眼太小,說:“送給他的東西就是他的了,他愛怎么著就怎么著?!眳味飨胂?,郁風說得在理,氣也消了。呂恩后來的愛人胡業祥去世后,她情緒低到極點,遠在澳大利亞的郁風、苗子寫很長很長的信開導她,希望她振作起來,勸她用筆寫寫,撫平悲哀。呂恩試照著做,果然走出了低谷。積累了不少文章,2007年居然出版了一本厚厚的回憶錄《回首》。
郁風逝世已有三年了。呂恩說很早就想寫一篇懷念她的文章,因心緒不定還沒有寫出來。她說她一定要寫的,否則于心難安。
徐悲鴻的《貓》和張大千的《仕女》
呂恩不事收藏,但每遇友人贈物,她必珍如拱璧。她覺得那不止是紀念,而是收藏友誼。文革中,她家遭受造反派四次劫掠,書畫文物蕩然無存。最令她痛心的是兩幅前輩的贈畫:一是徐悲鴻的《貓》,一是張大千的《仕女》。
這兩幅畫的得失都十分傳奇。盡管呂恩已是八十八歲的老太太,對往事的記憶仍十分清楚,連細節都說得繪聲繪色。
1943年,吳祖光寫出劇本《牛郎織女》,由余克稷主持的怒吼劇社演出。張駿祥任導演,丁聰是美工。耿震飾牛郎,張瑞芳飾織女,呂恩飾王母娘娘,在成都演出,盛況空前。老板余克稷賺了一筆,他為人十分厚道,給每人發了不少錢。呂恩說,“好幾千塊,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這么多錢!”打牙祭是打不完的。吳祖光、呂恩和丁聰三人決定去玩青城山。趕到車站,誤了班車,他們坐洋車到山上,住了一晚。想多住幾天,但錢沒帶夠,呂恩要回去。吳祖光點子多,說應云衛不是要你去演戲嘛,我們先玩幾天再說,讓他來結賬。廟里的住持想攬客人生意,說山下天師洞徐悲鴻、廖靜文、苗子夫婦在寫生,叫他們上山與你們一塊住多熱鬧。呂恩給郁風打電話問有錢否,郁風說沒有。徐悲鴻聽說后,說讓他們下來罷,大不了我給廟里多畫一幅畫。呂恩聰明,對廟里的住持謊稱他們下山接徐悲鴻,就此溜之大吉了。
那是呂恩第一次見徐悲鴻(1895—1953)和廖靜文。是時他們還沒結合。徐悲鴻請客,廖靜文坐在他身旁,他不時給廖靜文布菜,體貼、殷勤很到位。徐悲鴻很大方,餐畢為吳祖光、丁聰各畫一匹馬,給呂恩畫的是只貓。呂恩撒嬌裝作不高興,說貓沒有馬好。徐悲鴻笑著說:“我畫的貓最好,我家里養著許多貓,你看我畫的貓正午的眼睛多有神。人家說我畫的馬好,其實不怎樣,總有一只腳蹩著。”大家被徐悲鴻幽默笑了。
這張《貓》,呂恩裝裱后一直珍藏著。文革抄家,“貓”被造反派“捉”走了。據說林彪對徐悲鴻的畫很感興趣,聲言要收藏100幅徐悲鴻的畫。呂恩的這只貓就被林彪“養”了起來。林彪折戟沉沙后,這幅畫流入故宮博物院。
另一幅是張大千的《仕女》。
那是1949年秋。全國大部分地區已解放,呂恩演完了《蝦球傳》,正打算返回內地。一天苗子、郁風夫婦約她到澳門去拜訪張大千(1899—1983)。呂恩生性好熱鬧,一聽去看大畫家自然高興。苗子與張大千談事,呂恩與郁風就去欣賞張大千的畫室。呂恩說,大千先生的大畫桌上擺滿了一件件女人的旗袍,她先不知是怎么回事,后來才曉得是太太小姐們送來請大千在旗袍上畫荷花的。那時張大千正處兩難困境:回大陸吧,有“前科”,世人指責他當年破壞敦煌;他對共產黨又缺乏了解。去臺灣吧,他曾應何香凝之邀為毛澤東畫過畫。張大千攜妻兒老小一大撥人,全靠他一支筆,動亂歲月,畫又不好賣,經濟上很窘,只好干起在旗袍上畫畫的活。告辭時,張大千與他們合影留念。又送給苗子夫婦一幅“荷花”(此畫文革被抄,未還)。給呂恩畫了一幅“仕女”。呂恩說:“那是一件素描,風格很獨特,身子是古代的仕女,而臉蛋畫的是我,并題了上款。”過了若干年后,呂恩始知,苗子拜訪張大千是受夏衍的委托,動員張大千回大陸的。苗子夫婦邀她同去,只不過是拉她當陪客或作幌子而已。
呂恩回大陸后,一直珍藏著《仕女》。文革抄家時與《貓》一道被掠走。造反派收走這幅畫,后被康生要去。有趣的是粉碎四人幫后,此畫也流入故宮博物院。
1979年四屆文代會召開,一大批知名人士聯名寫信強烈要求歸還抄家物資。葉淺予讓呂恩也簽了名。因為是作為提案上交的,上面也認真。發現抄家書畫大多存在故宮。按規定,凡上款明確的,歸還。如是古畫,無法認定主人,畫主只好自認倒霉了。葉淺予的一大批古畫,就無法追回。當葉知道呂恩追回兩張畫后,十分羨慕,說:“呂恩,你福氣好?!?/p>
呂恩想想自己真是幸運的。1948年冬,唐納從滬到港,準備赴美。夏衍請唐納在淺水灣一家酒店喝茶、跳舞,呂恩等老朋友作陪。一個朋友為大家拍了張合影作紀念。文革中呂恩家四次被抄,這張照片也被擄走,不久呂恩也被送進牛棚,她一天到晚提心吊膽這張照片東窗事發。萬幸無事,原來那些造反派不認識唐納。文革后發還抄家物資時這張照片被退了回來。呂恩說:“如造反派認出唐納,把事情捅到江青那里,我大概要和郁風一樣被送進秦城監獄!”
由于文革中呂恩常在太陽下暴曬,1973年得了“紅斑狼瘡”病,差點丟命。治愈后即告別舞臺,現在京頤養天年。時年八十八歲的呂恩,對人生深有感悟:金錢、名譽、地位等等,對我們歷經滄桑的過來人來說,實在沒有意義。她說:“平安是福,活著就能多看看這美好的世界!”
(選自《故人風清:文化名人的背影》/張昌華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3月版/本文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