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9月17日胡風自北平給在上海的妻子梅志的信中寫道:“我應該爭取,為了工作,為了同道,這在我是一直痛感著的,但實際并不簡單,我自己的心情也有很沉重的東西,慢慢看罷。我自己在其次,現在急切的愿望是一些朋友和你能夠不致因為我而使不出力量來。時代太偉大了,但因為這,每一份力量的委屈在我都是難過的。”
寫這封信時的胡風來北京參加第一屆全國政協會議并參加開國大典。之前和之后這一時期的家書,主要談的就是他如何“爭取”工作和內心的委曲,同時在信中囑咐梅志如何處理一些具體的出版事宜,在胡風看來,他和梅志參與的屬于私人的出版社是他們一家今后能保持獨立生活的底線,他在“爭取”工作的過程中之所以能一直不肯妥協,其中一個主要因素是他覺得有獨立生活的資本,這個資本就是他們還能自己著書和印書。對于即將誕生的新中國,胡風的心情是復雜的,一方面他懷著自信的期待,另一方面他又深為現實中的人事所困擾,在他看來,他沒有得到一個更能施展他思想和能力的陣地,或者說他不能忍受在那些他所瞧不起的同行(對手或同路人)手下做事,他所想要的是一個能施展他和他的朋友們的才能的舞臺,而不是一個僅僅是享受生活待遇的閑職。譬如在稍后的10月4日的家書中,他說:“艾青忽然問我肯不肯到清華教書,并且說已向清華提到過,云。我說不能教書。看來,也許是想我閑居在此拿一千多斤小米的。在這樣的時代,我不想在這樣學府教書……”
在10月28日的家書中,胡風又說:“留我,是要我在文化部下面掛個名,住在這里,這等于把我擺在沙灘子上,替茅部長象征統一,如此而已。前天,給父周去了一信,表示希望能見面之意。但我看,不見得約見的。面對面,他難于處理。如不能出去,又弄不好,那么,也許不久我就回到破屋子里來。太平犬,從前的人想望而不可得,今天我們是得到了的。不過,是犬,總不會有太平日子,時不時難免有人提幾提棍子。那時候,見怪不怪也就是了。”
這里,胡風筆下的茅部長就是茅盾,父周是指周恩來總理。在胡風的家書中,經常出現的有兩個“周”,一個是“父周”,就是周恩來,另一個是“子周”,就是周揚。還有一個經常出現的詞是“秘書”,指毛澤東的政治秘書胡喬木。從這信里能明顯讀出胡風的情緒,其實那一時期的胡風家書,彌漫其中的就是這種情緒。他與周揚在1930年代上海“左聯”時期的矛盾是公開的故事,在新中國成立初期,胡風的情緒之所以不滿,主要的原因與周揚及其同志有關,其時周揚的身份是新中國文學界的主要領導,而作為“左翼”文人尤其是“七月詩派”領袖人物的胡風,在面對周揚具體領導的文壇,其為“爭取”工作的心情可以用極端敏感和強力奮爭來形容。
貳
從1949年9月8日到1950年2月4日,這段時間胡風在北京除了開會就是為了解決他的工作問題,這期間他寫給梅志的家書里,充分表達了他的期待和不滿。作為一直在“國統區”從事“左翼”文學活動的代表性人物,胡風對新中國的成立無疑充滿著自豪和期待,但新中國成立后看著昔日的“左翼”戰友或對手大多都有了相應的位置,這位置或多或少在胡風看來并非是這些人應該取得的,尤其是胡風感覺自己明顯遭到了排斥,他的失望甚至哀怨油然而生。他在北京的日子,到了最后就成了等待和胡喬木甚至周恩來的見面,仿佛見了面他就能談清楚自己和周揚等人的矛盾所在,就能說明他和他的同道們的正確和周揚們的錯誤。譬如他在11月8日的信里說:“現在是,等父周約見。好像子周想我在文聯或文協擔個名義,以示一統,也為他們掙場面。我并不是不愿使他滿足,無奈這樣一來,等于使我躺在沙灘上,麻痹了我又對大局無益。這情形,非找父周徹底談一談不可。昨天雞尾酒會上見到,他說:‘我還沒有約你談話呢。’可見他還記得要約見的。我看也許要拖到丁玲回來,由她來和我多談閑天的。”
胡風在北京除了參加會和一些活動外,用他信里的話說,每天就是想想事,找人或人來,寫信。當然也寫些文章。如在1月15日的信里寫道:“這幾天逼寫紀念文章,只好寫點短小的,不寫又要得罪人。……我答應了多留些時,一個月兩個月都可以,但不愿在此工作。當然還要談話的,我只想談清楚了再回上海,好好地自己做一兩年再說。多留些時,也不致牽入上海的旋渦里去。復旦事,再問你時,你可以答應,說等我回來后決定。”胡風說的復旦事,仍是不愿意到大學里教書,至于“上海的旋渦”是指當時華東地區文學藝術界的領導和組織事務。從胡風的家書里不難看出,他不僅對周揚這樣的昔日論戰的對手,就是對同與周揚有過一些“過節”的“左翼”戰友如馮雪峰、丁玲等人也是頗有微辭。
胡風所說的“逼寫紀念文章”是指紀念魯迅的文章,緊接著的16日的夜里,胡風完成了一篇四千余字的《不死的青春》。在文末,胡風寫道:“1949年10月16日夜3時,急就,北京附記:手邊只有借來的《熱風》,三本《且介亭雜文》和一篇參考的論文中的引用文,其余引用的語句都是憑記憶。這些引用都是當作說明的例子,并不是以為這些才是最能夠說明的例子。再,憑記憶的引用也許字句上有小參差。”
從這樣的文字里,與胡風在家書里所流露的情緒可以涇渭分明。但在這充滿戰斗性的語言里,卻又分明有著胡風的精神。
叁
1949年9月20日,在這同一天,巴金和沈從文各自給自己的妻子寫了一封信。巴金也是來北京參加政協會的。他在信中說:
昨天剛寄出一信,今早又收到你的信了。我還沒有到開明去拿錢,過兩天我會去拿的。其實我自己也不需要多少錢,不過來北平一趟總得買點東西帶回去送人,我自己也想買幾本書。每天出街得花車費。但是從明天起到月底止日程都已排定,一時也沒有花錢的機會了(“因公出門”是有汽車坐的)。下月初當有空并可以作回上海的準備。
文生社的薪水我始終說不要,小康如了解我,似不應當送來。你退回去很好。而且事實上對文生社我以后也無法盡力,更不好白拿錢。不“預支”版稅,以后也就不會拉到好稿子。現在別的地方都“預支”版稅。寫文章的人又特別感到錢的需要,誰還愿意白白為文生社寫稿、譯稿?十本書的版稅小康不主張補發,我已去信表示不堅持,只要他們能負起這責任就好。對文生社的前途我頗悲觀。我也預備放棄了。本來在這時候我們應有新的計劃,出點新的書,如健吾的高爾基戲劇和西禾的羅藝小說。以后不知道怎樣才好。實在可惜。
俞福祚今天已動身,托他帶去一小毛狗,是給小林的。你的圖章已取來,少彌的寶劍也買到。小林的牙齒弄好沒有?
此信的最后,巴金又附了一段話:“昨天我們開小組會,聯絡員說,要是衣服不夠,可想辦法,問我要不要衣服。我說現在不需要。要是十號前能回滬,就不需要什么了。看情形我恐怕不能趕回上海過中秋節。”
在這封信里,巴金所談除了生活瑣事就是關于他曾主持的文生社,即文化生活出版社。在稍前些日子巴金寫給朋友的一封信中的內容可以給巴金的這封家書所談與文生社有關的內容做一個很好的注釋。那封信是1949年8月29日巴金回復曾在文生社做過事的田一文的。信中寫道:
我月初從北平回來,過兩天還要到北平去。我想我是了解你的,但目前我無法幫忙了。我去北平前幾天朗西夫婦約了幾個朋友來跟我吵,要我交出文生社,我答應回滬后辦交代。現在是康嗣群做總經理,朱洗做董事長。我無權請你回來了。不過你可以寫信給康嗣群商量,說愿意幫他做事。他或許有辦法。要是不成功,那么過一兩年文生社業務發展時,我當向小康介紹,勸他把你請回來。我對書店的興趣差得多了……
在胡風寫給梅志的信里,有許多內容是涉及他們夫婦參與的出版事務,梅志還與幾位年輕的胡風派朋友合營著出版。與巴金的被逼退出和對出版社的悲觀不同,胡風的考慮顯然是為了自己和家人的政治前途。起初,他讓梅志逐步退出,是覺得“他們”(他的年輕朋友)應該獨立了,“我們”不能總讓他們牽累著。譬如在胡風1949年6月13日自北平寫給梅志的信里就有這樣的話:“舊的關系要漸漸離開遠些,特別是親戚之類。”再就是:“一、出版社要準備結束。二、刊物,朋友們弄是可以的,也許應該的,但要事務獨立,我們不能管,更不能經營事務,頂多編輯上從旁幫忙。”到了后來,胡風覺得若能經營好書店,也是自己和家人能自由生活的保障。
巴金的家書感覺不到北平的政治氛圍,也很少涉及朋友們,更沒有文壇上的是非,純粹是日常生活性的家書。而胡風的家書,如同拉開的弓,始終充滿著緊張。
肆
同一天的午夜,沈從文在北平的家中給并非不在身邊的妻子張兆和寫了一封1700余字的信,開頭就寫道:“你和巴金昨天說的話,在這時(半夜里)從一片音樂聲中重新浸到我生命里,它起了作用。”從信里得知,張兆和所說的話是希望沈從文參軍,并表示,若沈能參軍,她這里和孩子在一起,再困難也會支持下去。接下來,沈從文說:“我溫習到十六年來我們的過去,以及這半年中的自毀,與由瘋狂失常得來的一切,忽然像醒了的人一樣,也正是我一再向你預許的一樣,在把一只大而且舊的船做調頭努力,扭過來了。”
前一天,巴金和蕭乾來看望沈從文,他們前來顯然是來安慰和鼓勵沈從文的,沈從文說:想起昨天巴金蕭乾說的,我過去在他們痛苦時,勸他們的話語,怎么自己倒不會享用?許多朋友都得到過我的鼓勵,怎么自己反而不能自勵?我似乎第一次新發現了自己。
當時的沈從文,仍處于精神失常狀態。但已從之前自殺的陰影里走了出來(1949年2月、3月,沈從文情緒低落的緣由主要是郭沫若在香港發表的《斥反動文藝》,北大學生重新抄在大字報上。當時沈從文壓力很大,覺得沒有希望,精神緊張。1949年3月28日,在極度的苦悶中,沈從文用剃刀劃破了頸部及兩腕的脈管,又喝了一些煤油,以求永遠的解脫)。在北平解放前,同樣是遭到來自香港中共領導的“左翼”陣營的嚴厲批判,尤其是在郭沫若的《斥反動文藝》里蕭乾和沈從文都榜上有名,但蕭乾的處境和心態顯然要比沈從文好,否則他也不會有心情隨著巴金來勸說沈從文。這與他在七月份參加了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有關。第一次文代會是從延安走來的革命文藝工作者和從國統區走來的“左翼”文藝工作者的首次大聯合,更是為新中國的文學藝術界的開篇奠定了布局。胡風、巴金、蕭乾等人都參加了大會,而沈從文卻沒能成為代表。
如果說之前沈從文遭到由香港中共文委領導出版的《大眾文藝叢刊》為中心的嚴厲批判是因為沈從文并非“左翼”作家尚好理解,而胡風對《大眾文藝叢刊》連續集中的針對胡風文藝思想和路翎小說的批判就斷然不能接受了,與沈從文因這種批判而陷入精神的困境不同,胡風當然是要戰斗了(后來,胡風寫了《論現實主義的路》進行答辯),當然他也意識到那些批判他的人將以領導者的姿態出現在新中國的文壇上,他在1949年6月13日自北平寫給梅志的信里說:“大概,開會完畢,至少要一個月。已經暗示要我住在北平,但我沒有表示什么。回上海也不會好處的,香港少爺們都會在上海做司令的……”胡風在信里所說的“香港少爺們”是指當時曾領導批判他的香港文委的領導人馮乃超、邵荃麟、林默涵、胡繩等。在信的開頭,胡風說:“我愉快的很。我到處有真誠的朋友,何況在這新天地里。但當然,也到處有敵人。應該如此,不如此就等于說我沒有戰斗過。我是無私的人,從來無所爭,現在更無所爭,但為人民,為革命,我不會向任何敵對思想屈服。”
伍
沈從文這封1949年9月20日午夜寫給妻子的信,希望他的“三三”理解到他要走向新生的決心和清醒:
我一定要使你愉快,如果這是可能的,我要請求南下或者向東北走走。
人不易知人,我從半年掙扎身受即可見出。但我卻從這個現實教育中,知道了更多“人”。大家說向“人民靠攏”,從表面看,我似乎是個唯一游離分子,事實上倒像是唯一在從人很深刻地取得教育,也即從“不同”點上深深理解了人的不同和相似。……我實在應當迎接現實,從群的向前中而上前。因為認識他們,也即可在另一時保留下一些在發展中的人和社會,一一重現到文字中,保留到文字中。這工作必然比清理工藝史還對我更相宜,因為是目下活人所需,也是明天活人要知道的。就通泛看法說,或反以為是自己已站立不住,方如此靠攏人群。我站得住,我曾清算了我自己,孤立下去,直至于僵仆,也還站得住。可是我已明白當前不是自己要做英雄或糊涂漢時代。我樂意學一學群,明白群在如何變,如何改造自己,也如何改造社會,再來就個人理解到的敘述出來。我在學做人,從在生長中的社會人群學習,要跑出午門灰撲撲的倉庫,向人多處走了……
此時的沈從文已開始了他在故宮午門上的歷史博物館的生活(1949年9月8日,沈從文就自己的未來工作給丁玲寫信:“為補救改正,或放棄文學,來用史部雜知識和對于工藝美術的熱忱與理解,使之好好結合,來研究古代工藝美術史。……”)。但很顯然,沈從文仍有繼續文學寫作的愿望和信心,他需要妻子的理解和支持,這種理解,沈從文說,“是支持我向上的梯子,以及一切力量的源泉”。
陸
之后,胡風、巴金和沈從文的生命軌跡有了不同的方向。
沈從文很快入了華北革命大學的培訓班,然后在午門城樓上做起了文物解說員。雖然仍有機會從事文學創作或到高校教書(1950年代初,輔仁大學國文系曾有意聘他為教授,沈從文本來已經答應,但在權衡利弊之后,還是沒有去。也有人建議他寫一些歷史故事,以發揮他的文學特長,但沈從文擔心自己對歷史人物的理解引起麻煩,謝絕了友人的好意。后來,中央美術學院調沈從文去教學,他考慮到和同事對藝術認識上的差異,也拒絕了),他還是選擇了身邊的這些壇壇罐罐和花花朵朵。二十多年后,沈從文寫出了《中國服飾史研究》,他在午門上的“解說”也留下一本《壇壇罐罐花花朵朵》。
胡風仍沒“找到”合適的位置,或者說仍沒有得到令他覺得合適的位置,盡管他在家書里多次說,他對地位沒有要求等等,但他的做法和想法卻處處讓人覺得他在爭取“位置”。譬如,解放初期華東文學藝術界的負責人是馮雪峰,在家書里,胡風對馮雪峰往往以“三花臉”稱之,直言他的失望和不愿涉足。當讓他在丁玲主持的文學講習所和馮雪峰主持的《文藝報》兩個機構選擇一個時,他更是不屑于在這兩人之下。后來,得知華東作家協會擬以巴金為主席,他擔任副主席時,他在家書里說,若是這樣,讓他怎么開展工作呢?為了爭取一個合適的崗位,胡風一次又一次地滯留北京,上書或者等待著與“子周”(周揚)、“秘書”(胡喬木)和“父周”(周恩來)的談話,并遷居北京,寫出了上書中央的“三十萬言書”,然后便是二十多年的監獄生活。
巴金融入了新中國文學界的主流,成為華東及稍后的上海作家協會的主席。
柒
《從文家書》中的一段話一直讓我耿耿于懷,這話出自沈從文1956年10月10日他從濟南寫給夫人張兆和的家書中。其時他正以北京歷史博物館的文物工作者身份來山東博物館出差,在家書中他說,上午到了師范學院,正值午課散學,千百學生擁擠著出門上飯堂,他們在這些年青人中間擠來擠去,沒有一個人認識。沈感慨若是學生們聽說是巴金,大概用不了半小時,就會傳遍了全校。接下來沈先生說了那段讓我耿耿于懷的話:“我想我還是在他們中擠來擠去好一些,沒有人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自己倒知道。如到人都知道我,我大致就快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干什么的了。”
1949年后,沈從文告別了文學寫作,改行從事文物工作,他的一生也就分成了兩截:前半生是作家,后半生是文物專家。關于他的放棄文學轉業文物,汪曾祺在《沈從文轉業之謎》一文里對沈從文的擱筆有透徹深入的分析,并也說了沈從文對于寫作也不是一下就死了心的:一個人寫了三十年小說,總不會徹底忘情,有時是會感到手癢的。這在沈從文寫給他的信中也時有流露,而在沈從文寫給夫人的家書中更對自己的文學創作充滿著自信并對不能再從事創作心猶不甘,比如他1956年12月10日在長沙寫給夫人的信中說:“我每晚除看《三里灣》也看看《湘行散記》,覺得《湘行散記》作者究竟還是一個會寫文章的作者。這么一只好手筆,聽他隱姓埋名,真不是個辦法。但是用什么辦法就會讓他再來舞動手中一支筆?簡直是一個謎,不大好猜。可惜可惜!”
接著,沈從文提到了歷史上遷來徙去終于死去的曹子建和干脆窮死的曹雪芹,這兩人都只活了四十多歲,與他們相比,“《湘行散記》的作者真是幸運,年逾半百,猶精神健壯”,沈從文的自信和無奈在家書里表達得痛快淋漓。一個寫出了《湘行散記》《湘西》《邊城》《長河》和《從文自傳》的作家,是有理由和資本來感嘆自己“這么一只好手筆,聽他隱姓埋名,真不是個辦法”。
其實改行后的沈從文并非躲進文物工作的寂寞園地里心靜如水與世無爭,他的某些文物“同行”(尤其是某些領導)同這個“半路出家”的作家也并非友善相處。沈從文于1983年曾寫過一篇未完成的作品《無從馴服的斑馬》,對自己后半生三十多年的文物工作和感受做了回顧和剖析,沈從文自言自己應對任何困難一貫是沉默接受,既不灰心喪氣,也不呻吟哀嘆,體質上雖然相當脆弱,性情上卻隨和中見板質,作為一個經過令人難于設想的過來人之所以能依然活下來,正是因了這種“鄉下人”的性格,“近于‘頑固不化’的無從馴服的斑馬”。“無從馴服的斑馬”是沈從文的自喻,也是他晚年夫子自道的流露,即使在文物研究上,他所關注的也是為“正統專家學人始終不屑過問的”壇壇罐罐花花朵朵,他將自己比喻為舊北京收拾破衣爛衫的老乞婆,但他從過眼經手的這些壇壇罐罐花花朵朵中卻弄明白了它們的時代特征和在發展中相互影響的聯系。
晚年的沈從文記憶仍深刻并覺得“十分有趣”的一件事是20世紀50年代的某一年,時逢全國博物館工作會議在京召開,沈從文所在的歷史博物館中的幾位“聰明過人的同事”精心舉行了一個“內部浪費展覽會”,其用意在使沈從文這個“文物外行”丟臉,但讓這些“聰明同事”料想不到的是沈從文反而格外開心。沈從文親自陪著好幾個外省來的同行參觀這些所謂的文物“廢品”(這些“廢品”其實都是由沈從文搜集買來的寶貝),外省同行看后只是笑笑,無一個人說長道短。比如有一柜陳列的是一整匹暗花綾子,機頭上織有“河間府織造”幾個方方整整宋體字……收入計價四元整,“虧得主持這個廢品展覽的同事,想得真周到,還不忘把原價寫在一個卡片上”。外省同行看了仍只是笑笑,沈從文的上司因為沈在旁邊不聲不響也奉陪笑笑,沈從文說他當然更特別高興同樣笑笑,彼此笑的原因自然各不相同,雖時隔多年,沈從文感慨說,他寫了三十多年的小說,想用文字來描寫當時的情景仍感到無法著手。這個值四元的整匹花綾當成“廢品”展覽,究竟丟誰的臉?讓沈從文感慨的是這些“聰明的同事”竟然聯想不到“河間府”在漢代就是河北一個著名的絲綢產地,南北朝以來還始終有大生產……
在沈從文看來這次“文物廢品展”的本意是想使他感到羞憤而自動離開歷史博物館,但出乎大家意料,就是他絲毫不覺得難受,雖有其他“轉業”機會,卻都不加考慮就放棄了,對他來說,文物這一行不僅是他后半生安身立命的所在,更是一個永遠也不會畢業的學校。對于一匹“無從馴服的斑馬”,這兒也是縱橫馳騁的原野,日積月累,便有了皇皇巨著《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才有了在身后結集的《花花朵朵壇壇罐罐——沈從文文物與藝術文集》。
沈從文在“文化大革命”中的一次檢查稿(《我為什么始終不離開歷史博物館》1968年12月,沈虎雛1992年2月整理)可以看做是沈從文在特定年代對自己從事文物工作的自我剖析,其中提到他改行后的生活處境尤其是與昔日的文學界朋友相比有天壤之別,可以說表達了沈從文的真實感受:
從生活表面看來……什么都說不上了。因為如和一般舊日同行比較,不僅過去老友如丁玲,簡直如天上人,即茅盾、鄭振鐸、巴金、老舍,都正是赫赫烜烜,十分活躍,出國飛來飛去,當時大賓。當時的我呢,天不亮即出門,在北新橋買個烤白薯暖手,坐電車到天安門時,門還不開,即坐下來看天空星月,開了門再進去。晚上回家,有時大雨,即披個破麻袋……
沈從文在這篇檢查稿中還提到1953年毛澤東在兩次不同場合下對沈從文的勉勵:一次是毛主席來故宮午門參觀全國文物展,問有些什么人在這里搞研究,答:有沈從文,等等。主席說:“這也很好嘛……”(這話讓沈從文銘記在心,即使血壓到了230,心臟一天要痛兩小時,還是想繼續努力下去,把待完成的《絲綢簡史》《漆工藝史》《陶瓷工藝史》《金屬加工簡史》一一完成)。再一次是同年在北京懷仁堂舉行的全國文代會第二次大會,沈從文參加了大會,毛主席和周總理接見了部分代表,其中有沈從文,由茅盾逐一介紹,到沈從文時,主席問過他年齡后,說:“年紀還不老,再寫幾年小說吧……”但是,沈從文對自己有一清醒的認識,斟酌再三,還是沒再回到文學創作的“舊業”上來。用汪曾祺的話說,沈從文從寫小說到改治文物,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無所謂得失,就國家來說,失去一個作家,得到一個杰出的文物專家,也許是劃得來的。但是從一個長遠的文化史角度來看,就很值得我們深思。不過,從沈從文的轉業又應該得出怎樣的歷史教訓,汪曾祺沒有說。
如果僅僅從沈從文的晚年回顧和他的親友弟子的回憶來看(這些回憶文章大多收入了湖南文藝出版社1989年出版的《長河不盡流——懷念沈從文先生》一書中),沈從文的“鄉下人”性格和對藝術的癡迷使他的確成了一匹“無從馴服的斑馬”,比起他當初羨慕的那些當了“大賓”的舊同行和友人來說,沈從文的“后半截”其收獲可以說碩果累累,盡管直到辭世也沒能完成他計劃好的《絲綢簡史》《漆工藝史》《陶瓷工藝史》《金屬加工簡史》等等學術著作。但若這樣,也就“神話”了生活中真實的沈從文。“無從馴服的斑馬”只能說明沈從文性格的一方面,而他的可“馴服”性也許更能說明沈從文“轉業”的悲劇意義,譬如從1970年代沈從文與蕭乾的決裂就可見一斑。
沈從文與蕭乾這兩位亦師亦友大半個世紀的老友在晚年斷絕友誼一事曾是一個“謎”,在若干描寫沈、蕭兩位先生的文章中對此事或是輕描淡寫或是語焉不詳,其實這一事件更能反映沈從文晚年的心路歷程。這要感謝傅光明的“解謎”之勞了。傅光明的《蕭乾與沈從文:從師生到陌路》(收入傅光明由中國文聯出版社2001年出版的隨筆集《書生本色》一書中)對此事做了詳盡的剖析:1972年,沈從文從湖北咸寧干校回到北京不久,蕭乾去看他,見他一人住在一間房里,而夫人和孩子住在另一條胡同里,中間隔得很遠,生活極不方便,就想通過朋友找到歷史博物館的領導,爭取給沈從文一家解決住房上的困難。后來事情沒有辦成,蕭乾很覺過意不去,就把事情經過告訴了沈夫人張兆和。不想沈從文得知此事后,極為不高興,當即給蕭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指責他多管閑事。有一天在路上,兩人相遇,蕭還想解釋,沈劈頭一句:“你知不知道我正在申請入黨?房子的事你少管,我的政治前途你負得了責嗎?”為房子事,沈寫了數封責罵蕭的信,兩人由此絕交。對此,傅光明剖析說,這時的沈從文早已成了“被馴服的斑馬”。
沈從文和蕭乾的決裂,對于沈從文來說,是嫌蕭乾“多事”,擔心因此影響到自己,其實對他的身心影響并不大。他晚年最慘痛的一件事,是關于畫家范曾的,陳徒手在《人有病 天知否——一九四九年后中國文壇紀實》(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書中《午門城下的沈從文》一文里有過描繪:
“文革”初期,沈從文終于沒有躲過去。面對滿墻大字報,他極為憂愁地告訴史樹青:“臺灣罵我是反動文人、無聊文人、附和共產黨,共產黨說我是反共老手,我是有家難歸,我往哪去呢?我怎么活呢?”
讓沈從文震驚的是,寫大字報揭發比較厲害的居然是他曾幫助過的范曾。沈從文在一張大字報中用了八個字來表達觀后感:“十分痛苦,巨大震動。”
沈從文在1966年7月寫過一篇《一張大字報稿》,后來收錄在《沈從文別集?顧問官》中,冠名為“從文史料選”,開頭一段就說到:
……看過三天半大字報,才明白館中文化大革命運動,在中央派來的工作組正確領導下,已搞得熱火朝天。像我這么一個微不足道的人,諸同志好意來幫助我思想改造,就為特辟專欄,我應表示深深的感謝,因為首先想到的是,一切批評總在治病救人。我若真是牛鬼蛇神,自然是應當加以掃除的。
但自然也感到十分痛苦,巨大震動,因為揭發我最多的是范曾,到我家前后不會過十次,有幾回還是和他愛人同來的。過去老話說,十大罪狀已夠致人于死地,范曾一下子竟寫出幾百條,若果主要目的,是使我在群眾中威風掃地,可以說完全做到了。事實上我本來在群眾中就并無什么威風,也不善于爭取任何威風,只想在毛主席領導的新中國,平平實實做一個文物工作者。前十年,我的工作主要是在陳列室和庫房里,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只舉一個例子就夠了,即范曾揭發我對群眾最有煽動性的一事,說是丁玲、蕭乾、黃苗子等,是我家中經常座上客,來即奏爵士音樂,儼然是一個小型裴多菲俱樂部,這未免太抬舉了我。事實上丁玲已去東北八九年,且從來不到過我家中。客人也十分稀少,除了三兩家親戚,根本就少和人往來。來的次數最多大致便是范曾夫婦,向我借書主要也只有你夫婦。你怎么知道丁玲常來我家中?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別的我就不提了。即使如此,我還是對范曾同志十分感謝,因為他教育了我,懂事一點,什么是“損人利己”。可說是收獲之一。
范曾1962年來到歷史博物館當沈從文的助手,為沈從文編著中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繪插圖,范曾到歷博,沈從文盡力最多。沈從文在1977年4月7日寫給汪曾祺的信里說:
我們館中有位“大畫家”,本來是一再托人說要長遠作我學生,才經我負責介紹推薦來到館中的。事實十年中,還學不到百分之一,離及格還早!卻在一種“巧著”中成了名人,也可說“中外知名”。有一回,畫法家商鞅的形象,竟帶一把亮亮的刀,別在腰帶間上殿議事,善意告他“不成,秦代不會有這種刀,更不會用這種裝扮上朝議政事”。這位大畫家真是“惱羞成怒”,竟指著我額部說:“你過了時,早沒有發言權了,這事我負責!”
大致因為是“文化革命”時,曾胡說我“家中是什么裴多菲俱樂部”,有客人來,即由我女孩相陪跳舞,奏黃色唱片。害得我所有工具書和工作資料全部毀去。心中過意不去,索性來個“一不做,二不休”,扮一回現代典型性的“中山狼”傳奇,還以為早已踏著我的肩膀上了天,料不到我一生看過了多少蠢人做的自以為聰敏的蠢事,哪會把這種小人的小玩意兒留在記憶中難受,但是也由此得到了些新知識,我搞的工作、方法和態度,和社會要求將長遠有一段距離。因為要求不同是事實,得承認才合理。
過去搞創作失敗在此,近三十年另起爐灶搞文物,到頭來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失敗。特別是“四人幫”文藝一公開,更證明在某一時、某種情況下,新社會做人的靈活性需要,遠比工作踏實認真性重要得多。今年已七十進五了,做人倒似乎越來越天真,還不如許多二十來歲的人懂“政治世故”。(《人有病天知否》人文社2000年版,35頁)
沈從文后來是懷著激憤的心情離開歷史博物館的,最后的幾年,他的生活和工作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顧,但毋庸諱言,一匹無從馴服的斑馬最終還是被馴服了,這恐怕是沈從文人生“后半截”的最大悲哀,即便有皇皇巨著《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矗立在沈從文這本大書的后半部上,但仍無法減弱他那一代作家文人的歷史悲劇性。
捌
胡風在20世紀50年代初的家書里,曾不止一次地對梅志說:我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要再活個三十年,要看到最后的結果。活到最后,胡風和妻子終于看到了結果,盡管胡風至死也沒等到政治上給他的徹底的平反。
1979年11月10日,胡風自四川成都給在北京的兒子曉山的信中讓兒子替自己辦一件事,是去看望一個人。此時的北京正在舉行“文代會”,正是“流放者”歸來和“鮮花重放”的時節,沈從文和巴金都參加了這次“文代會”。胡風和梅志住在成都,雖已經從監獄里出來,生活受到了照顧。但他的問題仍沒解決,盡管在北京的“文代會”上他的許多朋友為他的缺席和復出大聲疾呼,但他仍要等待。不過,復出已是沒有問題的問題,胡風是樂觀的,他告訴兒子:“我的事,年底中央專門解決。”不過這不是他要說的重點,他要兒子做的是,代他看望路翎,先告訴兒子要以如何的心情和態度去:“這個人,是為無產階級和中國勞苦人民付出了嘔心瀝血的感情勞動的,魯迅以外,連我在內,沒有任何人做過他那么多的工作。但他被十七年的(現在又當權的)文藝領導以及‘四人幫’殘害到了極其嚴重的程度。現在要幫助把他的血液溫暖過來,把他的靈魂喚回來。”然后囑咐兒子:買兩瓶“龜齡集酒”帶給他。北京應該有賣的,十元七角多一瓶。藥性(中藥房買)仿單上有說明。我在信上告訴他幾句。你向他說明,兩瓶大約夠一個月(每天喝一小杯),二十多天后再帶兩瓶去。另外,帶兩瓶麥乳精,或蜂皇漿去,你在藥房和食品店看一看決定。——錢,等你送去看過他,告訴情況,看寄多少給你。(《胡風家書》,482頁)
在信里,胡風還提醒兒子說:路翎現在連一本書也沒有,去之前,給他買若干本新的,譯文比較可靠外國有名的劇本帶給他,并問他都需要什么書,你再買去給他。還囑咐兒子:“不必和人講,免得傳說紛紜。這是托你做的第一件事。如愿意做,就一定要誠懇地做,做好。”最后還要加一句:“得消息,我的問題年底中央專門解決,大概是的確的。”
在這封信的開頭,胡風為子女們沒有干過和他一樣的這一行,感到欣慰,并叮囑兒子學好自己的專業,對于“文”,胡風的看法是:“至少五十年內,大多數不是受騙,就是騙人。你們都沒有干我干過的這一行,我只有感謝你們的。”
就在同一時節,北京的沈從文在出席“文代會”時,給四川自貢的兒子及兒媳復了一封回信(1979年11月15日),在信里沈從文主要談了自己的近況和現在正改善中的處境:他在西苑飯店參加文代會,“首長文章說得使不少外來人開心,近在京中的人,卻明白內中問題重重。內部上面人爭權位了無休歇。會后不久,也許我們可望搬個家,據說號數也定了,但至多三間房子……”再就是他所編寫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終于要出版了,“這書已擱了十六年,折騰得精疲力竭,我早已厭倦提及……”對于報上所說文代會中涉及自己的消息,沈從文告訴兒子:
……可信,可不必盡信。因為在會上提倡敞口說話,熟人稍鳴不平,提出了些問題。其實對我只增杞憂,別無意義,反而極容易使某些自以為是、“永遠正確”的文化官,心增憤怒,使我工作增加困難,以至于無從繼續,亦復可能。不懂內情的,總以為我為什么不再寫點什么,其實我即或再認真努力,還是意義不多,因為任何人都明白絕不會盡一個黨外人的成績,超過黨中所承認為尖子的成績的。因為這卅年一切為人做的事,遠比寫十來本小說還重要,可是卻得到相反結果,反而不如一些人用阿諛逢迎的方式,十分簡單即爬得高高的。而且說的是“百花齊放”“寫你最熟悉的”,若信以為真,寫我近卅年頂頭上司首長的種種,便不免像《新官場現形記》,盡管是人人目睹的事,說來也難令人相信,寫來也無多意義,還易招災難。
在信的最后,沈從文談到自己身體的變化,所以更希望盡早解決兒子媳婦調回北京的事情。
對比一下同時節胡風和沈從文分別給兒子的信,在同樣的時代轉折點上,在同樣各自的境況都要得到明顯改善的前提下,一個是從監獄出來重新回到社會,一個是從被“遺忘”的主流邊緣重新被“發現”,其對后輩的告誡和囑咐有相似中的不同,相似的是都有一種謹小慎微,都有一種如履薄冰,不同的是各自的性格的表露,可以看到胡風經過這么多年的監獄生活,性格上可以說仍無被“改造”成功的痕跡,他依然要再次戰斗。他的樂觀看上去有些幼稚,其實他的“問題”直到他去世都還難以“蓋棺”給出結論……沈從文的信里所流露的有自信,也有自得,更有“自足”的智慧,“易招災難”的文學創作是沈從文所要竭力避免的。
此時的胡風精神還是健康的,但未能出席北京的“文代會”顯然對他是一個精神上的打擊,從牛漢對那一時期關于胡風的回憶里也不難看出:
胡風1979年下半年寫給我的幾封信,沒有一句談到他的病痛和寂寞的心境,當時他沒有對人生和世界完全失去信任感。只有絕望之后的冷漠才使人的靈魂戰栗。胡風從來沒有絕望過。這封信里,胡風關切地談到魯藜和綠原。我告訴他綠原在寫詩,他感到振奮。他告誡我們:“應該不是寫‘原理’,是寫出我們這時代一些詩人的心靈。”這警辟的話,是他一向的主張,詩絕不能從理念產生,詩只能是與時代脈搏相一致的詩人心靈的律動。胡風最憎惡無動于衷的形式主義的東西,而形式主義的制作又常常在外表上具有精致而炫目的效果,因此更須對它警戒。
1979年10月之后,再沒有收到胡風來信。不久之后,聽說他住院做前列腺手術治療,直到翌年春天他到京之前的五個月,我們沒有通過信。當時文藝界盛傳胡風要來參加第四次文代會,胡風的許多好友都確信無疑。從當時的形勢看,他應該參加這個重要的會。可是由于種種原因,胡風沒能參加。他在給我的信中談到文代會之前,他要誠懇而坦率地向黨中央呈送長達幾萬字的材料,心情是很開朗的。未能參加第四次文代會這件事,給他剛剛平復的體魄以極大的打擊,不久,精神又陷于深度的病痛之中。此后,他的這種精神上的病痛經過多方醫療,雖然有了些轉機,但再沒有恢復到1979年的健康水平。(《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漢自述》)
巴金也出席了北京“文代會”,那段時節他沒有給親人的家書,在“文革”中巴金最大的痛苦就是失去了夫人蕭珊。蕭珊的去世是巴金晚年最大的心痛,他的《懷念蕭珊》實在是痛失親人的絕唱。在去北京出席文代會前,他有封信是寫給已去世的老友麗尼的夫人許嚴(1979年9月26日)的,信不長,內容抄錄如下:“信早收到。您房子的問題我一直無法解決。我打算在文代會期間找人想辦法,但文代會一再延期,大約十月中旬召開,因此未能早寫回信,請諒。您是否可以把詳細情況寫給我?我大約十月七、八日離開上海。”此信內容很簡單,但卻有典型意義,那個時期的巴金,在和幾位朋友的通信中,房子問題是主要的內容,譬如蕭乾、沈從文等。不是談巴金自己的房子,而是為朋友的房子而奔波。從地位上說,此時的巴金,已成為在郭沫若、茅盾之后的一面文學大旗,他已迎來了晚年的又一個高峰,他所談所感,已是“講真話”、剖析“文革”,他倡導建立現代文學館和“文革”博物館,成了為朋友們的房子和生活問題而奔波的“良知”作家的代表。
玖
1985年6月胡風去世,享年八十三歲。
1988年5月沈從文去世,享年八十六歲。
1988年8月15日和18日,巴金同時分別給胡風的夫人和沈從文的夫人各寫了一封信。巴金的信情真意切,給胡風夫人的回信里,巴金談到收到胡風的書后,不能不想起1949年他和胡風出席首次政協大會時住在一起的日子,并寫道:
……我一直因為不能也不曾為他說一句公道話而感到內疚。今天我托人寄上一冊《隨想錄》,請收下。這是剛剛在香港出版的,在《懷念胡風》一文中我抄錄了蔡楚生信中的幾句話,他親切地談起當時的生活。……胡風冤案平反,大快人心。但對他來說,對你們來說,這二十幾年的“苦難”是無法補償的。(《巴金書信集》,261頁)
寫此信時的巴金“身體還是不好,比八五年在北京時差多了。寫字仍很吃力,走路更不方便”。
給胡風夫人寫信后三天,巴金又給沈從文夫人張兆和寫了一封回信,已寫字困難的巴金,信寫得不長,但情真意切,先是回答關于沈從文給他的舊信情況,再就是答復沈夫人請他寫關于沈從文的文章事:“寫文章的事,讓我試試看。本來我想寫,也有話要說,可是現在手不聽指揮,寫字吃力;腦子不聽指揮,思想遲鈍;每天寫百把字都感到困難,一怕寫不好文章;二怕有各種干擾,不能如期交卷。但接到了您的信后,不管好壞,我總得寫一篇。別的以后再說。”
在兩個月之前的同一天,巴金在得知沈從文去世的消息后已給張兆和寫了一封回信,那封信寫得更是充滿感情:
從文這次走得太突然,又去得安安靜靜,沒有痛苦,又不驚動別人。……他去了,的確清清白白,于心無愧。他奉獻了那么多,卻又享用這么少。我想起那個小房間,想起那張小桌子,感到十分慚愧。沒有同他的遺體告別,我非常難過。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的一些事情,我多留戀在你們家“作食客”的日子!現在我也得把我生活的一部分埋葬了。……我比從文小兩歲,雖然多病,但還未完全躺倒,只是行動不便,講話吃力,寫字困難,不過我總要爭取多活,也可能多活。想到從文,我覺得眼前多了一個榜樣:不聲不響地做自己的工作。我要向他學習,這不是客氣話。
2005年10月,巴金去世,享年一百零一歲。
順便一說,在2008年青島出版社出版的《閑話》叢書之一《玫瑰與蝴蝶》中,有一篇關于巴金的“閑話”:“讀巴金的每一部作品,我都特別難受與難過,不住地問:這就是巴金的文章?這就是‘大師’的作品?我困惑。我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蔣泥在《巴金的“底線”》一文開頭說的話,也道出了整篇文章的基調:質疑作為文學大師的巴金在1949年后其人其文的道德底線和真誠態度。對于“文革”后巴金在一系列隨想錄中所表現的懺悔和說真話的告白,蔣泥的質疑也是絲毫不留情面的:巴金對自己在極“左”年代隨波逐流的所作所為,都有自己的道理,每個道理都那樣頭頭是道、冠冕堂皇,其實是懦弱,害怕受牽連。再如在胡風去世之后巴金寫文章懺悔了自己當年在批判胡風時的行為,并說現在胡風不在了,他寫上遲到的懺悔。對此,作者質疑道:“為何在胡風生前,巴金不道歉?”
(選自《閑話文人》/薛原 著/金城出版社/2010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