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月15日,憑借《桃姐》,許鞍華取得了個人電影得獎史上的第二個大滿貫。上一次,是15年前的《女人四十》。
新聞視頻中,得獎之后的新聞發(fā)布會上,65歲的女導演興奮地高高舉起獎杯,神態(tài)像極一個終于得到糖果或者滿分考卷的小女孩子。
我想,那才是她本來的樣子。
第一次見到她本人,是在2010年的兩岸三地導演年會上。她就坐在我后面,非常端莊嚴肅的樣子。我和另外一個女孩,都是她的粉絲,見到她,非常開心,便去跟她搭話。她看著我們,微微笑,話卻很少。然而,人是親和的。
之前我只做過她的一個電話采訪,是在《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上映的時期。電話里的她說話很慢很慢,每一句話都像經(jīng)過了很嚴肅的思考。后來才開始慢慢輕松起來,可是,時間又到了。
那次訪談里她提到了“老”。她說:“在香港這個地方,每個人真的都很怕自己老,老了便說明不再有機會?!?/p>
那段時期的許鞍華,染彩色頭發(fā),戴粉藍色眼鏡,穿少女才穿的紅格子短裙。那種打扮顯然不適合她的年紀,但我們都歸之于藝術家特立獨行的脾氣。
采訪里她說:“從前我并不在意外貌,但是現(xiàn)在我開始染頭發(fā),用口紅?!?/p>
《桃姐》中看得出她對老人院的恐懼。尤其是桃姐初初入住老人院時,低低的天花板水平線,嗡嗡轉動的風扇,一扇一扇的格子間。簡直要喚起人的幽閉恐怖癥。那一段,鏡頭的顏色都仿佛灰暗了起來。
一直到,有一天,桃姐清晨起來,看到“院友”們在清晨的光里打太極拳。那是積極而安然的一種生活態(tài)度。
后來的老人院里的戲,便活潑、生動、幽默、好看了起來?!杜怂氖防镏心昱嗣鎸ι畹氖肿銦o措,上有老下有小的苦澀、自嘲、蒼涼與黑色幽默一般的喜劇感,在這部電影里,終于轉換成為一種樂天知命的淡定、豁達與達觀。
其實她一直很勇敢。“新浪潮”里涌現(xiàn)出的那一批影人,后來多少都轉向商業(yè),原本直白作者化的敘事,鮮明有力而富于探索和實驗性的影像語言,隨著資本和市場的擴張,也逐漸開始“好萊塢化”甚至“機械化”起來。許鞍華并非沒有拍過通俗意義上的“商業(yè)片”,但她拍攝的“商業(yè)片”,似乎總都不太成功。尤其是那一部《玉觀音》。
許鞍華自己的說法是,她自覺《玉觀音》太過于傳奇,風格化不足;所以在“姨媽”這里,便希望在風格方面有所彌補。然而,不夠厚道地說,《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生生將那時還對生活的灰暗一面所知不多的我,看得哭了——看到人到中年,卻依然對生活滿懷夢想的姨媽,最終蓬首垢面在二線小城的市場上為了一毛兩毛跟人討價還價,絕望、麻木、孤寂地啃著冰涼的饅頭;怎能不叫文藝女青年如我心有怕怕,心有戚戚。
那時我并沒有意識到這部電影真正特殊的地方。作為一部商業(yè)電影,《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里,融合了很多她對社會事件的觀察與思考。她試圖將商業(yè)電影的戲劇化敘事與她本身所獨有的對社會的觀察、思考與知識分子化的情懷結合;形成自己獨特的電影敘事語言。由于這種融合在那個時候并不夠自然,甚至顯得有些“愣”。《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在當時的口碑與票房上幾乎是遭遇了“雙重失敗”。事實上,從這部電影開始,許鞍華已經(jīng)嘗試從傳統(tǒng)敘事中跳出,盡可能地復制生活的零散化和隨意性。
這種嘗試,經(jīng)過《天水圍的日與夜》,到了《桃姐》這里,終于達到了現(xiàn)實紀錄與故事敘述水乳交融、幾無痕跡的境界?!短医恪返姆佃睔w真,香港街市鄰里之間人與人之間的濃濃人情味道,讓《桃姐》在兩岸四地都不僅贏盡口碑,更成為當月最賣座的文藝電影。
許鞍華說,借了《桃姐》,她宣泄了自己對“老無所依”的恐懼和焦慮。她說,拍完這部電影,她不再害怕老來潦倒。
“我以前怕到老了不能自理,其實是不愿接受人幫忙,人都是這樣:幫人容易,接受人幫忙反而難。但拍了這個戲我反而覺得坦然,看到老人院里的長者都能處之泰然的,原來只要肯放下來接受人幫忙就會好了?!薄短医恪飞嫌澈螅杏浾邌柕剿龝r,她說。
之前的很多很多年里,面對公眾時,許鞍華看上去,都更像一個男人。那時她總是一襲黑衣,大口抽煙,眼神凌厲,皮膚粗糙,滿臉是知識分子的嚴肅和緊張。
年輕時候的許鞍華,面容清秀。那時她的眼睛很大,很亮。那是只有理想主義者才擁有的美。
馬戎戎
資深媒體人,影評人?,F(xiàn)代傳播集團《numero》專題總監(jiān),《優(yōu)家畫報》特稿總監(jiān),
曾任《三聯(lián)生活周刊》主筆,現(xiàn)代傳播集團專題總監(ji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