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業大潮下的藝術片

最近，一部名為《萬箭穿心》的現實題材影片被熱議。雖然電影很有可能明年年初才上映，但已在小圈子的看片會上收獲了連連好評，影評人盛贊主演顏丙燕極具穿透力的表演，導演王競也“重新被發現”——拍紀錄片出身的他在數部電影作品中都將鏡頭敏銳對準當代中國的平凡面孔，他執導的春運題材影片《一年到頭》是真正接地氣兒的中國電影，讓很多觀眾看后“熱淚盈眶”。

《萬箭穿心》真正成為焦點，卻是因為“退賽風波”。 10月18日，《萬箭穿心》在北京舉辦新聞發布會，該片總制片人、今典集團副總裁董文潔宣布退出東京國際電影節，而它原本是第25屆東京國際電影節內地唯一入圍影片。謝飛發表聲明反對這一做法，稱出品方的舉動是“文化砸車”。一部好電影卻因為“退賽”風波走紅，這是堅持藝術的電影人所不愿見到的，也是商業大潮下藝術片的生存現狀。

從小說到電影

上世紀90年代，武漢市，漢正街小商品市場上，有個30多歲賣襪子的女人，叫李寶莉。她是個文化不高卻美麗潑辣的小市民，剛剛喜氣洋洋地和家人搬進了新房。誰知生活的打擊卻接踵而至。懦弱的丈夫在她的重壓下外遇出軌，事情揭發后又因不堪重擊跳江自殺。個性倔強的李寶莉放下所有怨恨與傷痛，為了維持生計，供兒子上學，毅然挑起扁擔，做了漢正街的“女扁擔”。沒想到，兒子對她的付出并不領情，視她為殺父仇人，最后甚至要將她掃地出門。即使如此，她也仍然要咬緊牙關活下去?！芭鈸崩顚毨蚝退茉獾娜撕褪拢辣M了生活的辛酸、苦楚、無奈與溫暖。

以上，是“新現實主義文學”代表人物、女作家方方的小說《萬箭穿心》所講述的故事。這部“虐心之作”前不久被改編成同名電影。有人說，看完這部影片，真教人“萬箭穿心”。

“萬箭穿心”這個名字來源于風水學。從風水學的角度，“萬箭穿心”又稱為“穿心局”，所謂的穿心局是指住宅門口有多條路交錯通過，又或者是門口正對窗戶，窗戶又對著另一個窗戶。本片就是講述一家人在搬家后，新家處于穿心局中，由此開始發生的一系列悲劇。影片英文名就叫“風水”。的確，影片與小說一樣，都籠罩在“宿命”的陰影下，而這宿命的根源卻在人——性格決定命運，悲劇由人性的缺陷所致?！叭松卸嗌倏鞓?、幸福和溫暖，就會有多少辛苦、苦痛和殘酷。我想，我要表達的大概不外乎這些。”方方在《萬箭穿心》的創作談中說道。影片雖有著明確的時代背景，但卻淡化了社會發展對人物的影響，而將鏡頭直接推到“人”的面前，用毫無傾向性的客觀視角，冷靜觀察這個家庭發生的一切，是是非非，每位觀眾都有自己的答案。方方也稱贊影片完美再現了小說的魅力，“沒想到電影無可挑剔。”

小說寫的是在武漢發生的故事，電影《萬箭穿心》便在武漢全景拍攝，主要拍攝地在漢正街，所有演員都使用武漢方言，讓影片從頭至尾散發出地道的武漢味兒。此前的《生活秀》，剛剛上映的《浮城謎事》，以及即將上映的《萬箭穿心》，都不約而同地以武漢為背景。為何這座重工業城市如此被電影人鐘愛？大概是因為，沒有一個城市比武漢更能集中代表當代中國的面貌。它擁有現代文明的標志，如長江大橋，以及濃郁的市民生活，如漢正街。作家們妙筆生花，讓漢正街走出了一個賣鴨頸的“來雙揚”，又走出一個賣襪子、挑扁擔的“李寶莉”。這座城市集繁華、熱鬧、躁動、擁擠、污濁、焦慮為一身，蒸騰的熱氣中混雜著廉價刺鼻的香味與分不清來路的惡臭，一如這個高速發展中的國家。

一個女人的史詩

“萬箭穿心，習慣就好。”這是“范爺”范冰冰的一句名言。彼時的她，負面新聞纏身，公共形象陷于危機，愛她的人和恨她的人一樣多。她總是在應付和解釋。然而，風雨不會止息，萬箭始終穿心，個人無法改變外境，卻能夠在歷經風雨之后，學會臨危不懼，處變不驚，修煉成金剛不壞之身。

這句大明星的自嘲，聽著竟也像是女主角李寶莉的注腳。這個刀子嘴豆腐心的武漢女人，發現丈夫外遇后，她一氣之下打了報警電話。當懦弱的丈夫用死來逃避失敗后，她用一根扁擔挑起了一家老小的生活，承擔著生活的重壓，卻始終不被自己最在乎的人領情，就連與情人相處，也要忍受來自對方的羞辱。她庸俗、刻薄，甚至愚蠢，總是費力不討好，對待“鳳凰男”丈夫馬學武幾近虐待，對待農村來的婆婆又萬分勢利，即使是最愛的兒子，她的關心方式，十來年也只有一句“作業做完了沒有？”丈夫死后十年，她從一個漂亮、干練、潑辣的城市婦女一步步淪為衰老、愚鈍、木訥的底層百姓，最后和刑滿釋放人員建建相依為命。這一切讓兒子馬小寶看在眼里，恨在心里，無論他的學習有多出色，前景有多美好，也擺脫不了這樣一個母親，他最終到了對她到了不可容忍、必須劃清界限的地步。有多少從小地方奮斗出來的人，都如馬小寶一般，懷有對身世的原始怨恨？

縱然萬箭穿心，李寶莉卻沒有像馬學武一樣選擇棄世，也沒有恨排斥她的兒子，這正是她了不起的地方。本性的善良和強大的生命力鑄就了她的金剛不壞身，擋住了一切穿心箭，擦干眼淚，咬緊牙關，毫不哀怨地生活下去。這個李寶莉，可鄙、可恨、可憐、可嘆而又可敬，教人愛不得，恨不得，只能長嘆一聲。

方方這樣說李寶莉，“她們像男人一樣，在這樣一個競爭激烈、節奏快捷而又市場紛亂的時代艱難地討一份生活。相信她們中的許多人都遭遇過人生的大勞累和大苦痛，但你看到她們的時候，她們卻很少像小女子一樣哭哭啼啼，或是時時露一副苦瓜臉，更或是見人便痛訴自己的遭遇。她們常常用咋咋?；５拇笮Π炎约簝刃牡耐闯谏w起來。頂多說一句，‘么辦呢？天塌下來還不得自己扛？總不能天天哭吧?！?活著，意味著一切。

顏丙燕在本片中的表演是世界級的，讓人不禁聯想起夏布洛爾的名作《女人韻事》中的伊莎貝爾·于佩爾，一個同樣令人又愛又恨的底層婦女。除了武漢籍觀眾或可挑剔一下口音問題，她對李寶莉的詮釋幾近完美。打電話報警時悲痛欲絕的表情，挑扁擔時洗盡鉛華的姿態，面對情人時交織著不安與期待的眼神……銀幕上的她，不像是在表演，而像是被李寶莉上了魂，教人驚呼：“顏丙燕是怎么變成李寶莉的？”無論這部影片能否為她贏得獎項，顏丙燕的李寶莉都必將在中國電影人物長廊中占據一席之地。

這已不是顏丙燕第一次演出底層婦女。2007年，她在尹麗川導演的影片《牛郎織女》中已經詮釋過一個性格復雜，可恨又可愛的普通女人，展現出令人驚嘆的表演水平，可惜這部影片沒能在國內公映，看到的觀眾不多。

在顏丙燕的領銜下，本片的整體表演亦非常出色，散發出濃厚的生活質感，焦剛擅長扮演知識分子，他將馬學武的斯文、懦弱、壓抑和無力的反抗展現得令人心服口服；而陳鋼則在舉手投足之間將建建的痞氣和善良刻畫得異常飽滿。影片中的每個角色，都能讓人聯想到我們生活中熟悉的人，甚至我們自己。

現實主義的最深處

本片導演王競1990年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現為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他也是一位被大眾所忽略，被行業所低估的導演。他和編劇吳楠一起，合作了大部分作品。

他于1997年憑借電視電影《方便面時代》出道，其間主要從事紀錄片教學工作，2004年拍過一部青少年題材的影片《圣殿》，而直到2007年的《一年到頭》才驚為天人。

《一年到頭》聚焦春運題材，通過多線索的類型片敘事，將不同行業不同階層的人聯系到一起。作為一部低成本影片，沒有明星，缺少宣傳，票房不佳是自然，只有在電影頻道播出時，才吸引了不少無意中看到的觀眾。許多人看后表示，該片是當年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國產片。

2009年的《無形殺》是國內最早以“人肉搜索”為題材的電影，以無頭女尸案為引子，牽扯出了背后的網絡暴力事件。直到2012年才出現同類題材的影片《搜索》。

2010年，王競的又一部電影《我是植物人》再度引發了業界人士關注。不少影評人表示，這是當年度國產影片中難得的現實力作。影片以一個精巧的類型片結構，揭示了醫藥行業的內幕，巧妙地彰顯了“假藥害人終害己”的主題。

梳理王競的幾部主要作品，不難發現其中潛在的共同主題，也可以說是導演的世界觀：在這個社會中，沒有一個人獨立于他人存在，每個人的生活都與他人相互交織。當悲劇發生，沒有人是無辜的，我們既是受害者，亦是加害者。這個觀念在《萬箭穿心》中，同樣表達得淋漓盡致。

而王競也表示，“沒有謝飛，就沒有《萬箭穿心》這部電影。”據了解，著名導演謝飛雖然掛名本片的“藝術顧問”，但實際上承擔的是總制片人的工作。他堅信故事是電影的核心，是他策劃將小說改編為電影，親自找到今典影業、電影頻道、青年電影制片廠三家出品方，又慧眼認定王競是執導這部影片的最佳人選。因此，《萬箭穿心》雖然由王競執導，但謝飛電影的特點卻滲透其中，幫助王競完成了電影導演生涯的一次超越。

批判現實主義是謝飛、王競作品的共同基調，這也是二人的合作起點。謝飛是具有使命感的老一代知識分子，他的《本命年》、《香魂女》都是藝術與良心完美結合的作品。而王競的本行是紀錄片，擅長還原、挖掘真實生活。謝飛扎實、凝重的風格，在一定程度上矯正了王競一貫原生態、留有“毛邊”的紀錄片手法，讓影片在保留真實的同時不乏藝術的美感，在視覺上不至于像王競以前的作品一樣，給人“粗制濫造”之感；另一方面，他又強化了王競“冷眼旁觀”的優點，全方位展示人物事件的面貌，不加任何評判。謝飛的幫助，加上方方原小說所到達的深度，終于使本片超越了對社會問題的透視與批判，而直接將鏡頭推到悲劇的源頭——“人”的面前，觀察人性的局限如何造成了個體悲劇。鮮活的人性可以超越地理空間，貫通歷史和未來，讓大洋彼岸、數百年后的觀眾也為之唏噓。抓住了人性，才是最徹底的“現實主義”。這便是電影《萬箭穿心》的震撼之處。

商業大潮下的藝術片

10月18日，《萬箭穿心》在北京舉辦新聞發布會，該片總制片人、今典集團副總裁董文潔宣布退出東京國際電影節，而它原本是第25屆東京國際電影節內地唯一入圍影片。10月19日，東京國際電影節發布官方郵件，稱競賽片《萬箭穿心》將照常放映。同時，謝飛發表聲明反對這一做法，稱出品方的舉動是“文化砸車”，并聲明退出自稱“總制片人”的董文潔所策劃的所有電影相關活動。謝飛的反對退出聲明發表之后，大量明星和網友都在微博評論轉發，支持謝飛的舉動。

姑且先不討論影片退賽背后的政治意味，以及是否有炒作之嫌，這一事件所反映出的投資方與制片方的理念分歧，才是問題的根本所在。謝飛指出，“董文潔對票房有妄想?！痹诎l布會上，董宣布在電影公映前將啟動百城萬幕十萬場預售訂票，并預測票房能夠過億。謝飛對該說法頗不以為然，他清楚這部電影并非迎合市場之作。

出品方的夢想不是沒有依據。在商言商，投資電影，自然希望從中盈利?！队^音山》、《桃姐》都是小成本高票房的文藝片。它們能賺錢，質量不在其下的《萬箭穿心》憑什么不可以？用商業片營銷模式推廣文藝片，人們早就習以為常。

而謝飛的看法也有自己的道理。《觀音山》和《桃姐》可以大賣，是因為這些電影雖然文藝，但并不孤芳自賞，他們請大明星，用商業元素包裝文藝精神。王家衛為這類影片作出了表率，無論他的電影有多晦澀難懂，總是不缺來看明星大腕文藝一把的觀眾。而《萬箭穿心》顯然不屬于這個行列，它的姿態不清高，但也絕不討好。這個項目從策劃之初就亮明態度，用謝飛的話說，“讓大家看看好電影應該是什么樣”，只要能賣出去便可，根本不奢望能賺錢。

拍電影的人和賣電影的人思路不統一，最終將矛盾公開化。一部好電影卻因為“退賽”風波走紅，這是堅持藝術的電影人所不愿見到的，也是商業大潮下藝術片的生存現狀。看來，我們不僅需要懂電影的電影人，更需要懂電影市場規律的投資人。

這出風波，看上去居然很像王競電影中的情節。

臨近截稿，《萬箭穿心》片方突然公布上映檔期，宣布影片將于11月16日全國公映，就此殺入一個火藥味十足的檔期，這真是一步險棋！無論如何祝影片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