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初來中國的外國人常常帶著發現新大陸的驚訝和喜悅提起一個相同的經歷:他們在向一個陌生的中國人——出租車司機、賣西瓜的小販或者正在公園里用水代墨寫毛筆字的老人——講一句漢語時,這位中國人立馬神采飛揚,顯出無比驚訝的模樣。倘若他們還能用漢語進行簡單的交流,哪怕磕磕絆絆并不流暢,中國人也會轉驚訝為尊敬。在中國這個迅速現代化國家的很多地方,外國人已不再是一道稀有的風景線,而且隨著全世界掀起漢語學習的熱潮,會說漢語的外國人已經越來越多。然而,雖然在中國人眼中,外國人已經見怪不怪,但對于外國人會說自己的母語一事,他們仍舊陶醉其中。這一點不僅體現了有趣的跨文化交際,也體現了中國人與漢語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數百年來,在中國,語言與民族認同感緊密聯系在一起。隨著中國不斷發展,以及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不斷發生改變,不論對中國人還是外國人,漢語的意義都跟以往有很大不同。
最近,一網絡視頻引起了中國網絡用戶的熱烈追捧,被轉載無數。在該視頻中,一個年輕的美國混血小伙子,一人分飾12角,有北京人、香港人、臺灣人、紐約人、美國黑人……他們都操一口帶有當地口音的英語。這個年輕人不僅漢語說得爐火純青,而且對各種俚語、口音和各地語言的微妙區別也把握得非常精準到位,讓許多中國觀眾大跌眼鏡。該視頻在優酷網上的點擊量超過500萬,在微博上被轉發43.5萬次。

長久以來,漢語一直是中國人民心中的驕傲,這種驕傲感在他們微笑地告知外國人漢語作為第二語言非常難學時便會油然而生。他們所說的確為事實,他們都有過在學校數年寒窗苦讀、學寫成千上萬個漢字和背誦中國四字成語的痛苦經歷。然而對外國人而言,學習漢語更要付出加倍的恒心和耐心。一篇以漢語學習者為研究對象的論文《漢語為何如此難學》對此展開了詳致論述。該論文的作者是一位想學好漢語的英語語者,他在論文中進行了如下比喻:“中國人掌握的漢語水平對我們外國人來講仿佛就是高不可攀的珠穆朗瑪峰,他們站在山頂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這些辛苦的外國人,氣喘吁吁地一步一步向陡峭的山頂爬去。”
中國人之所以對漢語懷有深深的驕傲感,更深層次原因在于,他們將漢語視為中國光輝歷史和燦爛文化的象征。早在4500年以前,或者更早,人們便在動物骨骼上刻上漢字,因此漢語是世界上最早出現的文字之一,也是世界上唯一一門至今仍在廣泛使用的語標式語言,每個漢字都試圖與其所要表達的物體或概念相吻合,是一套圖示符號的文字系統。漢語的結構和造字原理一脈相承,因此現代中國人得以完全領會先人的思想。漢語還創造了一種顯著的歷史綿續感,這種歷史綿續感使得中國歷朝各代得以平穩更替,戰爭風云得以平息。在整個中國歷史上,它發揮著強大的統一力量,賦予了各個民族共同的民族認同感,使其都臣服于中央王朝的統治之下。對于那些羨慕“中央王國”燦爛文化的周邊國家而言,漢語便是他們需要汲取的軟力量,于是他們將漢語融入自己的語言體系當中。現代日語、韓語和越南語,無一例外都能找到中國文化的某種印跡。
然而,在近代歷史上,中國人與漢語的關系變得撲朔迷離。20世紀初中國多次被外國列強打敗,遭受外國列強蹂躪。自那之后,中國人開始發出質疑聲:傳統的東西,包括他們引以為傲的語言文字并未拯救他們。20世紀第一個十年,學者們將漢語視為中國人走向文化和民主的最大障礙,甚至一度討論棄漢語為世界語或將漢語拉丁化。幸好斯大林的一番話(像中國這樣的大國應該有自己的一套書寫形式,而不應借鑒于其他文化)才得以將漢字保留。后來中國發生大躍進運動和文化大革命,更進一步削弱了語言改革的動力。到20世紀70年代末期,人們自上而下進行語言文字大改革的興致已經徹底消失。
過去幾個世紀,中國一直是亞洲的超級大國,之后被外國列強羞辱蹂躪長達百年,這些都跌宕起伏淋漓盡致地表現在了漢語的發展命運上。至今中國人對該歷史記憶猶新,所以一種強烈的民族認同感在他們中間升騰,“我們·他們”式的民族界限在他們腦海中打下深深的烙印。而當外國人說漢語時,這些由漢語劃分的無形身份界限就開始變得模糊。對中國人而言,聽到外國人說漢語,是一件既讓人陶醉又感到迷惑的事情。
如今大量外國人蜂擁至漢語學校和大學學習,大多中國人認為這是一個對于中國發展的積極信號,是中國的國際影響力不斷擴大、中國文化得到復興的證明;就算中國曾經被外國列強蹂躪,曾經發生過政治運動,卻依然未喪失吸引力,未動搖在世界上的地位。而此種安慰對現階段的中國來說具有特殊意義。現階段,中國學生們不好好學習中國古典詩詞,而是花大量時間學習英語;中國工人正在生產供外國消費者使用的美國產品;中國觀影愛好者們越來越喜歡觀看外國大片,如3D版的《泰坦尼克號》。知名博客寫手韓寒最近寫道:“我失落在我們的前輩們摧毀了文化,也摧毀了那些傳統的美德,摧毀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摧毀了信仰和共識,卻沒有建立起一個美麗新世界,作為晚輩,我們誰也不知道能否彌補這一切。”
同時政府似乎也意識到,不斷向國外宣傳中國的軟實力的同時還需處理好漢語難學的問題,漢語被人們稱為“隔在大眾和新型文化之間的長城”。中國在全世界700余地,包括在許多美國大學內,開設了孔子學院和孔子課堂——由政府運作、教授漢語和中國歷史的文化前哨基地。此類學院和課堂擁有一支穩定且源源不斷的教師隊伍,由政府負責培訓并提供資金支持。很多美國大學因害怕美國政府審查而縮減了此類項目,而其他大學因為希望借此以較低成本發展本校的中文專業,因此對此大為贊賞。“中國人很清楚自己要什么,”英國文化協會會長馬丁·戴維森(Martin Davidson)在接受《紐約時報》的采訪時稱,“他們想改變世界對中國的看法,想通過正面宣傳抵制負面宣傳。”
1899年,第一塊刻著中國古漢字的動物骨骼被發掘出來時,中國正在外國列強的鐵蹄下分崩離析,而最初的民族主義者——義和團為反擊也在殺害傳教士和外交官。時隔一百多年,所有這些成為中國學校歷史課的同時,中國正在向西方滲透中國的語言和文化。用中國人在課上教給外國人的一句話來講,就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用美國人的話來講,就是“every dog has its day”。
至于對漢語使用者——中國人,漢語便化成了春節里躍然在家家戶戶前門春聯上的飛舞大字,化成了犀利尖銳、引人注目的現代流行歌詞,化成了中國出租車司機、賣西瓜的小販,以及在公園里以水代墨寫毛筆字的老人在聽到外國人說漢語時的剎那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