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水那磨房

隨著年紀的增長，似乎記性也越發不好，剛剛還在想的事情一轉身就忘了，而小時候家鄉的一些景象卻越來越清晰地在腦海里縈繞。偶爾，我會完全放縱自己的記憶，閉上眼睛尋找那陣陣混合著太陽香味的清風，尋找那承載我童年的山、水、磨坊……

紅巖子山

我的家鄉小銀甸是滇西一個美麗的小山村。村前有一條小河繞村而過，村口有兩棵不知長了多少年的大青樹，村后則是睡獅一般的紅巖子山。那山生得奇，百仞絕壁如一條赤帶將山攔腰分為兩截，它也是一座寶山，除了四季不絕的山花外，還生長著無數山果、中藥材、菌子、野山薯。在那生活艱苦的年代里，童年的生活雖然充滿苦澀，但因為這座寶山的庇護，村里的父老鄉親有了依托，我們也才有了快樂成長的童年。

春天跟著母親進山砍柴、割草。很多時候，我都跟隨大人早早起床，帶上晌午飯，上山砍柴、耙松毛，這些都是家里煮飯用的燃料。每次上山，都是母親去砍柴，我和姐姐就撿些枯枝，耙些松毛，肚子餓的時候，采些山果吃。那時的紅巖子山上生長著很多的栗樹，有青栗、花栗、波羅栗和黃栗，特別是那朱栗樹上長出的朱栗果跟板栗一樣味美香甜。到晌午時分，一天能拉背的量基本就夠了，這是我一天最盼望的時刻，因為可以吃帶去的晌午飯了。雖然只是一些粑粑、紅薯之類的東西，但迎著絲絲涼風，喝著甜甜的山箐水，那是沒辦法復制的美味。吃好稍稍休息一會，就開始下山了。差不多都是摸黑才能到家，一路總感覺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腳下的路越來越遠總不到頭。不過我依然堅持跟母親上山，那是我們山里孩子成長的路。

夏天來臨，山雷打過，幾場淅淅瀝瀝的雨過后，就可以開始上山撿菌子了，那是一個充滿驚喜的過程。天還不亮，約好的幾個小伙伴就出發了，剛開始找菌子時得打手電筒，要是晚了就被別人撿走了。當太陽升起時，潮濕溫潤的空氣中，菌子的香味開始隨風飄送，山林里頓時彌漫起奇異的馨香。找菌子得講究“地勢”，看“風水”，在朝陽坡面生長的松林、杜鵑、楊梅等灌木混雜生長的地方，就會暗藏很多的菌子，有時只是露出一個小孢子，當你扒開土壤時才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大片的雜栗樹下，扒開枯枝敗葉，土壤里成片的菌子一天能收一小簍。如果瞅準那土壤肥沃，植被茂密，地勢向陽的山坡，還能遇到那又肥又香一叢一叢的雞。我們就是在一次次的驚喜中悄無聲息地度過一天。太陽落山的時候趕回去把當天所撿的菌子賣掉，我一個星期的伙食費就有了著落。手里攥著零散的錢幣，一天的疲憊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會頓時有一種希望的憧憬。

到了秋天，滿山披黃，如兒童的小臉彤紅彤紅的仙人果，摘下來用水將絨刺洗去，能吃個飽。仙人掌樹下，野韭菜、野百合、玉竹、野山薯相繼成熟，這些都被我們盡數收獲。最有激情的要數挖山薯，砍開刺叢，選好一叢生長茂盛的野山薯，順著薯藤往下挖，深厚的土層里，肥大的山薯如同小孩的小腿，又粗又肥。運氣好時，一叢能收獲半籮筐。冬天的時候，山上到處生長著野生藥材，有黃連、黃芪、防風、柴胡，還有半夏、胡靈，這些藥材挖回家后可以直接做藥，能夠預防和醫治農村常見病……

這就是紅巖子山，雖不大，卻充滿了生命，雖不高，卻孕育了所有的希望。

觀音箐河水

家鄉的小河源于大營觀音箐，那里山巒疊翠，植被茂密，山巖之下，數十個巖洞中，一溪清流噴涌而出，清澈的小河如同一條臥龍，悠閑地環繞著大營的群山與村落。如果說大營是一個美人的話，那么觀音箐河水就是那盼顧生輝的美目。因為它的靈動，整個大營壩子就顯得風情萬種。不管春夏秋冬如何變換，觀音箐的小河水依然在村前潺潺流淌，流過村莊，也流過我的心房。

夏秋季節，小河兩岸遍生蘆葦，山風吹過，山谷里飄蕩著稻花與蘆花的芳香，令人陶醉。莊稼地里，犁地翻出的土塊，不時透出泥土的芬香。到了冬至節令，蘆花凋謝，鄉親們把蘆葦砍來，做成蘆通竿，將糯米煮熟舂成糍巴，糍粑也帶上了一股若有若無的清香。小河流出大營壩子，山勢陡然變化，群山突起，河床陡峭，湍急的河水像一匹駿馬向東奔騰。由于河流的起伏跌宕及河水常年沖刷，巨大的山巖上，自然形成了頭潭、中潭、尾潭三個串珠般相連的瀑布景觀。最為神奇的要數中潭，像一只天上掉下來的玉碗，鑲嵌在山巖中。天熱的時候，我和村里的小伙伴就會到中潭里游泳，在嬉戲中盡享少年的歡樂。

山村的孩子在那一段缺衣少食的日子對吃的東西總是充滿著各種向往，正長身體的我們好像總也吃不飽。大家就想盡一切辦法，充分利用自然資源，補充食物，度過那快樂的時光歲月。小河里捉到的魚和泥鰍，就著河里石塊，架火燒紅，把魚放在石塊上烤熟了吃。而土窯燒紅薯、燒洋芋、燒花生、燒蠶豆更是拿手好戲。約上小伙伴，找來土塊在沙土上壘成土窯，用牛糞加柴將土窯繞紅，然后將食物放進土窯中，再將土塊敲碎用沙埋住，頂上埋進一個石塊，石塊上有水汽蒸發出來，表明食物已熟。扒開沙土，便是一頓美味野餐。

小河變淺的時候，我和同伴們挖來苦葛，搗爛曬干，先在下游支好魚網，再到水頭上將苦葛在水中反復搓洗，苦葛水嗆得小魚翻滾到水面上，然后就可以收網撿魚了。每到冬季，幾個成天膩在一起的小伙伴更是帶上盆具或者畚箕，到小河河灘水灣里捉魚。沿著一條河下去，走多遠都不在乎，只要有收獲就不愿收手。

庫塘里蓄水減少的時候，我們把丟棄不用的草簾子有意識地收拾好，然后發動宿舍里的同學，一伙人來到庫塘邊，一個個挨著把尿撒在卷起的草簾子上，然后把它放在水里。做完這些就可以跑進水庫旁邊的柳樹林里，將柳樹枝編在一起，躺在上面悠閑自在地讀書了。回家時，到水庫邊把卷著的草簾子猛地往外一拉，那些大大小小的魚啊、泥鰍啊全鉆進草簾子里，噼里啪啦亂跳，讓人心里好一頓歡喜。那時最大樂趣還有捉黃鱔。一般在秧苗栽下去一個多月，就可以到稻田里捕捉黃鱔了。當村民在插栽時，我們就開始制作釣具。先到大營鐵廠撿上一根鋼絲，把一頭在磨石上磨尖，然后燒紅弄成鉤狀，這樣就可以到田里釣黃鱔了。黃鱔洞里有沒有黃鱔一般是能看出來的，而且早期的黃鱔是雌體，雌黃鱔要擺籽，擺籽就要吐泡泡。看到吐泡泡的洞，就可以放鉤下去釣，一釣一個準。還有一個方法，看到黃鱔吐泡泡，朝里面吹幾口氣，黃鱔就游出來，出來幾條抓幾條。

水磨房

家鄉有一座磨房、一座粉房和一座碓房。“吱吱呀呀”的水磨聲音，從磨房那扇厚重而斑駁的木門中傳出。這聲音，是石碾子在深深的石槽中碾磨著糧食的響聲，也是我最溫暖的兒時記憶。

村里人家去碾磨糧食是要“排隊”的。需要碾磨糧食的人家，盛一點點谷物之類的糧食，叫家里小孩子拿去，放在水磨房的墻角，那兒早已有人家按順序放著。盛谷物的東西，五花八門，從籃子到木瓢木桶甚至芭蕉樹葉等等，只要分得清是自己家的就行。然后就按先后順序碾磨，上一家快碾好的時候，會提前通知下一家做準備。村里人純樸，從來不會有人“插隊”。一般情況下，一家人一年就碾磨三、四次，輪到自家的時候，就放下手頭的伙計，全家大小出動，把要碾磨的糧食，挑的挑，背的背，先搬到水磨房里，再等候碾磨。水磨房里面有睡覺的床鋪，用幾塊簡易的木板搭成。遇到誰家夜里碾磨，就把家里的被子草席拿去，困的時候，一人看著，其他人可以睡一會。

上小學的時候，我經常陪著母親到水磨房磨糧食。我的任務是用木鏟子翻動著石槽中的糧食，以便碾磨得更精細。但孩子總是瞌睡得不行，剛開始還能堅持，到后面不知什么時候就睡著了。等我被尿憋醒往往天已經亮了，我爬起來，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跑到屋外面去小便，看到遠處的山黑黝黝的像軍人在站崗，滿天的星星在向我擠眉弄眼，箐溝里傳來悅耳的流水聲，大青樹上小鳥仿佛在歌唱，心里真是舒暢不可言語。母親是要一夜不睡守著的，那石磨不停地旋轉，需要一直攪拌還要篩選挑揀糧食里的小石子等雜物。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和姐姐幫母親打風箱，裝好糧食后，全家才興高采烈地背著糧食回家。

水磨房最熱鬧的時候是冬天里宰牛。那熱氣騰騰的牛湯鍋，即使現在想起來，也讓人饞涎欲滴，一種無與倫比的幸福感立即充溢全身。每年冬天，小河里的流水減少了，磨房的石磨也不轉了。這時候，全村男女老少最盼望的是宰牛打牙祭。在幾個主事的長者反復商定的良辰吉日，生產隊選一條最老的、基本上不能干活的老牛，頭三天里喂米湯和糧食，讓老牛過一個“豐衣足食”的好時光，然后把它殺掉，讓全村人生銹的腸子滋潤營養一回。

宰牛的那一天，大人和小孩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紅光。天剛蒙蒙亮，磨房外就支起了四五口大鍋，燒飲的是手腳勤快的大媽和阿嫂，宰牛的是粗狀有力的阿叔和大哥，生產隊長和幾位老者邊抽著旱煙邊高聲談論，小孩子在人群中跑來跑去，興奮地等待著大人喊吃飯……一般等太陽落山的時候，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的牛湯鍋就熟了。這時候生產隊長要“煞有介事”地先開個會，說說全村的大小事情，然后才拿勺分肉。當小隊會計念到戶主名字的時候，隊長按每人一碗分，一家有幾人就分幾碗，分剩的再按勺舀，每人一勺或半勺，直至分完，十分公平。

除了碓房和磨房，還有一座粉房是生產隊里做粉絲的副業基地。小銀甸村的土地，由于土壤肥沃，加上水清水美，莊稼地里種出的蠶豆總是粒大粉多。加工出的粉絲，筋骨好、淀粉多、尤其受人們喜歡，到市場上去賣總能比其他地方做的粉絲貴一點。

夏季時節，家鄉的小河水滿草豐，磨房動力十足，在磨完糧食后就能夠磨豆粉做粉絲了。做粉絲大致需要六道工序：泡蠶豆→磨粉→濾粉→ 制漿→細篩成型→晾曬捆扎。首先把做粉絲用的蠶豆撿干凈，用大缸加水浸泡一天一夜，然后用石碾子把蠶豆碾磨成漿粉。磨房的大梁上有粗粗的繩子掛著一個十字型的木頭架，一塊大的濾帕的四角繞在十字架的四個槽子中，人們把磨好的漿粉倒入其中，下面接一大木桶。通過人們不停搖晃十字架濾粉，粉濾好后加入鍋中燒沸，點入石膏，用篩眼的大小決定粉絲的粗細，成型后晾曬捆扎。其中最累人的活計是磨粉和濾粉，這大都由男壯勞力承擔；其它活計較為輕松，一般由婦女來完成。婦女們大多邊做邊哼著家鄉的小調，慢悠悠地調劑著生活，作為跟班的我們也耳濡目染，至今，對一些曲調還記憶猶新……

現在，家鄉的紅巖子山，依然四季花開不斷；觀音箐水，依然歡暢地流過村莊；那磨房卻已不復存在，但我心里的記憶依然是那么清晰！發生在那山、那水、那磨房的故事仿佛就在眼前，就像昨天才剛剛發生的一樣，我忘不了也不愿忘記，那是我的根，我的夢，我的牽掛……

責任編輯 彭瓊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