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大河縣志》的評審稿印好了,不久就要進行省、市兩級的評審,沒想到縣委書記賈震被“雙規”了。昨天下午全縣中層干部會上,他還在口吐白沫地作廉政建設報告,今天八點一上班全縣就傳得沸沸揚揚:有的說是夜里帶走的,并且是從床上拉起來的。有的說是早晨被帶走的,他剛起床,還沒顧上洗臉。還有的說在把他從床上拉起來的時候,他的身邊還躺著某某單位年輕漂亮的女局長。都講述得繪聲繪色,好像就在跟前一樣。其實是昨天散了會他回到辦公室后被帶走的。領導干部被雙規,事實材料都已經被紀檢部門掌握扎實了,不久就是逮捕。
賈震被雙規了,就意味著評審會泡湯了。因為本屆縣志是在賈震硬性干預的情況下,志書稿子才半年就完成的。他作了序,序的前面還有他坐在辦公桌前辦公的照片。前面彩圖部分有他陪領導參觀大河縣的很多照片,每卷記述他政績的文字是最多的。現在如果就這樣定稿評審,是絕對不合適了。再說了,賈震被雙規后,組織上宣布由縣長鄭大志主持全面工作,賈震和鄭大志的關系一直很“別扭”,現在縣長會撥款嗎?不撥款評審會就開不成。什么時候會撥款,是一個未知數。所以,參與修志的一班人都像霜打的紅薯葉,蔫了吧唧地沒有了一點精神。
賈震被雙規,縣委、縣政府像經歷了一場地震,正常工作秩序被打亂,也很少有人正常上班。過去是各單位的車來往穿梭,不少單位的一把手都夾著包在縣委院子里等書記,現在只有縣委辦公室的勤雜人員面無表情地不時地來回走動。有人把這一狀況比喻成“心臟漏跳”或“休克”。人人都在觀望,人人都在等待。等待什么,又都說不清。
本文的主人公本名叫師馬煥,司馬萬是后來大家送他的綽號。他大學歷史系畢業,寫過不少歷史文化方面的論文。業余愛寫詩詞歌賦和散文,出版過論文集、詩集和散文集,對八卦也有研究。自恃才高,卻才是一個副科級。在同事中人緣很好,領導卻都不喜歡他:一副縣長講話經常把“條例”念成“條列”,卻沒有人給他指出來。一次會議上他聽到后,一散會就追上去說:縣長,有一個字你讀錯了,是條例,不是條列。那副縣長臉色通紅,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一次打擊犯罪的大會上,政法書記把“恫嚇”念成了“同下”,散會后他追上去說:書記,你把恫嚇讀錯了……書記沒等他說完就“砰”地關上了車門。
不管別人怎么樣,他依然按時上班。他剛進辦公室,手機忽然響了。他看來電號碼很生疏,好半天才按下接聽鍵,果然,聲音也很生疏:“是師馬煥嗎?”
他回答說:“我是。”接著就問:“你是哪位?”
“我是鄭大志。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他呵呵一笑說:“別裝熊了。誰在裝熊呀?”
因為他是辦公室秘書,過去書記或縣長給他安排什么事,都是打電話給兩辦,讓兩辦的值班人員通知他,從沒有直接給他打過電話。同時,幾個同事也經常用領導的口氣給他開這樣的玩笑,他還曾經多次上過當,成為同事茶余飯后的笑談。師馬煥正要罵更難聽的,對方的口氣忽然變硬了:“師馬煥!你在說什么?我的聲音你就聽不出來?現在就過來!”對方說罷,啪地掛斷了手機。他仔細一品味,真的是鄭大志的聲音,額頭上剎那間就浸出了一層又一層晶亮晶亮的汗珠子來。那汗珠子把他辦公室一個書法家給他寫的“天上日月星、人身精氣神”的條幅也映了下來。他合上手機,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我今天怎么了?怎么沒有聽出縣長的聲音?他現在是縣長,不久就是書記,我怎么把他給罵了?他從來沒有給我打過電話,今天怎么突然給我打起電話來?是賈震被雙規后我還在給賈震寫材料的事傳出去了?以為我跟賈震走得近,要找我的錯?賈震已被雙規,大家很快都知道了,我怎么就不知道呢?怎么就沒一點政治敏感呢?沒有政治敏感性,怎么能搞政治呢?
他正要起身去縣政府,忽然又多了個心眼:是不是縣長的電話呀?過去不就是那幾個同事模仿領導的聲音模仿得像,他才相信的嗎?他急忙從抽屜里找到縣委、政府的內部電話本,打開一看,他手機上的號碼真的是縣長的電話。不覺間,又有汗珠子從額頭上滲出來。他從來不怕領導,不會阿諛奉迎,但他從來不罵人,認為罵人是沒品位的表現。現在居然罵縣長“裝熊”,而且不假思索地就罵出去了。他沒再多想,急忙下樓向縣政府奔去。一路上幾個同事問他干什么去,他“嗯、哦”地笑笑,什么也沒說出來。縣委和政府就隔了一條街,加上他走得快,五分鐘就到了。
鄭大志的辦公室和書記的辦公室一樣,旁邊是通信員的值班室。到了鄭大志辦公室門口,門閉著。他“砰砰”輕輕地敲了兩下,聲音有些發顫地說:“鄭縣長,我是師馬煥……”
不一會兒,門開了一條縫,很窄的一條縫。他推開走進去,看到的卻是鄭大志的脊背。
“鄭縣長,我……對不起,我沒想到是你,同事愛和我開玩笑……我想……”他一邊往里走,一邊解釋。
鄭大志徑直走到辦公桌前才轉身給他個正面,面無表情地用手指指沙發說:“坐下。”
他十分尷尬地坐下,好半天臉還在紅著,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怎么說。鄭大志沒理會他這時的樣子,說:“最近忙什么?”
“沒、沒忙什么……鄭縣長,你可別介意……”他忐忑地笑著回答著,又要繼續解釋。
鄭大志明白他說的是事實,但作為上級也不便這個時候說什么,就不和他說這個話題,說:“叫你來,就談一個事,準備讓你出任地方志辦公室主任……”
師馬煥一愣,剛謙虛地說個“我……”就立馬被鄭大志一個手勢打斷了:“你也不要謙虛,你的情況我知道,很謙虛又很直,更不會阿諛奉迎、溜須拍馬。你曾經在地方志辦公室工作過,有經驗,又對大河縣的歷史文化有研究,經常發表論文,《大河縣志》的主編非你莫屬……你不要打斷我……是嫌這個地方清水衙門?這個單位是窮,沒人愿意去,但是,一般人去了也不能勝任。現在縣志的主編也是政府辦公室一個副主任兼的。你現在是副科級,但是,宣布由你主持工作后主編就是你,等過一段就轉為正科……”
一個縣的縣志就是這個縣的“史書”,不是一篇通訊報道,過了那幾天報紙就當廢品賣了。更不是領導的一個講話稿,會議一結束就當廢紙處理了。這是流傳后世的東西,是馬虎不得的。封建社會縣官就三件事:納稅、修志、問官司。現在修志雖然不是地方官的頭等大事,但是,幾十年修一次志書,牽涉到青史留名,每一個領導沒有不重視的。修志是政府的事,《大河縣志》編纂委員會主任盡管是鄭大志的,過去他卻難以左右編纂大局。現在他是縣長,在主持工作,一般情況下,處在這個特殊的背景中,都會在為自己的仕途而忙碌,不會安心工作。因為現在官場很微妙,能不能被重用往往不是看你的能力,也不是看你干得好不好。他能在這個時候考慮著工作,特別是仍然關心修志工作,確實是很難得的。
師馬煥雖然對這個位置感到不理想,但很多人花十萬八萬才弄個正科,他不花一分錢就提拔了,不能說不是一件好事。當年他要求從地方志出來不就是想被提拔,能一展宏圖嗎?現在雖然一展宏圖的希望很渺茫了,能把自己多年來對大河縣歷史文化的研究以正史的形式確立下來,不是對大河縣的貢獻和對自己的一個肯定嗎?但是,他又陷入了一個矛盾中:評審稿已經印好了,賈震的照片在志前彩頁一幅又一幅,內文每卷的記述都明顯地在突出他,內文中的插圖也大多都有他的形象。尤其是序言,那是幾易其稿,經過幾個人反復修改才完成的,并排在第一位。鄭大志雖然是編纂委員會主任,他的序言才排在第二位,這一切怎么處理?同時,現在志稿的質量如何?如果質量不高,他否定前人的,不是得罪了人嗎?現在的主編雖然是政府辦公室副主任雷方兼任的,但雷方是正科級,他是副科級,雖然縣長說準備提他為正科,畢竟現在還不是正科。就算現在是正科級,他把雷方主編的位置頂掉,也是矛盾啊!況且,他和雷方平時見面都是兄弟相稱,這些怎么協調?但不論如何,鄭大志不久就是書記,而且是很鄭重地把他叫到辦公室不容置疑地談了,如果不去赴任,以后再找鄭大志談提拔,還有可能嗎?他想了一會兒說:“我試試吧,干好了就干,干不好還回來……”
“不,開弓沒有回頭箭,只能干好!就這樣,回去準備吧,明天讓組織部把你送去。”
二
政府機構的幾十個單位都擠在一棟20世紀70年代建的辦公樓里。地方史志辦公室在一樓,四間房,其中兩間是集體辦公室,另有兩間是兩個副主任的辦公室。雷方不是這里的正式人員,所以不在這里辦公,而是在政府辦公室辦公。辦公樓是雙面樓,地方志辦公室的對面是廁所,解手很方便,就是那尿臊味不太好聞。更讓人難受的是那些在廁所里花天酒地般享受后又來這里休閑娛樂的蒼蠅,讓辦公室的六個人坐臥不安。蠅拍子用壞了幾個,那蒼蠅前赴后繼,依然如故。
師馬煥上任了。陪他來的是組織部一個副部長,宣布了組織任免通知后就離開了。他上任的那天是下雨天,廁所的尿臊味更濃,遠遠地就可以聞到。他進辦公室環顧了一下,不免心里有些涼涼的:地板雖然是水泥的,不知道是因為質量差還是因為時間久,都爛得一塊一塊的。墻壁斑斑駁駁,就像起了牛皮癬,甚至露出里面的紅磚頭。六張辦公桌都是上世紀的三斗桌,上面的油漆脫落得像秋天的云。抽屜上的拉鼻有的是用鐵絲擰著,有的是用麻繩綁著。一人一把藤椅,靠背都被塑料繩捆扎得花花綠綠。屋頂的一個吊扇,銹跡斑斑,哼哼唧唧地轉著,沒有多少風力。墻上有一張發黃的獎狀,是上世紀80年代中期第一輪志書出版后省地方史志辦公室頒發的。這獎狀是用圖釘釘上去的,圖釘都已生銹,右上角已被圖釘銹爛,打著卷耷拉著。同志們向他介紹說,筆、墨、稿紙都要到政府辦公室去領,一臺臺式的舊電腦也是政府辦公室淘汰的,只能打字,鼠標也常常失靈。因為沒錢交網費,也不能上網。
當天下午,師馬煥找到鄭大志,把辦公室的現狀描述一番后說:“鄭縣長,我怕不能勝任,還是讓我回縣委辦公室吧……”
鄭大志一繃臉:“咱倆誰是縣長?回去寫個報告,給你撥幾個錢整修一下。”
師馬煥回到辦公室,斗著膽寫了三萬元的報告,原以為鄭大志最多批兩萬元,沒想到鄭大志只掃了一眼,揮筆簽字:“財政局:經研究同意撥付三萬元整。鄭大志。”
出了縣長辦公室的門,他就后悔報告寫少了:為什么不寫五萬?需要三萬就寫三萬,不是沒有一點寬裕嗎?雖然心里有些后悔,但是,嘴角還是流露出美滋滋的笑。
沒幾天,辦公室被粉刷一新,并配備了電腦、空調,每個人都新換了辦公桌、椅。環境的改善,煥發了大家的精神面貌,都對師馬煥豎起大拇指,一致評價他有能力、有事業心,在他的領導下一定能把縣志修好。
這次修志,除辦公室本身的六名編輯外,又從全縣挑選了六名文筆好的,作為特邀編輯參與修志。這些同志來自不同單位,多數是干部改革中被“一刀切”切下去的:正科級53歲,副科級51歲。都改任非領導職務。說是讓繼續工作,其實和退休了一樣,沒人再上班。因為你過去是一把手,下級都圍著你轉,現在有人占了一把手的位置,下級是圍著你轉還是圍著新一把手轉?他們和新一把手難處,下級在他們中間也難處。就是副職也不行,因為沒你的位置了,一把手也沒辦法給你分配工作,和正職之間也難處。他們是工作不能做,退休退不了,所以叫“一不做、二不休”。這部分人正是年富力強、有經驗、能干事的時候,實在是人才的浪費。《大河縣志》啟動后,這六名同志被選拔過來,他們都對本部門、本系統比較熟悉,雖然都有一肚子怨氣,能展示自己的才華,對修志還是很盡力的。
工作穩定住以后,師馬煥用了幾天時間,把評審稿前前后后看了一遍。雖然看得很粗,但是,作為一個長期從事文字工作的他,一眼就能看出很多問題來。第二天他就把幾個特邀編輯和本單位的編輯召集到一起開了一個會:
中國歷史上有一個秉筆直書、修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史記》的司馬遷。不同的是,《史記》是“一家之言”,現在修志,是眾手成志,是官書。我們修志者,雖然沒有什么政治地位,雖然很苦,但是,大河縣歷史就在我們筆下,我們書寫歷史,歷史也銘記我們。修志人情系國事民情,采編古今求實事,不僅纂喜也纂憂。非才無以敘述,非學無以搜求,非識無以厘正,而又非明于政體者無以審其益。大家都是我縣的精英,既然我們做了修志者,就要拋開個人的一切,簡言之就是要秉筆直書!我們不是司馬遷,寫不出《史記》,但是,我們要學習司馬遷修史的精神,要修出“縣志之絕唱”的《大河縣志》……
他的一番講話,博得大家一陣熱烈的掌聲。從宣傳部新聞科長位置被切下來的、現任“人物”卷的特邀編輯馬巖,由于長期和記者打交道,處事幽默風趣,和師馬煥關系也很好,綽號“一不做”,說:“我發表一個意見:你現在是修史的官了,又要學習司馬遷,做司馬遷第二,不,是要超過司馬遷,我們干脆叫你‘司馬萬’算了……”
“好,好……”大家哄笑著鼓起掌來。
玩笑中,“司馬萬”便被正式命名。過去,師馬煥對給他送綽號的人很反感,這次卻沒有異議,竟“呵呵”一笑接受了,說:“今天我們既然在修志這條路上走到了一起,那就要真正‘一不做二不休’,把我們的大河縣志修好,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應付。”
接著,司馬萬——現在不得不這樣稱呼他了,便把志稿存在的問題講了一下:我們的志書盡管是眾手成志,但是,要統一得像出自一個人之手一樣,前后要一致,風格要統一。現在且不說我們稿子的語言文字水平,突出的問題就有幾點:一是缺項,例如我們縣這30年里有很多重大文物發現,龍山文化時期、大汶口文化時期的都有,結果都沒寫;二是數字不統一,例如全縣總人口,公安局的稿子是145萬,計劃生育委員會的稿子是120萬,鄉鎮的稿子是135萬,統計局的稿子是130萬,都不一樣,這不是一個小問題;三是人物收錄標準不一致,很多該收錄的沒有收錄,不該收錄的卻收錄了;四是地方特色不突出。我們大河縣歷史悠久,文化燦爛,有著獨特的地域文化,我們的志稿卻沒有體現出來。
“二不休”劉云海說:“公安局的初稿就這樣的,是按戶口冊來的,應該是準確的。”
負責“計劃生育”卷的紀曉言,綽號“紀曉嵐”,說:“計劃生育是國策,計劃生育委員會的數字是根據各鄉鎮報的,各鄉鎮的數字又是根據各行政村報的,應該是準確的。”
負責“鄉鎮”卷的李偉也不承認自己的數字不準確,不然,好像他不負責任似的,說:“我的數字是按各鄉鎮提供的稿子中合計出來的,所以,前面的概述中人口數字是130萬。”
司馬萬打斷他們說:“不僅這些,全縣土地面積也和各鄉鎮的數字不一樣。每年的旅游收入,旅游卷的數字一個樣,統計局的數字又是一個樣。這樣,我們的志書將是什么樣?”
負責“旅游”卷的童強說:“我的數字是根據我們縣的《大河》報的數字計算的,報紙反映及時,不應該不準確吧?”接著又說:“據我了解,一部好的志書,沒有幾年的時間,是不可能高質量完成的。我們的志書卻要求半年完稿,一年內出書,各單位為了按時完成任務,草率應付,我們匆忙編輯,來不及、也沒人統稿,就印制評審稿了,怎么會不出問題呢?”
李偉是編輯中年齡比較大的,也不滿地說:“我當時就不理解,賈震為什么要這樣要求修志書:限期完稿,督察室每周一督察,完不成任務,年底取消評先資格。各單位都不去查資料,完全是應付。有的交來的甚至是工作總結,全是什么‘在省委、省政府的關懷下,在市委、市政府的指導下,在縣委、縣政府正確領導下,在某某領導的直接指揮下……’一萬字的稿子,可用的不到兩千字……”
“一不做”馬巖繃著臉接著說:“我們的人物卷是怎么收錄人物的?修志前沒有制訂嚴格的標準,而是要各單位把先進、典型人物報上來,那些人物簡介都是自己寫的,咋好咋寫。可是,幾個大名人一個也沒有收錄。”
“都是哪幾個大名人?”大家都很驚奇。
“我們干部中的‘四大名頭’——光頭、歪頭、大頭、禿頭,‘四大名眼’——小眼、斜眼、紅眼、擠吧眼……”
“哈哈……”大家哄笑起來。
最后,司馬萬總結說:志書,不要大話、空話、假話,它是科學的資料匯編,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資料的準確性,文字敘述水平倒在其次。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我們的志書盡管是續志,是記載1980至2009年30年的歷史,每一個階段都應該如實記述。現在的狀況是,前20多年一筆帶過,記述的大多是近幾年的事,說直白一點,都是賈震任書記后的事,這怎么行呢?如果我們的志書所反映的數字一塌糊涂,或者成了某一個、某幾個人的功德志,我們的《大河縣志》也真是“縣志之絕唱”了……
馬巖插言說:“你講這些都是事實。你作為主編還有一個比這些更需要面對的問題:賈震要判刑的,他的序言還要不要?他的那些照片刪不刪?如果原樣不動,我們的縣志一出版,都是一個罪犯的形象,會是什么效果?你要改變這一現狀,會不會有人說你是‘人走茶涼’、‘白眼狼’?鄭縣長現在主持工作,馬上又是書記,他的序言現在是放在第二位的,難道還放在第二位?”
大家正討論著,政府辦公室副主任雷方來了。前段因為是他兼任的史志辦公室主任,評審稿上的主編當然是他。他的到來,大家都很熱情,讓座倒茶。但也讓會場彌漫著濃濃的尷尬。他說是很長時間沒和大家交流了,想大家了,就過來看看,沒什么事。為了表示對他的尊重,司馬萬宣布會議結束,以后大家再交流、探討。
雷方開門見山地說:“現在我雖然不負責《大河縣志》了,畢竟前段工作都是我主持完成的,我這個主編的位置你打算怎么安排?”
這是司馬萬早就預料到的,只是沒想到他很快就來說這個。站在他的位置上考慮,有這一想法也是很正常的。司馬萬有些不自然地說:“我也沒想過會到這里來當這個主任。說實話,還沒有完全進入狀態,還真沒考慮這個事。我現在想的是怎樣才能把《大河縣志》修好。”
“你別說風涼話了。正科級、一把手,人家頭被擠破了還沒得到,你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你以為我想這個位置了?”
“想沒想我不知道,你畢竟坐在這個位置上了啊?我現在想知道你把我的位置怎么放?”
“我剛才就說了:我還沒有完全進入狀態,還真沒考慮這個事。”
雷方站起身說:“你在回避我。好吧,現在你是主任,你說了算,你看著辦吧。”
司馬萬想把鄭大志的話端出來,考慮到這個時候不夠合適,就又打住了,說:“我想,不論誰當主編,只要能把縣志修好,都是對大河縣的貢獻。”
“我們都是寫材料的人,唱高調是我們的專業,豪言壯語是我們的特長。中華成語典故都會背一籮筐,譬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你這話什么意思……”
還沒等他說完,雷方又重復了剛才的話,走了。司馬萬忽然有一種吞下一只蒼蠅的感覺:工作還沒開展,已經處于矛盾中……
第二天上午,他還沒從昨天的煩惱中恢復過來,正呆坐在辦公桌前思考著下一步怎么辦,手機響了,一看號碼,是縣長鄭大志的。
司馬萬來到鄭大志辦公室剛坐下,就見鄭大志笑了:“聽說你準備修出‘縣志之絕唱’的《大河縣志》?”
司馬萬羞澀地一笑,說:“有這個想法。”
“好。有這個想法才能修好志書。很好。”
鄭大志兩手翻著《大河縣志》評審稿說:“現在的縣志評審稿我簡單地看了看,問題可是不少呀!我作為一個外行人,沒瞅幾眼就發現很多問題,那要是省、市的專家來評,不是問題更多嗎?譬如‘只報喜不報憂’:經驗要寫,教訓也要寫;成功要寫,失敗也要寫。基本的數字更要準確。譬如人口數字的混亂……”他把司馬萬已經發現的問題都講了一遍,還有司馬萬沒有注意到的問題。
鄭大志講完,司馬萬說:“這些我也注意到了,昨天給編輯開會時也講了。”他很想把昨天雷方到地方志辦公室的事說說,鄭大志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鄭大志接著說:“之所以選擇你來負責編修《大河縣志》,就是因為看到評審稿存在諸多問題,修志責任重大。我是根據你的才能,才讓你到這里來。讓你到這里來是委屈你了。但是,又沒有人可以替代你,你、我都是別無選擇。”
“謝謝鄭縣長的信任。”
鄭大志意猶未盡,說:“我最崇拜的人是毛澤東:掌上千秋史,胸中百萬兵,眼底五洲風雨,筆下有雷聲。他對志書也情有獨鐘。長征中,一次部隊打了一個大勝仗,夜間宿營時,毛澤東問警衛員有沒有戰利品,警衛員把前方剛送來的香煙和食品遞了過去。主席笑笑說:‘我要的不是這個,我要的是書和報紙,比如州志啦、府志啦、縣志啦什么的。’警衛員這才明白主席指的戰利品就是地方志。從此之后,部隊每到一地,戰士們都想方設法尋找地方志書和報紙。主席經常說:‘知已知彼,才能百戰百勝。’打仗要了解地情地勢,如果把這個地方的山川氣候、物產資源、風俗民情之類的情況掌握好,就有取得勝利的主動權。后來走的地方多了。地方志也搜集了很多本。到了延安之后,毛澤東的書便有了專人替他保管。1947年從延安撤退的時候,別的東西丟下了很多,但是他搜集的志書除一部分埋藏在當地外,大部分都跟隨他轉戰南北,歷經千辛萬苦到了北京。1960年10月,毛澤東來到湖北武昌,省委副秘書長梅白負責接待。當毛主席知道梅白還兼任荊門縣委書記時,就問他:你這個縣委書記如何當法?當聽到梅白同志說沒有當過縣委書記,并沒有多少縣級領導工作經驗時,說:朱熹這個人怎么樣?他是理學家、政治家。他到南康府,就先看《南康志》。接著毛主席又說:領導者要尊重歷史。不懂歷史的人就不能理解現實。你去荊門當縣委書記,至少先要知道《荊門縣志》。根據毛主席的指示,梅白同志趕緊找來乾隆和光緒年間的《荊門縣志》,連夜閱讀。并送毛主席一套。三天后,毛主席的秘書高智便把電話打到梅白那里,通知他馬上到主席這里來。毛主席一看到他就說:我三天就看完了這兩部縣志,乾隆年間修的《荊門縣志》是最好的一本,比光緒年間編的縣志好。這說明中央政府的好壞,可以影響到地方政府的好壞。乾隆最基本的任務是團結漢人,反映中央政權有一定開明性。毛主席還從這兩部縣志的編印質量看出清朝的興盛和衰落,并對‘不重修志重修衙’的不良官風進行了批評。所以,我們要以高度的責任感和事業心,認真對待修志工作。”
司馬萬對鄭大志的這一番話非常佩服,連說:“一定、一定。”
鄭大志笑了笑:“作為修史的官,要敢講真話,就像你說的:秉筆直書。我看大家叫你司馬萬,很好,既有對你的信任,又有對你的期望和要求。我剛才講到的那幾個問題你也注意到了,尤其是那幾個方面的數字,要很快落實準確。我也是要用的,我作為縣長,對全縣的這些基本數據就糊里糊涂,那就太不稱職了。對這部志書,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統稿是你的任務,別人解決不了的問題都是你的事。”
司馬萬很認真地說:“我一定會竭盡全力。”
鄭大志若有所思地遲疑了一下說:“另外,我的序言你也要重新寫,要有高度,要寫出文化味,不能像報告和總結,不能叫人看了像喝白開水似的。”
“好,我給你重新起草吧。到時候你再修改。”
“有困難找我。爭取早日讓我看到縣志之絕唱。”
司馬萬笑了,鄭大志也笑了。
三
縣長的支持和看重,司馬萬初任職時的那種不平衡心理現在平衡了很多。雷方給他帶來的煩惱也拋在了腦后。他有一個習慣,白天干工作,回到家就不講、不想工作,要做些自己的私事:詩歌、散文、或者論文。晚上到家,卻破例打破自己定的規矩,給鄭大志寫起序言來,這里既有一種責任,也有一種情感。有了這兩種東西,靈感也就來得快,不馬上寫出來就會坐立不安。那一串串文字就像漲滿在雙手里的金豆子,如果不把他們及時裝起來,就會從指縫里流出去:
國有史,家有譜,地方有志。方志國史,或系結繩,或泐甲骨,或鑄鐘鼎,或鐫竹帛,剞劂不輟,鑄就華夏文明之鴻篇浩卷。其史起于《春秋》,至漢稱《史記》《書》,三國稱《志》《史》,《書》《志》成為史官寫史之體例。方志發軔于周秦,至宋體例定型,明清而盛極,府縣皆修,刊刻存資。修志,乃裒輯史實,取精用弘,編纂成籍,以存史、資政、教育之用。大河擁有六千年文明史,是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要發祥地之一。修志不僅在于記錄歷史,更在于告慰古人,激勵當代,啟迪后世,興我大河。古人云:“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治天下者以史為鑒,治郡國者以志為鑒。”作為“官修”志書,是“經世致用”、“垂鑒后世”的權威著作,是價值巨大的歷史文獻,更是無價的地方文化資源。新編《大河縣志》的出版,是大河縣文化事業發展的一件大事,也是大河縣精神文明建設的一項重要成果……
寫到這里,卻忽然停住了筆:還沒有真正介入實際,還不知道能否達到這一愿望和目標,就開始對志書給予這么高的評價,是不是太早了點?想想,還是停了下來:等書稿基本定型了,滿意了,再寫吧,有的是時間。心情愉悅,放下筆便睡,不一會兒就響起了輕輕的呼嚕聲。直到窗外響起陣陣鳥叫,他才醒過來。
吃過早飯,到單位還不到八點。各位編輯到齊后,他先傳達了縣長的談話內容,然后說:“鄭縣長講得很對,一部縣志,基本的人口、耕地面積都弄不準,這志書還有什么權威?既然我們擔負起續修《大河縣志》的重擔,就要有一種犧牲精神、奉獻精神,一不做二不休……”
他還沒講完,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他正詫異著,忽然也忍不住笑開了。“一不做”馬巖、“二不休”劉云海笑得更響。笑了一陣,編輯們紛紛訴苦說,賈震沒雙規的時候,不少單位盡管是應付,電話也是接的。現在,電話都有來電顯示,一看是史志辦公室的電話,很多單位都不接。找單位的撰稿人了解東西,不是說忙,就是說不在。
他很不理解。想到自己還沒有接觸過實際,幾方面的數字必須準確,不能馬虎,就決定自己去落實一下,也跟各單位的領導和撰稿人接觸接觸,提提要求,為提高稿子的質量奠定一個基礎。
公安局離縣政府不遠,隔兩條街,直線距離就200米的樣子,便先去公安局。他在縣委的時候盡管是秘書,因為辦公室有車,他下去可以坐車。現在雖然是單位一把手了,由于這單位沒有車,他只能騎自行車。公安局臨著大街,是一座四層的辦公樓。樓頂上“從嚴治警,執法為民”八個字鍍以金色,锃亮锃亮。每個字的周邊都有輪廓燈,晚上燈一亮,也很醒目,幾里遠就能看到。因為和局長很熟悉,既然來到局里了,就給局長打了個電話。局長說他現在在市里開會,讓他先找辦公室主任。中午不走,等他回來喝幾杯。他“呵呵”一笑說,酒就免了,今天的任務要完成。
辦公室主任姓張,過去常去縣委報送材料,縣委辦公室主辦的《工作通報》《信息快報》《內部參考》常有他寫的東西,多數都是司馬萬給他編輯的。他進了辦公室,張主任正在打電話,見他進門,打個讓他先坐的手勢,繼續講:“我們局長現在正在市里開會,用不了幾天省里對咱縣的安全指數調查就開始了。縣委、縣政府都開過會了,要求各單位干部職工不僅自己要顧大局,揀好的說,也要要求親屬、親戚也統一口徑,只說好的。我們公安系統尤其要高度重視,要做好親戚、親屬、鄰居的工作。對那些被盜過、被搶過包的等等,給他們講道理,讓他們要維護大河縣的形象,不求他們說好話,盡量爭取不說壞話。這次調查,一是電話調查,就是省里直接按我們縣的電話號碼隨便打電話,聯系到誰家是誰家,很具偶然性和隨意性,我們根本左右不了。二是暗訪,親自到街道、百姓家,了解座談。所以,我們每個干警要把工作做到每一戶。無論過去是什么樣,現在的回答是:很安全,或者很滿意!”
他剛放下電話,司馬萬還沒張開口,電話鈴又響了。張主任一邊去接一邊說:“不好意思啊……喂,我是公安局……你家被盜了?幾個歹徒大白天進家去搶?你打110吧,我這是辦公室……什么?你鄰居說他們過去打110一個小時也沒見到警察?你再試試!”
司馬萬說:“你現在忙,我改時間再來吧。”
“不、不,我再打幾個電話就沒事了。你先坐一會兒,喝杯水。哦,這樣吧,先說你的事,我等會兒再打。你說,有何指示,呵呵。”
“指示不敢,我來是要落實一下我們縣的人口數字,因為縣志用的數字一定要準確。”
“這個嘛……說實話,我沒能力把數字弄準確……”
“為什么?”司馬萬糊涂了,“我們不是有戶籍嗎?那不是很容易的事嗎?”
“說實話,戶籍的人口不是真實的人口。”
“你越說我越糊涂了。”
“你是老縣委領導了,我也不瞞你,現在不少人都是幾個戶口本。譬如農村的人進城了,老戶口沒注銷,又在城里添了戶口;農村人,包括城里的人,死了的,很多戶口也沒注銷;現在的學生,凡是家長有點頭臉的,都給孩子多辦了一個戶口,甚至幾個戶口,并且年齡也要小一些,中招、高招,一邊自己考,一邊找人替考,揀高分上學。大家都知道這事,可是誰去落實?”
“一個人幾個戶口,允許嗎?”
“是不允許,可是,誰控制得了呀?人情交易,權錢交易……”
正說著,一個警察推門進來。張主任熱情地說:“馬所長來了?正準備給你打電話呢。”
“謝謝主任,主任要親自給我打電話,倍感榮幸,受寵若驚……”
“別貧嘴了,你們大安鄉安全指數調查沒問題吧?”
馬所長笑笑:“讓說實話還是讓說瞎話?現在誰敢保證都給我們說好話?尤其是電話調查,被調查的怎么說,我們會知道?現在的人和過去不一樣了,你越不讓他怎么,他偏偏怎么。表面都給你答應得很好,到時候,他們該怎么還是怎么……”
司馬萬忽然想起什么,問:“馬所長,你們大安鄉不是20個行政村嗎?你們鄉給縣志提供的稿子怎么是21個行政村?據我掌握的,沒有一個兩千多人的張大莊行政村啊?”
馬所長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那是去年省廳領導來調查犯罪率,虛報了一個。這是沒辦法的事,人口多了,犯罪率不就減少了嗎?這樣的材料是應付檢查的,鄉政府不應該這樣報啊。你別問我,我沒說,我什么也沒說,呵呵……”
司馬萬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單位的。說不清心里是苦是甜、是酸是辣。想要幾個準確的數字就這么困難,其他不是更難?但是,他已經沒有了退路。開臺鑼鼓剛剛敲響,正戲還沒唱,怎么就能謝幕?這不可能,也不是他的個性。
公安局的人口數字是不能采用,只能再去計劃生育委員會。
下午上班后,他一個電話也不打,直接去了。他記取去公安局的教訓,不找一般人員,就找一把手,一把手不了解的,可以直接安排,事半功倍,這是他在縣委多年來的工作經驗。到了計生委,恰好遇上主任邱成玉準備上車。他說明來意,邱主任伸手把他拉上車:“省計劃生育檢查組來了,我必須陪。為了證實此事的真實性,你和我坐一輛車,看看是不是,別再說我忽悠你。另外,我們可以在車上邊走邊說,我知道的我說,我說不清楚的,安排人給你落實……”
“好!”司馬萬也很高興,“我們的工作效率也只有這樣了,謝謝邱主任的支持。”
“我們先不說這,我先把檢查的事再問一下。檢查組的人在賓館住著呢,我再問問幾個被檢查的鄉鎮準備好了沒有,這次馬虎不得,要一票否決,牽涉到領導的烏紗帽,不能不細致。”他說著,忙用手機撥通了一個副主任的手機:“怎么樣?是按咱設計的檢查路線吧?……什么?要臨時抽簽?你怎么不提前告訴我?要是抽著好的鄉鎮什么事也沒有,要是抽著那幾個落后鄉,你我都辭職吧……”
邱主任的臉色變得很暗,讓司機停車,等候抽簽的消息。不一會兒,手機響了,他急不可耐地說:“怎么樣?都是哪幾個鄉?說呀……”他說著,手機鈴依然響著,原來沒打開接聽蓋。他一打開接聽蓋,就聽到對方焦急的聲音:“邱主任,不好了,恰好抽住了光耀鄉。”
邱主任半天沒話,忽然說:“你跟他們說,前幾天下雨,去光耀鄉的路全是泥,現在車過不去……說過了?他們堅持去……”他想了一會兒,說:“好,你別害怕了,答應他們。你要想法拖延時間,讓司機用最慢的速度開車就行了。”邱主任講完,立即撥通了光耀鄉黨委書記的電話:“楊書記,這次檢查抽著你們了……是檢查組突然變卦,堅持抽簽……怎么辦?我給你出一招:去你們鄉就那一條路,必走碼頭溝橋,你現在抓緊時間組織人把那橋拆了……什么呀,你怎么那么笨蛋呀,用不著拆完,掀掉幾塊橋板,車過不去就可以了……你是大處不看小處看,那能費幾個錢?帽子重要還是橋重要?政治重要還是錢重要?檢查組一走,馬上維修不就行了?影響幾個小時交通天會塌下來?”掛了電話,邱主任長長地出口氣,輕松地、甜甜地笑了,對司機說:“停車,不急了,我和司主任下車抽支煙。”
“怎么在這里抽起煙來?不是見檢查組的領導嗎?”
邱主任也不接他的話,掏出一盒中華煙,抽出一支遞給他說:“我們不陪,他們自己去檢查才能檢查出真實性……你發什么呆?這煙是省領導來了才買的,我平時哪敢抽這煙呀?一點也沒忽悠你。你嫌貴,不想抽就還給我,呵呵。”
“你剛才猴急,這會兒輕松自在,什么時候學會變臉術了?”
“好了,別‘調戲’我了,抽你的煙吧。”
點上煙,司馬萬問:“邱主任,你們的人口數字怎么和公安局的人口數字差距那么大?”
邱主任沒有回答他,望著田野:“你看今年秋莊稼長得多好!你看那塊玉米,青枝綠葉,棒子又粗又長。那片大豆長勢也好,像綠色的海洋一樣。”說著他唱起歌來:“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煙在興建的住房上飄蕩,小河在美麗的村莊旁流淌……”
“你先別唱,等完成我的任務了,哪天我請你去戀歌房唱。”
“你在縣委那么多年,怎么會不知道這中間的彎彎?公安局是給錢就辦戶口,人口會不多?我們要向上匯報計劃生育率,計劃生育率要一年比一年低領導才滿意,我們是盡量少報,人口數字差距會小了嗎?村蒙鄉,鄉蒙縣,一直蒙到國務院……準確數字我也弄不了。”
“你說,我們誰都弄不準?”
“基本是這樣。我給你出個主意……”
“不是拆橋吧?”
“呵呵……”兩個人都笑了。
“你哪兒也別去調查了,哪一個人、哪幾個人不可能把人口數字弄準的。就找統計局,以他們的數據為準就行了。”
司馬萬不高興了:“你讓我等了半天,什么也沒告訴我呀?這不是糊弄人嗎?你糊弄計劃生育檢查,也糊弄我?”
“我糊弄你了嗎?最后不是告訴你實話了嗎?”
是的,邱主任是沒有糊弄他,他畢竟說了實話。
下午,他不得不去統計局。沒想到,局長、副局長都不在家。辦公室主任告訴他說,今年的數字還沒出來。他說,不要今年的數字,本屆志書的下限是2009年,只要2009年和過去每年的數字。辦公室主任答非所問,說,過去統計局也是個清水衙門,現在,領導重視了,每年都撥了很多錢,節日獎金多了,年年都出去旅游,祖國的大好河山我們都幾乎游遍了。局長計劃今年去香港、臺灣呢。司馬萬不明白,問他們的日子怎么那么好。回答說,為了在全省爭先進,年年縣里都要撥付協調資金,到省里、市里協調統計數字,數字低的要加高,不然,憑什么當先進呀?
司馬萬“哦”了一聲,說改日再來,就告辭了。
四
司馬萬早已“無紙化辦公”,寫材料、寫論文、寫文學作品都是電腦。第二天,他在網上搜索修志方面的經驗材料,無意中搜索到一個令人十分震驚的信息:大河縣在明代嘉靖年間就有了《大河縣志》。這是一篇方志考的論文里提到的。該志是一個孤本,現藏濱江市一個明代的藏書樓。司馬萬之所以震驚,是因為他看到的清朝以來的《大河縣志》都沒有提到過早在明代大河縣就有了縣志,上屆志書的序言里說大河縣自清康熙時才有修志之舉。現在發現大河縣明代就有縣志了,那序言不是大錯了嗎?對、錯倒在其次,是那時候沒發現該志書,是失傳了。關鍵是現在知道了,一定要把它找回來,不僅是寫進本屆志書,更重要的是一定能從那里得到很多珍貴的史料。
司馬萬很快把這一消息電話告訴了鄭大志。鄭大志也很高興,說:一定盡快落實求證,一旦屬實,一定設法影印出版,搶救這一古籍。他把這一消息在辦公室給大家一傳達,都歡呼起來:如果是真的,那就改寫了大河縣有志的歷史了。
馬巖說:“巧了,我們縣有一個在濱江市搞房地產開發的,現在是老板,叫牛帆,和我們縣的幾個領導都熟悉,我們領導去濱江,他都盛情款待,這次修志賈震特別安排讓他上了人物簡介。你不如趁去濱江落實這一志書的時候,也了解一下牛帆。關于他能不能入志,大家正有爭議呢。”
“有他的聯系方式嗎?”
“有,他的簡介就是他自己寫的,我這里有他的信封,有電話、有地址。過去大家想讓我去了解一下,沒有經費,我不可能自己拿工資去,所以就一直沒去。”
李偉插話說:“我們現在的人物卷,企業人物太多、太爛,并且簡介都是自己寫的,有很多資料我們這一班編輯就不了解。他們自己介紹說曾經獲得過什么什么榮譽、做過什么什么慈善事業等等,是真是假,不得而知。我還是堅持我的觀點:入志人物,尤其是企業人物,不能看他有多少錢,要看這個人是否立得住。”
司馬萬做事既認真又雷厲風行,為了查證明代《大河縣志》,他放下其他工作,夜里啟程,第二天就到了濱江市。在他登上火車的時候,辦公室的人已經把這一消息告訴了牛帆。
司馬萬知道,孤本書的管理是很嚴的。他曾經去國家圖書館古籍部查閱過善本書,進閱覽室不準帶水杯、鋼筆,不準拍照,不準用手指直接掀書,不準往下按書,只能在他們特制的閱讀架上用特制的掀書工具掀書。在那里,孤本書不允許閱讀,他們都拍成了膠片,只能在閱讀器上讀膠片本。濱江市藏書樓是否也管理這么嚴,他不敢說,也沒抱太大的希望,只要能證實大河縣確實在明代嘉靖年間就有了《大河縣志》,知道它纂修的具體時間、多少卷、纂修人是誰就滿足了。當然,能允許復印,回來后能原版影印那更是求之不得的。所以,他準備在查證志書后再聯系牛帆,了解一下他的經歷和業績。沒想到,火車一到站,他的手機就響了,是牛帆打來的,說已在出站口等他,手里舉著“迎接史志專家司馬萬”的紅色牌子。司馬萬自己也笑了:來到史志辦公室改名換姓了,內外都這樣叫,還是專家!怪不得現在所謂的專家被貶值:不論你有沒有水平,有人給你吹捧,不知道的人就跟著說你有水平,你就是“專家”了。輿論確實厲害!
司馬萬一出站,就看見不遠處有一個面色黝黑但很精神的人舉著“迎接史志專家司馬萬”的紅色牌子,他知道此人就是牛帆,迎面走了上去。牛帆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說:“歡迎、歡迎家鄉的父母官來濱江市考察。”
司馬萬笑著說:“不敢這樣,受用不起,我是一個小小的科級干部,算不上官。我是來學習的,不考察。”
“你是政府官員,在我們眼里都是父母官,領導外出就是考察。”
“謝謝你來接我,耽誤你的工作,給你添麻煩了。”
“司主任這樣說就外氣了。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我激動得眼淚就快流出來了,呵呵。”
牛帆開的是一輛嶄新的奧迪車。駛出車站不一會兒就進入寬敞的大道。大約走了半個小時,又轉了一個彎,就看見一片明代建筑出現在眼前,與周圍的現代高樓形成鮮明的對比。到了大門前,直見一幢單檐歇山式大門的上方懸掛著一塊匾額,上書:濱江市藏書樓。門兩邊的抱柱聯是:左聳蓮峰嵐氣薰凝呈錦繡,右擎史塔筆花卓峙煥文章。牛帆為他買了門票,把他送進門說:“到了這里我是個‘睜眼瞎’,你辦完事給我打電話,工程上有點事,我先離開一會兒。”
司馬萬說:“已經很感謝了。你去忙,下面的事宜我自己安排。”
“那怎么行?中午的飯我已經安排好了。”
“我在這里停留的時間很短,辦完事想用有限的時間多看看,中午就不要麻煩了。”
“也好。賓館已經訂下,晚飯我安排,一定不要再推辭。傍晚的時候你告訴我你所在位置,我去接你。”
話別牛帆,司馬萬又買了一份藏書樓簡介,對此有了很深的了解:南宋時期中國文化中心南移,浙江一帶的大學問家、大藏書家、大文豪、大商人層出不窮,私人興辦的書院也不計其數。這其中最為著名的大藏書家就是這里,他這座私人藏書樓被稱為我國現存最早的私人藏書樓之一,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這里既是藏書樓,也是濱江市一個旅游景點。服務人員很熱情,看了他的介紹信,聽他說明了來意,便立即從電腦里給予查詢,并很快從恒溫的書庫里給他拿了出來。司馬萬把志書捧在手里,激動得像當年得了寶貝兒子一樣臉紅心跳。遺憾的是,允許看,允許抄,就是不允許復印,不允許拍照。他雖然甚感遺憾,但是,這并沒有影響他的激動,在這里畢竟見到了大河縣最早的史書,而且是孤本。雖然今天不能在這里抄,以后會有機會的。
由于心情高興,出了藏書樓,便按照濱江市旅游圖,挑主要景點進行參觀。最后,他到了海邊。他過去沒有到過海邊,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望著無邊無際的大海,望著大海上翻滾的波浪,心曠神怡,忍不住脫掉鞋子,赤腳在沙灘上徜徉起來。沙灘很柔,一腳下去就是一個沙坑。而在水邊的沙卻很瓷實。水浪不時地打來,但不是太大,讓他很愜意。他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沙灘的盡頭,走到沒有了游客的地方,才轉回身來。在要登岸時,他禁不住打起了“車轱轆”。這是少年的事了,此時有一種回到少年的感覺。
晚上,牛帆盛情款待,并安排住進了一個五星級酒店。這酒店依山傍水,前面是河,后面是山。進了大門是一個綠樹成陰的花園。花園里有音樂噴泉,各種石雕小品,古樸典雅。百年古榕,郁郁蔥蔥。各種名貴花草,爭奇斗艷。西式的浪漫與中式的和諧,自然的呼吸與都市的脈搏,在這里完美統一。客房面積40平方米以上,配有65英寸平面液晶電視、可旋轉高清浴室電視、飛利浦DVD播放器、BOS家庭影院、VOD點播、無線及光纖高速上網。“席夢思”甜夢之床,埃及棉麻、頂級羽絨、美式洗滌護理用品。
吃過飯,他參觀了一個小時的濱江市夜景才回到酒店。他打開房間門不禁愣了:床邊坐著一個穿著超短裙、露著半個乳房、身材窈窕的性感女孩。她正在看電視,一見他進來,立即起身迎到了他的面前。他緊張地說:“小姐,這是我的房間,你進錯房間了吧?”
她飛給他一個媚眼說:“是啊,這是你的房間。”
“你怎么到我房間來了?怎么進來的?”
“是牛總安排我來陪你的。大哥,今天夜里我就屬于你了,我會讓你銷魂的……”
司馬萬先是憎恨牛帆,沒有來得及多憎恨,便急忙去推已經摟住他脖子的小姐:“你、你……別、別……小姐,你這么年輕漂亮,干點正經事多好,也應該很有作為的,為什么偏偏干這下賤的事呢?”
小姐忽然松了手,黑下臉說:“你怎么這樣說話?我怎么就下賤了?作家靠他的大腦,醫生靠他的技術,歌唱家靠他的嗓子,都是用自己的器官掙錢。我用我的器官掙錢,怎么是下賤?我們社會底層的女人靠器官掙錢是賣淫、下賤,當官的女人靠和上司睡覺升官發財不是賣淫?當官的男人貪污受賄搞女人不是下賤?……”
“我不是當官的……你什么也不要說了,我不需要你服務,你趕快走吧!”
“走?那好,付錢吧……”
“付錢?我沒讓你服務怎么會付給你錢?”
“你耽誤了我的時間,時間就是金錢。服務和耽誤時間一樣,都是要付錢的,不是你,我早掙到錢了。”
“你……”司馬萬張口結舌,不知道說什么是好了:“我沒讓你來,不存在我耽誤你的時間。你再糾纏我報警了!”
“呵呵,報警?好啊,報吧。告訴你,他們都是我的服務對象,他們還靠我們掙錢呢,他們當著你的面把我帶走了,那是我們到一邊玩去了,后來被罰錢的是你,說不定還叫你們領導來領人呢……”
“你、你要多少錢?”
“不多,就一千塊錢。”
司馬萬簡直要暈了。他明白牛帆已經給過她錢,但是,現在怎么可以和她糾纏呢?萬一她大叫著說和她怎么了,鬧騰出去不是更出丑嗎?他不知道給了小姐多少錢,小姐是怎么走的,一夜無眠。
五
從濱江市回到大河縣,司馬萬重新擬定了一個人物入志的標準,并開會強調說:要對每個入志人物調查了解,不能親自到該人物單位了解的,所寫簡介或傳記一律由原單位加蓋公章,一定要保證人物事跡的準確性和入志人物的嚴肅性。
按照入志人物的規定,他先對每個人物的介紹認真地看起來。過去他只是泛泛地看看,并沒有認真地思考和把握。他發現,不僅不少不該入志的入志了,很多在全縣很有成就的作家、書法家都沒有入志,包括舍己救人犧牲的英雄居然也沒入志。他正為此而窩火,負責《大事記》的編輯讓他審閱大事記,他沒看幾頁就發起脾氣來:
“什么叫大事?大事記就是發生在大河縣的重大事件。我們現在的大事記成了什么?1999年7月8日孟樓村孟大梁家的一只老母雞下了一個0.65斤的雞蛋。這是大事嗎?這么大的雞蛋確實很少,但是,這是新聞,怎么是大事?2006年6月6日,××保健品有限公司奠基,賈震出席儀式并作重要講話。2006年8月6日,××國際酒店奠基,賈震出席儀式并作重要講話。這兩個奠基儀式都有,但是,最后都建成了嗎?都是騙走大河縣上千萬元資金,沒影了,怎么還可以記入大事記?為了擴大大河縣的知名度,新聞炒作怎么炒都可以,我們理解。但是,我們記載歷史的怎么可以記載虛假的東西呢?……”
這編輯不好意思地說:“我是從我們縣委機關報《大河》上摘錄的,我們報紙頭版頭條的新聞能不是我們的大事嗎?這也是雷方主任安排這樣做的。”
司馬萬苦笑道:“有人曾經開玩笑說,現在的報紙,除年月日是真實的以外,其他都是假的。這話雖然極端,也告誡我們寫志不能以新聞為準,要以實際發生的為準。這就是志書不同于其他書的地方,這就是它的權威性所在。”
正說著,雷方進來了:“那兩個奠基儀式不是實際發生了嗎?怎么不可以記入縣志?”
原來,雷方已在外面聽了一會兒。司馬萬正情緒很壞,看他這盛氣凌人的樣子,也不客氣,兩個人便爭吵起來。
“我說的實際發生,是要有結果。那兩個奠基儀式在當時是新聞,但后來沒有實施,并被事實證明是個騙局,志書就不可以記載。若記載,也應當是教訓,是領導失察和決策失誤,是給大河縣帶來了重大損失,是教訓,而不是成績。”
雷方是賈震的一個親戚,是賈震把他從外縣調來的。他原是一般干部,到大河縣直接提拔為正科級干部,準備以這里為跳板,待完成縣志后安排到重要位置。他沒想到,這個時候賈震被雙規了。他感慨自己命運不濟,心里很窩火,此次來是為了主編的事。心里說:盡管你現在是主任,前期工作是我做的,你再怎么修改,主編也應該是我,你司馬萬只能是副主編。聽到司馬萬否定自己和賈震,不由得想到:按照他現在的思路和要求,《大河縣志》原來的稿子作廢了,這次等于重修,這樣下去想在縣志上署名他的主編還有什么希望?同時,也更不想讓他否定賈震,便有些忍無可忍:“我們縣每年國民生產總值都與實際有距離,但是,年年的政府工作報告都是這樣寫的,都是這樣上報的。不要說是我們縣,市里、省里也都是這樣,什么招商會、經貿洽談會簽約多少多少億元、多少多少項目,實際是那樣嗎?難道我們把政府工作報告、把這些事實都給否定了?”
“誰怎么搞虛假、搞浮夸我管不了,但是,我是在修志,我要如實記述,秉筆直書……”
“那么多的入志人物,已經都答應他們了,也印到評審稿上了,你又制定了一個什么標準,一下子刪了一半,這不是你自己的創作,這是官書,不能是你說了算,你想怎么就怎么……”
“是的,你說得很對,這是官書,不能是哪一個人說了算。最后定稿還要經過編纂委員會審查的。”
在很多人的勸解下,爭吵才結束。
第二天一上班,他剛往辦公桌前坐下準備審稿,電話便響起來。他抓起話筒還沒說出“喂”字,對方就連珠炮似的奚落起來:“你是司馬萬,大河縣地方史志辦公室主任是吧?好大好有權力的一個官……你以為你了不起了是吧?算什么呀,誰看得起呀?不就是修志時才有點用處嗎?屁都不如,給我我還不干呢!”
沒容他說話,對方“啪”地一聲就把電話掛了。
他沒有得罪過什么人,除了工作上的事,跟誰沒有紅過臉,這是怎么了?正百思不得其解時,電話又響了。他以為又是剛才的那個人,急忙抓起話筒說:“你是誰?你什么意思?”
對方的聲音讓他愣住了,不是剛才的那個聲音:“你這主任這么大的威風?居然用這樣的口氣接電話!我是誰現在不告訴你,但是,也不是叫花子。我現在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有了,就想出名,想在大河縣歷史上留個名,想讓我的子孫后代為我榮耀榮耀。但是,我已在你要刪掉的名單里……你們是收了我的錢的,我一下子贊助了幾萬塊錢,不讓我入志,不僅僅是退錢那么簡單……”
有人被刪掉不高興,可以理解,但是,給錢就入志這是司馬萬沒有想到的。什么都向錢看,成了什么?修志也沾上銅臭,還有什么是干凈的地方?這些情況他有思想準備,但沒想到來得這么突然,以這種形式。他雖然很氣,但很快就坦然了,什么也沒發生似的看起稿子來。讓他還沒想到的是,稿子不僅是數字混亂、概念不清的問題,不少單位的稿子是從網上下載的,或者抄襲外縣的志書,除了數字變了一下,記述文字居然整頁、整段都一樣。他立即打電話把幾個編輯召集過來開會。聽他介紹完情況,負責“政法”卷的劉云海感嘆說:“據我所知,公檢法司都缺少筆桿子,一是確實沒人才,二是能掂動筆的也不想寫,為什么?勞心勞力沒油水。”
負責“鄉鎮”卷的李偉說:“我接觸過的幾個撰稿人說,平時提拔、有好處的事領導看不著,嘔心瀝血的事、需要歌功頌德的時候想起來了能寫的人。他們不敢不寫,所以就應付。”
負責“旅游”卷的童強說:“能從網上下載抄襲者算是聰明的了,有的稿子居然把他們的工作總結和匯報材料都交來了。能按領導的要求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把評審稿印出來,大家已經很盡力了……”
馬巖打斷他說:“我們這工作夠枯燥的了,不要一開會就弄得都很壓抑,我給大家讀一個信息,放松一下:領導是籃球,既要緊跟又要使勁拍;群眾是排球,既要主動接球又要加強攔網;工作是乒乓球,在臺上來回推擋不能停下;問題是羽毛球,一定要把它困在對方的場地;棘手的事是網球,一定要大力扣殺才能造成對手丟分;調查研究是水球,半天不入門還浮在水上;伺候領導是曲棍球,永遠弓著腰跑來跑去。”
大家笑了一陣,氣氛輕松了許多。馬巖也見好就收,一本正經說:“好了,繼續探討志書存在的問題。”
司馬萬過去沒有很深入地和大家交談,不了解這些“內幕”,聽了大家的議論,才感到他的擔子很重,其重量遠遠超過他的預想。
他把這一段的工作情況及發現的問題都一一給鄭大志作了匯報,要求重修《大河縣志》和進行撰稿人員培訓。他的這一建議得到了鄭大志的肯定。
六
經過幾天的籌備,“《大河縣志》重新啟動暨撰稿人員培訓班”在縣政府的一個大型會議室舉行。參加會議的有各單位主抓文化的副職和文筆比較好的撰稿人員。鄭大志參加會議并作了“高度重視、秉筆直書”的講話。鄭大志講完即離開會場,司馬萬則就如何撰寫志書稿子作了兩個小時的業務講座:
一個地方的文化流淌在它的歷史長河中,記載在它的志書里。沒有志書,就很難看到隨著河流漂向遠方的文明,和因為厚重而沉積在河流下面的燦爛。因此說,志書是一個地方文化最好的見證,是讓前人和歷史說話的代言者。史書是述史,志書是存史。史書在結構上采用“豎排橫寫”,即按時間發展縱排大篇,每篇橫寫經濟和社會發展的方方面面。志書采用“橫排豎寫”的結構方式,即橫排分類,豎寫發展過程。史是一條線,志是一大片。首先說志書的語言,它不是通訊、不是公文、不是論文、不是教科書、更不是小說、散文等文學語言,是什么?志書的任務是“記述”,這就決定了它只能使用記述體,而不能使用其他文體。要求準確嚴謹、樸素真實、述而不議、文約事豐、圖文并茂又要圖從于文。志書語言風格可概括為信、達、簡、雅四個字。即要求志文要真實可信,文辭通達,言簡意賅,優美典雅。作為志書語言風格之一的“信”,含有真實可信、正確無誤、不浮泛、不虛假等含義。作為志書語言風格之一的“達”,即表述明達、文辭通達、不晦澀。簡,即簡明扼要、言簡意賅、不啰嗦。雅,即正確規范、優美典雅、有文采、不粗俗,雅是信、達、簡的完美結合和藝術升華。文之不雅, 傳而不遠……
接著,他從目前志書稿子存在的問題作了舉例,使在座的每個人都口服心服。特別說:人,是生不立傳的,我們現在的稿子為了宣傳歌頌某個人,居然給他寫了幾千字,列入傳記里,這是知識性的錯誤,是硬傷。另外,我們的志稿地域特色沒有突出出來。我們縣城是歷史文化名城,不僅文物古跡星羅棋布,非物質文化遺產也豐富多彩,可是,文物古跡只寫了一部分,非物質文化遺產沒有涉及。伏羲文化,尤其是伏羲先天八卦在我們這里起源,是最具我們地方特色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影響到東南亞、日本、美國等,韓國的國旗就是八卦符號,我們的志書里,居然只字未提……
由于這次修志要求高,影響大,也因為司馬萬知識的全面和切中要害,在全縣引起很大轟動。
晚上回到家,已是萬家燈火。妻子把飯放在餐桌上,邊看電視邊等他。他進了屋,好半天沒有一句話。妻子看著他的神情,詫異地說:“很沉重的樣子,沒見你這樣過呀,怎么了?”
他忽然輕松地一笑說:“我沉重了嗎?沒有呀。呵呵,我怎么會沉重?我很樂觀,很超脫,呵呵……”說著,學著小青年跳起街舞來。
“沒有就沒有。不過,我告訴你,自從你去地方志開始修志以后,你明顯地瘦了。你呀,落伍了,你往身邊看看,誰還樂意搞這些枯燥無味、掏力不落好、勞動沒實惠的東西?應付過去就行了,何必這么認真、這么自討苦吃呢?”
司馬萬瞅瞅她,沒說話,也沒了笑容,向書房走去。他的書房很大,四壁除了書柜什么也沒有。室內有一張床,床上也是書。他的家是妻子的,準確地說是妻子的父親給他們的。妻子出身書香門第,她的祖上已有幾代人居住在大河縣城。她的父親琴棋書畫都有建樹,所以喜歡司馬萬這個善于學習、很有文采的農村娃,把女兒許配給他,并把這一宅地和房屋給了他們。這是一個傳統的四合院,院子里栽滿竹子和各種花卉,春夏秋都是蝶飛蜂鳴。時值夏末秋初,氣溫涼爽適宜。司馬萬進屋寫了一陣,忽然停了下來。他習慣地打開窗戶,伸展了一下懶腰,驀然感到被什么撞了個滿懷,尋思片刻也沒發現什么,定睛一看,才知道是那濃濃的月光和沙沙的竹葉聲。他不由得想到著名學者李漁為山西王家大院題寫的一副楹聯:簏簌風敲三徑竹,玲瓏月照一床書。
書,是他的至愛,讀書,是他的快樂。書房,是他的自由空間,是他可以放縱、奔跑的大海、草原。他進得屋來是想忘掉因為修志帶來的煩惱,排解一下心中的郁悶。沒想到,他不想志書了,卻因為看到這充滿詩意的庭院,因為剛才對愛人的不友好的一瞥,讓他想起了愛人。愛人叫李蕓,是岳父的獨生女,掌上明珠。她不僅長得漂亮,而且賢惠,對他知冷知熱,關懷備至。他的父母都是農民,沒有文化,但她待他們像自己的父母一樣。她為他付出很多,犧牲很多,而他卻沒有給她帶來多少幸福和快樂。他的工資大多都用在了買書上,撫養孩子和生活,基本都靠李蕓。他想在事業上有所成就,而命運卻不成就他。不僅如此,還往往作弄他,讓他付出的多,收獲的少。他為領導寫了不知道有多少總結、報告、講話稿、經驗材料,領導都提拔了,他還一直在副科級的位置上徘徊。想到這里,不禁想起了鄭大志,想起了鄭大志交給他的任務。自從那天鄭大志找他談話后,他心里就有了成就感和自豪感———有領導終于看重他,承認他。所以,他把自己的所有精力都投放到了志書上。為了修好志書,很久沒有照顧過李蕓,就連陪她散步、聊天的時間也沒有了。想到剛才的態度,感到很對不住她,很快換上笑臉,走出書房,編個謊話,笑道:“中午在飯店可能吃了不衛生的東西,一下午肚子發脹,剛才忽然肚子疼,進書房‘嗵嗵’爆了幾個響屁,哈哈,萬事大吉。”
李蕓故作驚訝地說:“我說呢,我說你臉色有些不對,原來是這樣。好,萬事大吉就好,我們吃飯吧。”
為了使氣氛更融洽,司馬萬邊吃飯,邊講著一個笑話:“李蕓,你猜我今天上午聽到一個什么笑話?”
“什么笑話?”李蕓樣子很好奇,很想聽。
“我們縣政府有一姓馬的特別愛抬杠,外號‘杠協主席’。一次,他下鄉幫助農民抗旱,天天和農民一起挑水澆地,累得像散了架一樣,一天也不想在農村呆了。這天突然下了一場大雨,干旱的問題解決了,可回家的路又不能走了。老馬很氣,在塘邊看見戲水的白鵝‘啊——啊——’地叫,自言自語道:哎,這鵝它怎么叫恁響呢?旁邊的一個農民不知道他是杠協主席,就接了一句:那是因為鵝的脖子長。老馬問:塘里的青蛙脖子短,它又為啥叫恁響呢?農民說:青蛙叫得響是因為青蛙的嘴大。老馬一指樹上的知了又問:知了的嘴小,像—根針,它又為什么叫得恁響呢?農民說:知了叫得響是因為它會飛。老馬再問:地雷不會飛——咚的一聲,比知了還響。農民說:地雷響是因為肚子里有藥。老馬又問:中藥鋪里的藥多,為什么不響呢?農民半天沒接上。老馬看著接不上的農民,心里美美滋滋地,指著塘里的鴨子又問:這鴨子在水里為什么漂呀?這農民也是個好抬杠的主,說:鴨子漂是因為身上有毛。老馬問:葫蘆身上沒毛,它為什么也漂?農民答:葫蘆漂是因為它是圓的。老馬再問:鉛球也是圓的,它為什么不漂?農民說:鉛球不漂是因為肚里沒籽。老馬又問:皮球肚里也沒有籽,為什么漂?農民答:皮球漂是因為肚子里有氣。老馬又問:投河尋短見的人淹死了,一肚子氣,為什么沒有漂?”
李蕓聽著,一直笑個不停,家里的氣氛終于洋溢著笑聲和和諧。司馬萬為了進一步“安撫”李蕓,破例不加班寫稿子,等李蕓洗了澡出來,一把把她抱了起來。李蕓笑著,捶著他的肩膀,然后雙手摟住了他的脖子……
七
按照要求,很多單位在規定的時間內都完成了初稿,內容充實了很多,質量提高了很多。但是,建設局、財政局等幾個很重要的單位的稿子依然不能用:建設局的只有過去的內容,最近十年的變化則一筆帶過;財政局的則只寫了最近幾年的工作,過去的是一筆帶過。城市建設、財政收入在志書里是重頭戲,怎么可以這樣寫?分管編輯說:財政局的說過去的資料都找不到了,還說局長安排就這樣寫,稿子返回去幾次,再交來還是沒多大變化。
城建和財政是最能反映時代發展的兩塊內容,需要大量的數據,缺少這些,志書就會失色。原來以為這些單位不需要他“親自出馬”了,現在看來他不出面很難把這兩塊內容寫好。
由于財政局距縣政府比較近,他就先奔向財政局。他剛到財政局附近新建的財政局家屬院,看到一輛車正在裝家具,是從樓上往下搬。幾個幫忙的他也認識,多數是財政局領導的親屬。他們也都認識司馬萬,看他年輕,又是個男性,就喊他來幫忙。他到了跟前,問:“這是給誰家搬家呀?”
一個他不認識的男人很生氣地說:“是從局長的兒子家搬出來。他仗著老子是局長,和我妹妹結婚不到一個月,就打我妹妹十次了,還往我妹妹頭上扣屎盆子,說我妹妹有外遇什么的。他們正在法院辦離婚呢。既然這樣了,俺給妹妹陪送的家具不能給他吧……他們有權有勢,離了婚還找大閨女,可是,害了我妹妹呀……”
司馬萬不知道怎么說,這種事,現在誰能說得清?包拯還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他雖然沒說什么,見局長的鄰居都幫忙,也幫助往車上放了幾件電器。家具裝完,車就開走了。幫忙的鄰居嘆了一會兒氣,就有一個人講起笑話來,不知道是否有所指:昨天我聽到一個笑話,說有一丈夫聽說妻子有外遇,就設計報復。一天夜里乘妻子熟睡,在妻子乳頭擦上濃縮鼠藥。第二天,妻子遲歸,丈夫問何故,妻子悲憤交加地說:我們領導被人下毒身亡!丈夫問:知道是誰干的嗎?妻子說:兇手很狡猾,通過什么途徑投的毒連警察都沒法查出來。不過已經有線索了,正在調查城里熱銷的幾家奶粉。丈夫問為什么,妻子說:領導咽氣時曾說:天哪,世上還有放心奶嗎?幾個人聽了,都大笑起來。司馬萬不知道是想笑還是想罵人,轉過身去了財政局。
縣財政局坐落在縣城的東南角,是一個獨立的院子。他到了局長辦公室門口,見門開著,就直接進去了。這種情況是很少見的。平時各個單位來要錢的人都是排隊等候,不是會計就是單位一把手,進去一個把門關上。進去的出來了,再進去的又把門關上。今天對他來說是絕無僅有。他很高興有這個機會。可是,局長萬政并沒在室內。他想,可能是萬局長解手去了。他不想閑著,就去局長辦公桌上拿了一份報紙來看。剛轉身準備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沙發上看報紙,萬局長進來了,一看到他,驚奇地問:“你怎么進來的?”
他笑著說:“看里面沒人,我就進來了。”
萬局長臉色黑了下來:“我問你是怎么進來的?”
司馬萬看到了他的不高興,紅著臉說:“我來的時候門開著,以為你解手去了,就進來了……”他本想先問問他兒子的事,以示關心,拉拉近乎,現在只好回答問話。
萬局長也不再說什么,徑直走到老板椅上坐下來,忙去檢查抽屜,發現抽屜已經開了。他拉開一看,臉色就青了:“我的鑰匙一上午就沒找到,一直沒進屋。我去找鑰匙才回來,你卻在我屋里……”
“萬局長,你這是什么意思?”司馬萬臉色也青了:“我來的時候門確實是開著的……”
萬局長沒聽他說什么,直接給公安局長撥了電話:“局長,我是萬政……你立即派兩個人來我辦公室,我的辦公室被盜了!”
司馬萬氣得想跳:“萬局長,你說是我?”
“我沒說是你,但是,你要跟公安局把情況說清楚!”
司馬萬真的跳了起來:“我不說清楚,我什么都不說……”他說著就大步走出了他的辦公室。可是,他剛下樓,就被兩個警察攔住了。先讓他在一個屋里等著,說:“等我們到局長辦公室勘察了現場再說。你越走越說不清楚。”
司馬萬只能等。一個小時后,兩個警察從萬局長屋里出來走到他跟前,一個說:“我姓王,他姓夏。這里不便說,你跟我們到局里去吧。”
“為什么?為什么?豈有此理!”公安局他經常去,這種情況下去,他真的忍受不了。他雖然不認識這兩個警察,但是,他們卻熟悉他,也很客氣。王警察說:“我們理解你,但是,這是我們的職責,也是程序。既然局長被盜,你進了他的辦公室,你不得把情況說清楚嗎?”
“要說就在這兒說。我在這里進的他的辦公室,我進他辦公室的時候,門開著,我就進去了。從進去到拿張報紙,前后不到三分鐘,我進了他辦公室就沒再離開,就這么簡單。”
夏警察說:“關鍵是太巧了。他的鑰匙丟了,門一直沒開。他去找鑰匙沒找到,回來準備撬門,發現你在辦公室。他檢查一下,丟了相當可觀的現金,還有幾塊玉石,分別是汗血寶玉、虎皮玉、鷹皮玉、羊脂玉。其中一塊汗血寶玉其價值……”
“他丟了多少現金?”
王警察說:“這個……這是我們掌握的,需要保密……”
“我現在可以把我的衣服一件件脫掉,你們可以證實我身上有沒有什么玉石和現金。”他說著就脫起衣服來。
夏警察說:“有誰能證明你進來后就沒出去?有誰能證明你就在這里三分鐘?”
司馬萬張了張口,好半天才說出話來:“沒有。我來的時候他門口沒有一個人。”
“你們都是領導干部,你說我們應該怎么辦?”
司馬萬再次張口結舌。是啊,換位思考:你是警察,該怎么處理?他忍不住說:“我不是警察,也不思考,我對我的話負責,你們看著辦。”說罷,徑直走了。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沒幾天,財政局長辦公室被盜,司馬萬盜了他的錢和汗血寶玉成了縣委、政府機關和老百姓街頭巷議的話題。司馬萬雖然自己感到很坦然,但是,所有認識他的人,和他熟悉的人,一見他就躲避,就側身嘀嘀咕咕地說些什么。這些還好受一點,因為他沒有聽見。然而,那一道道蔑視、懷疑、嘲弄的目光卻讓他無法忍受,無法出門。他相信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的,就把自己關在辦公室,想把注意力集中在寫稿上,以轉移心中的憤懣。可是,怎么也寫不下去,只是不停地抽煙、喝水。
這天中午,他正百無聊賴、氣急敗壞,那兩個警察來到了他的辦公室。王警察問:“司主任,那天你去財政局之前是不是幫幾個拉家具的人往車上裝了家具?”
“是啊。怎么了?那情況,那場合,誰聽了,見了,都會幫忙。”
“局長的兒子和媳婦關系很好,就沒有離婚這件事。那是一個盜竊團伙,是編造理由,借機盜竊了他們的財產。”
“啊?光天化日之下,他們也太大膽了吧?我們大河縣的治安秩序也太讓人不寒而栗了吧?”司馬萬萬萬沒有想到這事也聯系上了,他忍不住問:“你們不是懷疑我也是他們一伙的吧?”
夏警察說:“沒破案之前,所有知情者我們都要調查。”
他們說得很婉轉,司馬萬沒有理由反對他們這樣說,只得把當時的情況詳細敘述一遍。說完,忽然說:“這一盜竊團伙是不是偷了局長的鑰匙,一邊偷他的辦公室,一邊拉他兒子的家具?”
“目前看,這種可能性很小。”
“你們說他們不是一伙的?事情就這么巧?”
“案情不易透露,你把你的情況說清楚就可以了。”
司馬萬感到又一次受到了侮辱:“你們……你們還有懷疑我的成分?你們……”
兩個警察沒再多說,拋下一句“手機開著,說不定我們會隨時找你”,說完,走出了他的辦公室。司馬萬抓起茶杯“砰”地摔在了地上。
讓他釋然的是,沒幾天案件就告破了:盜竊局長辦公室者和盜竊家具者不是一個團伙,是一種巧合。盜竊萬局長辦公室的是他的情婦。那天夜里他在情婦的住處過夜,鑰匙丟在了情婦的床上。情婦很晚才起床,起床發現鑰匙后就給他打電話,可是,他的手機關著,無法接通。因為找局長要錢的人太多,他的手機多數時間是關著的,有事情他都是用司機的手機對外聯系。情婦考慮到他找不到鑰匙會著急,就去了他的辦公室。當時門口沒人,就打開門進去了。這時,情婦忽然動了心。把門一關,打開他的抽屜,偷走了40萬現金和幾塊寶石。為了造成被盜的情景,她沒有關門。萬局長開始只想著是司馬萬,主要精力都用在了司馬萬身上。本來,他辦公室的樓層昨天就安裝了電視監控,他完全可以不聲不響地看看監控就明白了一切,由于是剛剛安裝,他還沒這個習慣,又心急,就自己把事情給捅出去了。很快,紀檢委就把他帶走了。他兒子的家是早就被盜竊團伙盯上了,他們聽說他兒子媳婦去了省城,就借機給他們搬了家。
八
司馬萬被洗清了身子。但是,心中的陰翳很長時間才消失。這天上午,縣長鄭大志把他叫到辦公室,問道:“最近志書進展情況怎樣?”
他苦笑著說:“沒進展。”
“呵呵,這怎么行呢?就這點事就被壓垮了,怎么學習司馬遷?怎么能當司馬萬?”
司馬萬不好意思地說:“從明天開始,繼續……”
“今天叫你來就是這句話。前段之所以沒叫你,是怕給你壓力。但是,我相信你……”
司馬萬眼圈一熱,差點涌出淚來。在他看來,被理解、被尊重比什么都重要。因為財政局的稿子,他受了屈辱。也因為他受了屈辱,財政局的稿子很快高質量地送到了他的辦公室。只是一篇好的志書稿子不應該以這種方式而得來,它的成本太高了。
按照前段的情緒,他不準備親自去建設局了,也曾經有了應付過去拉倒的思想,一看到財政局的稿子盡管文字不精,但資料翔實,會為志書增色很多,又決定還是親自去建設局。能得到好的稿子,客觀真實地在志書中反映大河縣的發展進程,辛苦些是值得的。
建設局在古城南郊新城區,臨著一條大街,是一個獨立的大院,院內立著一棟辦公樓。建設局長劉征文正在辦公室看書,一看到他,笑道:“聽說你在家‘吹豬’呢,怎么到我這里來了?”
劉局長愛開玩笑,不論男女,見面不開玩笑不說話,加上他也是個文學愛好者,他們經常在一起交流,所以,說話很放得開。吹豬,就是屠夫把豬殺死后在豬蹄子內側割一口子,再用通條(一根長長的鐵棍)沿皮下往豬的背、腹捅上十幾個“通道”,屠夫用嘴對著豬蹄子上的那個口往里吹氣,直到把豬吹得鼓鼓的,再放進熱水鍋里燙上一會兒。這樣既能方便煺毛,豬皮也能刮得更白、更干凈。所以,大家都把生氣的人比喻成吹豬。
司馬萬說:“我今天不吹豬了,準備吹你。”
“不生氣了?”
“早已化作煙云。”
“不敢生氣的是懦夫,不去生氣的是智者。”
“今天我來,是帶著任務的……”
“不用說了,你一來我就知道你是想干什么的。稿子好說,但是有一個條件:你今天必須陪我先釣魚后喝酒。”說著,劉局長拉起他下了樓。
劉局長親自駕車。坐上車,他扭過頭說:“怎么樣,建設局長給你駕車,你的待遇不低吧?”
“不高,你要是個廳長還差不多。”
“美吧你,這輩子恐怕沒有希望了,呵呵。”
經過十分鐘時間,他們來到了城北的龍子湖邊。這是一個水域面積達6000余畝的天然湖泊,湖里生長著茂密的蘆葦、蒲子、藕蓮。這些蘆葦、蒲子、藕蓮或單獨成景,或相互戀依。尤其是那大面積的荷花,是這龍子湖的一大亮點。司馬萬經常到這里觀風景,尋找靈感,但是,釣魚還是第一次。劉局長的漁具就在車的后備箱里。他拿出兩根魚竿,自己留一個,給司馬萬一個。然后又從后備箱里拿出兩個馬扎子,遞給司馬萬一個。他們坐下來,一人燃上一支煙,魚鉤拋向水里,等待魚上鉤。這時候,湖面上忽然飄來一陣歌聲:“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洪湖岸邊是呀么是家鄉啊……”他們循聲一望,只見不遠處一漁翁頭戴草帽,身披蓑衣,手持撐竿,駕一葉扁舟,肩上站一魚鷹,唱著向他們劃來。水面不斷有魚跳躍。湖岸邊一行行的垂柳枝葉拂地,樹上“啾啾”的鳥叫響個不停。其情其境,很讓人愜意。司馬萬忍不住說:“局長大人,聽說你天天忙得暈乎乎的,今天怎么有這個閑情逸致?好像有點神經兮兮的?”
劉局長舉目望著遠處漂來的漁翁說:“一篙一櫓一漁舟,一個艄公一釣鉤;一拍一呼還一笑,一人獨占一江秋。”
“呵呵,劉局長,發思古之幽情了啊。把乾隆和紀曉嵐的故事也帶到這里了。”司馬萬想趁這個機會好好談談他們志書稿子的事,看他不想涉及,就索性不準備再說,也趁機消遣消遣。他既然答應了,不會讓自己在這里白耗時間。只要稿子完成,此刻何樂而不為呢?于是,也專心致志地釣起魚來。
在他不想講志書稿子的時候,劉局長卻又談起稿子的事來:“知道我為什么不想寫我在任這十年的內容嗎?”
“不知道。”
“你想學習司馬遷,想真實地記錄大河縣的歷史,想修出縣志之絕唱的《大河縣志》,心情可以理解,但是,你能做到嗎?如果有些工程明明知道是錯誤的東西,你也反對,有領導還要以你的名義去干,讓老百姓去罵誰誰在任期間干了什么,你還想被記入志書嗎?你敢寫是誰讓拆的、是誰讓建的嗎?”
“有什么不敢?事實是什么樣,我們就是要怎么寫。不然,我還叫司馬萬嗎?呵呵。”
“類似的例子很多,你認為應該怎么寫就怎么寫吧。有你這種精神,最近我們會把所有城市建設的詳情和資料,甚至一些內幕,都提供給你。”
九
經過一年的努力,反復修改,數易其稿,精心設計,新的《大河縣志》評審稿印了出來。省級評稿會在大河開了三天,幾十位專家都對志書稿子給予了高度評價:行文嚴謹、樸實、通俗、流暢、用字用詞規范。通志和續志完美結合,史實豐富詳盡,時代特點鮮明,地方特色突出。一志在手,治史者可為史,喜文者可為文;從政者可為鏡,實在難能可貴。專家們給予了好評,司馬萬也感到很欣慰,很自豪,很幸福。
評稿會結束的第二天,他給大家放了幾天假,自己也準備放松放松,減減壓,心里說:無論自己有什么得失,畢竟在大河縣文化事業中盡力了,有所貢獻了,歷史上有了輝煌的一頁。對于人來說,問心無愧是最舒服的枕頭。
就在他休息了幾天后準備到領導處收回稿子、聽取意見的時候,他得到了一個吃驚的消息:鄭大志調走了,而且是平調,依然是縣長。鄭大志走時特意給他打了個電話。他到了縣政府,鄭大志握住他的手說:“一定要把《大河縣志》修好,正像你在給我寫的序言里說的:修志不僅在于記錄歷史,更在于告慰古人,激勵當代,啟迪后世,興我大河。‘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治天下者以史為鑒,治郡國者以志為鑒’……”
望著鄭大志坐車而去,他一直呆呆地站著,很久沒有離開。
這天早晨,他腦子里正思緒煩亂地沿著湖邊的觀光大道散步,忽然聽到一陣摩托車的怪叫聲,抬頭一看,已經晚了,摩托車已迎面飛到了跟前。他還沒來得及躲避,摩托車的前輪已經撞進他的褲襠里,并像龍卷風一樣把他掀向半空,來了個飛躍,落在十幾米以外。
待他蘇醒過來,已在醫院的病床上躺了兩天。醫生告訴他:陰莖和睪丸都撞掉了。
作者簡介:
李乃慶,男,河南省淮陽縣人,大學文化,中國作協會員,文博副研究員,中華伏羲文化研究會理事。從事教育工作近10年,還在縣委宣傳部負責對外宣傳,曾任淮陽縣博物館館長、地方志辦公室主任。1981年以來在國內報刊發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200多萬字。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夢見了太陽》,長篇科幻小說《人類滅亡》,長篇時政小說《無路之路》《史官》。《無路之路》出版不久就被盜版,在全國引起反響。最近完成的35萬字長篇歷史小說《秦楚情仇》即將出版。先后在《中原文物》《中州今古》《中國文物報》等發表學術論文數十篇,出版專著有《太昊陵》《淮陽歷史文化研考》《淮陽龍湖》等5部。2010年被河南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授予“河南省地方志系統特殊貢獻者”“河南省地方志系統先進工作者”榮譽稱號。現在河南省淮陽縣政府地方志辦公室工作。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