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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就是個新警察

2012-04-29 00:00:00陳世旭
北京文學 2012年9期

省廳邀請了幾位提過相關建議的政協委員到市里暗訪。市局的頭兒們一溜車隊早早就在高速路出口那兒等著。等到了,又一溜車隊浩浩蕩蕩開進市里剛開張的一家五星級賓館,由市里主要領導出面宴請。

接近年底,各地各單位接待這一類的視察、檢查、考評以及暗訪進入高潮,事關政績,誰也不敢怠慢。好歹干了一年,到這時候出點小紕漏,哪怕一個最小的細節沒有注意到,說不定就算白忙活了。

這次暗訪的內容,主要是兩個,一個是警風;一個是110的出警情況。前面一個問題不大,劉國寶是全省公安系統的模范人物,他先前工作過的那個福利廠小區,一直是各地來人參觀學習的典型。劉國寶后來轉正成了所長,不久又提到分局當了副局長,一直沒有中斷跟那個小區的聯系。他在分局分管的就是宣教和警風,這方面自然就抓得很不錯。后一個問題應該也不大。分管指揮中心的副局長能力很強。只是這一段他上省委黨校學習去了,私下傳說他回來就可能接替分局長吳志良,吳志良則要提到市局去當副局長。為了確保無虞,吳志良讓自己最信得過的劉國寶暫時兼管一段指揮中心的工作。

指揮中心的干警對劉國寶都很欽佩,一見面大家就表態說,劉局你只管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們誰也不會給你丟面子!劉國寶說,我不算什么,這攤業務我不熟,就是來長點見識,凡事全靠你們。指揮中心這一塊歷來的成績誰都清楚的,不可能給局里丟面子。

劉國寶這話說早了。

市局很知趣,雖然為了方便接待,事先大致定了一個路線圖,但一聽省里來的幾位的話音,就沒往外拿,只說各位有什么要求盡管指示,我們盡力配合。幾位政協委員很不馬虎,在市里轉了好幾天,走訪群眾都是隨機的。幾個請求110出警的電話都是在很偏僻的鄉村打的,效果都相當可以,出警的時間都比規定的標準短得多。向市領導反饋匯報的時候評價很高。送別他們,局里上上下下都大松了口氣。尤其吳志良,心里踏實了許多。

沒有想到,暗訪組走了兩天卻出事了,而且是很大的事!

半夜里,指揮中心忽然接到請求110出警的電話,出事的地點就是市里那家新開張的五星級賓館,值夜的人聽到一個大套間傳出女人喊救命的尖叫。

這些日子劉國寶一直跟著指揮中心的人值夜班,不是不放心,是覺得值夜班挺辛苦的,自己應該跟著。一接到電話,指揮中心立刻通知離賓館最近的派出所出警,幾個人議論說,沒準是那幾位政協委員殺的回馬槍。劉國寶說,可不能這么想,職責就是職責。一邊說一邊喊上一個干警,跟他去現場。他們到的時候,派出所出警的兩個人剛問過情況。

住那種大套間的一般不是領導就是老板,查登記,果然是本市的一個老板。從樓道的監控錄像看到,半夜前進那個套間的是一幫子人,出來少了幾個。這種事賓館常有的,見怪不怪,只是女孩喊救命的聲音多少有點讓人不安。值夜的把賓館的頭兒找來,幾個人咕噥了一陣,既不敢得罪客人,又怕真出了命案不好交代,就打了110。

按規定入住的客人都需要憑有效證件登記并確認的,但賓館新開張,本地經濟又落后,流動人口很少,入住率很低,賓館卡得不嚴,也是迫不得已。劉國寶把到了嗓子眼的話吞回去,說,看看去。

門里一點動靜也沒有。

劉國寶問:你確定求救聲是從這扇門里傳出的?

賓館值夜的那個人回答:確定,我當時正從這里經過。

如果發生了命案,罪犯有可能正在偽造現場,也有可能已經逃逸。

“按門鈴。”

劉國寶下令。

里面沒有反應。

“再按一遍。”

仍舊沒有反應。

“打開。”

劉國寶對賓館負責保安的經理說。

門開了,屋子里燈光通明。套間的客廳一片狼藉。男女的外衣內衣丟得到處都是,茶幾上有散落的白色粉末。臥室的一張大床上,歪歪斜斜地睡著光溜溜的一男二女。他們顯然已經醒了或是根本就沒有睡著,但都不動彈。

“起來。”

當地的派出所長聲音不大,但是很有力。

“你們憑什么打擾我們?”

床上那個一身黝黑的男人伸出胳膊從下面操起身邊兩個女孩的脖子,把她們摟近自己,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起來!穿上衣服說話。”

派出所長厭惡地側過臉。

“如果我們不起來呢?”

黑男人轉動著腦袋親吻兩個女孩:

“寶貝,你們想起來嗎?”

“不想。”

兩個女孩毫無羞恥地咯咯笑起來。

“你們還是協助警方執行公務吧。”

派出所長身后的劉國寶說:

“你們非法入住酒店,吸毒,淫亂,憑哪一條警方都可以詢問你們。”

劉國寶已經看出,這是個有來頭的。但正因為這樣,他心里覺得特別逆反。

“龜頭總算從褲襠里跑出來了。”

黑男人說:

“想知道我是誰嗎?”

“這還用問嗎?”

劉國寶回答。

“那好,你給他打個電話。”

黑男人從枕頭底下的手包里抽出一張名片。

劉國寶接過那張名片,一看是市委書記的,順手放進口袋,依舊說:

“你們先跟我們走,電話到地方再打。”

“看來還真有不識相的。”

黑男人看著劉國寶平靜的臉,懶懶地坐起來,拍拍兩個女孩的屁股:

“起來吧,人家請我們做客,別擺譜。”

到了派出所,劉國寶對所長說:

“你們開始吧。”

所長說:

“好。”

馬上布置筆錄。

“這就到地方了嗎?”

黑男人打量著簡陋的屋子。

“你以為我們派出所也是五星級啊?”

所長鼻子哼了一聲。

“哥對不住你們了。”

黑男人對兩個女孩說。

“坐下。”

所長說。

“我現在還不想坐。這位長官剛才說到地方就打電話,算數嗎?”

“當然算數,我說的是‘到地方再打’,沒說‘到地方就打’,你們先做筆錄,完了再說。”

“小子,你會后悔的!”

黑男人狠狠地挖了劉國寶一眼,從哪里又抽出一陣名片:

“看看這個。”

劉國寶伸手接過,看一眼,照舊放進口袋,對所長說:開始筆錄吧。然后揚起臉,看著天花板。

黑男人交給劉國寶的第二張名片是他本人的:名字那地方是兩個大大的毛筆字“鐵頭”,下面是印刷體的“江南春大酒樓”,地址,電話。沒有任何頭銜。在省城,“鐵頭”兩個字就是頭銜,就是小街小巷的小市民,也很少不知道的。

鐵頭的江南春大酒樓很火。省市頭頭腦腦和單位部門正式會議和接待之外的重要應酬都在這里。一家酒店的檔次高不高就看收費。江南春大酒店的收費自然是最高的。但鐵頭最關心的并不是賺錢,是店里招收的女工。每次招收女工,他都親自坐堂,一個個過目。整個過程就是一次選美。

這樣的選美一個月一次,一撥女孩進來,一撥女孩出去。出去的女孩有兩種,一種是鐵頭睡過了的,一種是死活不讓他睡的。后一種女孩極少。多數女孩都看重鐵頭單給的夜班費。這樣的夜班費全憑鐵頭的興致,興致高給得多,覺得寡味就隨便打發。也有姿色出眾,心又靈巧的,留得時間稍長些。這類女孩就會生出野心,以為最終會有個名分。這一來就免不了爭風吃醋的事,失落的就會傳出許多流言,在社會上沸沸揚揚。

省市有管事的常在私下勸鐵頭,說,這店別開了,對你老子也不好。隨便拿個工程你去發包,什么力也不用費,錢就來找你了,有了錢,要什么美女沒有?

鐵頭說,我是我,我老子是我老子,我做我的生意,他做他的官,不搭界。我干嗎要花錢買女人?我就喜歡現在這樣,老板和員工打成一片,沒上沒下。你們不是講和諧社會嗎?有比我這和諧的嗎?

別人勸不了,只有隨他。也不好多勸,多了,搞不好就得罪了。鐵頭老子親自給省城的公安局長打電話發過狠話,讓把鐵頭抓起來。但誰會執行?只能是一迭聲請老領導別氣壞了身體,請老領導盡管放心。

這些事,全系統早傳遍了。劉國寶只是沒想到鐵頭有一天會跑到他的鼻子底下來。進了賓館套間見到鐵頭那橫樣就猜出是他了。這橫樣,官員不敢有,小老板也不敢有。給人抓個正著,狼狽還來不及。無法無天、無羞無恥的只有鐵頭這種角色。從賓館到派出所的路上,劉國寶腦子一直熱著,有一點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給吳志良通個氣——那實際上就等于放人。但那樣他的心實有不甘。

斷絕劉國寶這種猶豫的是鐵頭自己。鐵頭后來拿出的他本人的那張名片,激起了劉國寶的逆反心理,他不相信在一個總在強調建立法制的國家,警察就真的那樣毫無尊嚴可言。再不濟,也要讓這種人至少嘗一口法律的味道,他們好像天生就是來享口福的,只認美味。

接完劉國寶的電話,吳志良臉色煞白,傻了。愣了好久才硬起頭皮撥通市政法委王書記的電話。

“你是怎么搞的!”

電話那頭,王書記的反應很強烈。吳志良能想象出他是怎樣從坐椅上跳起來的。

“……”

吳志良沉默著。這時候,解釋、認錯、檢討,什么都是多余的,只能惹起對方更大的火氣。好在王書記是老領導,知根知底,能帶過的事應該會帶過的。

“你趕緊過來,一塊兒去找老板。”

王書記口氣稍有緩和,這事實在也怪不了吳志良。

“老板”指的是市委一把手。聽完匯報,抓起電話喊來市委秘書長,讓就在出事的那家賓館安排一桌飯,要最大最豪華的包間,在家的市委常委全部參加。

“你代表公安局參加,給人家賠個禮。事情出在下面,責任在我們上面。”

老板對吳志良說。

“要不要讓劉國寶也當面表示個歉意?”

王書記請示。

吳志良頭“轟”地一響:真要那樣,劉國寶就毀了,你就是殺了他,他也不會干的。

好在老板說,沒有必要,公安局有吳志良就行了,他不夠格。

鐵頭走的時候,已經消了氣,笑說,長這么大還沒嘗過進局子的味道,嘗嘗也好,長見識。還為劉國寶說情,說,那位你們也別處分了,維穩還真要多幾個這樣的警察。

老板說,沒想到鐵頭這么有胸懷,真是有乃父風范。

“乃父風范?什么意思?”

鐵頭眨眼。

“就是說很像你爸。”

老板解釋。

“那當然。”

鐵頭釋然。

送行很隆重。一溜車隊送到高速收費站。跟不久前接省里幾位暗訪的政協委員一樣。不同的是,這回是市委市政府的頭,那回是市局的頭。

送行回來,王書記讓吳志良把劉國寶召到他辦公室,本來準備了好一通訓斥的話,想想又忍住了。劉國寶畢竟是全省系統有影響的人了,不好像對待一般干警那樣批評。又記起市委書記的話:事情出在下面,責任在我們上面。沉默了一會兒,他看著一直站在那里不肯坐下的劉國寶說:我們辦事別給領導惹麻煩才好,讓市里所有的頭頭腦腦幫我們擦屁股,太被動了。

區城管局的常局長因為受賄出事,當時的區委王書記處理得很嚴正: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不要因為他當過我的秘書就放他一馬。我們那也就是工作關系,沒傳說的那么邪乎。之后,他又因為常局長記起了區公安分局有一年曾經申報劉國寶做“感動人物”的事,正好省局評選全省模范干警,就讓分局整理好劉國寶的事跡材料報上去,很容易就通過了。劉國寶所在的那個派出所所長李大河退休,副所長劉國寶自然轉正。王書記從區委書記的位置提到市政法委當書記后,又親自提名把劉國寶提拔為分局副局長。

“組織上很器重你,你是知道的。當警察首先還是要講政治,人總要成長,總要成熟,不能老是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老像個新警察。你說是不是?”

王書記對自己一手栽培的下屬有點動情。

劉國寶紋絲不動地站著,盡力保持平靜。一個警察正常履行職責,怎么是給領導惹麻煩呢?世上的事是復雜的,領導有領導的難處,他可以理解。但作為警察,他錯哪兒了?照王書記的意思,他錯在不懂人情世故。如果警察只能照人情世故執法,那法律還是法律嗎?這些話自然不好說,那就成跟領導當面爭辯,真的是“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了。他現在能做的就是聽候處置。

“你的積極性我還是要保護的。你們先回吧。”

王書記看著毫無反應的劉國寶,不知是失望還是疲倦,輕輕嘆了口氣。

這次風波過去也就過去了,沒有人們預先擔心的后遺癥。分管指揮中心的副局長從省委黨校學習回來,真的接替吳志良升任了分局長,吳志良順利去市局當了副局長,劉國寶則交出暫時兼管的指揮中心的工作,依舊分管宣教和警風。

分局管轄的范圍,有一大半在山區。

此山很大,綿綿不盡,翻過去就是外省。古時候避禍的官家和逃難的大戶藏了許多在里面,隱姓埋名,繁衍生息,多少代之后,早已風光不再,赤貧如洗。鄉人或進城,或趕集,或走親訪友,在山上行走,常是赤裸了身子,把衣服鞋子卷進包袱,免得被密林的枝杈和荊棘劃破,皮肉破了會長攏,衣服鞋子不經爛。隱約見到屋場了,才又穿上。山路遙遙,有時候走一天都見不到一個人。干糧掛在路邊的樹上,兩天后回程再吃。

窮歸窮,血脈總在流傳。祖先的氣韻,加上深山野林不染塵埃的風水,養出的女子大多窈窕出眾。近二三十年間,她們追隨同村同鄉的后生,先先后后,成群結幫,走出深山,走進遠遠近近的城市。她們中許多人寄回的錢,讓父母爬上冷浸的水田,荒了肥沃的旱地,到附近的鎮上蓋樓,下面開店,上面住宿,成了城鎮的居民。鎮上也因此多了幾條街市。

山里人煙本來就少,又住得極分散。“文革”傳達最高指示,誰敢不到?生產隊早上發通知,到夜里還有人打著火把趕路。而今青壯年幾乎走光,村子里除了一兩個跑路的村干部,剩下就是那些外出的青壯年無力帶走的小孩和老人。

這樣的地方,就是出了天大的事,也難得聽到一點響動。在社會治安上,就難免成為盲點。一旦要在短時間鎖定一個犯罪嫌疑人,比登天還難。

但大嶺鄉警務室民警葉小軍花了一年多時間,居然做到了。

知道葉小軍之前,劉國寶熟悉的是他父親老葉。老葉有鄉村神探之稱,是他們這一行的大名人。

起先鬼都不相信老葉當過警察。若說他做過地痞,做過賊,或是坐過牢,勞改過,大家反而不疑。

老葉長了一副壞相。黑皮,精瘦,臉、頸、肩膀,都是歪的。眼睛一只高一只低,三角形,很小,眼皮子老是耷著,像睡著了。一旦睜開,里邊就放出陰毒的光。這光一旦盯住你,你會覺得心里發虛,背脊上冰涼,像一條蛇在爬。

不過老葉從不認真看人,總是打哈哈,哈哈操!哈哈你好!哈哈扯卵蛋!他跟誰都一混就熟,一轉身就又好像誰都不認得。他說什么都是有口沒心。打撲克,明明調主,他說成甩牌;明明紅桃,他說成黑桃。輪到他洗牌,他就三下兩下胡亂攏成一堆了事。這就只有老輸。輸了,他一句不啰嗦,把衣服、褲子的口袋都翻轉來,圓珠筆、香煙、打火機、亂七八糟的零角票子,攤到桌上,認罰,“都拿走都拿走,操!”沒有可罰的了,就鉆桌子。讓他鉆幾回就鉆幾回,從不討價還價:“哪個叫我窮得卵子打得板凳響,鉆就鉆!”這樣亂鉆的時候,他并不計較對象,跟干部打是這樣,跟社員打也是這樣。看著他像條瘦狗似的滿地爬,眾人總是開懷亂笑,跟著他“噢噢”地起哄。他爬得一本正經,決不耍滑頭。爬完了,起身拍拍手,又坐回到桌上:“操,老子非要看看爬到什么時候。”

鬼也不相信他當過警察。

他卻確實當過警察,而且是很不一般的警察。傳說中就沒有他沾手破不了的案子。好幾宗驚動全省全國的團伙盜竊、詐騙、強奸、殺人案子多年破不了,都是他去臥底才連窩端掉的。一直到大禍臨頭,那些人也不肯相信賊眉鼠眼的老葉是政府的人。老葉立了幾次大功,就派到公社當公安特派員。后來成立了派出所,又當了所長。

老葉犯錯誤是在1960年。公社放了高產“衛星”,上面來人收糧。到處都搜過了,還是有個生產隊瞞產私分。去那個隊要翻好幾座山。就因為山高皇帝遠,平時極少有干部去。老葉去了,把一個生產隊的男女老少都召集到谷場上,擠擠地圍蹲成一堆。他就蹲在他們中間。跟他面前的生產隊長就只隔一管煙的距離。他先交代了來意,很簡單的幾句話:“有人告你們瞞產私分。你們自己交出來。不交,就捉人。”然后他就跟大家一樣蹲下去,再不作聲。一只高一只低的眼睛閉起來,眼皮子耷下去,像是睡著了。沒有多久,大家還真聽到了他長一短一的打酣聲。

三伏的日頭,極辣。地曬得冒煙。人蹲著,一動不動,就像在灶里燒。不久就有人吃不住了,哼起來,想爬起來或換個姿勢。只要有一點動靜,老葉的眼皮子就往上一撩,從里邊放出陰毒的光。所有的動靜就立刻僵住。

過了中午,已經有人暈倒,尸一樣趴在地上。旁邊的人也不敢動彈。老葉突然把鼻子逼到他對面的生產隊長的鼻子上,不曉得從哪里摸出一把槍,頂住生產隊長的胸口,尖叫一聲:

“谷在哪里?”

生產隊長一下仰面翻倒,臉色煞白,張大嘴抖了好久,說不出話,只伸著一只指頭,手抬起來,又落了下去。

這動作說明,谷是有的。

老葉這才叫“起來”,喊聲“散會”。然后就從地上提起生產隊長,讓他帶路。

這個生產隊確實瞞了產、藏了谷,預備留作隊里人下半年和明年春上的口糧。因為煉鐵,二季晚稻沒有栽。一年就只有這次收成了。

老葉這次立功的結果,是第二年春荒這個隊有十好幾口人餓死。后來追究責任,老葉被開除黨籍,撤銷所長職務。再后來又甄別,通知恢復他的所長職務。老葉說,所長就算了,留個公職,拿工資養家糊口吧。

上面見他堅辭不受,只好作罷,也沒有再派所長來。但公社派出所就兩個人,一個剛分來的警校學生,一個老葉。老葉雖然不是所長,上邊又沒有派所長,大家覺得他夠所長的份,就封他做“葉所長”。

那年冬季修水利,“葉所長”又辦了一件讓他聲名遠播的案子。

……

收夜工是一天里最疲最累最打不起精神同時又最輕快的時候,似乎積壓了一生一世的勞苦,都在這時候突然解脫。每日天黑時該收工未收工,特別難挨。手上的血泡、肩膀上的破皮、腰和腳都約好了似的一下痛起來,痛得鉆心。但獨獨這時候,隊長就像偏偏跟人也跟自己作對一樣,死也不肯喊聲收工。挨得時間長了,難免有怨聲。大家就唆毛茍唱歌:

日頭扁扁往下丟,

叫聲老板把工收。

路上行人歇了店,

湖里篷船彎了洲。

腳酸手軟難抬頭。

這是長工歌。毛茍曉得好多這樣的歌。他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都是遠近出名的打歌子的人。從土改,到合作社,到公社化煉鋼鐵吃食堂,他們唱歌都唱出了風光。把老詞改成時興的詞,到處唱,從鄉里唱到縣里,唱到省里。后來碰到三年自然災害,肚子餓癟了,才歇了唱。倒是毛茍記住了很多。他們傳給他的,都是老詞。新詞是干部改的,他們總覺得改的不如不改的。

毛茍唱老詞,認真追究是可以揪出來批斗的。但沒有哪個有心思追究。隊長聽了毛茍的歌,想起來喊了收工。大家像鬼追一樣收了家什,一窩蜂往回涌。回到工棚,大家連手上腳上的泥巴也來不及洗,又慌慌張張地拿了各自的碗筷,往廚房擠。一個個就像餓牢里放出的餓鬼,餓狠了,端了盛滿的碗,各自找了合適的地方坐下,這是一天里最享福的時候。

工棚里卻傳來一長聲讓人驚心動魄的殺豬似的號叫。

正在灶臺上給人打菜的爛眼被這聲號叫嚇得渾身打了個激靈,手上的勺子咣當一下掉進鍋里。

那聲號叫的確讓人毛骨悚然。

是毛茍。

毛茍回來,發現自己地鋪頭上鎖得鐵緊的那只先前裝農藥的木頭箱子不見了。起先他以為是哪個或拿東西或故意開玩笑,他不在的時候給他移了地方。后來他發現住幾十號人的工棚任何一個角落都沒有他那只木頭箱子,他才慌了。他唱慣了歌子的,一旦號起來,聲音自然嘹亮。

這次圍湖造田工程,預計在年關前結束。回去,已經訂了好幾年親的毛茍就要跟女方圓房。臨出來參加這次會戰前,家里把所有的四百塊現錢都讓他帶上,預備返回時經過縣城,給就要進門的媳婦買身像樣的衣服。他把箱子隨時小心鎖著。每天收夜工回來,先看看箱子。等人出去吃飯,他打開箱子看看錢還在,一顆懸懸的心落了實,又鎖上箱子,才去灶屋。晚上睡覺,他的頭就緊靠著箱子。那只箱子裝著他夜夜的好夢,裝著他一生一世的幸福的保證。他日日時不時唱歌,也因為有這個著實的保證。

工棚里外一下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噤了聲,鐵青了臉。四百塊錢的分量,對這里個個都是要命的。四百塊錢忽然沒有了,個個都有嫌疑。

隊長說:“在場的人一個都莫走動,等鄉里來人。”

公社派出所葉所長沒有多久就一晃一晃地打著電筒,高一腳低一腳地來了。

老葉受處分以后,人蔫了許多,也見老了許多。只是因為生性好動,快到退休的年紀了,還是沒有個正經,沒有個干部樣子。有人提醒他。他說:“干部什么樣子,有規定么?你那樣假斯文就叫干部樣子?你是伢兒沒見過大人卵!操!”這回上工地,他很少呆在指揮部,總是在工地和工棚里亂竄。走到哪個工棚就在哪個工棚吃飯、睡覺、打撲克、講葷話。許多人都是這樣跟他混熟的。

但一遇到正經事,他的樣子就還是很嚇人。一顆歪瓜裂棗似的頭上,眼角、嘴角一律惡惡地拉下來。眼皮子耷著,忽然亮一下。亮光一落到哪個人身上,哪個人心里就發虛,背脊上冰涼,像一條蛇在爬。一盞馬燈懸在工棚中間的頂梁上,油不夠了,燈光很小。外面的風不時撼著棚子,那燈就擺動起來,燈光像隨時會滅。昏昏的燈光就這樣擺著,晃過一棚子的黑臉。大家都屏住了氣息。偶爾有人咳一聲,又趕快扼住。

“四百塊錢的分量,大家都曉得。不是我老葉要做惡人,政府和群眾都不會放過。是懂事的,就自己交出來。這里不好交,就明天背了人交給我,我一定保密,放他一馬。人生一世,哪個能保證自己不做錯事。如果沒有人交,那就對不起,明天晚上,也就是24小時以內,我就一個棚子一個棚子驗血。驗出來的,那就莫怪我狠!”

老葉說完,就擺擺手宣布散會。然后到附近的幾個工棚去開會,講同一回事。

這一夜,工棚里像死了人一樣。平時,瘋酒劃拳的、打牌下棋的、摸摸捏捏的、耍嘴皮子窮快活的,都歇了手,早早鉆了被窩筒子。開始還聽到幾聲嘀咕,罵哪個造鍋巴孽的,弄得大家不自在;說驗血是如何的靈,真有事,24小時之內血色肯定不正常,等等。然后就沒有話。只有毛茍把被窩蒙住頭的哭聲,外面撼著棚子的風聲。

不久,一棚子人就都睡死了。連毛茍也哭累了,嘰嘰咕咕地說夢話。

只有爛眼,鉆被窩鉆得最早,卻一直沒有睡著。半夜以后,聽聽工棚里一片此起彼伏的酣聲,他摸摸索索地爬起來,出了工棚。外面比棚子里倒要亮些。天上有星光從陰云的縫里漏下。他撒了泡尿,打了個冷噤,沒有返回工棚,去了灶屋。

爛眼在黑暗中摸到一個小蠟燭頭,點著。盛了碗清水,放到案板上。把一只指頭伸到嘴里,狠命一咬。

血是濃濃的一串,很沉重地落到碗里,隨著漣漪洇開。

爛眼木木地坐著,看著那碗清水漸漸變成不均勻的紅色。

好久,爛眼才忽然發現,蠟燭頭照不到的案板對面,不曉得何時坐了一個人。他顯然已經坐了一會兒,正耷著眼皮子像在打瞌睡。

“莫怕。我不會難為你。”

老葉突然開口說起話來,只是眼睛沒有睜開,放出陰毒的光。他就那樣閉著眼睛,不看爛眼,像說夢話:

“我只問你一句,那只木頭箱子呢?”

爛眼的身子在案板那邊一點一點矬下去,擦著滿眼眼屎的爛眼,嚶嚶哭起來:

“我娘爛腳,爛了十幾年,你曉得的。現在爛出一個洞,再不送城里的醫院,就會爛死了。沒有錢,醫院不收人……”

“你就拿人家的錢?人家就不要過日子了?”

爛眼說:

“我實在沒有法子。”

老葉嘆了口氣,站起來:

“我曉得不會是別個。這回我給你墊上。下回你要是還沒有法子,跟我打聲招呼。只要拿得出,我還給你墊。”

“你是我再生爺娘,錢我要還的……”

爛眼一下從條凳跌到地下,連滾帶爬。

老葉沒有理他,徑自出了灶屋。

第二天一早,上工前,隊長宣布:

“大家都把心在肚里放落實。血不驗了。葉所長一夜之間就把案子破了。是個過路賊,流竄作案。那只箱子就丟在坎下的壟溝里。衣服什物都在,四百塊錢也追回了,現在交回毛茍。”

把錢交給毛茍的時候,隊長順便在毛茍后腦殼上狠劈了一巴掌:“這回小心把卵子在胯襠里夾緊。再掉了,老婆也要跟人走了。”末了又叮一句:“回頭記得謝葉所長。”

毛茍臉通紅,嘴巴亂抖,連說:

“記得,記得。”

眾人哄笑。

那一天,大家除了笑毛茍,就是說老葉。都說:神探老葉,真是名不虛傳。

做老葉的兒子,葉小軍從小就夢想當警察。大學畢業回到縣城,進縣中學教書,已經當上副校長了,還去考了公務員,為的就是當警察。一舉考上,分到大嶺鄉派出所。

葉小軍繼承了父親的職業,拋棄了父親的作派。老葉一來勁就免不了在兒子面前顯擺,葉小軍安靜地低著頭,洗耳恭聽。完了,老葉問,怎么樣?葉小軍抬起頭答,不怎么樣。老葉像睡著了一樣耷著的一高一低的三角形小眼緩緩睜開,放出讓人心里發虛,背脊上像一條蛇在爬的陰毒的光,說,我操,看你能!莫跌老子的臉我就謝天謝地了。

葉小軍做到的不止是不跌父親的臉。

照傳統的警務工作模式,在大嶺鄉這種地方,警察差不多就是聾子和瞎子。找任何一個人,弄清楚任何一件事情,都必須依賴別人,一切只能被動。

葉小軍不想被動。

所里能提供的,是一臺舊電腦、一架照相機。一年多時間,幾百個日日夜夜,葉小軍翻過無數個山頭,歷經風霜雨雪、酷暑嚴寒,行程萬余里,把全鄉十幾個村,幾千戶人家,一家家走了個遍。把幾千張照片、上萬條信息、數百份表格,在那臺舊電腦上結成一張網。他給這張網起了個名字,叫“大嶺鄉警務信息平臺”。

這張網“網”住了大嶺鄉的山山水水,讓大嶺鄉方圓一兩百平方公里上的每一個角落,都變得清晰以至透明。每個村組、每戶家庭、每條道路,乃至每頭耕牛,都一清二楚地顯現出來。

網結成的當年年底,鄰省一個犯罪嫌疑人躲進大嶺鄉,遠道追捕的同行找到葉小軍,只用了兩分鐘的時間,那張網就鎖定了疑犯的準確位置。

兩省交界的大嶺鄉治安狀況迅速好轉。

丟了耕牛,掉了錢包,老人病倒,憑著這張網,都變得有跡可尋。這張網由此“網”住了大嶺鄉的人心,個個說葉小軍比他老子還神,神多了。

劉國寶從一開始就關注著大嶺鄉的葉小軍,時不時就去那里走一趟。葉小軍的長相大約隨了母親,白白凈凈,清清秀秀,眉眼幾乎有一點嫵媚,全不似老葉的歪瓜裂棗。劉國寶雖然敬重老葉這樣的前輩,但心里更喜歡葉小軍這樣干干凈凈的人。

“怎么樣,最近有什么事嗎?”

劉國寶每次來,事先都不打招呼。葉小軍不在警務室,他就下去找;碰巧在,他就自己拉凳子,自己倒水。

“嶺底村前任村主任冷邦社的女兒小滿死了。先前她在省城一家酒店打工,忽然自殺了。她跟同住租屋的兩個女孩都被辭退,那兩個女孩頭天走了,當天屋里只有她一個人。早上,已經收過房租的東家見屋里沒有動靜,以為人都走了,就打算清理。推門進去,見她直直地躺在床上,床上和床下盡是血。嚇得魂飛魄散,趕緊給酒店打電話。送到醫院,醫生說死者至少半夜以前就割斷了頸動脈,沒救了。冷邦社兩口子得到消息,趕到省城醫院,她已在太平間幾天了。上個星期抱回的骨灰盒,入土沒有幾天。”

“省城的酒店?”

劉國寶忽然就想起了鐵頭:

“知道是哪一家嗎?”

“知道,那家酒店老板給了冷邦社一沓錢,帶著一張名片,上面寫的是‘江南春大酒樓’。”

果然!

劉國寶的臉色鐵青。

“他們家還有什么人?”

“還有一個兒子,小滿的兄長,叫谷雨,也在省城打工,在一個住宅小區做保安。”

“那小區叫什么?”

“幸福家園。”

葉小軍的功課做得很足。

“我想去冷邦社家里看看。”

劉國寶說。

“就走嗎?”

已經到吃午飯的時候了,葉小軍問。

“就走。”

“好的。”

嶺底村跟鄉里隔著兩重山,走路差不多要一整天,什么車也通不了。離開了鄉政府所在的那個小集鎮,兩個人在山前的一條溪流抹了把臉,緊了緊腰帶,振作起精神,開始爬山。這段路因為走的人相對多,不時可以見到亂石鋪的臺階,爬起來還不算太難。翻過山頭,就是兩山之間的峽谷,深不可測。半山腰那兒,拉著一條索橋。從上面看下去,細得就像一雙架在那兒的筷子,走到跟前,才看到它的真面目:幾乎可說漫長,從這一頭看那一頭的屋子,比一只谷籮大不了多少。幾根鐵索橫在聽不到響聲的急流上空,鐵索上鋪的木板,長一截短一截,有一塊沒一塊,兩邊的護欄僅僅是一根晃晃蕩蕩的粗黑麻索。

“我拉著你?”

葉小軍顯然是走慣了,不在乎,回頭向劉國寶伸手,打算拽著他過去。

劉國寶擦身走到他前面,踏上鐵索上的木板。不可能退回去,那就根本不必猶豫,把每一步踏穩就行了。但理智是一回事,感覺又是一回事。為了壯膽,他努力去想不記得在哪里讀過的一首詩。那首詩,他當時很喜歡:

山峰,對峙成一派尊嚴,

一道道垂直的日光,令人不寒而栗。

寥廓蒼天,涌動著千年不衰的血脈。

連風的手勢也那么強硬,

把心放在登不上的峭壁,

聲音也站成不倒的姿勢。

絕壁是一個悲壯的故事,

拒絕了平庸,刪去了傷感的情節。

淺吟低唱的花草無法抵達,

唯狂風暴雨稀釋孤寂。

鐵索橫臥,依崖飛峙,如繃緊的弦。

生命的通道,在萬丈深淵上面。

最高的高處,是鷹隼的驛站。

鷹從袒露的傷口飛出,

給天空畫出飛翔的符號。

高過蒼松的仰望,

高過絕頂的云煙。

“你還真行!”

后面的葉小軍看著劉國寶穩穩當當地過了索橋,很是服氣:

“我頭回過這橋,腳骨子直打抖呢。”

劉國寶老實說:

“我也是膽戰心驚。”

索橋這邊是雷公山,山頂叫雷圣尖。往下的路程似乎就是一直在圍繞著它轉圈子。入了峽谷,入了林子,它被遮沒;一到亮處,一到坡上,便見它遙遙懸于天際,云橫霧斷,高不可及。

一路上,葉小軍不斷說著雷圣尖。在當地傳說中,雷圣尖是雷神升天的地方。那里沒有居民,只有豺狼野豬出沒。遠古的時候有過一座廟,廟里有老少兩位僧人。當地人說起他們,只說是“老和尚”“小和尚”,不知其名。有一年老和尚爛腳,小和尚每天一早到山頂上采露水給師父治爛腳。連續幾年,從不間斷。有一天,小和尚上山前,老和尚對他說,今天不要采露水了,你給我摘只桃子來,我要吃桃子。時值嚴冬,不是結桃子的時令。雷圣尖頂上桃樹倒是有一棵的。那桃樹長得很怪,緣地而生,狀似龍柏,伸出懸崖之外。小和尚去時,果然看見那桃樹上有一只光彩奪目的鮮桃。他去摘時,那鮮桃卻忽然往前移動,他也就爬上桃樹跟著移動。就這樣一直移動、移動,移到懸崖之外,直到升天,證成正果。事后,廟里的狗在那棵桃樹下邊銜回了小和尚的一只芒鞋。

“誰信啊,純是老和尚編的瞎話。”

葉小軍講完故事,評論說:

“山上既然沒有第三者,誰來證實這故事的可靠性?小和尚失蹤可以有很多原因和去處。如果他數年如一日采露水為師父治爛腳,可以證明他不可能棄廟出走,難道他就不可能被野獸叼走,或者墜崖身亡么?事后又沒有組織過搜山,誰能證明沒有這樣的可能呢?”

“你這純是警察思維。”

劉國寶笑說:

“原是一個道德故事。將德行加以神化,為的是淳化世風。小和尚起碼是一個修行的楷模吧。”

葉小軍斷然說:

“我不喜歡這樣。德行可以提倡,但不必神化。神話就是假話,假話一經戳穿,就會讓人連真話也不肯相信。”

劉國寶有些驚訝地側臉去看葉小軍,想想,說:

“你是對的。不過,有機會,我還是想上去看看。”

“那還不容易,下回我陪你去。雷圣尖那座廟只剩了一片亂瓦。前年因為久旱,上去一些老人求雨,我跟上去一回。倒真是有個地方值得一看。山頂往外突出的懸崖下面,凹進去一片,當地人叫它‘仙人洞’。很多年前有人抓著山藤下去過,說是里面有人的枯骨,人像是被野獸咬死的,死的樣子很嚇人。有地鋪和燒火的痕跡,還有一小塊種過的地。那回我讓那幫求雨的老人照應著,把一捆粗麻索一頭綁在山頂的大石頭上,一頭系在腰上,溜下去看過,那具枯骨居然還在,地鋪和燒火的痕跡,那塊種過的地,都一清二楚。對了,我電腦上有照片的,回頭你可以看看。”

正說著,前面拐彎的那邊隱約傳過來一長串“咿咿嗚嗚”的聲音,像是唱歌,又像是呼號。

葉小軍說:

“是喊我們。山里人少,只要聽到人聲,就會請到家里做客。”

劉國寶聽不懂土話,但用心聽還是能分辨出“客啊……茶啊……”之類。

一轉彎,果然看到不遠的石頭坡上站著幾個老人,見到劉國寶兩個出現,興奮得直擺手。

“去坐坐吧,”葉小軍說,“山里人心實,不去他們會難過的。”

“當然。”

劉國寶加快步子。

是一個有年頭的村落。連綿的村舍面對蔥翠青山,藏于一大片森然的古樟環抱中。那古樟或如駝背老者,或如伏地臥龍,或連理聳立,或華蓋蔽日。屋場前是個大場子,中間是青石路,兩邊是流水潺潺的明渠,渠外是水田,早已荒了。

村舍依憑與自然相諧和的布局有序拓展,在古風悠長的一片參差錯落又渾然一體的青瓦泥墻之間,流貫著一種深厚沉穩的大家韻致。

幾位老人領進的是一幢大宅,門方、廊柱、照壁、中堂到處依稀可見已黯然斑駁的描金飾彩的圣賢格言、祖訓族規,以及“衣冠望族”之類的匾額、楹聯。

也有一些,讓人看出當初宅第主人的深度,比如“萬里風云三尺劍 一庭花草半床書”,顯出致仕官員進退裕如的剛健典雅氣度;“不求金玉貴 但愿兒孫賢”,在一片彌漫的對禮教的敬畏和對榮華富貴的渴慕氛圍中間,透出庸常人家的平易和質樸。

“長江大海昌黎伯 明月清風赤壁仙”,這是所有楹聯中劉國寶最喜歡的一副。打聽建這宅子的人,竟是富商。在兩進天井之后的中堂安置這樣一副檀木鐫刻的對聯,即便是附庸風雅,也到底是一種不俗的情趣。

走在這樣的宅子里,令人疑在一個遙遙的舊夢。

葉小軍見劉國寶看得入勝,輕聲說,這樣的村子,山里有的是,冷邦社他們家那個嶺底村,有的宅子比這幢還大。

劉國寶點點頭,心里很痛惜:這些宅子都被時代拋棄了,已經衰朽不堪,精雕細刻的門窗已經霉爛,地上和墻腳結滿了蒼苔,屋頂百孔千瘡,有鳥雀出入。多數的屋子都空著,陰暗而讓人疑惑。

在這里拍《聊齋》的電影電視倒是合適。葉小軍說,正對了劉國寶的心思。

幾位老人手忙腳亂地泡好了茶。

當地的“茶”,不光是茶,加了炒豆子、炒芝麻、鹽腌菊花和姜,水是山泉,很凜冽,加了這幾樣,就不致寒涼。自制的炒薯干、炒麻糖,兒女們從山外帶回的糕點水果,堆了一桌。

幾個老人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只一個勁說,吃,吃,莫客氣。

沒吃午飯的兩個人也放開了肚子。他們知道,吃得越多,老人們越高興。

告別那些老人上路之后,劉國寶心里不知為什么有些不是味道:好人該有好運才對啊!命運有時候并不公平。他忽然格外清楚地想起上午在葉小軍那臺電腦上看到的冷邦社一家的全家福照片:兩位老人都是典型的山里人,樸拙得手腳像是沒處放;他們的女兒小滿真漂亮,鮮艷得像朵山茶花;哥哥谷雨顯然是從哪部電視劇里看來的,鼻子下面留了兩撇小胡子,想讓自己顯得老成,反而更讓人覺著嫩。他們跟這些老人一樣都是本分善良的山里人,不幸不該落到他們頭上。

被時代拋棄的遠不止那些老宅子啊。

葉小軍覺出什么,問:

“劉局,你在想什么?”

“沒想什么。”

劉國寶趕緊掩飾。

“你眼睛濕了。”

“是嗎?山上風太大了。”

劉國寶一回到分局辦公室,就看到省廳的明碼電報。

通報的是一個新發的謀殺案,以被害者名字拼音的第一個字母命名為“T號兇殺案”。被害者是省城江南春大酒店的老板。殺人者很兇殘,被害者的頭部差點被一塊跟腦袋差不多大小的石頭砸爛。作案地點在離省城一小時車程的溫泉度假村。被害者當時頭沖門躺在溫泉池內,突然推門進入的罪犯實施了襲擊,對被害者頭部猛力砸下石塊后迅速逃逸。

會議的氣氛很沉重。省廳開了專題會議,市委常委又專門開了一天會,貫徹省廳的部署。按照常委會的精神,市政法委王書記不光召開了全市政法系統會議,又去一個一個分局的會上講話,反復強調此次破案的重要性:

“此案發生后,被害者的父親曾有明確指示,不用查,隨他,他作孽太多,罪有應得。別浪費司法資源,納稅人的錢不容易。但這只是一個傷透了心的父親的意見,對我們來說,被害者是公民,我們只有維護其公民權利、為之伸張正義的責任,決沒有放棄這種責任的權利。我們是法制社會,決不可以讓罪犯逍遙法外。破案率一直是社會對我們議論的焦點之一。如果我們連這樣的大案都不能偵破,如果我們連這樣的企業家的權利都不能維護,那我們有什么臉穿這身警服!我把話說在這里,在上級要求的期限內我們拿不下這個案子,首先我就主動辭職,不是辭去官職,而是辭去公職,解甲歸田!”

排查的網拉得很大,凡是跟被害者有過聯系的人及其親友都必須要摸清底細。其中的重點,是跟被害者在業務上和個人關系上有過……不愉快的……經歷的人及其親友。說這句話的時候,王書記很小心地選擇字眼。其實最直接明了的表達應該是“被被害者傷害過的人及其親友”。

也許因為破案的直接執行者是刑偵部門和分管領導,參會的劉國寶有一點走神,心里忽然生出對死了并沒有多少日子的小滿的感傷。

關于小滿的死,沒有任何一點相關的說明和記錄。事發之后,沒有通知警方,被緊急送到醫院,醫生作完檢查就開了死亡通知,送進太平間,等家屬領人。

她究竟為什么自殺?自殺前有什么表現?周圍是否有人發現過什么異常?憑什么確定她是自殺而不是他殺?本分厚道的家屬對這一切都茫然不知,也想不到應該有所知。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應該享有某種權利和可能的利益的。那天在嶺底,兩口子老淚縱橫,指著桌上供在小滿遺像前的那沓錢,不停地說,謝謝你們,謝謝政府。劉國寶無言以對。葉小軍忍不住說,那錢是老板的,不代表政府。二老的回答竟然是:一樣的一樣的,老板做生意也是為國家作貢獻。

他們跟法律離得太遠,就像山里和山外一樣隔著重山。一個鮮活美麗的生命也就只能隨著火化成為青煙在風中消逝。

鐵頭和他們所處的則完全是兩個世界。

那次從市委常委全體給鐵頭賠禮壓驚的宴會回來后,吳志良把鐵頭為劉國寶說情的話告訴劉國寶,本想調整一下他的情緒,結果反而讓他更反感:這樣一個人居高臨下地“諒解”一個執法的警察,笑話。

劉國寶曾經見到一個高檔樓盤的售樓廣告:“你將擁有的居所,常人要用一生去想象。”那個巨大的廣告牌矗立在城市的交通要道上空,來往經過的人誰也不可能忽視。他對這則廣告很不以為然。商人的意思很明白,能住他賣的那種房子的人,不會是常人,而是非常人。商人要賣房子,要吸引眼球,要打動人心,怎樣夸大其詞都可以理解。但這個廣告詞里對“常人的想象”卻似乎有一點武斷。他有多少根據認為“常人”就一定會“用一生去想象”非常人的居所呢?

不以為然歸不以為然,劉國寶不能不承認,商人由此也不自覺地揭示了一個社會學現象,那就是人是分成常人和非常人的。非常人最初都是常人,誰從娘胎里鉆出來的時候不是赤條條的?只是有些人成了非常人之后就有了對常人的優越感。常人成了非常人,有的難免犯一種錯誤,就是有意無意地對常人發生了隔膜,對常人的想象失去準確的判斷。媒體報道,某國總統某次主動同街邊的旁觀者握手,以示親民,結果卻遭遇一位仁兄的拒絕。總統大怒,竟當街罵娘。其實問題不出在對方,而出在他自己,出在他不懂常人的尊嚴,結果反而讓自己失掉了非常人的尊嚴,露出了常人和非常人的始祖才有的尾巴。非常人是怎樣生活的,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戴什么,涂什么,抹什么,坐什么車,住什么房,睡什么人,玩什么花樣,的確有許多常人關心和艷羨。但這樣的常人并不會太多,常人更多的是關心自己的日子,沒有太多的閑空和心情去關心跟自己毫不相干的那些非常人的生活,飯后茶余說笑,不過就是個談資而已,并不當回事。

在他和鐵頭之間,他是常人,鐵頭是非常人。他的挫折,用不著鐵頭來諒解。同樣的,鐵頭的不測,也輪不到他去同情。他們之所以發生關聯,是因為他是警察,是法律的工具。對任何觸犯刑律的事件,理論上都不應該置身事外。

鐵頭遇襲的那個溫泉很高檔,里面有一些叫“圣泉屋”的豪華木屋,單門獨戶地窩在僻靜的巖石下。這里的水確保是溫泉,不像外面那些露天池子的水是鍋爐加熱的自來水。屋子里的各類設施包括床、沙發、錄影,一應俱全。男女服務生都是經過挑選的,提供顧客想要的任何服務。

每次來,鐵頭都在“總統”間,都在星期六。地點和周期相對固定。鐵頭每次又都把木屋專門配備的服務生趕走,免得不爽。這些,都給作案提供了方便。鐵頭當時正在鴛鴦浴里陶醉,那個女孩也是暈暈乎乎的,襲擊者是怎么進來的,又是怎么逃走的,根本沒有看清,只覺得有一陣風,有一個黑影,忽來忽去。星期六是人最多的時候,許多人白天搭班車或開車來泡溫泉,晚上在這里的賓館過夜,星期天返回。溫泉區的所有人身上都只有遮羞的布頭,加條一模一樣的大浴巾。除非一塊兒來的,如果沒有特別明顯的特征,誰能記住誰?

真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劉國寶有幸見識的鐵頭曾是怎樣的不可一世,可以隨心所欲,可以予取予求,好像這世界的一切福分都是為他創造、任他享受的。忽然一塊石頭,就了結了一切。鐵頭命大,許是因為過于緊張,那塊石頭沒有砸在襲擊者要砸的位置,但造成的損傷,也足夠讓他只能在癡呆中度過自己的下半輩子,把無數的麻煩留給與他相干和不相干的別人。

王書記講完話,又讓分局的幾個頭兒都“講一講”,其實就是讓大家都表個態,該抓緊的下決心抓緊,該配合的傾全力配合。中間特地點了劉國寶的名,希望聽聽他的想法。劉國寶說,領導放心,橋歸橋,路歸路,成見歸成見,案子歸案子,我不會搞混淆的。

劉國寶心里有句話沒有說出來:就是為了弄清楚小滿的死因,我也不會袖手旁觀。

像是忽然來的靈感,劉國寶在看省廳明碼電報的當時,就把小滿的死跟鐵頭的遇襲聯系了起來,立刻想起那回走訪大嶺鄉時葉小軍跟他說起的小滿的哥哥谷雨。

也許是因為路遠,有的是時間,葉小軍說得很從容,盡可能不遺漏任何細節。但劉國寶聽得出,這更多的是出于對谷雨的同情,他希望劉國寶有同感。

……

從來,訂親之后,圓房之前,都是姑爺一年三節往丈人屋里跑。谷雨自春節同山外波湖一個叫美枝的女孩訂親,只走了兩個節。到中秋節,美枝就羞羞答答地牽著他的衣角,說想去婆家看一看。

谷雨不消說是高興得腳板抹油,在先,他想都不敢想。

進山不久,美枝就說,累了。谷雨也就站住腳說,歇吧。

樹林子密,靜靜的,有一群雀子吱吱喳喳地撲了一陣翅膀,匆匆忙忙飛走了。一些樹葉子落下來,落到地上,有響聲。

他們背對背靠著同一棵樹。

“你怎么不說話?”

美枝問。

“說話,怎么不說話?”

谷雨慌里慌張。

“說什么呢?”

“隨便,你說什么我就說什么。”

“那你看電影了么?”

“電影是看過的。你說的是什么電影呀?”

“你真憨。”

美枝說著,忽然跑開了。

谷雨馬上明白了,追上去。

追過兩棵樹——頂多兩棵樹,就抓住了美枝,谷雨的手一碰上美枝的肩膀,美枝就歪在他懷里。

從樹縫漏下的陽光照在美枝仰著的臉上,把她的眼睛照得半閉半睜。

谷雨把嘴俯下去。美枝伸出了軟軟的舌尖。谷雨把手伸進美枝的胸口。美枝的腳也軟了,身子往下沉。他們倒在地上,地上有厚厚的草和樹葉。谷雨抓住美枝的褲腰。美枝一動不動,像睡著了。

谷雨的手停住了,忽然就站起來。

美枝睜開眼睛,驚慌地看著谷雨。

不對頭,谷雨想。出門前,美枝就一定想到過山上的這片樹林,想到過說這些話,想到過我一定會這樣做的。這一切好像都是預先計劃過的,等于是她把自己誘到這里來的。不對,她不應該這樣主動。

一定是有烙殼。

“我不相信你。”

谷雨直截了當地說:

“你老實說,怎么回事!”

美枝怔怔地看著谷雨,馬上眼淚就流出來, 馬上就抽抽答答地把什么都說出來。

“畜牲!”谷雨咬牙切齒,一下掰下了一截小腳肚子粗的樹枝。

“畜牲”是指谷雨在縣高中同班的同學花腳貓,高中一年級就給新來的女老師寫情書,在男女廁所的隔墻上挖洞。

花腳貓后來成了放電影的。

美枝喜歡看電影,又喜歡坐在放映機邊上。總是想:要是自己也學會放電影,就做放電影的專業戶,就總有電影看。花腳貓有一次燈一黑就把手按在她大腿上。她沒有聲張。花腳貓后來就說愿意教她放電影。她去了,花腳貓真的教了。花腳貓問她怎么謝他。她說付錢。花腳貓笑笑說,用不著。那回她不知道為什么被鬼迷了心竅, 竟有些感動,就順從了他。她不可能跟花腳貓好,她曉得他花,而且她已經跟山里的谷雨訂了親。他們就只有過那一回。那一回是她愿意的。

也就是說,即使谷雨去告,花腳貓也沒有什么大不了。有多少人碰了這種背霉事,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吞。

谷雨每一次都替別人恨得咬牙切齒。但是他沒有想到這泡屎有一天也屙到了他頭上。不行,他不是別個,別個可以放過,他不能放過。他要讓那個畜牲曉得惡有惡報!

回去,他從堆滿了草的閣樓上翻出了一支老銃。當天夜里他背著一家人出了山,跑去波湖上美枝那個鄉的文化站。

花腳貓放完電影回來已經睡了。他一個人住一幢房子。這給了他許多方便,現在也給他帶來了危險。

谷雨敲窗子。

“哪個?”

谷雨只是敲窗子。

花腳貓窸窸窣窣地起來開門。

“來了。”

花腳貓細聲細氣,聲音里透著甜膩。他以為是哪個相好的來了。

谷雨一下擠進門里頭。

“你來做什么?”

花腳貓很失望。

“你曉得。”

“我曉得什么?”

“你曉得你曉得什么。”

“冷死了。”

花腳貓的牙齒咯咯響:

“我要困覺,有話明天說。”

“只怕閻王老子等不到明天。”

“你要做什么?”

花腳貓這才看見谷雨手上拿著銃。

“我不要做什么。我只要你坦白。”

“坦白什么?”

“你自己曉得。”

“我不曉得!”

“給你五分鐘。”

谷雨轉身走出去,到門口又回身說:

“不許關門。關了門我就從窗子里放銃。”

“你敢!”

“我不敢它敢。”

谷雨擺擺手上的銃。

“我喊人。”

“你只管喊。”

谷雨走到門外,靠在院子里的一棵苦楝樹上。樹很大,一樹的葉子差不多蓋住了整個院子。樹底下歇著好幾條牛。牛噴著粗重的鼻息,像發狠,像嘆氣,像哭。谷雨點了一支煙,他看見自己的手有些抖。

五分鐘到了。谷雨反身進屋。

“想好了沒有?”

“想什么?我什么也不想。”

花腳貓已經穿了衣服,靠在床上,也在吸煙。

“你想死想活?”

“當然想活。”

“那你說不說?”

“我說什么?”

“你!”

谷雨手上的槍機“咯噠”響了一下。

“再給你五分鐘。”

沉默了一會兒,谷雨說。

“哼。”

花腳貓在谷雨身后冷笑了一聲,他完全鎮靜下來。他開始看不起谷雨了。

這五分鐘谷雨是留給自己的。他想再等一等,在這最后五分鐘里能不能改變主意,身上像干柴一樣燒著的火能不能稍稍消下去一些。或是,在這最后五分鐘里,能不能發生一些偶然的事情,比如忽然有幢屋子起火,忽然湖里發了大水,忽然有一個半夜過路的人來敲院子的門……什么事也沒有發生。苦楝樹連一片葉子也不動,在屏聲靜氣地等著看一場熱鬧。牛依舊在悶悶地嚼著,一聲輕一聲重地噴著鼻息。月光亮亮地照著院子和一大片黑色的房子,房子里的人都在做各自的好夢。只有他,像墳地里越燒越旺的野火,手把銃把子越攥越緊,攥出的汗順著銃把子往下流。

谷雨第三次走進花腳貓的房子。

“想好了沒?”

谷雨的聲音變了調,好像是另外一個人從很遠的地方發出的聲音。

“想什么?”

花腳貓這回根本不看谷雨。

“那你就莫怪我絕情了。”

“隨你便。”

谷雨把銃舉起來,端平:

“看著我。”

花腳貓抬起頭。滿屋子月光,他能看得清黑洞洞的銃口。

“嗐!”

花腳貓冷冷一笑:

“你想打哪兒呢?打這里吧。”

他用一根指頭指了指小肚子下面:

“是它占了你的便宜。”

假使他不冷笑呢,假使他不做那個動作呢?后來的事會怎樣也難說。

祖傳的老銃在谷雨手上就像生了根一樣穩當。在這支銃下死的生靈無數。每回要作響的時候,都是這樣穩當的。

先是瞄著花腳貓的腦門子。然后移到眉心,然后是鼻梁、鼻尖、人中、嘴、下巴,移過了一整張臉。那是一張流氣十足的臉,但是很能迷惑頭腦簡單的女人。銃頭接著瞄住了突出的喉結,然后繼續往下,移到胸口上、肚子上、肚子以下。

“打呀!有種你打呀!”

花腳貓催促說,像督戰的一樣。

銃頭繼續往下低垂。

“怕了?蔫了?我諒你不……”

銃響了。

跟著是一聲慘叫。

所有的鐵砂都打進了兩條一直搖擺著的腿。

“結清了。”

谷雨松了口氣,好像討回了一筆債務。

院子里的窗戶都亮了。人的喊叫聲、腳步聲和連綿而起的狗叫聲混成一片。

谷雨慢慢地走出鄉政府的院子,走上院子外面的田埂。田里的谷都割了,空蕩蕩的,留在田里的谷茬散著淡淡的谷香。他一銃接一銃地往銃里灌鐵砂,一銃接一銃地朝天上放。老銃精神煥發,十分快活。

谷雨被判了三年徒刑,刑滿后,沒有回來,進了在省城的同鄉熊胖頭的建筑裝潢公司打工。后來又通過熊胖頭的關系去了那個叫“幸福家園”的樓盤做保安,賺錢多些,也相對輕松。

劉國寶給熊胖頭打了個電話,問他這些時是不是都在省城。熊胖頭說在。劉國寶說,那好,明天我來找你。

換了便裝的劉國寶讓熊胖頭找了輛快報廢的吉普,讓他帶著去幸福家園。講好到了地方就說是順便來看同鄉冷谷雨。

熊胖頭之前并不認識谷雨,是下邊有個最早跟他一起進省城打天下的部門經理來找他,說有個剛從勞改農場刑滿出來的后生,是我們一個縣的人,到處找不到事做,聽說他殺過人,勞改出來,誰也不要。他又不肯說假話騙人。熊胖頭問,他會什么?那經理說,沒什么技術,就是有力氣,上過高中。熊胖頭說,就憑他不肯說假話騙人,留下。熊胖頭當時就覺得谷雨是條漢子,硬邦邦地做人,這樣的人而今都快絕種了。后來又聽到谷雨犯法的緣故,更是心生佩服。得空的時候,他去看過谷雨,不聲不響,結實挺拔,像棵筆直的青岡,很帥氣。這樣的人,讓他一天到晚搬運磚頭沙石,實在有點虧他。就找到幾年前承建的幸福家園物管的頭兒,把谷雨推薦去做了保安。

路上劉國寶問熊胖頭,你有多久沒見谷雨了?要不要先打個電話問問?熊胖頭想想,還真是有些日子沒跟谷雨聯系過了,就打電話過去。那邊回答,前些時說家里有事,請假走了,就再沒有回來。后來我們聽說,是他妹妹自殺了,那女孩到我們這里來過,很水靈,真可惜。

熊胖頭看著劉國寶:

“怎么辦?”

劉國寶說:

“還是過去看看。”

幸福家園是個大盤,管理很規范。谷雨在這里表現一直不錯,盡心盡責,又吃得苦,肯幫人,無論同事還是業主,對他的印象都很好。只要有幾天不見他,一定有人問,谷雨呢,谷雨哪兒去了?來了這么長時間,就有一次跟人紅過臉。

那次是有個剛從領導崗位退下來的業主,心情不好,見誰誰不是,見什么什么不順眼。他那天在小區大門口晃悠,忽然對谷雨的小胡子大加批評。說你是山里來的孩子吧?干嗎把自己搞成個洋鬼子樣?半土半洋,不倫不類的,你這樣子站在門口,把小區的格調都降低了。

谷雨當時眼睛睜得幾乎出血,臉紅脖子粗,像是要爆炸。但他到底還是忍住了。他從來話少,對自己和自己的家,更是絕口不提。那回他妹妹來看他,別人以為是他對象,他說“我妹妹”,就再沒有多話。這次是真忍無可忍了,回到宿舍,才流著淚對同房的人說,他憑什么侮辱人?我的胡子,礙他什么事了?他當官了不起,我父親也當過村主任的!

大家勸他,說,莫傷心,莫跟那種人一般見識。有一個還開玩笑說,原來你也是高干子弟,是太子!你就指著那撇小胡子活著,就這么一點愛好,一點驕傲,好好留著,看誰能把你怎么樣!

但他卻把那撇蓄了多年的小胡子刮掉了。沒有了那撇小胡子,我們這小區門衛還真少了一道風景。

“把小胡子刮掉了?大概什么時候?是為了接受批評嗎?”

劉國寶問。

肯定不是。那之后好多日子那撇小胡子還在。沒了,具體哪天說不準,應該是在他妹妹來過之后、他最后離開小區之前。

一幫人七嘴八舌。

劉國寶隨后去看了谷雨住過的宿舍。衣服、被褥、日用品,所有東西都歸置得整整齊齊,表明著主人隨時就會回來,一點沒有一走了之的跡象。

“出什么事了?”

離開幸福家園,把車子開到大路上,熊胖頭問。

“沒有事。”

劉國寶眼睛看著前面,心事重重。

“沒有事?沒有事你會特地跑來?我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你猜什么?”

“我下邊那個部門經理也不知從哪里聽說了江南春大酒店有個女工自殺的事。她原是酒店老板鐵頭最寵的一個,許過愿要包養她的,結果變了卦。她已經有了身孕,覺得沒臉見人,才尋了短見。接下來沒有幾天鐵頭就遭了報應。那女工就是谷雨的妹子。你們現在起碼懷疑谷雨是案犯之一。”

劉國寶不答。

熊胖頭看看劉國寶的臉色,說,要我做什么,只管說。然后也沉默下來。

從省城回來,劉國寶直接去了大嶺鄉,找到葉小軍,說,我們去一趟雷圣尖。

“你現在還有這個雅興?”

葉小軍正忙著,鐵頭那個案子在系統里沸沸揚揚,小滿自殺——鐵頭遇襲——谷雨失蹤,是一條很明顯的線索。大嶺鄉很自然就是追查監控的重點。分局、市局,有時候甚至是市政法委王書記本人,每天都有電話來問有什么新的發現。

“我是為谷雨來的。”

劉國寶說。

葉小軍狐疑地看著劉國寶,使勁眨著眼睛,忽然說:

“對啊,我怎么就沒想到!”

在幸福家園聽說谷雨刮了胡子,劉國寶就基本肯定谷雨是那個襲擊鐵頭的人。他刮胡子是為了消除自己面部最鮮明的特征。小滿被鐵頭糟蹋,他應該早就知道了,襲擊鐵頭的念頭應該早就有了,刮胡子是計劃的一部分,從小滿那里,他可以得到鐵頭的活動規律。促使他最后下定決心實施計劃,是小滿的自殺。他太單純了。他以為那塊石頭最后掉進溫泉池,聽到驚叫后亂糟糟的人群進來看熱鬧,現場因而就會無跡可查。可是他一旦失蹤,就等于暴露了一切。

“劉局,你搞刑偵就對了。”

劉國寶的分析讓葉小軍由衷地直點頭:

“那你確定谷雨就是兇手了?并且確定谷雨會藏匿在雷圣尖?”

“一切都只是可能,我什么都沒有確定。眼下只是打算從雷圣尖開始找谷雨。以谷雨的性格和他的行事方式,如果是他犯案,如果他要藏匿,他應該不會選擇遠走他鄉,不會遠離上年紀的娘老子,還有屈死的小滿。”

“可要真是他,他又真選擇藏匿,那跟死了有什么不一樣?”

葉小軍嘆了口氣。

“是啊,所以我們要盡力找到他。”

劉國寶說。

谷雨看到像是從天而降的兩個警察,很平靜,木然地站著,等著他們解下腰上的繩索,走到自己面前。

“我知道你們遲早會找到我的。走吧,我不為難你們。”

谷雨伸出兩只手,等著手銬,他有過經驗。

劉國寶說:

“我們有事路過,不是來抓捕誰。你活著就好。先問你一件事,你妹妹生前給你留下過什么沒有?”

“她從郵局給我寄過一封信,是絕命書。說了被那畜牲誘騙的經過,說她對不起我爹我媽……我看到信,已經來不及了……”

谷雨咬緊牙,眼淚還是流下來了。

好久,劉國寶說:

“信還在嗎?”

“在。”

“那你帶上吧。我們一塊兒去鄉里。記住,你是自首的!”

又轉頭問愕然地站在一邊的葉小軍:

“葉警官,谷雨是自首的,對吧?”

葉小軍看看劉國寶,又看看谷雨,很快反應過來——鐵頭沒有在遇襲后致死;小滿的絕命書揭示了她自殺的原因;她的死導致了谷雨報復的動機;谷雨是自首的。所有這些,都可以在給谷雨量刑時起作用。他看著一臉茫然的谷雨,訓斥說:

“你要聽話,好生活著。”

山洞很清爽。當睡鋪的茅草鋪得很厚很整齊。石頭灶搭得很精致,上面居然有口鍋。那塊地也翻動了,準備栽種。谷雨是個細致的會過日子的人。

劉國寶心里一陣陣作痛。

站在洞口的邊沿,可以看見兩面絕壁底下的峽谷,那條亮亮的河流,碧綠的河流,像一段彎彎的軟玉。

山風倏然刮來,清涼徹骨。劉國寶打了個冷噤,忽然想:

到了有手機信號的地方,就給熊胖頭打個電話,讓他把省電視臺的玫子她們請來,她們那個欄目主要靠廣告收入運轉,熊胖頭是她們的重點客戶。熊胖頭找她們,是隨叫隨到的。她們可以直接到大嶺鄉,在第一時間得到獨家新聞:T號兇殺案犯罪嫌疑人投案自首。這類新聞通常會在網上引起熱議。案情的公開,對司法的公正,多少有一點益處。

作者簡介:

陳世旭,男,漢族,1948年生于江西南昌市。1979年創作《小鎮上的將軍》獲同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先后出版小說集、散文集、長篇小說多部。短篇小說《驚濤》《馬車》《鎮長之死》分獲1984年、1987~1988年全國優秀小說獎以及首屆魯迅文學獎。現為江西省文聯主席、省作協主席。

責任編輯 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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