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代生活離不開橡膠,從腳上的一雙膠鞋到一根導體線,到小得肉眼看不見和大到無法想象的衛星、戰略裝備等,都離不開橡膠。然而有誰知道,中國曾經是橡膠空白的國度,西方野心家千方百計對中國實行橡膠封鎖,一些東南亞國家在美、英兩國控制下,還訂出了針對橡膠的苛嚴“封關”法律。如果沒有橡膠,中國將會怎樣?
為沖破西方的橡膠封鎖,上世紀50年代末,中央秘密下達命令:從湖南省調集五萬名青壯年向云南原始森林挺進。從此,一場轟轟烈烈的大遷徙在湖南到云南之間開啟,一場史無前例、艱苦卓絕、戰天斗地、可歌可泣的橡膠種植戰役在云南展開……
一百年前,中國被視為天然橡膠種植禁區。為了沖破禁區,一代代農墾人以無畏的膽識和智慧,種出了中華民族令世界瞠目的橡膠。
——題記
引言
現代人離不開橡膠,從腳上的一雙膠鞋到一根導體線,到小得肉眼看不見和大到無法想象的衛星、戰略裝備等。在人類文明的社會里,無論你處在地球的哪一方,站在世界的哪個角度;無論你是黃種人白種人還是黑種人,只要你睜開眼睛,都會有橡膠。
其實,在很多年前,人類并不知道橡膠存在,更沒有人把橡膠引入人類生活,成為文明社會中不可缺少的物資。
1493年,西班牙探險家哥倫布率領西班牙船隊踏上南美洲時,看到戴著鳥翎頭飾的印第安人,跳著土風舞、相互拋擲一種小白球。哥倫布接住一個小白球捏在手心,小白球稠黏而柔軟,有股煙熏味,一松手,驚奇地看到球在地上彈跳起來。
他被印第安人帶進熱帶叢林的巴西亞馬孫河三葉樹林前,用利劍往樹身一劃,樹皮傷心地流出白色液體。土著人說,看!“樹的眼淚”。他們用竹筒接住“樹的眼淚”,凝固,用手一搓,成了一個個會彈跳的球。他們把“樹的眼淚”倒到腳上凝固成了一雙合腳的鞋子,又把“樹的眼淚”倒到土布上裁成了一件不透雨的衣。哥倫布把小球帶回西班牙,收藏在國家博物館里。
1693年,法國科學家拉康達派科學考察隊奔赴南美洲考察,把當地居民各種橡膠制品帶回歐洲進行研究,發現橡膠可用作物品的秘密。1736年,法國人C?孔達米納參加法國科學院赴南美考察隊,觀察到三葉橡膠樹流出的膠乳可固化為具有彈性的物質。1763年,法國人麥加發明了能夠軟化橡膠的溶劑,制成醫療用品和軟管。1770年,英國化學家約瑟夫?普利斯特利(Joseph Priestley)發現橡膠能擦去鉛筆字跡。1839年美國化學家固特異在作試驗時,無意之中把盛橡膠和硫黃的罐子丟在爐火上,橡膠和硫黃受熱后流淌在一起,形成了塊狀膠皮,從而發明了橡膠的硫化法。固特異又用硫化橡膠制成了世界上第一雙橡膠防水鞋。隨后橡膠又生產出膠布、膠鞋、膠管、膠板及一些日用品等,這時,橡膠工業已開始形成。“樹的眼淚”,帶著傳奇色彩開始走進人類生活和世界工業。
1845年英國人R?W?湯姆森首次獲得了充氣輪胎專利。1888年英國人J?B?鄧錄普制造出第一條充氣自行車胎。1895年第一條充氣汽車輪胎問世。從18世紀到19世紀80年代西方國家的第二次產業革命過程中,歐洲工業革命從把橡膠推入工業應用領域,到開始生產汽車,天然橡膠成為重要的工業原料。橡膠的需要急劇上升,橡膠樹種植擁有了獲取巨額利潤的可能。
1876年,英國人魏克漢九死一生,從亞馬孫河熱帶叢林中采集7萬粒橡膠種子,送到英國倫敦皇家植物園培育。在英國人的殖民地里新建的橡膠園規劃整齊,割膠效率高。英國人把巴西三葉橡膠樹大面積移植到馬來亞、斯里蘭卡、泰國、印度等原殖民地國家;荷蘭、法國殖民主義者,也競相在印度尼西亞、越南等地建起大批橡膠園。當熱兵器戰爭步入到機械化戰爭,橡膠成了不可缺少的戰略資源。在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天上飛的飛機、地上跑的汽車、大炮、坦克和各種機械化武器都用上了橡膠。
從18世紀中葉的工業革命到現在,已有七萬多種橡膠產品進入人類生活和科學領域。在各個國家需要橡膠,橡膠成為人類不可缺少物資的時候,《大英百科全書》第10版卻這樣記載:橡膠樹僅僅生長在界線分明的熱帶地區——大約赤道南或北10度以內。南緯10度至北緯17度以外的地區為種植橡膠的禁區。如果這個結論成立,整個東方沒有一寸土地可以生長橡膠樹。而中國,不說云南,即使是在最南端的海南島,也處于北緯17度線以北。
橡膠連著你和我,連著整個世界的神經,成了一個世界性的話題。
應該說,橡膠的種植是人類共同的資源。西方野心家一邊說中國不能生產橡膠,一邊列出了封鎖中國橡膠的名單。他們還宣布,一棵橡膠種也不流到中國,要讓中國從此與橡膠遠離,要讓中國看得見卻摸不到,讓中國人世世代代做著橡膠美夢。一些東南亞國家在美、英兩國控制下,訂出了針對橡膠的苛嚴“封關”法律,莫說偷運成品橡膠,就是把一顆膠果、一截橡膠芽條帶往中國,當事者都要遭受監禁、殺頭。當年南斯摩洛號運載的3745噸橡膠成了中國從境外獲得的最后一批橡膠。
當他們一方面控制橡膠,一方面斷言中國寸土寸地種不出橡膠的時候,就有人以無畏的膽識和智慧,沖破禁區,在中國種出了巴西亞馬孫河流域生長的橡膠。
這個人叫刀安仁。
刀安仁,孫中山清末同盟會員,傣族愛國人士干崖(現在的盈江)第24任宣撫使。他從新加坡大膽地買了8000株膠苗種植在北緯24度50分、海拔960米的盈江縣鳳凰山。不料清政府阻攔干涉和日本技術工人瘋狂毀壞膠林,橡膠樹只剩下5棵,后來又死了4棵,只剩下最后一棵。這棵樹成了我國栽培最早、樹齡最長的‘橡膠母樹’。當刀安仁的橡膠夢破碎在干崖時,中國人要在自己土地上種植橡膠的夢想一刻沒有中斷。1948年,愛國華僑錢仿舟、李宗周等六人又以無畏的膽識,在云南西雙版納的橄欖壩開創了中國第一個橡膠園——“暹華膠園”。雖然李宗周當年交給國家91棵橡膠樹到現在只存活10棵,但它們以無可駁辯的事實向世界證明,中國已經沖破禁區種活了屬于自己的橡膠。這一證明大大縮短了橡膠試種和科學論證的距離。
1949年,中國的海南島和雷州半島開始種植天然橡膠2800公頃,年產干膠199噸。就新中國來說,這天然橡膠帶來了新生,就整個工業建設來講,這個數量微乎其微。在橡膠、鋼鐵、煤炭、石油四大工業原料中,橡膠的缺乏直接威脅到國防建設和人民安全。為了打破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經濟封鎖和壟斷,對長期依賴進口橡膠的新中國,種出中國人自己的橡膠,成為關乎國計民生的頭等大事。
1951年5月,時任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務院第一副總理的陳云在一次講話中明確指出:“橡膠是戰略物資,從朝鮮戰爭以來就不能進口了。海南島可以種橡膠,但是數量極小,中國別的地方也有宜于種橡膠的,產量雖然不像海南島那樣高,但比沒有強。我們是非常需要橡膠的。今后要盡可能多種。”同年7月,中央交給著名植物學家蔡希陶教授一項艱巨任務:為祖國尋找適宜栽種橡膠樹的地方。蔡希陶教授和劉佑堂等專家組成一支野生橡膠考察隊進入云南。他們跋山涉水,不負重托,終于發現了西雙版納這塊植膠寶地。同年8月2日,中央召開7天的中國橡膠會議。云南代表魏瑛把刀安仁、錢仿舟種植巴西橡膠樹的情況向陳云同志匯報時,拿出一張西雙版納橄欖壩三葉橡膠樹的照片和植物研究所昆明工作站制作的含有膠汁的標本。
陳云同志高興地說:“根據蔡希陶教授實地考察的證據和你們提供的資料,歷史已給我們提供了事實根據,建設的迫切也逼著我們要向禁區挑戰。我們要在橡膠禁區種出中國的爭氣膠。橡膠事業又是一項國際事業,必須馬上動手,時間不容許我們慢吞吞地干。”
1952年,政務院頒發了100號文件,決定開辟云南中國第二橡膠基地,決定在云南種植橡膠200萬畝。
1953年1月24日,國家林業部委派尼卓維也夫為首的五位蘇聯援華專家和蔡希陶、宋達泉等專家到云南,他們的任務是回答中央云南能不能大面積植膠。他們沿馬幫小道,餐風宿露,勘測選點,累死6頭馬,最終得出結論:云南南部和西部土壤肥沃,靜風,有利于橡膠樹生長。粗略估計,蒙自、普洱、保山宜膠資源面積達430余萬畝。
1954年4月,國家林業部特林司司長何康組織蔡希陶、黃澤潤等5人對西雙版納、德宏、河口各墾區試驗工作進行考察。結果,他們被試種驚動:北緯22度30分至22度48分、東經103度12分至104度17分之間的云南南部天然橡膠正在生長。何康趕赴北京,向中央報告:西雙版納橡膠試種成功。就是這個報告拉開了向進軍云南橡膠種植的規模。
1958年8月29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在北戴河擴大會議決定,動員青年前往邊疆少數民族地區參加社會主義建設。中共中央下發中發(58)764號《關于動員青壯年前往邊疆和少數民族地區參加社會主義建設的決定》。決定從內地調570萬人支援邊疆和少數民族地區的經濟建設。當年沒有去云南的指標,但地處西南邊陲的國家第二個橡膠基地,人力缺乏,舉步維艱,嚴峻的局面驚動了中南海。中共中央專門開會討論解決這個難題。
王震把云南急需人的情況向毛主席匯報,毛主席略加思索,果斷地說:“我們家鄉人多,可以調一些去開發邊疆。”
就是毛主席這句話,中央秘密下達命令:調集五萬名青壯年奔赴云南,去完成一項關乎國計民生的特殊任務。湖南省委把調集五萬名青壯年任務分配給醴陵、祁東、祁陽三縣。1959年10月15日到12月20日的短短65天,一場史無前例、轟轟烈烈的遷徙就從湖南醴陵、祁東、祁陽三縣開始。
祖國的召喚來得那么快,祖國的需要來得那么急迫。俗話說,破家值萬貫,即使萬貫家產,和國家需要橡膠比又算得了什么?他們什么財產都不處理,毅然舍去一切。他們當中有不少人在湖南擔任縣長、公社黨委書記、教師和醫生,有的中學還沒畢業。他們領著政府發給支邊人員的一套衣服、一頂蚊帳、一床被子、一雙解放鞋、一雙襪子、一把鋤頭;挑著箱子、搖籃、坐椅,帶著犁耙、風車、籮筐等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行囊,義無反顧地奔向云南。
2010年6月5日,我背上行囊,乘上西南的班機。我知道,此次行動是揭開湖南支邊這段塵封已久的歷史。自1959年,三湘兒女乘西進列車,跨四省,輾轉4000多公里,歷經20多天,涌進西雙版納、德宏、紅河、盈場四個墾區、39個農場4000多公里的邊境線屯墾戍邊,已50多年了,他們在云南已有第四代13萬人。遠在他鄉的湖南群落還好嗎?
天當被、地當床,白天見太陽、晚上望月亮
如果說云南的西雙版納美如孔雀,那么橄欖壩傣鄉就是孔雀開屏的地方。橄欖壩地處瀾滄江與緬甸接壤低丘地的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景洪市勐罕鎮。橄欖壩農場就在橄欖壩境內。為采訪當年湖南祁東縣帶隊干部、橄欖壩農場退休領導干部汪緒厚,我走進橄欖壩農場。
汪緒厚老人圓臉,腰背溜直,目光炯炯,臉上看不到八十老人應有的皺褶。
汪老告訴我,橄欖壩是傣語“戛啷壩”的諧音,“戛啷”是“害怕”的意思。據說侵略者曾經入侵橄欖壩,傣族婦女躲進深山老林,故此,橄欖壩成為人們害怕的壩子。他還告訴我,現在看到的這個漂亮集鎮,當年是“若到橄欖壩,先把老婆嫁。漢人進壩,十有八九中瘴氣、打擺子,活人進去,死人出來”。是轉業軍人和湖南人到這里建立農場,用鋤頭,一鋤鋤開墾出這個漂亮小鎮。
我為轉業軍人和湖南人感到驕傲。
汪緒厚老人的述說,把我帶入1960年那個金秋。
1960年金秋,祁東縣以譚先桃為營長,汪緒厚等五人組成領導成員,率湖南祁東1600多人去云南支邊。他們乘火車、汽車,歷經20多天到達橄欖壩,又開始步行去一隊,在莽莽森林不見日的原始森林貓腰,弓背行走到太陽快落山時,才發現密林間有兩幢茅草房。領隊干部指著兩幢茅草房說,到了,一隊到了。大家傻了,幾乎是下意識地往外跑。帶隊干部輕輕一句:你們知道怎么跑嗎?大家又面面相覷,呆呆地站在行李邊。
其實,湖南人根本不知往哪里跑。他們從景洪過流沙河,下南聯山,跨麻風河,再橫渡瀾滄江到達橄欖壩。這是一條蜿蜒曲折、崎嶇異常,荊棘叢生、虎豹出沒、猿猴成群,螞蝗遍地的山路。當年居住在橄欖壩的傣族婦女從出生到死都沒有走出橄欖壩。橄欖壩儼然像個獨立王國。
我能想象,此時的湖南人像是被人趕到無人的荒野,被世界拋到一個冰冷的空間。
前方霧氣朦朧,遮天蔽日的森林將這里封鎖得像“野國”,腳下卻是萬丈深淵。汪緒厚走進茅草房,鞋子陷進泥土,泥地上有一寸多長草根和沒有挖干凈的樹蔸蔸。他站穩,用手指按了按墻,墻上五個指頭印,這是剛建好還散發泥土氣的茅草房。茅草房用四根杈杈樹插進地里,四根竹子像曬衣竿橫搭樹丫,綁定成屋架;房頂是扁茅草編織成的草片;房柱房梁是大龍竹,門窗是大龍竹剖開織成的竹笆;墻是用絲毛草和泥抹光滑了掛上去的。床鋪是二根三尺長的大龍竹一剖為二的竹樁,按床長短寬窄將四根樁在地里扎牢固,再用二根長竹竿和四根短竹竿做成床架,放在四個竹樁杈丫上。這種床睡上翻身便會發出嘎嘎的響聲。床是竹床,凳是竹凳,鹽巴是竹筒,門邊還有一張竹笆搭建的“小桌子”,整整一個竹子世界。再看,兩幢茅草房有一半沒來得及做門窗,房內四壁透風、里外見人,蜘蛛、白螞蟻、蚊蟲滿屋飛。汪緒厚心里一片荒涼,但他在大家面前沒有流露,他知道周圍的人都用眼睛看著他,只要他有情緒,全隊人都不會振作起來。
“同志們,我們先把行李卸下。”汪緒厚幾步走出屋,帶頭從馬車上把箱籠、坐椅、犁耙、風車,籮筐搬下來。
領隊干部親切地說:從今天開始,你們不再是農民了,你們有一個新的身份——農場工人。
汪緒厚說:“對,我們是農場工人了。大家不是想當工人嗎?今天終于實現了。”
領隊干部對汪緒厚說:“大家也辛苦了,我們先分房讓他們休息吧!”
汪緒厚說:“二幢草房,每幢十間,我們的人超過了這些房。我們就先讓那些有老有小的家庭先住。我算了下,本來只可住50個家,如果按四人安頓在一間20m2的房,可多住20戶了。那些年輕的夫婦就動手搭一個臨時住所。”
汪緒厚宣布方案后,帶領年輕夫婦選定一棵大樹,砍竹子依樹搭屋。
這時,領隊干部帶著轉業軍人運來了一堆廚具,他拍著手說:好消息,農場為了迎接我們,竭盡全力,跑遍附近各縣,終于在地方政府和當地群眾支持下為我們弄到120口鍋、50對桶。我算了一下,每8戶半一口鍋,17戶半一對桶。”
大家瞠目結舌。
怎么會是這樣?不是說什么都不用帶,都有嗎?
領隊干部說:“邊疆就是有錢也買不到東西啊!我們的困難也是你們難以想象的。”
有人說:那為什么還要我們來?我們上當了!
汪緒厚說:“同志們,大家既來了就安下心來一起想辦法。”
有人問:這里有學校嗎?有醫院嗎?有商店嗎?
沒有人回答,只有蠻荒密林里的樹葉吹得沙沙響。
有人問:都說云南好地方,頭頂香蕉,腳踩菠蘿,摔倒還抓把花生。稻谷種在山上,辣椒搭梯子摘。可是香蕉在哪里?菠蘿在哪里?花生在哪里?稻谷在哪里?辣椒在哪里?
“都在我們的手里,只能靠我們自己了。” 汪緒厚站起來:“來之前我也想過,云南真像說得那么好,還叫我們去干什么?既然是支邊,工作一定很艱苦。我們不要怕艱苦。”這時,汪緒厚突然想起了電影里的一句話:“牛奶會有的,面包會有的。”
“大家一路辛苦了,先休整三天。”帶隊干部從牛車上拿起一面五星紅旗插在屋前頭,說,“看,紅旗飄揚,代表我們一隊成立了!”
男人望著五星紅旗,拖著癱軟的身子回房,十七八歲的女青年望著沒門窗的房不肯進屋。汪緒厚好不容易把她們勸進房,有個兩口子帶小孩睡的床垮了,夫妻雙雙落地,大人鬧小孩哭,室內無電無燈漆黑一團。
茂密的森林藤蔓如網,密不可分地把太陽遮沒。天剛才還是亮的,轉眼就黑了。大家抬頭瞭望,只見稀稀拉拉的星光從屋頂灑下來。這時,有人說出一首順口溜:住的是茅草房,睡的是竹笆床,月光星星當頭照,夜吹寒風透骨涼。還有人把竹笆床說成:“鋼絲床,真涼爽,睡覺翻身吱吱響,夫妻說話莫隱藏。”姑娘把沒有門窗的房形容為:“你家聽見我家吃飯,我家聽見你家洗腳。隔墻好似百孔窗,鄰居有事好商量。”
整個山坡似乎安靜下來。半夜,有人起來開門,開門動靜使一根長竹連著的三間房都能聽見,開門后就聽到屋后的撒尿聲。茅草房全部沒有廁所,男的躲藏一個角落或一棵樹下扯開褲子就撒。女的撒尿由另一個女人守著。
哇!一個小孩哭。
哇!一排小孩哭。
忽然,遠處響起“喝呼——喝呼”的怪聲,這是在湖南不曾聽過的聲音,個個嚇得毛骨悚然。
汪緒厚想,是不是狼來了?是不是老虎來了?他準備出去看看,被他妻子拖住:“不能去,這不是狼聲,也不是老虎。是象的叫聲啊!象踩死人是不費吹灰之力啊!”他妻子說這話時,臉色變白了。妻子怕不他溜出去,搬起湖南帶來的木箱子堵住門,她就坐在木箱上。后來汪緒厚才知道,是豹子嗅到人味,從森林里鉆出來了。
豹子的喝呼聲摻著小孩的哭聲,此起彼落。一陣大風刮起,把整個聲音埋沒了,留給人們一個不眠之夜,一個膽戰心驚的夜晚。
汪緒厚沒有一點睡意,坐起來點燃了一支煙。
霧氣彌漫,晨曦升起的時候,汪緒厚起床迎接新的一天時,發現房的大門轉了個方向。怪了,他沿著房子前前后后看,終于明白,這是風的功勞。大風吹得石頭跑,一不小心房子倒。現在房子沒倒可轉了個方向。他走到芭蕉搭的住所,發現他們的被子蒙了一層露珠。
汪緒厚說:“你們趕快起床,先把被子晾一晾。”
他們沒有晾被子,索性把被子用一根繩子捆起。
汪緒厚說,“你們這是?”
“我們回家。我們要離開這個不是人呆的地方。”
一群人背著行李陸續站在他身后。
汪緒厚說,“既然來支援邊疆建設,肯定要吃苦的。你們也看到了,農場才建立不久,我們怎么可能過上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的日子呢?轉業軍人在這里艱苦創業五年了,我們為什么不能呢?我們是毛主席家鄉人,不能給毛主席丟臉啊!”
我們是毛主席家鄉人,不能給毛主席丟臉啊!也許這句話觸到了湖南人的心底。冷靜下來的湖南人想,我們是毛主席的家鄉人,絕對不能給毛主席丟臉。也是這句話,人心很快安定下來。
我知道,毛澤東的思想與人格魅力綻放出的撼世光輝,在20世紀60年代不僅影響中國,而且跨越全球。在法國巴黎,毛澤東的畫像被貼滿了城市的大街小巷,甚至在墻上也書寫著他說的話,《毛主席語錄》也成了當時的最暢銷書,巴黎的大學里有很多追隨毛澤東思想的人。有些國家的人民,在某種意義上把毛澤東作為他們的精神圖騰。
與蛇、老鼠、螞蟻、蚊子、蜈蚣、螞蟥共一屋
湖南農村世代居住的主要是山沖和低矮的丘陵,但早就沒有原始森林了。幾千年前祖先就開墾了良田良地,后人輪耕復種。西雙版納除了江邊,平壩,山邊山上全是遮天蔽日一望無涯的原始森林。而湖南人來云南支邊沒有一點條件可講,只有一個信念,開荒種橡膠。
這是我到東風農場采訪時,朱澤華老人給我講的一段話。
他告訴我,我們在原始森林里開荒,遍地是蛇。
有天,他打開房門,發現一條蛇橫在地坪,左邊看不到蛇頭,右邊看不到尾巴,嚇得轉頭關上房門。他從門縫里看見蛇走了,再打開門,發現左邊坪里的小樹被壓死了,右邊地坪的小樹也被壓死了。第二天他從山上勞動回家,看見尼族老鄉抓到一條蟒蛇,有15厘米粗4米多長70多公斤重,蛇嘴里吃著一頭鹿。他們拿一根木板敲蛇頭,蛇吐出來的鹿有40多公斤。尼族殺這條蛇時把梯子放到大樹上,由一個男人提著蛇頭從梯子上爬上去,把蛇捆到樹頂上。然后拿出一把牛刀從蛇下巴砍開,血“砰”地從樹頂上灑下來,落雨一樣。那男人又在蛇脖子上把皮左右劃開,左邊的皮拴在四匹馬上,右邊的皮拴在四匹馬上,八匹馬奔走,才剝下這張皮。
我像是在聽神話,巨蟒大大超過我的想象力。
朱老說:“有一次我在砍壩,發現一條蛇在我面前沖起來,我嚇得渾身哆嗦,旁邊一個人說你手割出血了。我看到手往下滴血,馬上丟下手里的茅草,原來是我把蛇的頭給割斷了。我像是掉進一個蛇窩,每天走路都非常小心,生怕哪天踩到蛇。”
我只感到身后一陣涼颼颼的。
朱老說,在原始森林開荒,山上除了遍地是蛇,還有令人不寒而栗的螞蟥。
螞蟥是一種腔腸動物,在熱帶雨林氣候繁殖極快。森林里繁殖著水旱兩棲螞蟥,旱螞蟥寄生在低洼潮濕的草叢中,或生活在樹枝的葉片上。旱螞蟥終日豎著身子,用前端探測前后左右的血腥味。職工上山從樹下穿過時,散發的氣味和響動,它立即活躍起來,彈起七八厘米高。像撈救命稻草一樣從樹上爬到你身上,鉆進大腿或肚皮,迅速從各種縫隙找到它的目標,等你發覺時它早已吸得鼓鼓脹脹、逃之夭夭。旱螞蟥很小,在旱地里爬行不易發現,它身上分泌出一種東西,爬到你身上吸血,人不會有感覺。人走路被它沾上,待你晚上洗澡才能發現,若不注意,帶上床睡,第二天吸飽后滾落下來才知道。而水螞蟥寄生在污水塘中,吸人和牲畜的血。水螞蟥吸飽后有五六寸長。水螞蟥立起,屁股大大的、頭尖尖的像個寶塔,咬人疼如刀割。
湖南人初來乍到不知防范螞蟥,他們勞動或跑到草窩小便,身上全是螞蟥。在山上砍笆的男人,遇有深溝大壑就把炸倒的大樹抬過去架橋,叫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架橋時男人跳進水里打樁,這時,水螞蟥從四面八方游來,密匝匝吸住你的腿。遇到這種情況,大家不能動,一動樁就打不牢。大家一動不動,咬緊牙關默默忍受,打完樁再抬腿,滿滿的一腿螞蟥,吮得鮮血淋淋。
農場女職工做飯到溪邊洗菜,腿伸到水里,螞蟥密匝匝地吸住她的腿。她跑到另一頭去洗菜,螞蟥趕著她追。她提著褲子邊跳邊罵:“還不如死了算了,不該來這地方。”罵歸罵,放下菜扯螞蟥,每條扯出一尺多長,她扯掉一條又來了一條,一條接著一條,扯得鮮血淋淋。
女職工問:螞蟥怎么知道我在溪邊?
有人告訴她,螞蟥是聽響聲圍過來的。
女職工說,螞蟥不光聽聲音而且長了眼睛,看到人直往身上鉆。
南屏農場三隊女職工陳春蘭在山上砍笆,一條螞蟥鉆進鼻孔里沒發覺,后來經常流鼻血,癢得難受。直到幾個月后,才發覺是一條螞蟥在里面,她愛人用煙筒水滴進她鼻孔才把螞蟥嗆出來。這條螞蟥竟長到10多厘米,吸血以后,足有手指頭那么粗。
橄欖壩農場副排長曾慶夫,他不停地咳嗽,有時還咳出血。喉嚨說話像鴨子叫。他專門找衛生員拿藥,衛生員問他在湖南得過肺病沒有。曾慶夫說,我在湖南什么病都沒有。衛生員建議他去縣醫院看看。
曾慶夫跑到景洪市照了個X光,也沒有查出病來。
有一天,曾慶夫在山上勞動,一陣劇烈咳嗽,咳出一條三寸長的螞蟥,嚇得他全身發抖,折磨他一個多月的病終于真相大白。這條螞蟥是怎樣進入他喉嚨的,他自己說不清楚。就像當時有個七歲女孩陰道出血,父母奇怪了,女兒才七歲怎么有月經?她帶女兒去醫院檢查,醫院從陰道里夾出一條螞蟥。
不是老人親自跟我說,我不相信邊疆竟有這樣厲害的螞蟥。
老人說:“這里不光蛇多,螞蟥多,還有白螞蟻、蜈蚣。當年,我們是與蛇、老鼠、螞蟻、蚊子、蜈蚣一屋。”
“與蛇、老鼠、螞蟻、蚊子、蜈蚣共一屋?”我很吃驚,看他認真的樣子不像說著玩。
老人說,有天我散工回家,妻子顫抖著說,房子里有蛇。聽到蛇跑到家里,我非常恐慌,但臉上裝著若無其事,我說,不怕,我去捉蛇。跑進房,我沒發現蛇,卻看到成群結隊的白螞蟻從地下從泥墻爬出來,我想燒鍋水澆死它們。當我揭開鍋蓋,發現鍋里一窩蜈蚣,這時我身上被什么東西剌了幾下,原來一條蜈蚣不知什么時候爬進我脖子。我趕緊脫衣服洗澡,等我到木箱里找換洗衣服時,發現衣箱里沒有衣服只有黃土。衣服被白螞蟻吃光了,只留下它們拉出的黃土。我非常氣憤,當時公家一年只供應兩丈布票啊!
我們每天開荒,有時干到很晚才回家。每天從山上回家就是想早點睡覺。我們進屋吃點東西就洗了腳睡下。我剛睡下,感到有什么叮到臉上很疼,我一看一群蚊子“嗡嗡”地朝我窮追不舍,身上立即紅腫、疼痛、瘙癢不堪。我一掌過去,一臉的血,再捏起一只死蚊子,媽呀!有黃蜂大。云南十八怪之一:“三只蚊子一盤菜。”我往屋頂上看,一看嚇一跳,屋頂上粘滿了黃蜂大的蚊子,它們是白天飛進來粘在屋頂上不走,專等晚上飛下來咬人。我用一把竹條子趕蚊子,蚊子沒趕走,人累得沒一點力氣。我疲憊地倒在床上,一會兒,我露在外面的腳指頭被什么東西狠狠地咬著,我睜開眼睛,呀,一只老鼠在啃我腳指頭,我躍起,老鼠唧唧叫著跑到墻洞里去了。還有幾個老鼠毫不費力從泥墻鉆出來偷吃鍋里的野菜。媽的,我這里成了老鼠窩了,我起身趕老鼠,老鼠又鉆到墻里去了。明天我要把墻上的老鼠全掏出來,再用泥巴把鼠洞封死。我實在太困了,就給它們放一天假吧!我又上床去睡。剛睡著,有更大的動靜把我攪醒,我看到一條條蛇追老鼠吃,追得唧唧叫。我翻身坐起,感到一陣冰涼的東西在我肚皮上,我手一摸,蛇,一條蛇爬在我肚子上,我不敢動,只有等它慢慢地從我身上爬過去。這時,我發現床的竹杠杠上有蛇爬動,而且發現那些蛇都是從墻壁里出來的。這時我明白了,老鼠吃飽了懶得動就在泥墻做窩。老鼠多了引來蛇,蛇吃老鼠,蛇吃飽了也不想動了,也在泥墻里做窩。媽的,明天多和些泥巴,把墻堵死。
快到天亮時我又睡過去。這時,我從山上帶下的螞蟥偷偷藏在人身上,分泌的一種液體不痛,晚上螞蟥吃飽了從我身上滾下來,我一翻轉身壓死了七八條螞蟥。早上起來,床上的血分不清是人的還是螞蟥的。我拾起這幾條螞蟥罵了一句,娘的。在這里與蛇、老鼠、螞蟻、蚊子、蜈蚣、螞蟥住一屋了。
老人雖然說得很幽默,但我聽了心情非常沉重。我看到湖南人也是從這里開始了他們人生的另一個起點,一個前所未有的新起點。他們不知道這個起點指向何方,更不知道它的終結在哪里。但有一點他們清楚,那就是開山劈嶺,養育膠苗,讓中國人盡快種出自己的橡膠。
一個偉大的事業也就從這里開始。
吃在山、住在山,不完成任務不下山
1960年國家農墾部頒發三大題詞:大力開荒;大量定植;大干三五年,把我國建成橡膠大國。云南農墾系統種橡膠的農場及生產隊把三大題詞掛到會議室,作為奮斗目標。
要想盡快把蠻荒之地變成橡膠園,首要任務就是大力開荒。這是我采訪橄欖壩農場退休干部賀熙仕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賀熙仕,一米八的個子,國字臉型,身體很硬朗,一點也看不出是70多歲的人。如果不是聽他說湖南話,我還以為他是北方人。
賀老說,在那個年代,你到哪個農場都是舉起鋤頭開荒。
1960年云南各農場開始總動員,突擊開荒挖梯田。墻上到處可見大干“紅五月”,開荒一百畝“迎國慶”等標語。橄欖壩農場為了加快開荒進度,農場場長劉殿富提出大會戰,大干一月不下山,完成梯田5000畝。大會戰是吃在山上,住在山上,民兵訓練在山上,托兒所在山上。托兒所就在山上一塊平地上,鋪墊幾塊芭蕉葉,娃娃放在上面由一個婦女看守,便于開荒的婦女勞動時喂奶。
大戰前,橄欖壩農場職工個個像士兵一樣在誓師大會上寫挑戰書、決心書,個個胸脯拍得當當響。橄欖壩農場各生產隊派精兵強將去山坡安營扎寨,派炊事員把鹽巴、鐵鍋背上山坡。山上男男女女砍竹搭棚架,砍芭蕉蓋棚頂。一個生產隊建一排工棚。晚上職工就在工棚磨鋤頭、砍刀,準備第二天戰斗。
翌日一早,天還是一片漆黑,哨子吹響,人們摸黑起床,到炊事員棚里端早餐,點著煤油燈就著韭菜湯、空心菜吃早飯,天蒙蒙亮準備上山。云南是熱帶雨林,每年有一個旱季兩個雨季。雨季五個多月,有時半個月不見太陽。泥深路爛,成了開荒最困難的季節。男男女女提著鋤頭砍刀,穿戴雨帽雨衣上山,收工回家滿身泥水,進屋放下工具就洗澡。旱季是半年無雨,上午大霧茫茫,山上灌木叢布滿露水,邊走邊打露水,等到勞動地點,衣服打個透濕。中午吃飯脫下曬一曬,下午穿上。旱季是開荒的最好季節,男人上身光著膀子,下身穿條牛頭短褲,腰間系條長毛巾。女人就比較講究了,上身卻留件花襯衣,下身是寬腿黑褲。山上出現了剪著齊耳短發的是漂亮的大嫂,拖著一根又長又粗辮子的是姑娘。男男女女在山上分成若干個工地成“一”字形擺開,像是戰前挖戰壕的士兵,分散山上。開荒首先是砍笆,山上全是蒼松大樹和駝背蓬竹。大樹幾個人牽手圍不住、樹齡有幾百年;駝背蓬竹枝枝相連、藤蔓纏繞,大的有一兩畝面積,小蓬竹也有房子大,砍倒特別困難。如果砍刀不快力不猛,看似軟綿綿的竹枝就會把刀彈回來,刀印子都不留一個。砍竹子三天挖壞一把砍刀。剛開始砍,不是打了嘴巴就是被竹子劃破肚皮。
山上,男男女女挖的挖,砍的砍,氣氛嚴肅,只聽鋤頭起落的噼啪聲中,一塊塊土地在他們的腳下延伸。只看到姑娘們辮梢上花手巾系的蝴蝶結在她們腰部一扭一扭,就像蝴蝶在飛,成了每天特有的風景。
砍大樹,職工們先把周圍蓬蒿荊棘清理,然后在大樹里砍出個比人高的口子,人就站在樹里面砍。有時,三米一棵樹,天未亮站上去砍,一直干到天黑才回來,遇到千年大樹,一個人要砍半個月。樹上吊有七里、葫蘆、馬蜂等蜂巢,樹被驚動傾巢而出,窮追不舍,你就是鉆進草叢悶進水里也擺不脫甩不掉。常說馬蜂出巢不叮得你致死也讓你臥床幾天,有很多人常被叮得幾天起不了床。有職工不小心觸怒了一群馬蜂,不得不跳進河里潛水逃走。不會水的只得拼命奔跑,馬蜂竟順著人體的汗味一直追到他們家里,他們顧不得渾身泥土,躲到床上放下蚊帳才免遭攻擊。
挖梯田是在堅硬的土地上、盤根錯節的喬木和灌木根系上挖,一鋤挖下去,鋤頭不入土反彈回來。碰到“硬疙瘩地”,鋤頭下去直冒火星。這樣的“硬骨頭”不是硬漢子干不了,缺乏毅力難以征服。農場職工全憑一把砍刀、一把鋤頭把那些糖梨樹蔸挖出來。數個月下來,手上的血泡一個又一個,結成了厚厚的老繭。光著的腳板在竹子、茅草地挖,腳劃開了口子用黃泥巴沾點口水糊住,一來二往,腳上的傷口少了,腳皮變成了厚老繭。工地沒有救護醫生。被荊棘剌得鮮血直流也不吭聲,趕快用草木灰止住傷口,不讓流血。職工們都是重病重傷不叫苦,輕病輕傷不下火線。
開荒全是重體力勞動,職工在原始森林的刺竹林里一刀一刀地把喬木灌木砍倒、曬干,然后放一把火全部燒光。這道工序不但很費力,而且經常有人受傷,上山的幾百個人就有十幾人負過傷,還有人因公獻出了生命。
農墾為了完成任務,創造奇跡,工人們喊出了:
“抓晴天、搶陰天、毛風細雨是好天。”
“吃在山、住在山,不完成任務不下山。”
“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不怕苦中苦,只求苦中樂。”
“苦不苦,想想紅軍二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
橄欖壩是高山環抱的壩子,氣候比整個西雙版納炎熱。雨季未來臨,溽熱的山上,太陽出來像是黃的,人像在蒸籠里;一到午后,太陽變得火辣辣,就像一個大火盆。裸露在森林的石頭太陽一烤,像是燒紅的礦石,人踏上去就像烤肉響。還沒習慣的湖南人在火盆下赤膊揮鋤頭,眼睛浮腫,厭食、腹脹,人一個比一個瘦。當時,祁東家鄉曾有一句笑話:你到車站去接人,不要聽說話,只要是面黃肌瘦者十有八九是云南回來的。而湖南人個個爭強好勝,在山上,開始了隊與隊比,人與人比。如果發現你隊比我隊挖得多,第二天,我隊就一定比你隊挖得多。如果發現有人一天干了十幾個小時,那他就干二十多個小時。炊事員把飯菜送山上,吃完飯便又投入勞動。
雖說吃住都在山上,大家根本不住,連夜挖梯田。半個月休息一天,就必須大干一天,把休息那天干回來才去休息。要是晴天,隊上組織十個青年突擊隊,每人磨兩把鋤頭,天一亮就爬到山頂挖。白天干十多個小時還嫌時間短,晚上接著干。有月光的晚上,他們在月光下猛干一場;沒月光的晚上,他們用竹筒裝上煤油當燈使。荒林野地的夜晚,連少數民族都不敢滯留,而大家凌晨三點還在掄著鋤頭。有時干著干著,遠處突然響起“喝呼——喝呼”聲,豹子嗅到人味從森林里鉆出來了。女職工驚叫起來,男人立即舉起火把拿起槍,豹子見火光中黑壓壓的人群,掉頭跑了。
當年隊上規定每人挖帶面25米,湖南支邊有個叫曾凡益的,身高只有一米六,又矮又瘦,卻挖了50米,超過了任務的一倍,創造了當年整個農墾系統的最高紀錄。
當隊長在會上宣布曾凡益的成績時,全隊人一片嘩然,大家都不相信。那兩米寬能開拖拉機的帶面,就是人高馬大的李開弓一天也只能挖35米。李開弓,一米八個子,是1959年從部隊復員下來的解放軍戰士,他都只能挖35米,曾凡益怎能挖出50米?
曾凡益一肚子氣地說:“不相信?你們明天守著我挖。”
李開弓說:“你要是能挖50米,我就挖80米。”
曾凡益說:“光吹牛有什么用,我倆比一比不就知分曉了嗎?”
李開弓說:“比就比。”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曾凡益就早早上山了。
他想早些去占個好地方。挖帶面這活如果地面平緩出土量小,自然就挖得快些。當他到達工地時,發現山林樹杈掛著一個馬燈,馬燈下,李開弓挖出的帶面早已平出了30米。
曾凡益說,“哪有這樣的比賽,比賽應該是一齊動手,一齊收工才公平!”
李開弓笑著說:“我們是比一天挖的,一天就是從凌晨1點到晚上12點,你要在家里睡懶覺是你的事。怎么樣,認輸吧!”
曾凡益知道讓他鉆了空子,他想,你半夜起床沒休息好,能有多大耐力?曾凡益脫了衣服,只穿一條短褲,甩開膀子挖起來。
挖帶雖是純體力勞動,但也不只憑力氣大小,耐力才是關鍵。有一點李開弓忽略了,曾凡益從小是孤兒,求生的本能練硬了他的骨骼和耐力。
接近中午時,李開弓體力漸漸耗盡。曾凡益卻越戰越勇,吃飯時超過了李開弓。李開弓一急,吃完飯接著干。曾凡益找個陰涼地方,睡了個把鐘頭醒來,精神旺盛,體力充沛,鋤頭舞得“呼呼”響,沒多久就把李開弓遠遠甩在后面了。
晚上八點半鐘,領導提著馬燈來丈量驗收,李開弓挖了150米,實現了他所說的挖不到80米不下山的承諾。而曾凡益卻爆了個炸雷:160米。
在以后的幾十年里,再也沒有誰能破過這個紀錄。
李開弓俯首稱臣了。
后來曾凡益和李開弓又進行了一次挖穴比賽。曾凡益挖了110個,李開弓挖了70個。另一次是擴帶,李開弓擴了150株橡膠,曾凡益擴了200株。
賀老告訴我,挖梯田挖穴勞動量非常大,一人一天的勞動額是挖出梯田25~30米,挖穴是20~25個。大家勞動一天筋疲力盡,女同志累得斷了月經。當年,各農場生產隊的干部最頭疼的一件事,是如何“看住”這些支邊工人。不是怕他們走失,而是不能讓他們干活時間太長,以免倒下去再也站不起來。可是,三兩個干部又怎么能看住眾多的工人呢?他們每天就想多干點,沒有人強迫他們。他們想在熱帶雨林的亙古荒原,讓中國盡快種上橡膠。正是他們天天20多個小時地干,短短三年里,云南農墾橡膠種植面積從5萬畝猛增到20萬畝。
那個年月的“九菜一湯”
在中國,1960年到1963年是舉世皆知的“困難時期”,全國人民都在饑荒線上經受煎熬。邊疆農場,人口少,公糧儲備不多,每個人肚子就像吊著一個饑餓的口袋。然而,作為中國關系國計民生大事的橡膠種植,急需大批人開發云南第二橡膠基地,在黨的英明決策下,農場猛增數萬湖南人。就勐臘這個僅有四萬人的小縣下的四個小農場,一下子猛增一萬多湖南人,儲備的公糧三個月就吃完了。農場開始糧食報警,土地報警,物資報警。農場開始了一個人糧食變成兩三個人吃;一人的衣服變成兩三個人穿。一分錢變成兩三分錢用,開始了餐餐“九菜一湯”。
“九菜一湯”頗像現在一群朋友到酒店點菜,點它個肉、魚、雞、鴨等九個菜,然后來個雞湯或鴨湯或牛肉、羊肉火鍋湯,大圓桌上紅紅綠綠的“九菜一湯”。而這里“九菜一湯”是清水里撒幾根山里的野韭菜,叫“九菜一湯”。
給我說“九菜一湯”的是大渡崗農場退休干部柳中元老人。
柳中元老人問我,你知道開荒最殘酷的是什么嗎?他沒等我回答,又迫不及待地告訴我:開荒最殘酷的是饑餓,饑餓使人瘋狂,饑餓使人昏昏欲死。
湖南人剛來云南,沒有掌握熱帶地區的氣候,往土里種下的東西長不出來。國家給湖南支邊供應的糧食吃了三個月就只有老苞谷了。老苞谷也只能勒緊肚子吃飽上半個月,下半個月就靠自己想辦法。而各農場處于大面積開荒,男女老少都上山,尤其青壯年,吃不飽與強度的重體力形成了反差。
當年柳中元正是青壯年,他上山之前,數著一粒粒老苞谷往嘴里填。老苞谷又老又硬,可沒有粉碎機,只能把老苞谷煮熟了擺在那里讓人一粒粒數著吃。每人口袋里還要裝些老苞谷做中餐。開荒是一座一座山往前開,半年就開到20里外。荒山開得越多,離生產隊越遠,隊上就派人把中餐挑到山上吃。每天當當一響,上山。再當當一響,吃飯。在深山老林就靠當當的鐘聲。你在山上往下看,早上,人像螞蟻樣嘟嘟上山。晚上,人像螞蟻樣嘟嘟下山。
菜是一碗白水煮腌菜湯或茄子湯,運氣好時吃點圓白菜。當年是:茄子吃到底,腌菜吃到年,吃頓水豆腐過大年。腌菜湯吃完就吃山上的野菜。少數民族地區,菜是山上野菜,炊事員把野菜放點鹽一鍋煮了吃,叫吃“革命菜”。如果扯到幾根野韭菜做一鍋湯,叫“九菜一湯”。柳中元根本不會去想菜,只想多數幾粒老苞谷填進肚子,把肚子填得能舉起鋤頭就行了。
老苞谷吃完了,國家又盡其所能,每人一天供應3兩米。柳中元發現稻谷加工問題又擺到了議事日程,農場由于新建,沒有加工設施,加之倉儲條件差,稻谷霉壞多,極大地影響稻谷的出米率。他把稻谷挑到附近傣族家舂米,100公斤只能舂40公斤米,這樣,每人的糧食就更不足了。柳中元和農場職工正處于二三十歲青壯年,勞動強度大,飯量正跟著大的時候,這可愁壞了炊事員。炊事員感到為難,不愿干,柳中元二話沒說,到炊事班掛帥。他煮飯時在鍋里多加水,煮稀飯給大伙吃。稀飯吃的時候感到飽了,走路時還可以聽到肚子叮咚響,可吃了一段時間以后,飯量越來越大。大家又建議一天吃兩餐干飯,可定量只有那么多,兩餐干飯反而吃得更多。當年吃飯的樣子:一聲鐘響,兩腳如飛,三兩米飯,四方坐齊,五爪形龍,六根野菜,七是清湯,八個一桌,九扯不清,實在可憐。
每到開飯時,柳中元最怕看人家的臉色,每個人虎視眈眈地看他分飯,看哪個人碗里多一口、哪個人碗里少了一口。他提心吊膽,唯恐分得稍有不均。可還是餓呀!一天兩天饑餓好忍,成年累月饑餓難挨呀。柳中元想讓同志們多吃一口,他對兩個女職工說,我們上山挖野菜。野菜摻雜在飯里,職工們能吃個半飽了。他就堅持挖野菜。好景不長,當年是各農場各分場各生產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上山覓野菜,那情景猶如出洞的螞蟻蜂擁山上,到處呼叫,疲于奔命。山上不光沒有野菜了,樹都被扒了一層皮。
農場開荒是三五天一個大會戰、四五天一個大競賽。任務是一天天加碼,口糧卻一天天減少。每天喝三頓稀飯,變成只能喝兩頓照見人影子的稀飯,到開荒時兩泡尿一撒,肚子全空了。人的身子也磨細了一圈,但人人豪情滿懷,大年三十還在山上開荒。
柳中元從山上開一天荒回來,肚子餓睡不著,就和大家坐到一堆開始望梅止渴。人越沒有吃就越愛講吃的,大家都講起了自己曾經吃過的最有滋味的東西,就像競賽一樣,一個比一個講得誘人,講得大家脖子上鼓起的喉結一股勁地上下滑動,“咕、咕”口水聲響。
柳中元說:“精神會餐不飽肚皮,畫餅不能充饑。明天,不顧一切代價找東西填肚子。”
第二天一早,大家成群結隊往十里以外森林找野山藥和野菜,晚上回來發現誰找回一個野瓜或一棵山藥,全隊轟動,男男女女圍上來問:這瓜是哪里尋找的?這山藥是哪里挖的?還有沒有?簡直稀罕得不得了!
這天,柳中元在山林中發現一頭大象陷進泥塘里,他用槍把大象打死,發動全隊職工把象拖回隊,在隊部用大鐵鍋煮了十幾鍋。大象的腦袋有橡皮那樣硬,用五角錢一碗賣給職工。一隊一個老人買了七大碗一臉盆,他餓極了,一頓全部吃完,結果脹死了。
吃了大象闖下大禍。象是記仇的動物。那些日子,大象在莊稼地里搗毀莊稼,晚上大象又在隊周圍走來走去,嚇得人們晚上都不敢出門。
隊里有湖南支邊的一個小伙子,人長得相當標致,是隊里的勞動標兵。一天,他坐馬車去五隊探親,在馬車上看見一只大象正在山坡上搗毀莊稼,他趕忙回隊拿了槍,憑大象的腳印追,追了兩公里追到大象,他對大象放了八槍,槍里只有九顆子彈。受傷的大象在一個坡上倒下,小伙子以為象死了,提著槍繼續去五隊探親。突然,大象站起,回過頭朝小伙子追,小伙子被追進刺蓬跑不動了,象鼻子一下子把他輕輕卷起,然后像丟石頭一樣甩出,象又走過去往身上踩上一腳。柳中元發現小伙子一去沒回來,跑到五隊打聽,發現小伙子沒有去五隊。又打聽到有人看到他背了槍出門。柳中元想,他背槍是不是逃到國外去了?柳中元到邊境打聽。一個獵人說那個方向曾有大象曾經有槍響。柳中元順著大象腳印方向尋去,離公路兩公里處發現了小伙子伏在地上,頭皮光光的。柳中元用鋤頭把小伙子翻過來,小伙子屁股上一窩蛆,蚊蠅“嗡”地飛出來,散發惡臭。柳中元在小伙子身上灑些酒精,又吩咐隊里幾個青年抬棺材。他在一個溝里拾起小伙子那把槍,里面都銹了,還有一顆子彈,他朝天放了那顆子彈。柳中元在對面山坡上發現一大堆大象骨頭。可能大象挨了幾槍,當時沒死,最后人死象亡了。
老人突然停下來,我的眼睛濕潤了。我不知是讓他繼續講下去,還是讓他停止。我知道我的采訪只會使老人多一次痛苦的回憶。記得我在景洪農場采訪時,宣傳科陳國祥科長說過一件令我心疼的事:1960年的一天晚上,景洪農場一隊失火,整個生產隊都燃起來了。火借風威,有一對夫婦和兩個小孩困在房子里。房里的男人想,隊里的倉庫也著火了,倉庫里有老苞谷,一隊開荒全靠這些老苞谷啊!他不顧妻子的阻止,沖出火海搶隊里的老苞谷,隊上的苞谷全部搶救出來了,他的妻子和兩個小孩都燒死了:一個孩子抱著母親的腿;一個孩子抱在母親懷里。我想,要是那男人自私一點,那男人不去搶救老苞谷,他一個完整的家就保全了。可那個饑荒年代,人們頭腦里裝的還有什么比食物更重要的東西呢?他一定是想,只有先保住食物才有保住妻子兒女的可能,但他沒有想到結局,一個令自己不敢相信的結局。男人簡單純真的思想導致他下半輩子都會在噩夢中生活。現在,我坐在長沙舒適的書齋里寫這件事時,胸口還一陣陣疼。
老人又突然說:饑餓瘋狂地迫使人滿地找食,饑餓折磨得人見到能吃的就往嘴里塞。我們看見傣族老鄉殺一頭米線豬,米線豬就是豬寄生了蟲。米線豬是不能吃的病豬,傣族老鄉把這種豬埋到土里。晚上,湖南人把米線豬挖出來偷偷背回家,在油燈下把米線一粒粒用針挑出來,把肥肉煎油,瘦肉炒著吃,算是全家改善一次生活。湖南人對傣族人埋的生了白毛的死豬、死牛、死馬、死狗,都會挖出來吃。少數民族笑湖南人為了填飽肚子什么都拿來吃。湖南支邊人就說,這算什么,填了肚子好開荒呀!
多么悲壯的語言,只有活下去才能開荒,只有開荒才能種上橡膠。
他們是與共和國一起承受饑荒。
1961年那個中秋節
我到橄欖農場一分場的“版納膠源”碑亭,是雨后的一個中午。這是繼刀安仁后,給中華民族又一個橡膠希望的“版納膠源”。橄欖壩農場一分場女黨委書記曾翠娥告訴我,1948年7月,愛國華僑錢仿周、李宗周、木得林、姚福美、林冬蘭、鄭開庭六君,從泰國那溫馱運膠苗兩萬余株,創建了版納最早的膠園——暹華膠。雖然最后只剩下10棵膠樹,但是現在你看到周圍的茫茫膠林,都始于那10棵歷盡磨難,劫后余生的老膠樹。
我望著一棵棵高大挺拔、華蓋如云的膠樹想,橡膠花該是大如碗口,艷若牡丹吧!我在密不透風的樹枝上尋找膠花,可昂疼了脖頸也沒看到橡膠花。曾書記告訴我,橡膠樹是一邊長葉子一邊開花,花朵很小,藏在葉子下,一般人是只見綠葉不見膠花。她撥開一枝橡膠葉,果然一朵朵極不顯眼、小于豌豆的黃色花呈現出來。我突然明白,橡膠花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華麗而開,它是為了奉獻給母體釀造膠乳而生。
在“版納膠源”,曾書記愛人張慶新,這位長得瘦高文秀的勐罕鎮中心小學高級教師給我講起了他母親的故事。
張慶新的母親在湖南以一雙會做鞋的巧手嫁給他父親。因為母親鞋做得好,村里人親切地叫她張嫂。母親生了張慶新后,身體不好,就在家帶孩子。
1959年隊上動員去云南支邊,父親見病歪歪的妻子和才四歲的張慶新猶豫不決。母親看出了父親的心思,鼓勵父親說:你去報名吧!我們母子同你一塊兒去。
父親歡歡喜喜去大隊報了名。
這天,父親從山上背回一根大楠竹,剝成篾片,織成兩個特大籮筐。出發前,父親用這兩個特大籮筐,一頭挑著張慶新和全家衣服,一頭挑著才70斤的母親。母親頭上系個毛巾,歪歪斜斜地躺在籮筐里。
就這樣,父親用籮筐把張慶新和母親挑到云南。
后來那兩只特大籮筐成了鄰居小孩的搖籃。
父親跟著支邊隊伍坐蒸汽火車、乘汽車、到步行進生產隊,歷經20多天,肩上脫了一層皮。父親倒下就睡,睡了整整一天爬不起來。父親爬起來就拿著隊上給他的砍刀上山了。
第三天,母親帶著張慶新也上山了。
母親開荒時怕把衣服磨壞,就把衣服脫下掛到樹枝上。母親邊開荒邊看著張慶新。要是張慶新在山上睡著了,母親就會毫不遲疑地從樹枝上取下衣服蓋在他身上,張慶新常常在睡夢中嗅著母親衣服的泥香味。
父母開荒,一座座山往前開,離隊也就越來越遠,張慶新不便帶上山,他跟隊上的哥哥姐姐留在家里。父親不讓張慶新從家門進出,父親在門上開了個小洞,讓張慶新從洞口爬進爬出。父親是什么意思?當時不知道。后來他才明白,因為周圍有野獸,怕野獸闖進門傷害他。門上洞小,野獸來了,張慶新隨時可以爬進去,而又笨又大的野獸就爬不進去了。
父母成年累月地開荒,開出了一個新隊、一個新連。他們越開越遠,回家也就越來越晚,有時深夜十一二點才回。每到黃昏盼母親回家的時候,他和村里的小孩子聚在門洞里,望著對面山岡上開梯田的大人數花短褲。有多少條花短褲,就知道有多少個女的,就知道自己的母親在不在那里干活。那時婦女們干活,總是上身穿個小汗衫,下身穿條花短褲。張慶新盼父母從山上帶回一個玉米棒或一個紅薯。在山上開荒人雖然吃不飽,母親總要用紙包半塊紅薯或一節玉米棒回家。
山上是滿地的荊棘和尖石頭,父母光著腳板上山,回來腳上總是鮮血淋漓。帶隊干部為了解決職工的鞋子,從外面搞來30雙黃跑鞋,而隊上有98個人。沒有別的辦法,只好一家來一人抽簽。30雙鞋被60個人每人抽到一只,上山時抽到左邊的找右邊的合一雙,抽到右邊的找左邊的合成一對。你穿幾天,我穿幾天。母親看到鞋緊張,她把父親抽到的鞋讓給別人,決定自己給隊上做鞋。
母親沒有碎布做那么多的鞋,就把枕頭撤了做鞋,晚上她枕著一塊石頭睡覺。家里沒有油燈,母親從隊部找到一個空墨水瓶,從蓋中央鉆個孔,找一截細鐵皮卷成一根燈芯管,用一根細線從燈芯管穿過去做燈芯,便成了油燈。母親白天開荒,晚上都在油燈下做鞋,隊上的人幾乎都穿過母親送的鞋。
橄欖壩農場跟緬甸接壤,國民黨殘軍經常來偷襲,有時上山開墾人數夠,下山就少了一個人。有次,一個炸彈丟在嬰兒所,幸好那天嬰兒被大人接走了,只炸毀了房屋。為了保衛邊境,上面派部隊去緬甸消滅國民黨殘軍。父親和湖南民兵、退伍軍人組成支前隊配合邊防部隊去緬甸打仗。
有人傳說,緬甸邊境的原始森林部隊開不進去,支前隊就在前面修路。支前隊修好一截路,部隊就開進去一截路。國民黨機槍往往掃射的是前面修路的人。
母親開始心神不定了,每天晚上站在門外盼望父親。
也許母親過分擔心,也許母親本來身體不好,那天開荒,母親口噴鮮血倒在山上。母親被抬到景洪醫院搶救,母親是嚴重的肺癆,需要住院治療。母親知道隊里沒錢,只帶一點藥回家養病。
隊長來看母親時告訴母親一個好消息,政府給我們撥了一批“死角糧”,隊上組織人去挑糧了,只要糧回來,先分給你。
母親說:“先分給上山開荒的人吧!我這身體一時上不了山。”
母親躺在床上沒吃東西。那天,張慶新看見傣族人吃稀飯,就想向他們要點稀飯給母親。
張慶新說:“有粥嗎?我娘生病。”
他們說:“沒有粥,只有酒。”
張慶新就坐到地上哭:“你們怎么不給口粥給我呀,我母親生病連一口粥都喝不著。”
后來張慶新才知道,傣族的酒就是稀飯,張慶新不懂傣語。
母親病越來越厲害,隊長從大隊部給母親特批了一塊肉。母親煮了半塊肉給隊里人吃,把另半塊的瘦肉割下用鹽腌了,一星期吃一小點;肥肉就放到鍋里涮一下炒菜,每天都涮一下,直到那塊肥肉變得一根筋了,母親就和水煮一鍋湯,對張慶新說,我們今天吃肉湯。
母親不能上山勞動了,分配到大隊看嬰兒。母親去大隊看嬰兒時,就帶張慶新跟到大隊一個認得幾個字的老師家里讀書。晚上,張慶新在煤油燈下做作業,母親在旁邊納鞋底。每當燈捻上結了燈花,火苗暗淡,母親用針小心地撥去燈花,直到油燈又重新明亮起來。有時晚上刮風,呼嘯的風從茅屋縫隙鉆進來,燈光閃閃爍爍,母親便用手掌擋住風。煤油燈的光很微弱,飛蛾飛來圍著煤油燈不停地轉,擋住張慶新的視線。要是飛蛾落到張慶新作業本上,張慶新就會大叫做不成作業了。母親急忙讓張慶新睡覺,自己去廚房端盆水放在張慶新書桌旁,讓飛蛾自投羅網。張慶新睡覺醒來,發現母親還在納鞋。母親納鞋時總是呆呆地望著門外。這時,父親已去緬甸一個月了。
這天,母親用布包了幾雙大人鞋,拉張慶新去湖南老鄉劉嫂家。母親進門就要張慶新跪下,硬要劉嫂收張慶新為干兒子。母親從布包里拿出兩雙鞋,說是送給干爹干娘的見面禮。
劉嫂摸著張慶新頭的說:“我家沒有兒子,我就想有這樣一個兒子。”
母親說:“慶新,趕快叫干娘。”
張慶新張了幾次口都沒有叫出來。
劉嫂說:“不要逼孩子,等干娘有準備了再叫不遲。”
那天,母親拉張慶新認了三個湖南大嫂做干娘。
中秋節那天,張慶新背著書包去上學,看見隊長在每家每戶喊:今天上山開荒的每人發一個煮雞蛋。張慶新想,要是有一個雞蛋給娘吃,娘該會多高興!
張慶新悄悄拿了鋤頭,跟隊上人偷偷上山,等到隊長發現張慶新時,已到了山上。
隊長說:“你怎么來了?回去,快回去上學。”
隊長在山上檢查完場地,發現張慶新還在山上。隊長拍著他肩膀說:“你不想走,你能干什么?”
張慶新說:“我能開荒。”
隊長拍拍他腦袋說:“你就幫大家端端茶,吃飯時收收飯碗吧。”
大人在緊張地勞動,山上只聞一片鋤頭聲。張慶新邁著輕快的腳步在大人中跑來跑去,有時送上一杯水,有時幫他們拖拖土。沒有事了就坐在山上看太陽。太陽從頭頂上落到山下,月亮跟著也出來了。
張慶新說:“月亮出來了,隊長怎么還不喊收工。”
大人說:“只要有月亮就要干活兒,除非月亮回去。”
于是,張慶新就盼月亮回去。
月亮快要回去的時候,張慶新終于聽到隊長亮著嗓子喊:“散工,散工。領雞蛋!”
張慶新幫隊上發雞蛋,一人一個,發到最后少一個雞蛋。
隊長說,“慶新,我那個蛋不要了,給你吧!”
張慶新把雞蛋放進口袋,一蹦一跳下山。他看到大家剝雞蛋吃,他又從口袋拿出雞蛋,把蛋連殼放進嘴里,嫩嫩的蛋白,像小太陽樣的蛋黃。他美美吃著,口水流出來。然而,他沒有真正吃進去,他又吐出來,捏著圓滑的雞蛋跟在隊里人的后面下山,
隊長不時回頭說:“快跟上來,要是把你丟了,怎么向張嫂交代。”
山坡上有一個人伏在一棵野芒果樹下,因為人伏著,月光下看不清是誰。隊長用一根長棍子把那人翻轉身,蚊子、蒼蠅“嗡”地飛起來,散發的惡臭撲面而來。大家正在猜測是不是張嫂時,張慶新擠到大人前,啊!母親?是母親!張慶新瘋了似的撲過去,抱住母親號啕大哭。
“看你娘身上的蚊子,螞蟥、螞蟻,就知道你娘死了有大半天了。”隊長趕快把他拉開,用竹條子抽打母親身上的螞蟥、螞蟻和蚊蠅,吩咐隊里人砍幾塊芭蕉葉包好,把張慶新母親抬回去。
母親遺體停放在隊上的坪里,大家扛著鋤頭在母親遺體前默默走一圈,然后上山了。那時沒有時間給母親開追悼會,大家都要抓緊時間開荒,只有開出荒來才能種上橡膠,只有多開荒才能多種橡膠,只有多種橡膠才是湖南人來邊疆的目的。
張慶新的三個干娘來了,她們把跪在地上的張慶新抱起,說,你母親找你時我們就發現你母親喘不過氣,我們叫她歇會兒。她說兒子不在我得去找兒子,你母親的病可能只能讓她走到山坡上了。三個干娘都要接他到她們家住。張慶新哭著說,我哪里都不去,他要守在家里等父親回來。
張慶新清理母親箱子時,發現母親有一箱鞋子,鞋子一雙比一雙大。在張慶新以后成長的日子里,他一直穿母親做的鞋子,現在他五十多歲了,還沒有穿完母親做的鞋。
張慶新說著母親的故事,我的眼睛一直在流淚。在后來的幾天采訪中,我都沒有從他母親故事中走出來。我們的長輩在為中國橡膠作貢獻時,他們的孩子也作出了犧牲。六七歲的孩子,有的更小,父母用籮筐把他們從湖南挑來,這里連住房都困難,哪有學校供他們讀書?小孩來到邊疆,首先是與大人一道在饑餓中開荒。東風農場黨委副書記唐保國,6歲就開始搭條小板凳上灶燒飯。母親告訴他先放水,水放到把米蓋住,然后大人一支煙抽完飯就熟了。他第一次煮飯,看見門邊有一個人在抽煙,那個人抽完煙走了,他就把灶里火熄滅去挑水,井離家很遠,他把水桶掛在竹棍上,一桶水到家只有小半桶水了。景洪農場宣傳科陳國祥,6歲時,他看見大人餓得眼睛鼓起很大,為了給父母找吃的,他偷偷上山。在山上他聽到雞叫,有雞叫的地方就有寨子,有寨子就可以找到吃的。他朝雞叫的方向走過去,沒看到寨子,卻聽到雞在另一個方向叫,他朝另一個方向走。發現雞又在別處叫,他仔細分辨,雞叫的方向很多,他不知道怎么回去了。天黑時,他哭著睡在山坡上。第二天,他才被父母從山上找回家。陳國祥長大點再去那里,發現那里根本沒有雞,也沒有寨子,是飛來飛去的野雞在叫。勐捧農場史志辦公室工作的何俊,他隨父母來到云南支邊,還是個完全不懂事的孩子,父親勞累成疾失去了勞動力,全家重擔壓在母親身上。母親每天跟男職工一起上山參加大會戰,何俊便擔起了家務重擔,他洗衣做飯帶弟弟。每天給母親做好飯,背著弟弟,提著飯筐,跌跌撞撞地上山給母親送飯,送弟弟去母親那里吃奶。湖南人的孩子,有的比何俊年齡還小,他們還在吃奶,父母去勞動時被綁在床上度過他們的幼年。
一粒膠籽,一兩黃金
“一粒膠籽,一兩黃金。”成為新中國橡膠發展歷史上的一句經典臺詞。
農場老鄉告訴我,最早國家要弄到膠籽比弄到黃金還難。最早種橡膠的海南島,當初為了解決海南島膠籽來源,中央考慮過動用多種渠道,曾秘密派人試圖通過某種關系,到東南亞的一些國家高價收購膠籽。可是,面對光燦燦的金條,沒有一個膠園主敢冒殺頭的風險賣給中國人一粒膠籽。中國只能靠自己了,靠從海南島那些有限的老膠園里一粒一粒地撿拾落到地面的種籽。而當年云南地上沒有一粒種子可拾起,只有經過千辛萬苦引種。
《云南省志?農墾志》記載:云南林墾局對下轄工作站的方針是:通過各種途徑,不惜一切代價從國外引進橡膠種。
《云南省志?農墾志》記載:1952年5月20日,潞西縣政府委員、芒市司署代辦方克光(傣族),用私人名義寫信給緬甸木姐街,委托朋友龔保常幫助,運回第一批橡膠苗536株,交芒市林場培育種植。同年6月1日,瑞麗土司街景泰派司署干部魏應入緬,運回橡膠苗54株。同年7月,盈江林場派工作組去邊境盞西引橡膠種。那天,在盈江縣郎外河畔,解放軍押運一對馬幫,盈江林場技術員王仁鳳、馬自齊和傣族工人孟碧必清在十多名解放軍戰士的護衛下,去盞西接運從緬甸買進的橡膠種子。當他們走到盞西,突然遭到土匪的襲擊。由于寡不敵眾,王仁鳳等4名技術員連同解放軍戰士全部犧牲。當時土匪并不是要搶橡膠籽,他們以為馱運的是糧食。王仁鳳同志撲在裝滿了橡膠籽的麻袋上,手里緊緊捏著3顆橡膠籽不放,橡膠籽布滿了技術員和戰士們的鮮血。同年11月,緬甸八莫有英國人種植遺存的1000棵橡膠樹。民族干部管區長(傣族)等人前往引種,運回一批橡膠苗,成活50%,這批苗木名“八莫苗”。后來相繼運至壩西、景洪、橄欖壩試驗場試種,每場500至700株,全都是實生樹。運回種子約10萬粒,有的被開水煮過,有的已霉爛,發芽率很低。
1953年,云南的橡膠種子再不用從國外引進,中國的第一橡膠基地海南島可以供應種子。1956年,云南各橡膠農場建場后,從海南島運進橡膠種子8.16噸,育苗124.86萬株,成為云南墾區生產性種植的第一批膠苗。
1961至1962年,湖南支邊人和農場職工開荒橡膠林近15萬畝。開了這么多林地,等待的膠籽不是一兩棵了,而是從海南島調動20多萬公斤種子。數量之大,空運成了個問題。云南農墾局將這個問題反映到國家農墾部王震那里,王震天天睡不著,當年海口機場只有一架48個座位的客機,這架客機乘客都不能滿足,無法承擔這樣大的運載量。王震跑到中央軍委,請示調動軍用運輸機。軍委給王震調派5架軍用運輸機,一架大運輸機四架小運輸機。5架運輸機每次空運11噸,以200多架次空運22萬公斤。
從海南空運的種子到云南省農墾總局,總局通知技術員把橡膠籽培養成樹苗。樹苗成了各農場的寶貝,農場要求各隊派思想好的人挑,挑樹苗的人用竹轎子裝好苗,蓋上黑布,有的從80多公里外抬到隊,路上還要保密,不能跟外面人說是抬的橡膠苗,也不能跟湖南家里人寫信說現在隊里種橡膠苗。橡膠栽培處于戰備時期,而橡膠又是戰備物資。邊境的敵特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中國的橡膠。
“一顆膠子,一兩黃金。”在勐定農場二分場女職工段姣秀那里是“一顆膠籽,一個孩子”。
1962年8月,云南各農場準備大面積種植橡膠苗時,各農場突擊挖穴,想在膠苗運來之前多挖幾個穴,多種幾棵橡膠苗。
段姣秀懷孕在身,她穿件男式無領汗衫,提把鋤頭、挺著肚子上山了。
隊長見她這模樣問,“你幾個月了?”
段姣秀說:“還早呢。”
段姣秀腰彎不下,挺著肚子挖。她每天從早到晚,不完成30個大穴不下山。當有人問她,你是怎么想的?她總是說,我們湖南人只要一想到天上飛的、地下跑的都需要我們種出的橡膠,心里就特別來勁。只要能種上橡膠,承擔多大的犧牲也在所不惜。
這是段姣秀的心愿,也是每個湖南支邊人的共同心愿。
段姣秀在山上突然腹疼,她雙手捂住肚子。隊長見她這般模樣,勸她趕緊回去休息。段姣秀提起鋤頭下山,感到身體一陣陣往下沉,她連忙往旁邊挖好的橡膠穴里蹲去。
碧綠色的森林突然顯得格外安靜,色彩斑斕的鳥也安靜地停在樹杈,生怕打擾穴洞里的母親。母子在洞穴一番掙扎后,嬰兒的一陣啼哭,驚飛了樹上的鳥兒。樹枝的沙沙聲像是對堅強母親的祝福,微風吹彎的樹枝是對母親勇敢的敬意。
段姣秀抱著兒子從洞穴里爬出來,大家對著母子鼓起熱烈的掌聲。
山巒還沒種出橡膠,就先有了生命,大家對未來的橡膠就像這新生命誕生一樣有了期待。
段姣秀說:“兒子是從大山里來的,兒子取名叫山來吧!唐山來。”
唐山來。大家對著小生命喊。
段姣秀兒子出生那天,也是云南千辛萬苦搞到種子的一天。云南各個農墾貼上“一粒膠籽,一兩黃金”的標語。然而橡膠怎樣種,對湖南支邊人來說是個新鮮事物。湖南人和農場職工天天開荒是為了種橡膠,現在他們要親手種橡膠了。可怎樣栽培橡膠樹,他們根本不知道。于是,一場培訓、科考、規劃、籌建橡膠種植活動在西雙版納、紅河、臨滄、德宏、文山、思茅等地展開。
段姣秀產假沒休完,就抱著兒子參加培訓。
技術員從麻袋里拿起一顆灰赭色帶花紋鳥蛋大的膠子對職工說:“這一顆膠種就是一顆橡膠樹,一袋膠子就是一座森林。”技術員邊說邊望著山上,仿佛種子已植在山上,在山上已長成大樹,森林已流成一條白色的膠河。只知道開荒的湖南人,開始學習栽培,掌握定植膠苗、幼林撫育管理等,從植膠育苗到割膠完成了一個質的蛻變。
橡膠苗抬到段姣秀隊上那天,她抱著唐山來上山植橡膠苗了。
段姣秀給唐山來喂完奶后,放到一塊離她不遠的芭蕉葉上,她脫下外衣,用三根棍子支起,外衣就像一個罩子罩著唐山來。她捧著一株膠苗,像是捧著自己一個兒子樣,生怕弄壞了橡膠苗。她種植幾棵苗,望一眼唐山來。唐山來像個毛毛蟲,吃飽了就睡。要是被蚊蠅咬疼時哇哇大哭,段姣秀跑過來給唐山來驅逐蚊蠅。盡管這樣,唐山來身上仍被蚊蠅咬得遍體鱗傷。橡膠苗種植開荒地后,段姣秀晚上又睡不著,她跑到山上看啊,看橡膠苗長活了沒有。當她看到橡膠苗耷拉著芽葉,嘴里不停地說,你千萬不要有什么意外啊!湖南人這么拼命開荒,就是為了能種上你,我們的前途命運全在你身上了。
當段姣秀看見橡膠苗長出新葉芽時,她興奮地用手碰了碰,嘴里不停地說,多嬌貴的橡膠苗啊!橡膠苗長到幼林,段姣秀毅然給兒子唐山來斷奶放到家里,她上山全力以赴撫育幼林。當段姣秀的奶水涌上來,她把奶水給膠苗吃。邊擠邊說,你就是我的兒子唐山來,你要快快長呀!
膠苗在農場職工的精心培植下長出樹根和嫩綠的葉子,農墾人看到了希望。正當膠苗茁壯成長,長成碗口粗,六七米高的時候,一個誰都沒想到的命令下達了:砍掉實生樹,改栽芽接樹。
這個命令如五雷轟頂,在云南農墾各個種橡膠的農場炸響。
這命令是云南省農墾總局江洪洲局長為了改造實生樹為高產樹,決定通過芽接進行大田改造。
湖南支邊人和農場職工想不通,這碗口粗,六七米高的橡膠砍了只能當柴燒,江老頭是不是瘋了?砍樹那天,農場所有職工抱著橡膠樹哭。段姣秀用她那微弱的身子攔住不讓砍。
要砍掉自己一把汗水,一把淚水栽種長大的橡膠樹,誰能不為之痛心,誰能不為之落淚。然而,這是云南農墾一次科學的革命性的戰略決策。
技術員陸家照告訴大家,云南墾區栽種的橡膠都是產量很低的實生樹。芽接樹按現在的名詞就是克隆,就是用克隆技術從國外、從海南島引進了將近600個品系,就用這600個品系大量建立系比區。這個系比區不是建立在一個地方,是建立在不同類型的環境小區里進行種植。通過大面積種植以后,選出了四個品系,這四個品系推廣以后產量就大幅度提高。現在生產單株達到5至6公斤,比原來提高5至6倍。1963年,省農墾局局長江洪洲同志走訪華南熱帶作物研究所,了解到海南大面積栽種的已經是無性系高產品系。他在專家的傳授下,回到云南便決定從海南引進高產品系。通過芽接,對實生樹苗進行改造,包括原來栽種的橡膠樹,也全部進行芽接改造。
云南要推廣大田改造,云南的優良品系芽條又必須從海南調運。1963年云南省農墾局采取重大措施,省農墾局組織20多人,經過近三個月的時間,深入到海南20多個農場及3個育種站苗圃采集芽條,從海南大量調運國外高產品系芽條,空運芽條123架次,4920箱,共22萬多米芽條直接用于芽接定植。
橡膠史上的這場綠色革命極為繁瑣,對于剛剛成立不久,各方面都面臨困難的總場更是艱巨無比,但又必須全力以赴。壓力就是動力。為了盡快種出“速生高產”的“爭氣膠”,他們在植株30厘米處芽接,待芽片成活后,鋸斷芽接位20厘米以上的株稈,讓嫁接上的芽片抽芽成長,挖苗上山定植。
人們都說湖南人是犟驢子,那得看是什么事。湖南人崇尚知識,尊重科學,同樣也聞名遐邇。只要道理講得通,他們會比誰都站得高看得遠。他們認準芽接樹是使橡膠高產的科學道理后,湖南人與農場職工一道,毫不猶豫地落實云南農墾的決策,學習新知識,掌握新技術。
當年段姣秀植的膠苗如今長成參天大樹,而在山上誕生的唐山來也長大成人。他一天也沒有離開過大山,離開過膠林。他從山里來還要走向山里去。
如今段姣秀80歲了,她一個人常常爬到膠林里去看她當年親手種下的膠樹。雖然膠樹換了一代又一代,但她還能找到她當年挖的那些大穴。
蠻荒之地,瘴癘之區
如果我不深入邊疆采訪,我不會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瘴氣”存在。
正當湖南人和農場職工喊著“為社會主義的列車,不要在橡膠事業上誤了點”,“戰天斗地,為國開荒”口號、在幾個月內創造出驚人的業績時,“瘴氣”卻悄無聲息地來臨。
“瘴氣”又名叫“瘴癘”。醫學上為惡性瘧疾,亞熱帶潮濕地區流行的一種傳染性疾病。有瘴氣的地方蚊蠅、細菌孳生繁殖快。蚊蠅、細菌孳生繁殖快的地方暴發各種流行病,凡遭遇“瘴氣”的人九死一生。云南原始森林正處在人煙稀少,荊棘叢生,野獸出沒,蚊蟲肆虐的蠻荒之地,瘴癘之區。《辭海》載:“西雙版納等地區……位于滇南瀾滄江兩岸,氣候濕熱,林木茂盛,有‘綠寶石’之稱。森林里有野象、老虎、犀牛、長臂猿、孔雀和雙角犀鳥等珍貴動物。出產橡膠、樟腦、劍麻、香蕉、菠蘿、咖啡、椰子等……解放前這里基本上保留著農奴制度,生產停留在刀耕火種時代,瘧疾橫行,是我國幾個死亡率很高的‘高瘧區’之一……”
詩人白居易曾對云南“瘴癘”這樣描寫:
聞道云南有瀘水,
椒花落時瘴癘起。
大軍涉步水如湯,
未過十人二三死。
我曾看過一個資料,40年代的中國遠征軍兵敗野人山,數以萬計的中華兒女不是戰死沙場,而是葬身險惡無比的原始森林。沼澤、野獸、螞蟥、蛇蟲、瘴氣、疾病、毒蚊,以及饑餓、傷痛一齊向軍人進攻,日本人沒能消滅他們,但是野人山卻把這支中國軍隊消滅大半,史稱“白骨之路”。
紅河州螞蝗堡農場湖南支邊老人李錫和,在螞蝗堡農場五隊當隊長時中“瘴癘”,曾命懸一線,從惡魔掌里掙扎出來。
李錫和老人告訴我,農場把開荒地植上橡膠苗后,又繼續開荒。農墾就是不斷地開荒,不斷地植橡膠樹。
春季,是農場開荒的季節。李錫和領著五隊職工開荒,他在山上創下一個又一個業績時,湖南青年胡家川揮起鋤頭開荒時突然一陣頭暈,身體乏力。他望著天上出的太陽,臉上卻冷汗直冒。李錫和以為他是連日開荒累的,叫他回家歇息。胡家川回到家,蜷縮在被子里還發冷,半夜他又高燒39度,早上起床嘔吐、拉稀。
人們感到奇怪,胡家川是一條硬漢,他一直是勞動標兵的保持者,怎么突然就病倒了呢?湖南青年黃洪巖和蘆秋連去看望胡家川,結果他們也突然病倒了。
農場職工去看望黃洪巖,蘆秋連時,結果看過他們的人,第二天上不了山,倒在床上起不來。
隊里出現了從未有過的驚慌。
人們萬萬沒有想到,這是“瘴癘”悄無聲息地來臨了。
“瘴氣”游離在原始森林,每逢大雨之前或大雨之后,森林里有一種霧狀物四處游蕩。遠看,像一層薄薄的灰色紗;近看,像若隱若現飄動的裊裊炊煙。當它像一層薄薄的灰紗時,罩住森林不散,人一旦進入這層薄薄的灰色紗,你就會發現,哪里是什么薄紗,分明是億萬只肉眼看不見的細菌和毒蚊糾結在一起,散布的毒液將吸進你的呼吸道。當它像飄動的裊裊炊煙時,飄動到有蚊蠅地方,蚊蠅就成了毒蚊蠅,毒蚊蠅咬你一口,你就莫名其妙地忽冷忽熱,發高燒、打擺子、嘔吐。
據傳,明朝起義將領李定國未能完成復興大業,在中緬邊境幾經轉戰,最后定居南疆,準備行開發之舉,但壯志未酬身先死,病死在這荒原癉疬之鄉。后來明清邊陲用兵,只及思茅就十喪八九,再不敢越雷池一步。世界旅行家馬可?波羅,歷史上的楊升庵、徐霞客,足跡遍及全國各地,也未能涉足這片神秘而恐怖之地。而今天,湖南人來了,湖南人要在這個人人避之的魔鬼頭上動土,魔鬼哪能放過?
李錫和見一個個職工起不了床,命令不準相互串門,只準醫生看病。
李錫和告訴我,當年醫療條件差,哪有真正的醫生?只有一兩個懂點醫學的人上山采些草藥給病人。輕者吃草藥,重者送縣醫院搶救。縣醫院路途遙遠,病人往往在送醫路上就死了。胡家川就是作為重癥患者在送往縣醫院途中結束了他年輕的生命。而當時正是開荒季節,五隊人病倒了的回家休息一下,又上山繼續開荒,他們不到最后一刻不下山。
生命誠然可貴,而這些湖南漢子湘妹子不顧生命危險堅持開荒。這是一種自覺行為,這種自覺行為有一種強大力量支撐著,那就是他們看到中國橡膠急需開荒。他們舉起鋤頭用盡全力,從生命的縫隙中堅持開荒。
然而,荒山上的“瘴氣”又是飄動游離不定,人們無法確定無法防御也無法控制它。它什么時候飄來了,又什么時候飄走了,都不在人們意料之中。
正當大家熱火朝天地開荒的時候,那只看不見的魔掌又伸向了湖南支邊青年張任球和吳長仁。
張任球、吳長仁在開荒中突然發冷,拉肚子,他們下面好像開了水龍頭,流個不停,幾天下來不成人相。他們喊冷,被送進衛生所,護士把他們的病床抬到外邊曬太陽,身上蓋了三床被子,他們還叫冷,冷過了又是高燒。醫生說是怪病。
病了半個月的張任球、吳長仁突然提著鋤頭要上山。
李錫和說:“下山,給我到床上躺著。”
他們說:“隊長,現在開荒這么緊張,我們躺著心不安,還是讓我們開荒吧!”
李錫和怎么趕,他們都不下山。
這時,“瘴氣”又化成一種小黑蚊子,醫生用盡渾身解數也救不了患者的生命。在山上開荒的職工被小黑蚊子叮后,突然倒下幾個,接著十個,后來五隊的湖南支邊人有百分之八九十的人被小黑蚊子叮了,渾身乏力,高燒不斷,肩鋤頭回家的力氣都沒有了。黃洪巖和蘆秋連上午在山上開荒,下午被小黑蚊子叮了高燒不斷。最后,在送往縣醫院途中被奪去生命。五隊開始陷入恐慌和混亂,不光姑娘們流淚,那些從不流淚的男人也流下恐懼的淚水。當地老百姓蓋了一排房子,正碰上小黑蚊子,你傳染給我,我傳染給你,當地老百姓認為這是湖南人來了鬧鬼,當場把房子燒了。
李錫和告訴我,西雙版納曾有個分場中“瘴氣”,當年交通不便,瀾滄江沒有大橋,送病人去景洪醫院得先走路再坐小劃子過河,病人往往還沒上船就死了。幾天內一個分場死三分之二。這事驚動了中央調查部和中央衛生部。后來按中央指示把這個分場取消,直到1992年條件好了才重新建那個分廠。
我似乎明確一個真理,在人與大自然較量中,人顯出了它的無能為力。
但這些被懲罰的人無疑是為國家作出貢獻的英雄。
李錫和帶著五隊職工又上山開荒了。他們懷著對祖國的忠貞,帶著堅定的信念又上山了,
這時,“瘴氣”又化成一種馬路騷。人在開荒時,馬路騷偷偷爬到你身上寄生在你身上不動。馬路騷嘴巴有個倒鉤,叮住你拿不出來,一拉就把皮拉下來了。被馬路騷叮一口,人就渾身沒勁,接著高溫不下,打擺子。打擺子的時間很規律,今天中午打擺子,明天中午照樣打擺子。打擺子有時是半個月,有時是一個月。在這長期營養不良勞動強度大抵抗能力減弱的情況下,人不到一個月就會脫水而死。這時,年輕氣盛的李錫和突然被馬路騷咬上了。
這時,我想起“武侯南征畏卻步,鐵騎躊躇鞭不揚”。云南是諸葛亮、忽必烈這些征戰南北的將相帝王都不敢輕易驅兵進入的“死地”。自古以來就流傳:“老鴰過××,也要掉下三根毛。”“十匹騾子九匹倒,還有一匹不吃草。”
李錫和成了那匹不吃草的騾子,他晚上打擺子,接著是天天晚上打擺子。后來他又染上佝癉螺旋體病,體內出血,疼痛難忍。
他被病魔纏身二十多天后才同意隊里把他送到螞蝗堡衛生所。
梅尚志醫生在一個黃昏時對五隊人說:“這病厲害,你們為他準備棺材吧!”可以想象,那天黃昏,奔瀉千里的紅河嗚咽著,暗淡無光的落日籠罩螞蝗堡。
大隊領導朱義芳聞訊趕到衛生所,大聲說:“快送河口縣醫院。”
梅尚志醫生說:“送河口縣醫院靠擔架順鐵路走要好幾個小時。時間來不及,到不了山腰就……現在就死馬當作活馬醫,盡我的一切力量試試。”
那天農場領導胡紹欽也來到了衛生所,與所里的同志一道24小時輪流值班,炊事員張志華也專門為他送來稀飯。
第二天,守了一夜的領導趕緊回五隊叫他愛人來看他,怕有什么意外,他愛人連最后一面都見不上。
李錫和愛人懷有十月身孕,她帶著沉重的身子,深一腳淺一腳走了5公里到衛生所。她看到李錫和這個樣子淚流滿面。李錫和無力說話,只能睜著眼看著她,只能拉著她的手用搖頭,點頭和她交流。
李錫和愛人拉著他的手守在他的床前,天快黑了,大家勸她回去,她堅持要留下。最后,醫生跟她表示救活李錫和,她才放心回去。
李錫和睡在床上出不了聲,他擔心她半路上臨產怎么辦?果然,李錫和愛人一到家就生產了。菩薩保佑!母女平安。第二天,隊里人恭喜他得了個女兒。李錫和一高興病好了一半,他把女兒取名叫“膠林”,用紙寫好叫他們帶過去。
也是那天,李錫和經過醫生奮力搶救,硬是從死亡線上被拉了回來。
我的視線又模糊了。當大自然中的險境一個個向你走來,在戰勝一個個險境時,除了具備一般人的力量外,還需要有超乎凡人的毅力。這本身就構成了一部中國橡膠的悲壯史詩,一部以無數人生命為代價的民族史詩。
李錫和老人最后告訴我,對于“瘴氣”,云南州、縣、總局非常重視,他們起動大量人力物力,帶著所有醫院的醫護人員,分頭下到墾區農場、分場、生產隊和一個個職工家里進行治療。在他們艱苦的努力下,“瘴癘”這個瘟神終于在各墾區消散。
茅草頂,竹笆墻,一個火星燒得精光
當“瘴癘”這個瘟神的陰影終于在各墾區消散時,農場到了十月天,農場領導并沒有感到輕松。十月的天,天干地燥,茅草竹笆房,只借點火星,茅草燃起來,竹笆一炸飛起很高。一間房著火燃起一個隊,幾分鐘把一個隊燒得精光。
我到橄欖壩農場采訪周春發時,他正在埋頭給橄欖壩農場寫農場史。周春發74歲,中等個子,圓臉,說話很文靜,有的詞語充滿詩意。他退休前是橄欖壩農場宣傳科科長。他有作家和才子之稱,退休后,他仍然筆耕不輟,幫農場寫農場史、黨史。
我問他,農場史寫到了哪段歷史?老人說:“我正寫到竹笆茅草房是沿襲少數民族世代繁衍生息的房子。這種房子壽命短,稍不慎引發火災,一個隊幾分鐘內燒個家光業盡。”
那時,無地位之高低,無新老尊卑,住一色茅草房。每次起火,職工們從開荒地趕回時總是看到,女人抱著孩子出來,身上只穿了一條短褲。火燒過幾次后,那些愛漂亮的姑娘勞動時把好一點的衣服帶上山,她們寧肯沒飯吃也不肯火燒了沒衣服穿。
農場十月天火災此起彼伏,嚴重影響湖南人扎根邊疆的信心,山上茁壯成長的膠苗卻發生了白粉病。白粉病像一只狂暴的巨手,在它的肆意蹂躪下,橡膠樹的樹冠、嫩葉和花絮立即變成光禿禿的,膠林呈現出滿目瘡痍的蕭瑟氣象。農場領導帶領職工全部上山。白粉病很頑固,如果不剎住白粉病,造成大面積泛濫,就會帶來橡膠樹的減產。農場職工開始和白粉病進行頑強的較量。噴藥一次不行,噴灑二次;二次不行,三次、四次、五次、六次。農場的口號:“蟲害不止,戰斗不休。”山上只看到白霧和白霧里的人在膠林里噴農藥。晚上,男女老少就想怎樣把自己的“窩”理好。隊領導組織大家砍些竹子,對家里房子進行修補,把房里的床、凳、桌打牢固,把竹笆床,篾笆桌,竹凳子的腳都埋在地下搬不動,讓它成為“死東西”,避免夫婦半夜床垮,吃飯凳子倒了栽跟頭的笑話。割些茅草把房頂加厚捆牢,不讓漏雨或被風刮爛。正當燕子含泥壘窩之際,一場場火災降臨了。
1961年3月13日下午,橄欖壩農場曼嶺三作業區二隊的職工頂著烈日去膠林里噴農藥,隊里一個老職工煮紅薯,不小心,一個火星飛到草墻上,霎時房屋點燃,竹笆“啪”地一炸,一個火球飛向另一幢房。火借風勢,風助火威,房屋被燒得“噼噼啪啪”響。等人們從膠林地跑回隊,只見濃煙滾滾,大火沖天。緊急中,有人奮不顧身躍上房頂,用長把砍刀掀開茅草,切斷火源。但任他們怎么努力都無法撲滅熊熊烈火。眼睜睜看著糧倉和全隊9幢草房在噼啪的竹爆聲中化為灰燼,跟著化為灰燼的是衣服、被子、苞谷、山藥、冬瓜、南瓜等。
房屋沒了,沒有了遮蔽之處,大家只能露天而宿。
正當大家傷心至極情緒低沉時,電閃雷鳴,滂沱大雨傾瀉而下。大家一片慌亂,有的拉油布做篷,有的往大樹下鉆。腿腳利索的人跑到鄰隊去躲雨。鄰隊的茅草房正遇大雨漲水,茅草屋周圍沒有水溝,水直往地勢低的屋里涌,被水淹了一尺多深的茅草房像是一口養魚塘。
房子浸泡在養魚塘里,門、桌子、床開始往下沉。人們有的頂門,有的搬桌子,忙成一團。終究,房屋經不起浸泡,轟地倒了。棉被浮在養魚塘里,鞋子和衣服順水漂走了。慌亂中人們找鞋子和衣服,東家的衣服漂到了西家,西家的鞋到了東家,張家的鞋子被李家穿上,李家的衣服被王家穿上。他們從養魚塘跑出來,外面一片漆黑,狂風暴雨又讓他們站不穩腳。借助雷電,發現被大風刮倒的房里有人呼救。大家不顧風急雨大,拿著火把,一齊把茅草屋搬開。當看到一個個人從房子底下爬出來時,大家才松了口氣。
天明,雨過天晴,火辣辣的太陽升起。大隊領導聞訊趕到,察看災情,召開職工大會。領導在職工大會上說:房子燒了,可以再蓋。家當沒了,可以積攢。憑著一雙勤勞的雙手,戰勝困難,重建家園。大隊領導發出命令,把受災戶安排到附近幾個隊住。要求附近的幾個隊每個隊負責蓋好一幢房子,兩個星期完成。
二隊職工在隊領導程太寶、魯光文帶領下,又鼓起勇氣建房。男職工上山砍竹子,竹子扛回家做成柱子、橫條,破成椽子、篾條;女職工去鄰隊挑稻草,連夜把稻草編成草排。大家齊心協力把材料備齊后,男的支木架,叮叮當當;女的蓋草排,窸窸窣窣。樹條架屋,長稻草和著泥巴掛上,手抹得光滑就是墻。
經過幾天幾夜奮戰,豎起了一幢幢茅草房。大家連夜搬進新家。第二天一早,大家又提著藥筒上山噴藥。
周春發說:“薛作家,你不知道,我們雖然被燒個精光,但湖南人對邊疆那份感情是很深的。我們只要有一口飯吃,有一個窩住就上山了。”
搬進新房的第二天晚上,大家從橡膠林回家,發現一個人用鐵鍬鏟起一鏟紅火炭往新房頂上倒,二隊又著火了,因為晚上都在家,大家全力撲滅,才幸免了災難。這次放火者被周新良帶領的民兵抓獲。
事隔一個月,1961年4月26日下午5時,橄欖壩四隊全隊職工上山開荒,家中無人看管的小孩引起火災,隊上的三棟竹籬草房霎時化為灰燼,20多戶新工人僅有的一點可憐“家當”全部化為烏有。
周春發老人告訴我,湖南和這里是兩個世界。在湖南農村再窮,住的依然是磚瓦房,家具樣樣齊全,而這里一夜成了窮光蛋。這時,人們是多么留戀湖南那青山,那綠水、那青瓦木屋啊。俗話說:“住茅屋,畈種田,一世到老不安然。”有人認為少數民族地區不是久居之地,不能安居樂業,產生動搖。正在這時,湖南那邊鬧出回家分田,個別人開始刮起一陣返湘風。但是,他們最終還是回來了,還帶回來一批人。
膠乳的滴答有如跳動的心臟
我面前這位,身高不到1.6米,墩墩胖胖,80歲高齡的李功卿,當年從湖南來云南支邊只有20多歲。他在西雙版納勐醒二分場三隊當了幾個月生產組長就提升為黨支部副書記、生產隊長、三分場場長。他在生產第一線一干就是24年。
李功卿老人告訴我:“1967年一天,是勐醒農場二分場三隊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這一天,苦苦盼了八年的割膠終于來了。八年前從未接觸過熱帶植物的湖南莊稼漢終于要品嘗自己的勞動果實了。”
這讓我想起,中國經過漫長的八年抗戰,終于打敗日本帝國主義。
老人說:“從一粒種子發芽到膠苗到幼樹到長成一棵能流淌出膠乳的參天大樹,栽得好的要八年才能開割。不容易啊!”
我問:“那是個怎樣的八年?”
當植在山上的膠苗在農場職工的精心呵護下,一天天長大,變綠,沒想到幼樹嫩尖卻成了牛的美餐。三隊定植橡膠早,從1961年試定50畝實生樹開始,以后每年都要定植百多畝,一共定植橡膠2200畝。三隊橡膠林靠近傣族寨子。寨子里有黃牛300多頭,水牛200多頭,傣族沒有人工放牧和廄養習慣,村村寨寨放野牛。500多頭跑在山上,遍山是牛群。牛群闖進膠林,一夜吃光踩死。牛群成了三隊最大的危害和威脅。如何是好?李功卿吃不下飯,睡不好覺。邊疆牛膘肥體壯,角粗鋒利,善跳躍,沖力猛,你用上圍籬笆,木柵欄,鐵絲網,牛只要頭頂幾下就挑開闖進橡膠林了。隊里派專人看管林地也難對付隨時來的牛群。他唯一有效的辦法就是要挖2.5米寬,2米深防牛溝,削2.5米高防牛壁阻攔。而且要沿溝壁一側再圍上籬笆或木柵欄才有效。這是一項最艱苦的工程。李功卿橫下一條心,決定沿橡膠林邊緣全部挖防牛溝、削防牛壁防護。他親自規劃,親自測量,親自帶領職工突擊挖、削,白天黑夜苦干。李功卿在三隊工作9年中,用了8年時間挖防牛溝、防牛壁。
膠林在農場職工精心培植下,眼看就要割膠了,不料,風災、白粉病、寒災隨即發生了。當氣溫驟然下降,寒害襲來,農場職工翻箱倒柜找出御寒的冬衣,急急忙忙上山。呈現在人們眼前的是一片寒害肆虐后的慘景,橡膠樹干破裂,膠林全部倒伏下來,白色的膠乳像凄楚的眼淚順著樹干淌下,滿地白霜。
寒害繼續降臨西雙版納千里膠園,寒風中膠林里樹枝噼噼啪啪,發出令人揪心的斷裂聲。膠林在寒風中變黃、枯萎、凍死,幸存者也大傷元氣。面對這凄慘景象,職工們有人用自己身軀緊貼被凍得流膠的樹干,有人跪在膠樹前,用手把被風刮倒的橡膠樹扶起來。可雙手一挨露著白生生茬口、長著美麗花斑的樹干,職工的雙肩隨之猛烈顫抖,淚水便奪眶而出。都在哭,堂堂七尺男兒的哭聲聽起來更讓人難受。那場面路人也不忍多瞧,耷拉著腦袋匆匆而行。
老人說:“你不知道,面對流淚的橡膠樹。傷在膠樹枝干上,痛在農場職工心尖上。”
一場搶救幸存橡膠的戰役在各農場拉開。各農場職工傾巢出動,從寒害口里奪膠,能多奪一棵橡膠就是一棵。職工們在被寒害摧殘的膠林里揮起大掃帚,把林中的枯枝掃成堆,用火點燃,再用濕枯葉將明火捂熄,讓熏煙增加氣溫。大家守護膠園不斷地熏煙給膠樹驅寒。對受災面積大的膠林,又用干稻草、干茅草把樹干包起扎緊。農場職工還嫌不夠,他們紛紛抱來家中的棉絮、棉被,嚴嚴實實地捂緊樹干。膠林里,職工又像醫生給患者療傷一般,把膠樹上的爆膠苞一一削平,然后涂上藥、封口。農場職工連續作戰,春節都沒有休息。農場職工抗寒近一個月,累得都爬不起來了。
當你看到這“樹的眼淚”能制成戰備、工業和人類各種生活必需品時,很少有人知道它是怎樣流出來的,它需要怎樣的特殊地理位置,需要怎樣的特殊溫濕度,需要多長時間。
1967年的一天,湖南支邊人來到云南八年后,終于宣布可以收割膠乳了。
這天,李功卿把全隊職工召集到隊部地坪。人頭攢動,熱氣騰騰。
李功卿站在地坪臺階上宣布一個特殊決定:“經過黨支部認真研究,決定在你們中間宣布五名年輕的,工作表現好的,經過認真培訓的,技術分達到95分以上的割膠工。”
農場職工就在想啊,有沒有自己的名字。職工們在開割之前都參加了膠工培訓班,通過了嚴格考試。
當我問李功卿老人考什么內容時,他告訴我,考你技術怎么樣,刀法怎么樣,做事的時候是不是心無雜念。
我說:“割膠還要心無雜念嗎?”
李功卿說:“當然了,你想別的事就容易割壞啊,傷到樹皮就留下一個大疤。人家一棵樹割兩次,你就只能割一次啊。每個合格膠工的成績必須達到95分以上,這樣才能上山割膠。”
我知道,在湖南,一年種兩季水稻,當年沒看到豐收,明年可以再來。可這膠樹一次就是八年呀!這是一條多么漫長的路啊!沒弄好要等下個八年。
那天臺下的人都盯著他們的李隊長。
李功卿捏著名單的手有點激動有點緊張,畢竟八年了。李功卿講到潘樹群。
潘樹群在農場膠工培訓時經常自己加班練,別人休息了,他不休息。他技術考試100分。
當潘樹群聽到李隊長念到他名字時,高興得跳起來。“唉呀,有我咧!我就可以割膠了!”
他趕快回家準備簍子,磨刀去了。
另外宣布的四名割膠工說,我們自己栽種的橡膠,自己割膠,好光榮的事啦!
老人告訴我,沒有聽到自己名字的人,有的當場就哭了。我就開導職工們,這是硬性指標,沒辦法的。如果割得不好,傷樹多,產量低啊,你們繼續努力吧!
這一天,我宣布的五位膠工成了隊里最快樂的人。
凌晨兩點,五位膠工穿好割膠衣,肩挑膠桶,頭戴膠燈向膠林走去。那晚割膠工雖然只有五位,上山的是全體職工。
在夜幕下的膠林,人們把白色的膠杯放在樹干的膠架上,膠燈穿過膠樹就像幕布上綴滿了星光。膠工手握膠刀,彎腰30度,繞著膠樹均勻平滑地推動,膠線流出的乳汁就像掛在天邊的月牙兒,沿著月牙形的刀痕淙淙流出,滴入膠盅。
出膠了!
出膠了!!
出膠了!!!
第一個報捷的人那么急切,聲音傳達的驚喜,透著滄桑,聲音卻一聲比一聲大。他想讓整個世界都知道。而此時,那些剛毅的、倔強的漢子抱頭痛哭起來。這是湖南支邊人種在心里的八年橡膠終于流出膠,是多么激動人心的事啊!只有在這時,你才發現,能夠這樣地痛哭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只有在這時,你才發現,那膠乳的滴答聲多么像人們跳動的心臟啊!
涓涓流淌的乳膠,它向世界昭示,中國人在橡膠的種植禁區——北緯23度線以北地區成功生產出了橡膠,中國不能種植橡膠的魔咒再一次被打破。
從此,每天深夜,云南農墾有幾十萬把膠刀的割膠聲在膠林里回響。每當萬籟俱寂,人們進入夢鄉的時候,膠工開始上山,膠林中閃爍的燈光、吊床、膠桶,橡膠園里開始了勞動的喧囂。他們不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歸,而是日落而作、日出而歸。青春雖然過早離開了他們的臉龐,健壯的身體也因此染上了各種疾病,但在他們心里,卻永遠矗立著一座永遠攀登不完的高峰。那就是他們提出的年創4噸、6噸、8噸、10噸、12噸干膠的口號,這口號在瀾滄江畔回響。
結束采訪時,我在思索一個問題,如果沒有自主的橡膠產業,沒有生產橡膠的遼闊腹地,我們無法想象中國將面臨怎樣的困境。在國際上,橡膠是國家實力較量的籌碼,當年黨和國家高瞻遠矚的英明決策,農墾人的浴血奮戰,流出了傲然世界的膠乳。誰也不要忘記這些平凡的農墾人創造了一頁不平凡的歷史,一頁與共和國共同的歷史。
尾聲
1982年7月5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發布重要消息,中國橡膠北移種植成功。新華社、《人民日報》等權威新聞單位向國內外鄭重宣布:我國成為世界上唯一在北緯18度到24度地區大面積種植橡膠的國家。同年10月18日,國家科委舉行的第12次發明評選會議評定:我國科技工作者首創的一整套橡膠北移栽培技術,為國家發明一等獎。第二年5月10日,全世界41個產膠國家的橡膠界權威人士云集北京,舉行橡膠國際會議。會議結束不久,一輛銀灰色上海牌轎車和一輛小型豪華旅游車馳進云南景洪農場膠園,從車上走下10位西裝革履的外賓。他們是泰國考察橡膠的代表團,成員中有泰國國家官員,國家官辦農場的場長,國家橡膠研究中心下屬兩個研究所的所長,橡膠發展室主任以及橡膠更新組織的官員。他們的考察經費是聯合國糧農組織提供的。他們看到生長整齊,干粗莖大,枝繁葉茂的橡膠樹,驚異、贊嘆地說:“不是親眼所見,真難相信云南景洪農場在北緯20°8′至22°36′之間種出世界一流的橡膠。”這天,聯合國派駐泰國的馬來西亞籍橡膠專家林保羅接到總部授命后,遠涉重洋來到云南景洪農場考察橡膠種植情況。在農場的橡膠園,割膠工當面割膠,請林先生實地考察產膠數量。林保羅驚奇地說:“這里的膠園不僅比中國其他地方好,而且也不比馬來西亞差。”
1984年7月,在法國巴黎,新中國橡膠科研事業的奠基者、高級工程師徐廣澤健步走上世界橡膠育種、采膠生理科學會議講壇,宣讀了中國橡膠樹在高緯度培育生長的總結性科學論文。人們不會忘記,33年前,也是在巴黎,西方的政客們組織的“巴黎國際統籌委員會”宣布:本委員會所有國嚴禁向中國及所有共產黨國家提供天然橡膠和任何相關產品。他們預言,不可能通過種植獲得天然橡膠的東方國家的國民經濟機器,將由轉動走向停頓。33年后同一座城市,為中國響起了肯定而熱烈的掌聲。
1990年10月15日,《人民日報》又載文宣布:中國將向世界提供橡膠北移種植技術。
2003年,法國米其林輪胎公司又來景洪農場考察,僅僅看了割膠工楊家瓊管理的開割林地和割膠技術,就相信了景洪農場的橡膠質量,當即就與農場簽訂了長期使用景洪農場橡膠的協議。第二年9月,在紀念中國橡膠100周年的日子里,景洪農場接待了來自亞洲、歐洲、非洲10個國家的橡膠專家。他們一走進膠園,原本十分挑剔的眼光頓時被膠園完美的管理所吸引。尤其是聽說膠園平均畝產干膠超出了世界先進植膠國近30%,達到了140公斤的高產時,外國專家們個個贊不絕口:這是世界上管理一流,產量一流的橡膠園!
從1904年刀安仁的一棵橡膠母樹,到今天層林疊翠的數百萬畝膠園。從一個曾被列為天然橡膠種植禁區的無膠國,到進入世界一流的產膠大國,中國,成了世界植膠史上令人矚目的國家。
作者簡介:
薛媛媛,女,曾任《新創作》雜志社副主編,現為長沙市文聯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長沙市作協副主席、政協委員。
20世紀9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發表散文、中短篇小說近300萬字。出版長篇小說《湘繡女》《我是你老師》《六三班的成長報告》《我開始煩惱了》《城域外的喊叫》,中短篇小說集《湘繡旗袍》,散文集《那個女人那個雪夜》。小說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等選載,收入《21世紀中國最佳短篇小說》和各種年度版本。中篇《雕花床》《你要去北京》被譯成韓、日語。《六三班的成長報告》拍成電視劇《平平安安》。《湘繡女》入圍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發表在本刊的短篇小說《湘繡旗袍》進入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終評,曾獲第13屆《小說月報》百花獎,《草原》文學獎,湖南省青年文學獎,湖南省“五個一工程”獎;毛澤東文學獎等。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