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幸福嗎?”
“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32歲的瑪索琳娜(Marceline)穿梭在1960年巴黎夏天的街頭,舉起連著長線的麥克風,不時扶一扶系在腰上的笨大錄音機,向每一個路人提問。
有人皺眉說“我現在沒空回答這樣的問題?!庇腥诉h遠就繞著躲開,有人停下來想很久,有人突然哭了,有人笑著拙聲說:“是呀,我很幸福?!?/p>
這是市場調研員瑪索琳娜第一次當演員,演她自己——從奧斯維辛集中營里幸存下來的猶太女孩。這部讓#8226;魯什的紀錄片《夏日紀事》成了真實電影的開山之作,名列影史經典。
電影里,她喃喃自語:“現在我是為了明天而活,我忽略以前一些不正常的生活,我感覺自己像個高貴的夫人。”黑白畫面上,看不出她蓬勃卷發本來的火紅色。
51年后,在北京的第四屆新人電影節“伊文思作品回顧展”上,瑪索琳娜又一次看到了年輕時的這部電影。此時,她是導演瑪索琳娜#8226;羅麗丹#8226;伊文思(Marceline Loridan Ivens),是世界紀錄片大師尤里斯#8226;伊文思(Joris Ivens)的妻子和最重要的合作者。
黑灰色的集中營編號“78750”仍刻在瑪索琳娜左小臂上,已經有些模糊了。
卷發依然火紅,是變白后染回來的。她戴著彩色大石頭項鏈和鑲邊倒三角眼鏡,左右手各一枚快兩指寬的大戒指。比美麗更讓人驚嘆的是她的活力,83歲的她連著數天參加放映和交流活動到半夜。
這位“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文革”時隨伊文思來中國拍攝了長達12小時的紀錄片《愚公移山》?,F在,她住在巴黎一幢普通小樓的第六層。她的朋友說,電梯還是伊文思去世前中國政府幫忙安裝的。
“有些人以為自己贏了,其實他們輸了。有些人贏了,但他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贏。大家可以試著把那些政治人物對號入座?!北挥^眾圍著問中國歷史問題時,伊文思夫人大聲說,“這些問題我沒法回答,我不是中國人。這些問題要你們自己去找答案。大家到底在怕什么呢?怕做自己嗎?怕被人非議嗎?怕被人討厭嗎?不要害怕,應該勇敢。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去創造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歷史?!?/p>
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你經歷過一見鐘情的感覺嗎?”49年后,談起與伊文思的邂逅相愛,瑪索琳娜依然笑得眼睛都被點燃,“就是那種眼神的吸引,然后兩個人的身體緊緊擁抱在一起。”
1962年,瑪索琳娜去阿爾及利亞拍攝當地民族解放斗爭,制作了自己的第一部紀錄片《阿爾及利亞零年》,后來這部電影在法國被禁了40年。進入電影界之前,她就告訴過自己,如果拍電影,就要拍像伊文思《西班牙土地》那樣的作品。
瑪索琳娜在阿爾及利亞拍攝了4個月,回法國后去看伊文思的電影。她上前請教電影制作問題,伊文思要走了她的地址。一周后,她收到一大束鮮花,比她個頭還要高。又過了4個月,他們在巴黎的一次攝影展上偶遇,伊文思邀請她吃午飯。他們迅速相愛。
“我毫不猶豫!他非常帥,雖然也非常窮,還沒我有錢,我還有份薪酬不錯的工作。”瑪索琳娜說。而伊文思80歲接受采訪時回憶,他在看《夏日紀事》時就愛上了瑪索琳娜,“現在仍愛著她。我們的結合也是聲畫結合。我們有膽量在一起拍一部長達12小時的影片?!?/p>
瑪索琳娜離開小自己10歲的男友,和大她30歲的伊文思在一起了,成為了“惟一和他共同生活30年的妻子”。
“沒有一個女人愿意跟一個去冒險的男人在一起,但我不同。”瑪索琳娜說,“我在集中營呆過,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15歲時,瑪索琳娜被關進奧斯維辛集中營。近兩年時間里,她失去了45位親人?!斑M去6個月第一次見到爸爸,是遠遠遇上,想擁抱也不行。就看過那么一眼。出來后才知道爸爸是怎么死在里面的。”
拍《夏日紀事》時,本來有一段是以協和廣場上的反法西斯紀念活動為背景,但去到那里才發現,廣場上的布景裝飾已經拆了?,斔髁漳褥`機一動,把錄音機裹在大衣里,離遠攝像機,在空蕩無人的協和廣場上獨自走著,隨便說點什么。這成了《夏日紀事》里最動人的一段。
“已經20年了?15年了?我現在都記不起來了,我害怕。我不能就這樣下去,爸爸?!爆斔髁漳认蛩廊ザ嗄甑陌职粥f著。
她輕輕哼起歌,然后對自己說:“現在心情好點了嗎?對,我知道這很困難,很困難,不過情況總是會好起來的,哭管不了什么用。這是你自己的生活,我們沒有理由這樣處決自己,沒有什么可以打倒我。”正低著的頭猛抬起來,笑一下:“不要害怕,這就是我的命運?!?/p>
這個憂傷自憐的女孩,是瑪索琳娜通常不會表現出來的角色。更常見的她,會淡淡笑著揚起胳膊上刻著的集中營編號說:“這不是一個數字,這是一個標志,是一種對戰爭的反抗,這是一個猶太人的通用編號。”
《愚公移山》
即使是世界聞名的紀錄片大師,伊文思夫婦也常陷入捉襟見肘的窮日子。有時會把住的房子抵押貸款,有時靠賣照片度過一年。
1938年,伊文思來中國拍攝抗日戰爭題材紀錄片《四萬萬人民》。即使得到蔣介石夫人的正式認可,伊文思也被具體接待人員列入不值得重視對象,因為他的報酬被看見了:每周50元?!拔覀償z制組人員對工作的獻身精神完全被中國官員所誤解。這真奇怪,中國多么急需這樣一部紀錄影片。但他們不相信別人能不謀私利不怕困難地為中國做一些所需要的事?!?,我們還受到懷疑:什么樣的人才肯以50元一星期來做危險的工作?”
伊文思只好難為情地給好萊塢的朋友打電報:“請回電說明,我是國際上聞名的,請著名導演如邁爾斯通等簽上名,證明我不是一個找工作的叫化子?!?/p>
拍攝完離開中國前,伊文思通過周恩來等人安排,把自己使用的一臺攝影機和2000尺膠片贈送給正在籌建的延安電影團。正是這臺攝影機,記錄下許多延安時期的重要歷史影像資料。這臺攝影機也在建國后存入中國歷史博物館。
1971年,伊文思夫婦應中國政府邀請來到北京,周恩來請他們在中國拍幾部影片。此時,中國在國外的聲譽因為文化大革命降至最低點,一向支持社會主義的伊文思決定拍這部關于中國的影片。
兩人回到巴黎尋找經費,還舉辦了一系列有關中國的報告會,收集到兩百多個問題?!爱敃r西方公眾對中國普遍無知,覺得‘中國人是清一色穿灰衣服的人群’,‘沒有個性的藍色蟻群’。兩百多個問題主要是關于中國民主,文化大革命到底是什么樣的革命,學生運動?民眾運動?中國是不是想要改變?還有中國人是怎樣生活的,所有人想法是不是都一樣?”
1973年, 兩人再次來到北京,開始拍攝。翻譯陸頌和記得,當時周總理的指示是,不要把中國拍成一朵玫瑰花,中國是什么樣子就按照什么樣子去拍。“攝制組到各個地方去,要把這個指示傳達給各個單位?!睌z影師楊之舉記得,伊文思不惜膠片真實紀錄的拍攝方法很震撼他們,“以前我們都是一點點算好膠片拍的,生怕浪費?!?/p>
但遮掩無處不在。完美無缺的大寨,齊聲稱頌農活的清華大學生……在喀什,“早晨7點,十字路口與整條街上都擁入了成百名的男女,他們服裝鮮艷,笑容可掬,小學生們穿戴一新,第二天如此,第三天仍舊如此……”在好萊塢工作過的伊文思都不相信華納或者環球公司能為他提供如此出色的排演場面。類似的大場面安排,伊文思在1938年來中國時就見識過了。這些素材棄之不用,“我們想方設法要拍的是中國每個人的生活?!爆斔髁漳日f。
18個月后,伊文思夫婦回到法國,開始剪輯120小時的素材。1975年初,他們帶著剪輯完成的7集影片來到北京,一場放映后,文化部負責人提出了61條修改意見:不應該把頌揚毛澤東的《東方紅》與下雨打傘畫面接在一起;公園里推兒童車的小腳女人的鏡頭應該剪掉,或者加解說詞說這是舊中國留下來的;黃浦江清晨的鏡頭發灰,會讓人聯想到污染……
“我們絕對不會改?!爆斔髁漳日f。當時周恩來病重,在醫院快要去世了,派人以最快的速度傳來信息:帶著片子盡快離開,不要再回到中國。“當時有四十多個人去飛機場送我們,大家都哭了,因為大家知道,我們和‘四人幫’是沒有關系的,但他們不敢說出來,他們害怕。”
12個小時的《愚公移山》于1976年3月開始在巴黎上映,僅在法國的映期就長達6個月。這部影片在歐美各國博得廣泛喝彩。“大部分人可以通過它發現另外一個國家,另外一種生活方式,發現真正的中國。”瑪索琳娜說。
1976年10月,隨著“文革”的結束,這部影片突然被撤出電影院和電視臺。人們開始懷疑伊文思夫婦和江青達成協議,拍攝《愚公移山》。這讓兩人在長達10年的時間里在歐洲找不到拍攝工作。
“生活就是這樣,要準備好時刻冒險?!爆斔髁漳刃χf,這10年,為補貼家用,她不時繼續重操舊業——市場調研員。
你幸福嗎?
“您覺得這個電影拍得公正嗎?”2011年北京,《愚公移山》放映之后,被歐洲觀眾懷疑多年的瑪索琳娜,終于可以問問她在乎的中國觀眾。
一個女孩回答:“跟大家平常印象中的‘文革’不一樣的,太干凈,太平和,不是我們父輩印象中的那種生活。拍得他們生活很幸福?!?/p>
很多年前,伊文思說:“當我表現工人造領導的反的時候,當我表現一個漁村的落后面的時候,當我表現一個船長承認對文化革命、對毛澤東語錄搞不通的時候,我不認為我把所見的中國現狀簡單化了?;蛟S有人認為,表現日常生活不能提示矛盾,不能提示政治生活和社會結構。但瑪索琳娜和我是在西方公眾對中國普遍無知的時候拍攝這部影片的。我們的影片,表現中國人同我們一樣,也是一個個各不相同的,中國和其他地方一樣,也是存在個性的。可能這一點還不夠,但是我當時無法進一步深入了。至于中國的政治斗爭,除了中國人是無法談的。”
瑪索琳娜和伊文思已經一起經歷過很多次戰爭。他們曾躲在兩三米深的地下室里,轟炸結束后,他們的房間全毀了。經歷危險,“是因為要向世界展示人類怎樣反抗不公平”。
但是,“世界上不存在一部電影可以改變一個社會,是中國人在改變中國的社會,而不是我的電影?!爆斔髁漳日f。
1980年代中期,年近九旬的伊文思多次來中國,要把看不見的風拍成《風的故事》。身體已經非常脆弱的他出鏡演自己?!芭臄z中有兩次他都差一點死亡,鏡頭前的大部分工作都是我在做?!爆斔髁漳日f。
《風的故事》里有大量的中國元素:孫悟空、嫦娥、李白、兵馬俑……某個片段中,伊文思走進一扇門中,一回頭,臉上正繪著孫悟空的面孔。1988年,《風的故事》在威尼斯電影節榮獲金獅獎。
1989年6月28日,伊文思在巴黎逝世。逝世前他給中國寫過信,“他非常想知道中國正在發生什么,他呼吁和平而不是暴力,他最后說的話全都是關于中國的?!?/p>
“伊文思去世之后,我仍然拍一些介于現實和夢幻之間的電影,像《風的故事》一樣?!?003年,瑪索琳娜拍了關于集中營的電影《白樺林》?!鞍讟迨俏以诩袪I的時候,有人給我起的名字?!?/p>
電影節放映《夏日紀事》那天散場時,瑪索琳娜問:“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他是不是很幸福?”觀眾互相看看,沒人回答。
瑪索琳娜不死心,一個個追問:“你幸福嗎?”
一位女士說:我有自己的事業,有很多愛好,有一個異國愛人,我很幸福。一個男孩猶豫很久,看看旁邊大笑的同伴,終于說:不是很幸福,也許太年輕了還體會不到吧。
各種答案和51年前沒有太多不同。
她自己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老了之后就很難說什么是幸福的感覺了。老了之后就像一部深沉的作品,或者像一艘擱淺的船,經常會回憶以前發生過的一些事情。生活其實就是這樣,由悲歡組成,有你的偶遇,有你的經歷。相比苦難而言,我的一生還是比較幸福的。經歷了那么多之后,心情是非常平淡的?!?/p>
“那你喜歡自己這一生嗎?”
“很難回答。因為發生的已經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