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6》在世界范圍內引發的熱潮是令人不解的,有人說它是“21世紀以來最偉大的小說”,這一點倒不奇怪,文學界對它的認可是容易理解的。奇怪的是這部看似蕪雜,甚至藏污納垢的巨著,竟然受到那么多人的歡迎。
這不是一部容易讀的小說:沒有一以貫之的故事,五個部分雖相互牽連,但沒有哪部分是不可或缺的;作者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似乎凈挑一些故事結束后的瞬間來寫,好像重要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書中人物經歷的是故事的殘渣。
波拉尼奧在這本書里寫了什么?容我大膽猜測一下:除了他對人類文明的深刻絕望,他沒寫別的。書中呈現的是不折不扣的末日景象,人類社會已經沒有新的生機,只能無聊無望地延續下去,等待滅亡。波拉尼奧并沒有明確指出人類必然滅亡,更沒有說何時滅亡,但“2666”這個數字出現在他的另一部小說《護身符》中時,也許可以看成一種暗示:“這時格雷羅居民區特別像墓地,但不像1974年的公墓……而是像2666年的喪葬之地——一個遺忘在死者或未降生之人眼皮下的公墓,一個想忘卻一點什么,結果卻遺忘了一切的死亡眼皮下的公墓。”
阿琴波爾迪一生的行跡就是一部啟示錄,無論走到哪里,他看到的都是令人失望的景象,偷盜、屠殺、迫害、墮落。他個子很高,在妹妹洛特心中是個巨人,他喜歡待在水里,仿佛一生下來就在表達自己對人世的拒絕。他在“二戰”的歐洲東線戰場上沖鋒,卻沒有死。洛特的解釋是,巨人不會被殺,他們死,是因為老得不得不死了。甚至在洛特老年最后三個關于哥哥的夢中,阿琴波爾迪都還保持著孤獨的巨人形象。第一個夢中,阿琴波爾迪在一個沙漠里“漸行漸遠,好像故意要永遠消失在那充滿敵意、無法理解的土地上”。這句話道出了《2666》隱秘的主題:在這個丑老的世界上,這個走到哪兒都只能看到“自己的形象”的單調狹小的世界上,人所能做到的只有自我放逐。
書中所有人物的蹤跡最后都落定在圣特萊莎,而圣特萊莎就是一座蛾摩拉。那兒是一切罪孽的集裝箱,而罪孽仿佛使這個城市的質量發生了幾何增長,把無數人吸了進去。這個城市的最大魅力正是她單調的瘋狂,甚至每一條電話線都被欲望和罪孽所感染,空虛、性、毒品、欺騙、暴力、兇殺把她變成了一座輝煌的廢墟。圣特萊莎的人們對拳擊的狂熱事實上就是這座蛾摩拉城的側影,“法特”和“罪行”部分有很多處寫到的人們對于性虐、兇殺影片的迷戀,更是把人性的扭曲推到讓人窒息的地步。“群狼”舞廳、“毒品牧場”,還有那個名叫“辣椒”的垃圾堆全都是圣特萊莎的人們司空見慣的場所,在作者筆下都有一種活死人墓或者僵尸樂園的氛圍。
精神錯亂的阿瑪爾菲塔諾把一本《幾何學遺囑》掛在晾衣繩上是一個重要的隱喻,他想看看一本書如何抵擋沙漠的時間和風雨。對他來說,人自己創造的知識已經異化。阿瑪爾菲塔諾經常在紙上寫下一堆思想家和文學家的名字,用各種方式組裝、闡釋,知識在他這兒變成了符號的迷宮,布滿通向暗門的暗門,讓人發瘋。“他向窗外望去,看見了長長的影子、棺材樣的影子,那是掛在那里的迭斯特之書投射在院子地面上的結果”。“阿瑪爾菲塔諾”這部分是對人類精神的集中拷問。
“法特”和“罪行”部分直接指向不可理喻的人類秩序,無論罪行的報道者還是罪行的調查者,都成了試圖進入城堡的約瑟夫#8226;K。而最具卡夫卡意味的是,嫌疑人克勞斯#8226;哈斯對記者說,監獄里的人都知道圣特萊莎的連環殺人兇手是誰,但他無法證明,而監獄外的警察卻一直找不到線索,在他們查案的過程中,會因為各種原因走入歧途。看起來,兇手作案的時候好像不在這個世界上,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里犯罪,卻把尸體拋到人們生活的世界。
“法特”里有兩個細節讓我讀后如受電擊。第一處,關于“硬性云”的解釋,這里的“硬”被解釋為“用于腫瘤、硬性腫瘤”,把云和腫瘤聯系起來的大腦,是什么樣的大腦呢?往后翻兩頁(第304頁)就到了第二處,法特在傍晚時分看到一座小山,很想到那兒去看看對面的沙漠,可是一個老人拉他到垃圾桶邊,問他,“垃圾好看嗎?”他說,那座山就是垃圾堆。而當你讀到“罪行”部分,就會明白,那就是著名的“辣椒”,一座經常發現女尸的垃圾堆。另一個不算是象征的象征出現在“阿琴波爾迪”部分,咯血的英格博格和阿琴波爾迪看星星,英格博格說我們看到的星星其實已經死去了。這是常識,但是波拉尼奧把它變成一種絕望。這個世界已經不再年輕,人類也老了,除了兇手,這個丑老的世界已沒有神秘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