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聯合政府與一黨訓政》于2003年初版,2004年被《南方周末》評為“年度推薦圖書”,2011年,鄧野耗費9個月的時間修訂此書,刪繁就簡、厘清頭緒、提升學術水準,以一本40萬字的大部頭聚焦1944-1946年間的國共關系。
他創造性地打破了學界的舊有定式——即習慣以1945年8月日本投降為分界,將這段歷史劃分為戰時的中日民族問題和戰后的國共政治問題來考察。
在他看來,1944-1946年是國共關系一個相當完整的政治轉型期,其間有完備的政治形態、統一的歷史主題和連貫的發展線索?!皣矁蓚€擁有各自武裝力量的合作政黨,談談打打,打打談談,主要通過政治談判的方式,協商如何將一黨訓政的國家政體,變為多黨聯合執政,這在國共關系的全部歷史記錄當中,是僅有的一次特殊的政治現象?!?/p>
吸引他研究、講述這段歷史的還有此間中國政治舞臺的空前復雜,“這個歷史時段里影響中國政治走向的有5種力量——國共美蘇民盟,這段歷史復雜就復雜在這里,在此之前和之后都沒有這么多重力量,我就是要把這個復雜性寫出來?!?/p>
他“跟著事實走”,“用利益解剖政治”,“像寫《紅樓夢》一樣,雜而不亂地交代背景、人物”,引領讀者跋涉于歷史的深水區,將中國歷史上罕有的一段兩黨角力、多元政治的歷史斷層呈現在讀者面前。
他的同事雷頤評介此書時,贊嘆“鄧野有一顆學者之心,最難得的是他以一個學者的客觀、冷靜,超越了意識形態的局限性”。
鄧野的父親鄧墾是鄧小平的二弟,1935年加入共青團,193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后在延安擔任《解放日報》和《參考消息》的編輯。建國后歷任瀘州專署專員,重慶市、武漢市副市長,中共武漢市委書記,湖北省副省長、省人民政府顧問。
鄧野精研國共關系史,而這段歷史與中共黨史緊密勾連。
“一個紅二代能寫出怎樣客觀的國共政爭?”該書再版時特邀李占芾先生(金雁《再望蘇聯解體20年:從“東歐”到“新歐洲”》一書編輯)為責任編輯,李坦言,自己此先并沒有讀過該書初版版本,拿到修訂版書稿后,“說實話,剛開始讀時,完全是出于工作需要咬牙苦讀。讀著讀著,不但入了佳境,還不忍釋手起來,細細回味,竟如飲醇醪,口有余香,禁不住猛然擊節:也惟有鄧野這樣的紅二代才能寫出這樣高水平、有深度、有內幕、耐看如大片的佳作來!”
堅持下來做學問
如果不是出于對《聯合政府與一黨訓政》(修訂本)的珍愛,鄧野先生恐怕也不會接受本刊專訪,這是他迄今為止惟一一次公開受訪。
“這是我寫的第一本書,也是到現在為止惟一的一本書”,這位58歲的社科院研究員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專業論文的寫作上,“游走在史料之間,活在精神世界里”是他的日常狀態,他習慣于四五個題目一起開工,家里資料攤得四處都是,“我的思維是跳躍式的,一會蹦到這里,一會跳到那里,想到哪里了就跑過去寫它幾筆……”
因為思維不集中,經常走神,他到現在沒敢學開車。見面前,問他的辦公室房間號碼,電話里他竟然答不上來。
很多人驚異于一個高干子弟竟能安貧樂道、埋首書山,他說自己其實也有過動搖。他用“堅持”來定義自己的治學歷程,1980年,剛剛大學畢業他就在學術刊物上發表論文了,“一千字8塊錢”。1986年他的作品登上了《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會科學界的最高學術刊物啊,稿費是一千字25塊,編輯跟我講,這可是《毛選》的稿費標準,中國最高的稿費,當時我非常高興?!?/p>
1980年代末,他到日本做訪問學者,“去的時候我是助理研究員,相當于講師,工資是多少呢,97塊人民幣?!钡搅巳毡荆氨徽鹆恕?,“日本那個時候人均GDP大概是兩萬五千美金,差多少啊,一二百倍!按照中國的說法,我還是高干家庭出來的,見過些世面,可人家一個老百姓的生活水平都那么高,我們差太遠了,沖擊非常大?!?/p>
但他最終還是守在了書桌前,“因為有樂趣”。
“如果在品質上沒有一個較大的全面提升,再版便是多余?!毙抻啞堵摵险c一黨訓政》時,他全心投入,“很多天整夜不能睡覺,早上爬起來就干,上午下午晚上連軸轉,把自己都寫興奮了?!?/p>
還原歷史人物的豐富性、呈現歷史事件的多重性,是鄧野這部著作的一大特色。
從1980年代至今,他用史料說話,讓陳獨秀、傅作義、閻錫山、顧維鈞……從扁平、單一的歷史形象中走了出來,呈現大歷史格局下政治生態的波詭云譎、個人操守及命運的脆弱不定。
由于視角獨到,論述精當,他的論文竟然也從圈內熱到了圈外,2010年出版的論文集《民國的政治邏輯》,洋洋灑灑50萬字,照樣受到讀者追捧。
史觀超越史實
相比于對史料的占有和發掘,他更看重對資料的聯系、分析、深化。他寫文章所用的材料都是公開發表、出版的,“在學術圈看來,這些材料都是非常一般的。我主要側重論述,從一般的材料里提出不一般的問題,我的主要功夫花在這上面了。很多材料你孤立地看它不是個材料,但你把它跟別的東西聯系起來了,就是個材料、是個問題了?!?/p>
他寫文章有個特點,每章寫完,都會作個小結,將核心內容高度濃縮精煉,“怎么把問題說得更透,把材料聯系起來,歸納得更集中更有條理,碰到這種問題我會比較興奮一點。復雜的東西我希望能用一兩句話說清楚、說透。”還有一個厲害的地方是,他分寸感極好,“能說清楚的一定要點到要害,暫時還不能說的,一個字也不多寫。”
陳寅恪先生說,研究古人,應當“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這句話深深影響鄧野,“歷史無所不包,政治、經濟、軍事、思想、文化等等,作為歷史的研究者不可能什么都研究,只能是在一個或幾個范圍內研究,最基本的是你研究哪個領域就要懂這一行,成為內行。你研究政治,要懂政治,才能看出政治的意義在哪里?!?/p>
研究國共關系史,他需要剖析兩黨領袖人物的政治思維,理解他們的政治行為,“歷史的研究者與研究的對象,無論生活環境、社會地位,還是思想情感,往往存在巨大差異,在此條件下以己度人,難免發生偏差。”
鄧野希望自己能夠不斷接近陳寅恪先生所說的那種“境界”,與筆下的研究對象跨時空對話。
“燃料的問題大極了”
“‘文革’是我最好的老師。”他15歲時從武漢來到地處鄂西北的隨州(當時還稱隨縣)環潭鎮,扛起鋤頭拿起鐮刀當了將近兩年農民。這段接地氣的生活提供的精神力量滋養他至今,“什么困難都不怕,什么日子都沒有在農村的日子苦”。在“文革”中他學會了觀察社會觀察人,加深了對人和政治的認識,而“研究歷史無非就是研究歷史上的社會”。
省城少年初到鄉下,背包里裝著18世紀英國小說、魯迅文集,聽到樣板戲中刁德一勸降沙奶奶,“我刁德一保你從此不缺米和柴……”
他心中生疑,“柴怎么能和米相提并論呢?”鄉下生活展開之后,他才知道“燃料的問題大極了”,“隊里的樹是不能砍的,要跑到很遠的野山里砍,砍了再挑回來,年紀小,砍柴沒力氣,挑也挑不了幾根,經常缺柴燒?!?/p>
吃菜是另一大難題,種菜是技術含量較高的農活,知識青年們都不擅長,就著米飯吃米飯是常有的事兒。
他不愿意在回憶中放大這些苦難,在他看來,苦難的價值不在于回味,而在于觀察,“我們這一代人經歷都差不多,就看你能不能從中看出點什么東西,吸取點什么?!?/p>
伯父鄧小平在“文革”中幾起幾落,每一次震蕩都會波及到整個家族,他的境況也是如此?!皬倪@個意義上講,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近距離體驗‘全黨共誅之,全國共討之’的滋味。這實在是一種殘酷的精神體驗?!?/p>
“你采訪的時候可以問問他,很多搞社科研究的一輩子跳不出條條框框,像鄧野這樣的家庭出身更難,畢竟他的父輩就是親身參與歷史的,為什么他能跳出來?”雷頤先生對自己這位低調的老同事贊嘆不已。
或許,43年前湖北隨縣環潭鎮,那個站在老鄉院子門口的少年能夠給出答案:
他和幾個武漢知青回了趟省城,回來后發現自己所住的農舍被人撬開了門,老鄉把知青們所有的東西都拿光了。幾個少年到處敲門,問是誰干的,沒有一個人說,怎么查都查不出來。就算是跟他們住一個院的關系很好的老鄉,也不肯透露半個字。
“‘文革’是個反復的過程,翻來覆去,看到人的負面的東西太多。政治家們總愛說,人民是創造歷史的英雄,共產黨這么說,國民黨也這么說,吳伯雄到南京,題詞是‘人民最大’。事實上也只有政治家這么說,科學家不會這么說的。比如馬克思就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因為馬克思不是政治家,而是科學家。”
著眼利益,觀察政治
人物周刊:你是因為何種機緣與民國史研究結緣的?是自己興趣所在,還是一些偶然因素?
鄧野:我從前對古代史有興趣。歷史系的學生主要課程就是兩個通史——中國通史,世界通史,從古到今。我自己從年輕到現在,有個比較好的習慣——自己給自己定目標,一段時間一定要完成什么,不斷定目標。
在大學上古代史的時候,我給自己規定,課程結束時要寫一篇關于古代史的論文。一般學生其實不要求寫論文的,只有畢業的時候才要做一個畢業論文。
但我自己定目標,《中國古代史》、《中國近代史》、《世界古代史》、《世界近代史》……每門課結束,我都寫。當時“五四以后”叫現代史,我也是自己規定要寫一篇,寫的是陳獨秀,寫完之后不久就要寫畢業論文了,我想剛剛寫完陳獨秀比較熟悉一點,干脆就再寫一個陳獨秀吧,省得找材料費事。后來就寫了《試論“五四”后期陳獨秀世界觀的轉變》作為畢業論文,這個寫了以后,我干脆就轉到現代史(研究)了。
人物周刊:作為一名歷史研究者,你如何看待民國史,這段歷史對于一個研究者而言具有什么樣的獨特性、吸引力,及挑戰性?
鄧野:現代史研究最早主要集中在黨史研究,做黨史有個環境始終解決不了,總是脫不開宣傳的性質在里面。民國史在“文革”之后才獨立出來,這方面研究自由一點,另外也沒什么大家,因為幾乎是個空白,很多基本的東西都不太知道,不像古代史,和老專家們差距太大了。
人物周刊:在你的論文集《民國的政治邏輯》一書序言中,你強調“政治”與“學術”的分野,強調自己“自踏入中華民國史這一學術研究領域,至少在主觀上始終按照學術的本質”治學,因此自己的作品大都具有“原創意義”。你的治學原則是如何形成的?從什么時候養成這樣的自覺的?
鄧野:一般人學習或者研究歷史,都有個先入為主的印象,先前多多少少總有些這方面的宣傳或者教育。研究者也好,讀者也好,很多人的思想在那個圈子里繞不出來。我寫東西,不太受條條框框的約束,只跟事實走,這樣就比較容易突破。
從前大陸搞黨史是黨史材料怎么說,就怎么寫,臺灣學者一樣,國民黨材料怎么說就怎么寫,大陸這邊共產黨資料怎么樣則不管,各說各的。我的方法是跟著事實走,把國共兩方面的東西對照起來,兩方面的素材分量差不多,我尤其喜歡把一個相同的問題,國民黨怎么看的,共產黨又是怎么看的,放在一起,兩相對照。
一般人寫歷史往往難以擺脫傾向性,傾向于一個人好的時候,對他不好的東西或多或少總是要淡化一點,規避一點;傾向于寫不好的時候,對他好的東西也是淡化一點,避免一點。我是恰好相反,我要寫一個人,你一般的好我懶得寫,我要寫你最好的部分,同樣,你一般的壞我也懶得寫,我要寫你最壞的,我要把你最好的和最壞的擺在一起,一點也不回避。
人物周刊:《聯合政府與一黨訓政》一書中有很多有意思的歷史細節:中共與美國曾有過親密互動、蘇聯在國共之間有雙重利益需求、兩黨分別從意識形態敵人那里獲取道義支持,以及美國為在中國移植美式民主所作的努力等等,這些細節帶我們穿越歷史的深水區,接近真相,既興奮又感慨。
鄧野:1944-1946年間,中國政治舞臺上有5種力量——國共美蘇民盟,這段歷史復雜就復雜在這里,在此之前和之后都沒有這么多重力量。赫爾利之前美國沒有插手國共,馬歇爾走了之后美國就退出去了。蘇軍也是這一段進來,然后走了。同樣,民盟也是這一段起來,以后被解散了。我就是要把這個復雜關系寫出來。
從前很多人不會這么看問題,簡單地認為共產黨就是跟蘇聯一起的,國民黨就是靠美國的。政治有非常矛盾的地方。為什么呢,因為政治主要就是利益,而利益則是多種多樣、不斷變化的。尤其是局部性的利益,它不像總體的戰略性利益那樣比較穩定,局部性的利益其實是非常廣泛的。有時候大的戰略上不能建立利益關系,但是小的局部上可以建立利益關系。著眼于利益,跟著利益來研究,就可以把政治看得更清楚。
人物周刊:《聯合政府與一黨訓政》是民國史研究,也是共產黨、國民黨的兩黨黨史研究,你在寫作中用史實說話,摒棄了一些黨史研究者慣有的立場先行。從1980年代到現在,從你的親身經歷來看,你認為歷史研究的話語空間有怎樣的變化?你自己會因為語境的局限而自我審查,給自己限定邊界嗎?
鄧野:隨著時間推移,環境一點一點在松動,這本書2003年第一次出版時,我寫到政協會議閉幕以后,張治中舉辦一個招待會慶祝政協成功,同時歡迎江青到重慶,江青發言時就講了幾句廢話,“我到重慶是來拔牙的,牙拔完了,馬上就要回去?!?/p>
審稿的時候就給我刪了,說很敏感,編輯還專門找我談了話,說萬一上邊要追究起來要惹麻煩什么的。這次再版我又把它寫進來,同一句話,當時還覺得敏感,現在完全沒什么。
這本書里還有些東西沒有說透,比如說四平決戰,真正的意義在哪里,我沒有說透,也許再過些年,可以把它說透。
人物周刊:不少讀者看完這本書,感到很悲傷,武力決定民主的形式,決定民主的實現,這是“民國的政治邏輯”,想聽聽你考察這段歷史時期的個人感受。
鄧野:(笑)我們搞歷史的只往后看,不往前看。我只管把這個歷史寫出來,至于產生什么作用,我不管。
(實習記者喬芊、張森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