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婁燁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自稱 “流放者”,直到現在回歸原位,他還是習慣性提到這個詞。
因為拍攝電影《頤和園》,2006年9月1日,導演婁燁和他的制片人耐安被電影局處罰:5年內不得從事相關電影業務。理由是:《頤和園》在并未通過電影審查的情況下參加了法國戛納電影節,違反了《電影管理條例》。
至發稿時,百度百科婁燁的作品里依然沒有《頤和園》的名字,他的2006年在這里一片空白。婁燁習慣了這種狀態,“好多地方(網站)都查不到”。
該片因涉及八十年代末特定歷史時期和大膽的性愛描述被越來越多的人關注,人們通過盜版碟和各種渠道看到此片,并熱烈討論。
有人總結中國的某些怪異現象:要想讓某部影片、某本書、某個人紅,就對其下禁令。《頤和園》就是這樣的例子。知道電影《頤和園》的人比知道導演婁燁的人多,這讓他感到驕傲并焦慮。
婁燁1990年拍攝第一部電影,迄今為止,完成了8部電影的制作,在國外獲獎無數,電影《蘇州河》更入選美國《時代》雜志2000年十佳影片,但只有一部電影——《紫蝴蝶》允許在國內上映。
被禁的5年,婁燁拍了兩部電影。
2007年開始拍攝《春風沉醉的夜晚》(以下簡稱《春風》),2009年,此片以香港、法國聯合制作的身份參加了戛納電影節競賽,獲最佳編劇獎。他發表獲獎感言時說:“希望中國導演可以更加自由地拍電影。”回憶起這一幕,婁燁說:“這是必須說的話。”
2009年,婁燁在巴黎拍了90%法語對白的電影《花》。
他說,拍攝《花》的經歷,曾是他的夢想,也是野心。“我們在電影學院上學時受新浪潮影響特別大,能夠深入到另一種文化的日常生活、另一個環境拍攝電影,那基本上是一個夢,我很幸運。”
被禁的5年里,一份不足四百字的文稿一直陪伴著他。
文稿是現任職于北京電影學院的教授張獻民、郝建在2006年9月9日所寫——《關于禁止導演婁燁等人的看法》。
2012年3月26日,婁燁開通了新浪微博,并上傳此文,“我想以一篇陪伴了我渡過這5年的舊文開始,以此向那些5年前在這篇舊文上簽字和發言的人們,以及5年里跟我們在一起勞動的人們表示感謝!并且由衷地向他(她)們致敬!”
婁燁解禁后的第一部影片《謎》(暫定名)正在后期制作中。獲得在自己國家進行創作的權利后,他挺高興,但也有些惶恐,“《謎》還得送去審查,我希望能夠順利上映。”
曾以為《頤和園》是最后一部電影
人物周刊:《頤和園》算是你的代表作嗎?
婁燁:它是我工作到現在比較特別的作品,是我一直想拍的片子。我是1989年畢業的大學生,有很多感受特別希望能傳達出來。
人物周刊:《頤和園》中關于性的大段描述,是不是通過電影審查的一個障礙?
婁燁:我不是特別理解有關部門為什么反應那么過激。《頤和園》中性的部分和社會背景部分都是一樣的,沒有那么嚴重。
人物周刊:拍這部片子的時候,你應該會想到通不過的機率很大吧?
婁燁:肯定有通不過的風險。當時我爭取過對話,希望按照電影局的要求剪輯后,影片能夠在國內上映,但是沒有被回應。
人物周刊:當時內心恐懼嗎?
婁燁:當然有。不過被禁拍5年,比我想象的要好,我覺得已經很幸運了。
人物周刊:你想象的是什么情形?
婁燁:當時和耐安推測,《頤和園》可能是我的最后一部電影。電影是一個需要錢、工作量特別大的事。你不能在中國拍電影,沒有中國市場,沒有人會來投資。所以我想可能沒機會拍電影了。
人物周刊:電影局是想借懲罰你,達到對其他人的震懾作用嗎?
婁燁:可能是吧。這個震懾力還是挺強的。但是冷靜下來一想,在今天,禁止一個導演工作是很困難的一件事。被禁拍這5年我不還是拍了兩部電影嘛。所以這是一個不太合理的條款,而且是沒有用的。
人物周刊:當時這個禁令有沒有給你生活上或者是經濟上造成困擾?
婁燁:肯定有,但是開始工作后好一點了。當時接到的第一個邀請是在2006年秋,美籍華人作家聶華苓老師讓我去參加她主持的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她說過來休息一下吧。那三個多月過得特別好,真是休息了一下,也在她那里學到很多東西。實際上是在那段時間做的《春風》的劇本準備。
沒有人愿意永遠擺出戰斗的姿態
人物周刊:你體會過創作的自由嗎?
婁燁:反倒是在被禁以后的拍攝工作中體會了這種自由,比如《春風》,除了藝術方面的意見,我不需要管所有對劇本的修改意見,沒有電影審查制度盯著我說你必須把哪場戲刪掉,所以整個過程是非常快樂的。《花》是一部法語片,也不存在這個問題。
人物周刊:遺憾的是,《春風》和《花》都不會在國內上映。
婁燁:對,所以我說我是“流放者”嘛,其實不應該用這個概念,這個已經成為過去了。但是一些局部問題依然沒有解決辦法,這個挺讓人失望的。
人物周刊:你的工作人員叮囑說盡量不要問你敏感話題,因為你會直言不諱。怕影響到你剛剛打開的工作局面。
婁燁:怎么說呢?實際上沒有人愿意對抗什么,或者永遠擺出一副戰斗的姿態。大的方向,是藝術家和政治家及體制對話的一個過程。這個對話,本身它就是有建設性的,這是藝術工作的一個組成部分。如果你讓這個對話停止,或者扭曲這個對話,損害是雙向的,對政治來說是更大的損害。藝術是很好的對話伙伴。看似很簡單的道理。
人物周刊:你剛解禁沒多久,現在還處于敏感階段嗎?
婁燁:《謎》的劇本用了5個月才通過審查,有點長,我覺得這個敏感期還沒完全過去。其實我很清楚自己的底線,我就是一個電影導演。電影導演在任何一個體制下,都需要對話,都會遭遇不理解,這很正常。但是這個度應該把握在一個合理范圍內。比如說,從一個行業角度你可以讓一部影片不能在一個地區上映,這已經是底線了,但是你讓這個導演不能在這個地區工作,這就超出底線了。
人物周刊:這個經歷有沒有讓你變得更謹慎?
婁燁:我不想惹麻煩是肯定的。比如對電影審查制度的意見,實際上大家一直在說,這是一個特別老的問題。我希望被明文禁拍的導演,我是最后一個。
人物周刊:這種經歷會影響你的作品表達嗎?
婁燁:肯定會有所顧忌。實際上電影是藝術的一部分,也是娛樂業的一個組成部分,我認為不要太政治。我這話既是對電影從業人員,也是對官方說的。不用太在意這個電影多了一個鏡頭,少了一句話,這不是特別重要的事情。同時,一部電影也損害不了一個社會,至少你應該有這樣的自信。現在的電影不是那么具有侵犯性,它的影響力遠遠不像六七十年代。
2006年我找不到岸
人物周刊:你好像并不滿意你的導演處女作《周末情人》。
婁燁:自由呈現是我對自己最基本的要求,它涉及思想、意識形態、語言。語言的自由度,實際上是意識形態自由度的一個映射。
《周末情人》沒有做到自由呈現。之后我只是盡可能傳達一些導演本身的創作沖動和敘述的欲望,這是正常的流程。讓這個流程稍微正常一點,不用先想著能不能通過、市場是不是賣錢。這也是我跟想做電影導演,或者是演員的那些人說的話,你做這部電影是為什么?你肯定要有特別大的沖動想去拍這部電影,這是導演工作的開始。
人物周刊:我以為你經歷了禁拍5年這樣的事情后,會把順序顛倒一下——先想著能不能通過,再想表達的自由。你吃過這方面的苦。
婁燁:我吃的最大的苦,就是不能自由表達的苦!在拍《春風》時,我特別想跟別的導演說,你要嘗嘗自由創作的滋味兒。我真想讓別人體會到那種高興——沒有人管,你想拍什么拍什么,你想怎么改劇本就怎么改。拍攝中間,可以在現場寫作。這樣才是正常的電影創作狀態。這是一種享受。
人物周刊: 2006年遭遇禁拍,算是你人生的最低谷嗎?
婁燁:2006年是一個是非常痛苦的時候,應該說是這樣的,就是找不到岸吧,然后也不知道后面會怎么樣。
人物周刊:那段時期你什么狀態?
婁燁:就是休息,去上學,旁聽電影課,看自己想看的小說。實際上2006年下半年一直到《春風》籌備期,中間是一段很安靜的時間。《頤和園》從籌備開始到結束用了三到四年的時間,工作量特別大。所以休息一下很正常。
有性的生活和無性的生活,
你對這個人物的感受是不一樣的
人物周刊:不少人認為你的作品里性的部分很突出。
婁燁:它是生活的一部分,從技術性角度來看一個人物,有性的生活和無性的生活,你對這個人物的感受是不一樣的,尤其在電影中。這就是為什么說性是人物塑造的一個部分,它是非常有力量的一個部分。它可以讓別人理解這個人物的狀況。
人物周刊:大陸電影關于性的表達大部分還是含蓄的,你是直接面對。這是否也是你性格的一種表現?
婁燁:實際上是因人而異的——能不能面對,面對到什么程度。我只是試試看,試試面對,如果面對不了,就躲開唄。
人物周刊:劉燁曾說你的作品從不重復,這是刻意為之嗎?
婁燁:有一點兒,就是不想做以前做過的事情。比如說《春風》是用家用攝像機拍的,兩萬塊錢就能買到的那種。因為在禁拍期,資金不足,各種條件限制,我們就說,能不能拿家用攝影機拍部電影,那就試試吧。我覺得這是特別有意思的一件事。
對一個導演來說,重復做一樣的電影是件沒有意思、也不好玩兒的事。
人物周刊:好玩兒在拍電影時很重要嗎?
婁燁:對導演工作挺重要的。如果他疲憊不堪,那根本沒法工作,導演是一份腦力工作,也是一個體力活兒。在現場的時候差不多是一個工人。
賈宏聲是我特別喜歡的類型
人物周刊:秦昊說,“每個演員到婁燁的劇組,就是要被折磨的,但每個演員都會希望跟他合作,他能找出你最好的狀態。”你是怎么折磨他們的?
婁燁:(笑)其實就是一起找人物的真實狀態,拍攝時會長時間地找表達方式,就是不停地拍唄,一遍一遍地來。
人物周刊:最多的一個鏡頭拍過多少遍?
婁燁:說出來怕會嚇著你。郝蕾在拍《頤和園》的時候,有一場戲就是覺得不對,然后不停地拍,拍了四十七、八條。郝蕾是一個特別好的演員,有她自己的個性、自己的態度。秦昊也是。
人物周刊:你很少重復用一個演員,但賈宏聲卻兩次成為你影片的男主角。2010年7月,他因抑郁癥自殺。你對他有什么樣的記憶和感覺?
婁燁:就是好久好久沒見的朋友。實際上《周末情人》拍完后我們好久沒聯系,直到拍《蘇州河》時才見面,《蘇州河》之后又是很長時間沒聯系。
我覺得他特別漂亮,他的外形、氣質是我特別喜歡的類型,我特別希望我的電影里有這樣的男演員。他有時候很陽光,特別像小孩,有時候特別不陽光。我們聯系很少,斷斷續續打電話。單從一個演員來說,他是一個特別感性、跟隨自己感受工作的演員。
人物周刊:你很少重復用同一個演員,為什么?
婁燁:因為每部戲不一樣。我特別害怕重復用一個演員,觀眾會說這個演員是前面那個故事里頭的,這是特別要命的一件事。《謎》是第一次重復用一個女演員,郝蕾。主要是故事太不一樣了,自然會找和故事人物特別相近的演員。
名利可以讓你忘了
想拍什么電影
人物周刊:你的搭檔耐安說,你是個離開電影就無法生存的人,你的生活全是由膠片組成的。
婁燁:理論上來說,電影是讓創作者逃離現實的一個工具。不管你接受不接受,實際情況就是這樣的。有時候是快樂的,有時候會屏蔽掉很多危險,但有時候會是一件更危險的事情。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名和利?
婁燁:名利可以幫助我們做更好的電影。對于電影工作者來說,可能是比較直接的影響吧,因為電影是一個花錢的、復雜的行業,所以名利挺重要的。但是它也可以讓你忘了自己想拍什么電影。
人物周刊:你在警惕名利?
婁燁:所有人都會警惕吧,如果不警惕,你會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這是肯定的。
人物周刊:你有忘乎所以的時候嗎?
婁燁:有。比如說被禁了以后也有點忘乎所以——破罐子破摔,不拍電影了。
人物周刊:你對自己當導演的能力自信嗎?
婁燁:當然了!我是一個職業導演,不是一個純粹的作者導演(即藝術片導演或作家電影導演),就是說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做訂單電影。但是原則上我得感興趣,不然做不好。
人物周刊:47歲,這個年齡會讓一個導演有緊迫感嗎?
婁燁:我一直有緊迫感,拍《花》的時候就想,趕緊把這個片子拍完吧,因為5年就快要到期了,這類型的電影在國內是不可能拍的。我想拍些在國內能上映的片子。我衡量一部電影可不可以拍的標準就是是否感興趣,因為一旦作出決定,至少有兩年時間,你要為這個計劃工作。如果你不喜歡,那太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