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歲男孩弒親案調查

2012年4月13日，12歲的湖南省衡陽縣男孩肖簡殺害了他的親姑姑與表妹、表弟，這起駭人聽聞的血案，是如何發生的？他又是如何看待和面對他所理解的成人世界？這僅僅是一起個案，還是另有群體性征兆待察？

水果刀連殺三個親人

2012年4月13日中午12點05分，下課鈴聲響起，湖南省衡陽縣光華實驗中學七年級（即初一）學生肖簡，走出了他所在的1106班教室大門。

這所全封閉、全寄宿、全日制初級中學，被評為“湖南省十佳民辦中學”。在光華實驗中學，孩子們通常是隔周放假，他們完成連續12天的課程后，會獲得2天的假期。

這天上午的四節課程，分別為政治、英語、信息技術、數學。跟往常一樣，這個身穿連帽外套的少年在放學后熟練地踏上了4路車。去年9月，父親肖劍軍把肖簡從衡陽縣檀山鄉下的老家送到了這所縣城中最好的初中念書，并將他托付給最小的姑姑肖玲林照顧。除過年以外的假期，肖簡幾乎都在姑姑家度過，他平均每月回鄉下老家看一次爺爺奶奶。

慢悠悠的4路車，宛如“招手停”，從清江北路徐行至清江中路，一路經過家多福百貨、聚源賓館，十幾分鐘后，在聚慶路岔路口上停下來。

男孩從路口往前走兩三分鐘，便是姑姑肖玲林的家。這套位于衡陽縣城西渡鎮濱江西路君泰賓館家屬樓的住宅是姑姑和姑父在2007年購置的，鄰近濱江風光帶，地段極好，這套90平方米的兩室兩廳也被姑姑打理得干凈，整潔。

據警方事發后提取的君泰賓館監控錄像顯示，這天下午4點01分，在走過一段陰暗的樓道后，身材瘦削的男孩肖簡背著書包，低頭緩慢步入電梯，神色如常。

肖簡沒有姑姑家的鑰匙。在兇案發生后，君泰賓館附近的不少鄰居才想起來，在親手殺害小姑姑與表妹、表弟前的幾個小時內，這個無所事事的男孩曾經在君泰賓館家屬樓的電梯中上下數次。

9歲的表妹放學比肖簡晚，她在樓底碰見閑逛的肖簡，遞給他鑰匙，自己在樓下繼續等5點從聰明寶貝幼兒園放學的弟弟。從監控錄像看，下午4點39分，這個已放下書包、一身輕松出現在電梯中的男孩應該已拿到鑰匙。

家中安靜。肖簡迅速打開了姑姑家那臺聯想牌電腦。他申請了一個QQ號，他喜歡聊QQ，將號碼抄在語文書的扉頁上，他也尤其愛玩一個名為《洛克王國》的網絡游戲。《洛克王國》在肖簡的同齡男生中風靡一時，這是騰訊公司針對7歲到14歲的兒童設計的一款網絡游戲，網絡社區以魔法王國為主題，可與寵物一起戰斗練級。

姑姑肖玲林為人出了名的嚴厲。她明確規定，即便肖簡放學在家期間，每天玩游戲的時間也不能超過兩個小時。在過去的7個月中，因其薄弱的自制力，男孩與姑姑的沖撞斷斷續續。12歲的肖簡因為不能管住自己那雙情不自禁摸向鍵盤的手，不斷遭遇被姑姑用細竹條抽打雙手等境況。

但肖家親戚至今無一例外地說，肖玲林是肖家親戚中最疼肖簡的人，姑姑疼肖簡的程度，“甚至超過了她自己的一雙兒女”。

9歲的表妹和4歲的表弟都乖巧懂事，尤其聽母親肖玲林的話。但在肖簡看來，表妹、表弟的乖順，讓他惱火。他有時偷偷上網，被表妹發現后，她會向姑姑打“小報告”。

下午5點07分，身穿校服的9歲表妹帶著背書包的4歲表弟出現在狹長的樓道口。兩個小孩在樓門口嬉戲了1分多鐘，進了電梯。而據肖簡對警方的說法，案發前他與表妹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你又在上網，我要告訴媽媽。”回到家中的表妹看到肖簡又在上網。“如果你們敢告訴你媽媽的話，我就殺了你們。”肖簡放話。

表妹并不相信肖簡會這樣做，不依不饒。肖簡先支使表妹去燒水洗澡，隨即從廚房取來水果刀藏在衣服中，從表妹背后行兇。9歲的表妹倒在血泊中。4歲的表弟見狀大喊大叫，小小的他也倒下了。

肖簡將已身亡的表弟、表妹拖到餐桌靠墻處疊放，用幾把椅子擋住，并用拖把將地上的血跡拭凈。

下午5點18分，踏著高跟鞋、穿寬松套頭衫和紅色打底褲的姑姑肖玲林拿著一瓶礦泉水，邊喝邊進了電梯。在等待電梯的空隙，這個留著齊劉海的年輕母親不斷撥弄著她一頭飄逸的長發。那時，她并不知道一場殺戮正懸在她頭頂，而行兇者正是她最為疼愛的侄兒。

“姑姑，我還沒有吃飯，肚子很餓。”當天下午，在路考的她還接到侄兒肖簡用家中座機打來的一個電話。她回復，家里有牛奶和餅干，你先墊墊饑，姑姑馬上回家給你做飯。

鑰匙轉動的聲音響起，防盜門開了。“弟弟、妹妹回來了沒有？”剛進門的姑姑肖玲林問身側沉默的侄兒。

回應她的是一把刺進腹部的利刃。肖簡已經長到了1.59米，比姑姑還高出9厘米。

姑姑腹部連中兩刀，喊“救命”，往外跑，最終被侄兒以拖頭發的方式拖進防盜門。血跡從家門口滴滴答答蜿蜒到兩米外的電梯口。

被抓時正與同學聊天

4月13日下午6點，肖簡已經換好了一件黑色安踏運動服與一雙干凈的安踏運動鞋出門。據他事后向警方及其親屬的回憶稱，在他關上防盜門的瞬間，姑姑還奄奄一息。

當天監控錄像顯示，下午6點01分，電梯門打開，畫面中出現了低著頭、雙手插袋的肖簡，在步出電梯，與一位同時進電梯的老太太擦肩而過時，男孩睇了一眼老太太，往外疾行，走到樓梯口附近時，他略略一頓，再無回頭。

男孩懷揣著從姑姑那里拿來的2000多元錢、一個手機以及一串姑姑家的鑰匙。他踏著尚未來得及更換的沾染血跡的襪子。“我的心臟怦怦跳，雙手、膝蓋都在發抖。”在被警方抓獲后，他跟三姑姑肖春梅回憶。

等到當晚10點多，當未帶鑰匙的姑父劉文東借了鄰居200元錢請鎖匠撬開家門時，看到的是一地尚未拭凈的血跡、一臉盆血水以及三具冷冰冰的尸體。

但起初，包括姑父劉文東在內的肖家親戚都認為，行兇者“絕對不可能”是肖簡。

4月14日上午9點半，當警方投入100余名精干警力，在離姑姑家不遠的船山廣場抓獲肖簡時，他正在廣場的電子屏下和兩位男同學聊天。警方提審時，男孩低著頭、咬住下唇，神色平靜地承認：“人是我殺的。”

“第一刀下去后，我的腦子就一片空白了。”他對淚流滿面的三姑姑肖春梅說道。

“叔叔，我不想呆在你們這里了。我明天就要回學校讀書了。”肖簡不止一次地告訴提審他的刑警。

多方消息證實，在殺人后，肖簡去了濱江西路附近的富森超市買了三本書，其中一本是《大宋日月記》。此后他去了臨近清江南路夜宵一條街的新太平洋網吧，從一堆紙幣中掏出12元，充了一張通宵上網卡。而后他用手機約一位被他稱為“干姐姐”的同班女生馬黛出來散步，并約了其他兩位男同學見面。在次日清晨，警方已在新太平洋網吧排查作案嫌疑人，步出網吧的肖簡甚至匆忙間將一本書落在了網吧。

不完整的家

肖家世代居住在湖南省衡陽縣峴山鄉靈關村，在這個距離縣城約50分鐘車程、群山環抱的小山村中，肖家那幢貼著白色瓷磚的兩層小樓頗為醒目，“吉星高照”的春聯高懸至今。

“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做？！”38歲的肖劍軍至今對兒子肖簡的做法難以理解。4月14日清晨從廣州趕回老家的幾天內，這個身材瘦削的男人不斷地詢問辦案刑警，“我兒子是不是被某種藥物控制攝了心神才會做出這種事情的？”

自己的兒子殺害了自己的親妹妹和一雙侄兒侄女——這個夜深人靜時會跑到家后面的山坡上放聲痛哭的男人，無法向別人訴說心中的苦痛。

“這個蠢崽！”在人多的場合，肖劍軍會這樣痛斥自己的兒子。但他念叨更多的是對兒子的“內疚”，“我虧欠他，我沒有給過他一個完整的家。”

回顧兒子肖簡輾轉的童年，父親肖劍軍總是覺得負疚萬分。兒子有一點很像他，就是“什么都看在眼里，自己全部知道，但是什么都不說……再說，跟誰去說呢？”

在老家這幢漂亮的依靠肖劍軍打工積蓄建起的小樓中，常年居住的是肖劍軍的76歲的父親和67歲的母親。

肖劍軍還沒念完初一就跟著老鄉去廣州打工。到上世紀90年代，他已在廣州開了家餐飲店。那時，在附近一家廠里上班的湖南常德妹子劉春琳常來店里吃飯。

2000年農歷二月十九日，肖劍軍和劉春琳的兒子肖簡在廣州出生。1歲半時，肖簡就被父母親送到了廣州的一家幼兒園。到肖簡3歲左右，肖劍軍與劉春琳開始出現持續的爭吵。

等到肖簡3歲多時，他已被父母親送至衡陽縣西渡鎮一家幼兒園就讀，他的父親肖劍軍開始做起了開面的車送客的生意。到肖簡4歲時，還不懂事的他終于被父母親送回奶奶家。就在這一年，劉春琳只身一人離開了肖家，而肖劍軍與劉春琳，也從未領過結婚證。

是爺爺和奶奶一手把肖簡帶大的。在父親看來，爺爺和奶奶把肖簡“當成寶一樣”照顧，“誰都不能碰他”。

但這個家，缺憾如此明顯。四鄰皆知，這個眼睛圓圓、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沒了媽媽，爸爸常年在廣州，只是過年時才會回來呆上幾天。

生活依然繼續。新媽媽和小弟弟是這以后的一兩年間出現在肖簡的視野中的。在跟劉春琳分開后，肖劍軍與一個貴州妹子結婚，肖劍軍也在次年迎來了他的次子肖貝。劉春琳后來在常德老家開了一家兒童服裝店，也在老家嫁了人，有了一個半歲大的女兒。

曾經看殺雞都手腳發抖

在肖簡就讀的衡陽縣檀山完小，因湖南地緣接近廣東，肖簡許多同學的父母親都在廣東打工，將孩子留給其祖父母照看，“留守兒童”——在當地并非新鮮詞。

肖簡的檀山完小同學連凱告訴《新民周刊》記者，在念小學時他們都已經知道肖簡的媽媽不在他身邊。

“我有媽媽，同學們為什么會說我沒有媽媽？”在念小學的時候，奶奶曾聽到肖簡提出他的困惑。

2009年春節之前，母親劉春琳幾乎每年都會去看兒子肖簡，她還會給肖簡郵寄鞋子和衣服。但更多的時候，“媽媽”是在電話那頭，看不見，摸不著。她諄諄教導肖簡，“要聽爺爺奶奶的話”。

衡陽縣檀山完小的不少老師也都對肖簡有印象。在肖簡的那位燙了卷發的語文老師肖美秀看來，這個瘦削白凈的男孩，不偏科，“語文、數學、英語都學得好”，還曾擔任過班級的“小組長”，那時“品學兼優”。

小學時代的肖簡拿了學校的“大滿貫”，他幾乎每年都被評為檀山完小的“三好學生”，這些獎狀至今被張貼在肖家堂屋的墻上。而他喜愛繪畫的特長也在小學期間得到彰顯，他的作業本上，至今可見各種水彩筆涂鴉，在檀山完小2008年下學期的繪畫比賽中，他也因“表現突出”獲獎。

開朗，好動，調皮——幾乎是肖家的親戚們對肖簡一致的印象。童年的陰霾似乎沒有在他身上停留。事實上，在他們看來，肖簡看上去不僅沒有什么攻擊性，而且他根本就是一個“眼淚包”，他的眼淚總是吧嗒吧嗒的，掉得特別快，“說他吃飯慢，他要掉眼淚，說他偏食不吃青菜，他也要掉眼淚……真不知道他哪里來的這么多眼淚”，三姑姑肖春梅說。

爺爺和奶奶至今無法面對和解釋這件離奇的血案。在他們眼中，長孫肖簡膽子小得出奇，每逢過年時爺爺殺雞，他手腳發抖，“看都不敢看”。

從鄉村到城市寄宿生活

“貴子中學”—— 肖簡的奶奶至今這么稱呼光華實驗中學，“那是貴子、貴女念的學校，不是他這種家庭的孩子應該去讀的學校”。

而孩子能考上這所“貴族中學”，卻是當地許多家長的夢想。

坐落于衡陽縣工業園大門東側衡陽縣光華實驗中學，是深圳昂泰科技有限公司于2005年投資創辦的一所全封閉、全寄宿、全日制初級中學。當地很多家長選擇光華實驗中學的原因是，光華實驗中學九成以上的學生都能考進好高中。

當地眾所周知的是，光華與這個縣城中最好的高中、湖南省重點中學衡陽縣一中一脈相承，衡陽縣一中每年在招生時，都會向光華實驗中學傾斜。這種淵源也使得這所明星中學，在短短7年間獨占鰲頭。

在這所大門緊閉、守衛森嚴的學校中，從清晨5點多起床到晚上9點多睡覺之間，孩子們必須嚴格按照規定完成密密匝匝的學習進程。學校的大門實行嚴格的封閉式管理制度，住得較近的學生可以以60元的價格辦理一張通宵證進出校園。

去年夏天，肖簡毫無意外地從鄉下老家考取了這所縣城最好的初中，與從檀山小學考來的4位同窗開始了他們在這個陌生中學的住校生涯。而肖簡九成以上的同學，都選擇在檀山中學繼續學業或外出打工。

這或許是當時最好的選擇。在廣州開貨車跑運輸的肖劍軍曾想過把兒子接到廣州念初中，但那時他已走入婚姻的僵局，自己干活起早貪黑，連兒子的吃飯問題也無法解決。

在光華實驗中學，不乏開著私家車或騎著摩托車前來給孩子送飯、送牛奶水果的父母親。“為什么別的同學都有爸爸媽媽送飯，我卻沒有？”肖簡曾這樣問過姑姑和姑父。姑姑肖玲林聞言，心中酸楚，她跟姑父劉文東商量，無論如何不能虧待了這個侄兒，就是生意再忙，每周至少也要往光華實驗中學送一次飯。

每逢周日下午5點多，當肖簡從姑姑家返校時，他的書包里總是塞滿姑姑給他準備的牛奶、面包等各種零食。

但姑姑家，也并非一個平靜的港灣。這對年輕的夫妻結婚十年來，打過，鬧過，也曾提過離婚。這些爭吵，有時會傳到肖劍軍的耳朵里。有一次在接到父親肖劍軍從廣州打過來的電話時，肖簡告訴父親，“叔叔（即姑父）又打姑姑了。”而讓肖劍軍印象深刻的是今年發生的一次爭吵，他在電話中獲知，妹妹肖玲林和妹夫劉文東又吵了起來，妹夫帶了一對兒女出去溜達了，留下肖簡一人頗為尷尬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問他為什么不去，他說，叔叔出門的時候，沒叫上他。”

迷上了游戲

奶奶認為，不應該讓肖簡到縣城的光華實驗中學念書，“去了縣城以后，他變了”。事發后，爺爺和奶奶不斷念叨。這也幾乎是肖家親戚們的共識。在他們看來，肖簡的“變化”，出現在進光華實驗中學之后。

爺爺奶奶注意到，從光華實驗中學回來的孫子，變得沉默、懶散，已經讓他們“看不懂”了，即便回家看到他們打個照面，他也只是神色平靜地叫聲“爺爺奶奶”，再無下文。他常常賴床，起來后也不過是癱軟在沙發上看電視。即便到了吃飯時分，也要奶奶在樓底下叫上幾遍，他磨磨蹭蹭半個小時才能下樓。

他開始醉心于網絡游戲。“我今天起得特別早，急急忙忙地向電腦房跑去，邊跑嘴里還不停地說，趕快登錄《洛克王國》。 我一登錄就跑到游戲人物的‘家園’去查看精靈鍛煉情況，沒想到我的‘焰火’進化成了‘火神’，“電精戰士’也進化成了‘電魂騎士’。另外‘我的農場’也豐收了，真是高興。”2011年12月18日，他曾這么喜悅地記錄自己的心情。

在今年大年初四，肖簡花十幾元壓歲錢在檀山的街上買了一個十幾元錢的游戲機連在電視上，帶著弟弟肖貝在家中二樓打游戲。

“哥哥拿著爺爺的手機在唱歌。”小臉胖嘟嘟的弟弟肖貝偶爾會告訴奶奶他的新發現。爺爺和奶奶的手機，先后被肖簡拿去玩游戲，直到把爺爺剛充值的50元和奶奶充值的100元手機費分別打光了，才罷休。

他也學會了許多長輩們都不知道的新詞。即使在事發后，家里大人們也費解于他那個隱秘的內心世界。“今天呆在家里一點也不好玩，只好出去逛街。可是一個人逛街感覺沒安全感，于是我就去找以前的同學一起去。”2011年12月16日，他在日記中這么抒發自己的感想。

父親是事發后在肖簡宿舍的床單下找到他前述幾則簡短的日記后，才后知后覺——兒子已經知道了什么叫“安全感”。

改變的還有男孩的外形。今年過年，父親從廣州回到老家，看到躥高了近20厘米的肖簡時，居然“嚇了一跳”。

在爺爺奶奶眼中，孫子還是不諳世事的“小伢子”。他看電視時，最喜歡的片子依然是《喜羊羊與灰太狼》、奧特曼系列以及那些在奶奶眼中打來打去的戰爭片，跟小時候沒區別，“他都看了不知道多少遍”。

但許多細節都在印證，這個12歲的男孩已經開始進入他的青春期。

就在今年清明節放假時，肖簡回到了老家。奶奶清楚地記得，親戚們一起吃飯，跟上唇已冒出一圈細密絨毛的肖簡用方言開起了玩笑——小肖簡現在是一個“老男子”了。不僅如此，在這一年，他的嗓音變粗，喉結也略微凸起。

從縣城的中學回到老家時，他堅持，要跟爺爺分床睡。奶奶為此只能給他一個人重新開了一鋪床。

義氣、夢想、情竇初開

在肖簡的小學同學、好友連凱看來，肖簡最大的特點是“講義氣”。在小學三年級時，有一次要交一筆15元的學雜費，連凱囊中羞澀，而同班同學肖簡那次慷慨解囊，借了他15元。

這種特質，延續到了肖簡來到縣城的光華實驗中學以后，他讀了《三國演義》，他崇尚“義氣”，他的日記也清晰地記錄了他的一些“慷慨之舉”，諸如，在他初一上學期結束放寒假的那天，他正準備回家時，一個好朋友攔住他，把拉進一個角落借錢，他一聽，“原來是這事，便爽快答應了”，“隨后他便對我感激不盡，我心想：不就是借個錢嗎？有必要這樣嗎？”

進入中學后，肖簡開始閱讀父親眼中的“怪書”，包括《警犬拉拉》、《叢林守護神》，這些書籍都與“忠誠”相關。“俠氣”，也是肖簡欣賞的，在他事發后，父親在他宿舍的床上找到了一本嶄新的《湯姆·索亞歷險記》，在第157頁的“真假強盜，狹路相逢”中這一章中，肖簡細心折了個角做標記。

作為住校生中的一員，肖簡與同班同學有著很多接觸的時光。肖簡的好友、同班同學于澈說，肖簡開始喜歡上了打架，如果別人“招惹”了他，他必定會反擊。

“他的脾氣變得暴躁，他不僅打了別的班的同學，也打了我們班的同學。”于澈說。

讓于澈印象深刻的是，經過宿舍走廊時，隔壁班的一位男生彬彬將腿伸出來，肖簡為此險些摔倒，他一掌打在彬彬臉上，彬彬的眼鏡都被他打落在地，臉也腫了。但肖簡覺得還不夠，他撿起彬彬的眼鏡，從三樓順手拋下。

他在各種場合公開表達的夢想，先后有“當官”、“賺大錢的”、“黑社會老大”以及警察。均為強勢角色。

他也跟父親提及，“學校是分幫派的。”他向同學們吹噓，他在小學時擔任的“小組長”，“手下管著50多個人，小組負責的專門任務是偷襲。”

而在今年4月5日，事發前一個星期的禮拜四，肖簡的情緒如山洪暴發，到達了頂峰。那天晚上，肖簡找不到手電筒看小說，問遍宿舍同學，回應他的是靜默，肖簡在宿舍里大吼：“我知道你們都在排斥我！”

肖簡的女同學孟一蕾說，女生們都不怎么喜歡肖簡，“因為他常常在上課時打斷老師講話”。肖簡愛在課堂上“出風頭”，這為女生們所不喜。此外，他還喜歡捉弄女生，比如，在清明節時做一朵白花送給某位女生。

這正是某種矛盾與糾結。肖簡的同學陸梓凜告訴本刊記者，肖簡其實最在乎的是他在女生心目中的形象。通常他在“修理”完一個同學后，會一只手握拳，撐住額頭，擺個“POSE”（造型）問周圍的男生們，“帥不帥？”周圍哄堂大笑。男生們覺得，肖簡很喜歡“裝”。

他也主動結交自己喜歡的玩伴，認了長他一歲的同班同學馬黛做“干姐姐”，跟她無話不談。馬黛畢業于縣城的濱江小學，性格開朗外向，交友廣泛。

這個情竇初開的男孩，也已經有了自己的暗戀對象。這是肖簡的幾位好友間公開的“秘密”。肖簡甚至給這位女生寫過一封情書，不過后來被這位女生拋在地上。“再后來，他也沒怎么樣了。”

這些消息傳到肖簡的父親和爺爺奶奶耳中，他們難以置信。在奶奶看來，孫子不可能懂得“暗戀”，因他根本還是個孩子，“到出事前，他每次洗完澡連小內褲都不肯穿，這樣一個毛孩子，怎么去談喜歡女孩子？”

規矩太多太嚴？

29歲的姑姑肖玲林爽朗能干，心底善良，為人強勢，“刀子嘴，豆腐心”。肖玲林也是肖家五姐弟中學歷最高的，她念到了高中畢業。

在肖簡考上縣城最好的初中并搬到姑姑家來住以后，這個性格開朗、身材勻稱的女人不止一次地跟她的好姐妹劉巧林（音）感嘆，她的侄兒肖簡即便以后考不上一所一本，起碼也要考上一所二本。

在親戚們看來，肖簡到光華實驗中學讀書，就是為考上重點高中、大學做準備的。

可是，侄兒沒有姑姑想象中的那樣“爭氣”。初一上學期，他的成績排在全班20名左右，但到了初一下學期，他的成績下滑到全班的38名左右。

在他的同班同學陸梓凜看來，肖簡考大學的信念在初一下學期已經變得模糊。

這個時候，肖簡學會了上網打游戲，在還對網絡很陌生的9歲表妹面前“顯擺”他玩《穿越火線》游戲時槍法是如何精準。

今年大年過后，肖玲林夫婦被1106班班主任江方林叫到學校談話。江方林給劉文東看到了本子上記錄的有關肖簡的違紀情況，“人家的只有一兩條，他的是一頁紙都記滿了”，違紀情形林林總總，包括“上課瞌睡”、“上課不認真聽講”、“往同學背上貼字條”等等。

“你怎么這么不聽話？！”怒火攻心的肖玲林給侄兒肖簡扇了一記耳光。四人談話的地方在1106班班級外的樓道口，不久后，班上的許多同學都聽到了姑姑打在肖簡臉上的那記響亮的耳光。

在初一下學期，這個男孩不斷地給姑姑寫檢討，親筆承諾自己會“尊敬長輩，孝悌忠恕”，并保證期末考試成績回到全班前20名以內。

姑父劉文東也記得，妻子肖玲林曾向侄兒肖簡發出警告：如果他期末考試回不到全班前20名以內，就把他送回檀山老家。

“我不去！”肖豪嘴巴抿得很緊，大吼了三聲。劉文東當時感覺，這個素來軟弱的侄兒表現激烈，顯得陌生，“就好像一副要吃人的樣子”。

在肖簡的同班同學、好友陸梓凜的印象中，溫和的地理老師、語文老師都鎮不住肖簡，唯一能鎮住肖簡的是他們的班主任、英語老師江方林。

讓陸梓凜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本來由肖簡負責將本班同學的碗與隔壁班的碗區分開來收拾好，但他沒有這樣做，在晚自習時，班主任江方林讓肖簡站到講臺上來，肖簡不愿意，江老師拍了一下講臺，再次示意，肖簡依然不從，江老師于是讓肖簡到走廊上去談話，提出讓他寫個檢查，肖簡不愿意，接著全班同學幾乎都聽到了走廊里傳來的一記清脆的巴掌聲，“那對他是一個打擊，他本來英語學得不錯，但從那以后，就不怎么有學習的勁頭了。”

此前，肖簡在同學們的印象中，學得最好的是地理和英語。

“他這樣恩將仇報，這樣殘忍地殺戮，我想不通！”姑父劉文東說，是侄兒肖簡親手摧毀了他人生中所有的希望。

在案件發生后，光華實驗中學對外嚴陣以待，校外人士均需登記入內。就在肖簡事件發生前的今年3月，該校一名初二的男生因上網成癮，被老師要求退學，其后，這位男孩在家中跳樓自殺。

現在，這所當地名校選擇以緘默面對外界的疑問。

肖簡的班主任、戴著眼鏡的江方林老師在校園內見到本刊記者后，明確拒絕回答有關肖簡的一切問題，忿忿道，“事情都過去了，你們怎么還要來問？”光華實驗中學校長蔣亞東則多次轉到來電提醒上，在4月28日傍晚，蔣的手機接通了，在聽聞本刊記者的身份后，這位校長迅速掛斷了電話，此后記者數次撥打，其手機均處于無人接聽狀態。

在肖簡曾經就讀過的1106班，“安全責任大于天”的標語，被寫在教室后排的黑板報上。但他已永無可能回到這件略顯凌亂的教室中。

“他正在為他的行為付出代價。”父親肖劍軍說。而一個最新的消息是，肖簡已經被送到了位于長沙的湖南省少管所。他的未來，一片黯然。

“爸爸，你一定要來看我！”4月27日傍晚，在被送到湖南省少管所后，肖簡罕見地“叮囑”站在老家池塘邊接電話的一臉憔悴的父親。（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本文所涉未成年人均使用了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