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戲說20年后,穿越開始流行,很多歷史研究者甚至擔心,決定國民的歷史觀念的,將不再是歷史書,而是電視劇——但對楊奎松這代學者來說,歷史書本身就是問題。歷史書并不必然正確。如果治史的目的不在求真,如果治史不遵循嚴謹的方法,歷史書就會和穿越劇一樣,充滿偽造的情節和結論。
正如楊奎松在紀念不久前去世的南京大學教授高華的文章中所說,在黨史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的領域內,這代人的學術起點是“太多懷疑與不解”。高華、楊奎松和楊奎松的同事沈志華,都親歷過“文革”。“文革”后期沉悶又充滿懷疑的時代風氣影響了他們的一生。“文革”結束后,他們幸運地上了大學,接受了系統的學術訓練,幾乎是出于一種本能,他們把青少年時代的疑問投射到了對歷史的研究當中。
最近5年中,楊奎松以每年兩到三本的速度,出版了自己的專著和論文。大多數專著都屬于舊作再版,和初版相比,這些作品如今獲得的反響更大、更強烈,也更持久。在不感興趣的人看來,這種完全由史料的發掘和比對支撐的書籍難免枯燥,但事實上卻有越來越多的讀者,愿意追隨楊奎松的研究,深入歷史的某些幽暗角落。并非所有嚴肅的歷史著作都能獲得越來越多的同情,但對楊奎松(還有沈志華、高華、楊天時等學者)的追捧,的確反映了中國社會的某種變化:人們希望從歷史中得到經驗和教訓,以把握現實和不怎么確定的未來。
下面是楊奎松對有關《讀史求實》這本書的幾個問題的回答。
《新民周刊》:《讀史求實》的前言中特別提出要警惕“剪裁歷史來適應我們的主觀愿望”的做法,您覺得這種做法的有害之處何在?事實上,通過重新解釋歷史,為現實政治尋找支持,對中國人來說是一種非常熟悉的做法——康有為寫過《孔子改制考》,斯大林編寫過《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我們的歷史教科書長期以來根據歷史階段論的需要,劃分中國歷史的社會性質——歷史學者是否有義務去面對、澄清和批評這種做法?
楊奎松:“剪裁歷史來適應我們的主觀愿望”其實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有意識、有目的的,剪裁者的目的就是為政治服務,他們真的相信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或者“謊言重復一千遍就會變成真理”。一種是盲目的、無意識的,剪裁者本身只是意識形態色彩太強,他們認定一種邏輯,一種歷史,就聽不進也不想聽任何其他的邏輯,或別樣的歷史敘述。無論哪一種,同這樣的人都沒有什么道理好講,也沒有什么歷史真實可以爭論。這就有點像臺灣今天的“深藍”、“深綠”一樣,相互間完全沒有什么共同的價值判斷,無論什么歷史、什么真相,對他們來說,恐怕都是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
現實社會中的絕大多數人當然不會有那么多意識形態的考量,但是,他們多數并不研究歷史,或只是對很少部分歷史情況感興趣,因此,面對虛假的歷史宣傳或概念化的歷史灌輸,他們能夠辨別真假的條件十分有限。坦率地說,類似的問題或困惑不僅僅發生在中國,也不僅僅發生在高度注重輿論一律的共產黨國家,許多資本主義國家也還是會有大同小異的類似情況。前兩年引起過熱議的詹姆斯·洛溫著的《老師的謊言——美國歷史教科書中的錯誤》一書,就揭示了像美國這樣的崇尚自由思想的國家,教科書和好萊塢大片一樣,經常會充滿了愛國主義的謊言。我想,這種情況在現代社會恐怕不可避免。重要的是,現代社會不能缺少有良心、講操守、重學術和有獨立思考能力的歷史研究學者。官方可以有官方的歷史解讀,信奉某種意識形態者也可以有自己的歷史解讀,但是,任何一種歷史解讀都不能替代基于學術獨立的研究學者的歷史解讀。雖然,歷史學者的歷史解讀未必能夠成為社會主流一致的看法,但它們所包含的較強的科學性、客觀性,較少意識形態色彩和較強的批判意識,至少會對這個社會去意識形態化起到一點應有的作用。
《新民周刊》:在現當代史領域,如果說學者和通俗作家之間常常有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為何專業學者對待歷史材料的態度和結論也往往大相徑庭?比如,對黨史和國史,這本書中就同時批評了通俗作家的演義傾向和同行的曲解傾向。
楊奎松:這并不奇怪,每個人都是生活在特定的時空和環境之中,有太多可以影響人的判斷的因素在起作用,包括人與人的性格、經歷、學養和眼界都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差異,怎么可能要求大家都保持在同一種水平之上,或對一件事情產生出同樣的看法呢?
有差別是再正常沒有的了。學者和通俗作家間的這種差別會很大,這是不言而喻的,因為雙方寫作的出發點就很不同。只要了解到這一點,我們就不會因為存在差異而大驚小怪。就像《三國志》和《三國演義》的差別,我們不能因為《三國志》更接近歷史真實一些,就以《三國志》為依據去否定《三國演義》。它們根本就不是可以放在同一標準下進行衡量評判的東西,兩者的服務對象完全不同,其社會功能也完全不同。至于說因為《三國演義》的影響太大,以至于許多人可能會誤以為那就是歷史真實,幾百年過來了,事實證明這種誤導的作用并不大。因此,從長遠的觀點看,所有真正學歷史、讀歷史的人,還是不會把歷史演義故事簡單地當成歷史來看待的。因此,我其實也并不特別看重通俗作家的演義傾向,因為這本來就是他們的一種技能和生存之道。對于同行曲解歷史,甚至演義歷史的做法,了解其中問題的學者就不能不批評了。這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是學者,無論是否歷史專業學者,總要遵守學術研究的規范和基本的學術要求,特別是要尊重歷史事實,不能以訛傳訛。
《新民周刊》:學者的情感和歷史觀念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會影響到他們對史料的看法和利用方式?一個研究現當代史的學者,他的實際生活和他的研究對象關系如此緊密,他如何做到冷靜和客觀?從《史記》到正在編寫的《清史》,歷史學家似乎都認為自己對當代實際政治負有嚴重的責任,這是使命感所致,還是一種自我認知的錯位?
楊奎松: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也是一個長時間困擾著史學理論的話題。誰都知道歷史研究要盡量客觀,只有盡量客觀才有可能在歷史解讀時保持不偏不倚。我們通常所講的要學會換位思考,陳寅恪講研究歷史的人必須對古人有同情之理解,都是強調要客觀。但我們每一個人,包括歷史學者,都是實際生活在當下社會里面的,無論如何都會受到這樣或那樣的思想或情感的影響。換言之,都不可避免地會帶有這樣或那樣的主觀傾向性,尤其是今天我們的價值觀肯定和古人的價值觀會有很大的差異。在這種情況下,不要說要做到客觀公正、不偏不倚,對于一些歷史現象,要求一些當代學人解讀評論時保持冷靜,都會變得很難很難。更何況研究現當代歷史,許多事情就發生在不久之前,今人和歷史人物、歷史事件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甚至是情感上的聯系。由此帶來的麻煩就更多、更直接。與此同時,歷史學者固然研究的是歷史,但他到底還是知識分子群體中的一分子,他的知識體系及其價值評估體系到底是和現代社會進步息息相關的。凡有良心的知識分子,就一定會有社會責任感,會有程度不同的社會使命感,也就不可避免地會對現實的以及歷史的問題有獨立的批判意識與鮮明的價值判斷。這些都難免會影響到歷史學者看待歷史的客觀性。
但是,歷史研究畢竟有其獨特的學術方法與規范。歷史研究的生命力在于證據(史料)。胡適講:研究歷史要“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我們也經常告誡學生:寫研究論文要盡可能做到“無一字無出處”。
在當下意識形態氛圍濃厚,而各種觀點五花八門的情況下,重實證的歷史研究因其比較客觀冷靜,反而更能夠給關心國事的讀者在思想上一些答疑解惑或舉一反三的幫助,其原因就在于這一點。它未必能夠針對當下的問題提出什么解決的辦法,但是它對當下問題的歷史由來及其經過和原因的解讀,因較其他社會科學門類的研究方法更少主觀性,更多些客觀性,反而容易讓人多方面地進行冷靜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