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移民與日本古代王權

提 要：來自古代中國與朝鮮半島的大陸移民為日本古代國家的形成貢獻了文字、文學等文明要素，推動古代王權走向成熟。文字和文學是聯系大陸移民與日本古代王權的紐帶，而掌握文字工具的大陸移民又是聯系大陸、朝鮮半島與日本列島的重要載體。通過文字、文學來考察大陸移民與日本古代王權之間的關系，是解析日本古代史中一些尚未明確問題的重要途徑，也有利于了解大陸移民在日本古代社會發展過程中的地位與作用。

關鍵詞：大陸移民;日本古代王權;文字;文學

在日本民族、國家以及社會文化的形成過程中，古代大陸移民（以下簡稱“大陸移民”）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1所謂“古代大陸移民”即日本學者所稱的“歸化人”、“渡來人”，主要是指公元前后至公元9世紀從中國以及朝鮮半島進入日本列島的人群以及他們的子孫后代。大陸移民利用文字、文學等重要工具，為建設日本古代國家，推動倭人社會發展，促進古代王權成熟做出了卓越的貢獻。本文從文字、文學角度切入，考察大陸移民與日本古代王（皇）權的聯系，并對大陸移民的歷史地位與作用進行探析。

一、日本古代大陸移民概況

大陸移民何時東渡，人數幾何，聚居何地？這些都是在探討大陸移民與日本古代王權關系時要回答的基礎性問題。本文將這一歷史進程按照以下4個階段分別論述。2

第一階段是公元前后至公元3世紀，以邪馬臺國時期為截點。此階段的前期，許多大陸移民尚未定居日本列島。盡管如此，身在大陸或朝鮮半島的先民們卻已經對當時倭人社會的發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公元前后，生活于大陸和朝鮮半島“先大陸移民”，或因原始交易，或為逃避東漢末年的戰亂而遠渡重洋來到日本列島，以不同方式參與了倭人的海外活動，并通過語言、文字等手段幫助倭人加強了與大陸以及半島的聯系，最終成為名副其實的“移民”。然而，由于缺乏詳細的考古資料與文獻史料，先大陸移民的具體人數不得而知。

第二階段是發生在4世紀的大陸移民潮。從好太王碑等金石文資料中可以了解到，這是一個倭國與朝鮮半島混戰且緊密聯系的世紀。在這百年中，大陸移民的命運也緊緊地和外交軍事聯系在了一起。在被迫來到倭國的大陸移民中，有亡民、有俘虜；有的來自百濟、新羅，也有的來自朝鮮半島南部的任那等地，人數眾多，身份也復雜多樣。自西漢以來，居住在樂浪郡和帶方郡的漢人后裔遍布朝鮮半島，其中不少人將以漢魏為源流的大陸文化帶入了日本列島。秦氏便是其中主要代表之一。據《日本書紀》應神天皇十四年是歲條和十六年八月條關于秦氏起源說的記載，秦氏之祖弓月君從百濟攜“百二十縣”的百姓前來“歸化”，但因新羅阻撓，滯留三年；后得應神天皇所派軍隊解救才來到倭國。1這則記錄不僅體現了這一階段大陸移民遷徙的理由與性質，同時反映了移民人數之眾多。

第三階段開始于5世紀后半期。在這一時期，掌握中國南朝文化的百濟人、任那人相繼來到倭國。此外，伴隨著倭五王與中國南朝的通好，從中國江南地區也有大陸移民東渡扶桑。6世紀中葉以后，隨著倭國與高句麗關系的好轉，熟知中國北朝文化的高句麗人亦紛至沓來。這一時期，吳人工匠是大陸移民的主要組成部分。《日本書紀》雄略天皇十四年春正月丙寅朔戊寅條記載，出使吳國的身狹村主青在回國后，獻上了從吳國帶來的“手末才伎，漢織、吳織及衣縫兄媛、弟媛等”，2可見當時大陸移民種類之豐富，人數之眾多。大量掌握當時尖端技術的大陸移民的來到，引發了日本列島內生產力的大變革。據考古學證明，當時人們的居所以及墓葬等與生產生活祭祀相關的文物均體現出明顯的大陸樣式。江上波夫等日本學者還據此提出了北方的騎馬民族經朝鮮半島南下日本建立新王朝之說。3足見這一時期大陸移民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第四階段是公元7世紀以后的時期。齊明天皇六年（660年），唐和新羅聯軍攻破百濟王城。天智天皇二年（663年），日本水軍也被唐朝水軍大敗于白村江。因復國無望，百濟貴族和官僚等大舉逃亡日本，其數量可能在四、五千人以上，而且還包括了相當一部分的上流貴族。天智天皇七年（668年），高句麗滅亡。包含高句麗王族在內的大批亡命者亦紛紛來到日本。這一時期成為了日本古代移民史上的又一大高潮。

經過上述4個階段的移民，日本列島內的大陸移民人數不斷攀升。這一點從平安時代初期弘仁年間（810- 824年）編纂的《新撰姓氏錄》中便可略見一斑。《新撰姓氏錄》是一部勅撰氏族志，共31卷，總共收錄了聚居在左右兩京、山城、大和、攝津、和泉等畿內地區的共計1182個氏族。據記載：其中皇別（以天皇、皇子為祖）氏族有335個，神別（以天津神、國津神為祖）氏族有404個，諸藩氏族有326個以及未定雜姓（難以確定先祖）氏族有117個。4其中的“諸藩”，主要是指來自中國或朝鮮半島的大陸移民氏族，約占氏族總數的28%，足以說明大陸移民人數之多。雖然《新撰姓氏錄》統計的范圍只限于京畿地區，但僅此便不難想象當時日本列島內的大陸移民總人數之龐大。難怪有的日本學者說，現代日本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流著大陸移民的血液。5

來自中國大陸和朝鮮半島的大陸移民不僅人數眾多，而且很多“身懷絕技”，大致可以分為“文字型移民”與“技術型移民”。就前者而言，主要以倭漢氏為代表，即那些向倭人傳授文字、儒教、佛教、律令制度知識，為當時日本社會發展提供上層建筑方面信息資源的大陸移民。6就后者而言，主要以秦氏為代表，即那些為日本列島帶來鑄造、飼養等生產技術，提高當時倭人社會生產力水平的大陸移民。7這兩類大陸移民相輔相成，皆為古代王權所用，共同推動了日本社會的發展。特別需要注意的是，日本古代大陸移民的“政治移民”特征。他們或因本國外交需要而被“貢獻”，或因軍事戰爭而被迫逃亡，這些情況都與當時日本的內部政治以及古代東亞國際社會的變動密不可分。大陸移民的這種政治色彩使得他們在后來幾百年的歷史進程中，能夠與古代王權的樹立、古代國家的形成以及古代東亞諸社會的互動緊密聯系，對古代日本以及東亞局勢產生影響。

數量龐大的大陸移民在移居日本列島后，安置工作便成為了統治者需要考慮的一大問題。大陸移民在來到日本列島之初，自然是隨遇而安。從移民路線上來分，一部分大陸移民經由北路來到現在的北九州地區。由于那里與朝鮮半島在地理上距離最近，因此也成為了早期大陸移民的據點。許多考古發現證明，北九州地區的遺跡頗受朝鮮半島社會文化的影響，這也顯示了兩地間有著緊密的聯系。另一方面，從移民南路來到日本列島的大陸移民，主要是經過現在的沖繩列島北上，最后進入了近畿地區。在他們的推動下，近畿地區發展成為了古代日本的另一政治中心。

此后，隨著日本古代國家的逐漸形成，列島內的政治、文化中心開始由原來的北九州地區向大和地區轉移。伴隨著這一過程，原來主要定居在北九州地區的大陸移民也逐漸擴散至瀨戶內海沿岸，并最終集中到了近畿地區。這些新遷入的大陸移民與原來就生活在當地的大陸移民相互融合并一起為王權服務。與此同時，日本古代王權為了加強與朝鮮半島和大陸中原王朝的交流，開始主動引進大陸移民為其統治服務。據《日本書紀》雄略天皇二年十月條記載，雄略天皇“以心為師，誤殺人眾”。然而這位被天下人唾棄為“大惡天皇”的暴君卻唯獨寵愛“史部身狹村主青、檜隈民使博德”這兩位大陸移民。1可見，當時的日本統治者對于布列身邊的大陸移民并不設防。因此，古代王權得到了大陸移民的幫助，在政治、經濟、文化、外交等方面都取得了重要的進展，逐漸開始向律令國家過渡。另一方面，來自統治者的“特殊關照”也客觀上使得大陸移民可以在近畿這一相對比較穩定繁榮且自然條件較好的地區安定下來，并開始融入日本氏族社會的進程。

然而，隨著律令國家外交的展開，特別是在和朝鮮三國與大陸王朝的交往中，日本古代統治者對大陸移民這一群體逐漸開始了“特殊對待”。7世紀以后，日本皇權除了監視新來的大陸移民以外，2還將一部分大陸移民安置到了遠離當時政治中心的關東地區甚至更為偏遠的東北地區。3在大陸移民氏族中，除了如秦氏、漢氏等來到日本列島歷時已久且與日本王權緊密結合的氏族以外，其他大陸移民氏族的政治社會地位均開始下降并最終消失在了歷史長河中。當然，伴隨著這種人為的安置，客觀上也使得大陸移民在日本列島內分布范圍更廣，對日本文化與社會在整體上起到的影響作用也就更大了。

二、先大陸移民與原始王權

大陸移民定居日本列島的過程也是古代王權發展成熟的過程。在王權進化的過程中，日本統治者通過改善組織內部的問題，克服與其他豪族之間的矛盾，積極利用外部資源，逐漸壯大了自身力量。在這一過程中，大陸移民所發揮的作用是不可忽視的。其中，文字型移民利用文字、文學輔佐王權統治的作用更是不可埋沒。

公元前后至公元3世紀左右，日本還處于一種松散的部落聯盟狀態，奴國、面土國以及邪馬臺國分別成為了這一聯盟不同時期的盟主。4與這一時期的國家形態相對應的原始王權呈現出多元化和分布廣的特點。從地理位置上來講，原始王權廣泛地分布在北九州地區和近畿地區；而在權力結構上，它又分別存在于組成聯盟的各個部落之中。其演化的歷史進程，如下圖所示：5

A：公元前，日本列島內的倭人部落有大有小，彼此之間聯系薄弱。由于缺乏文獻記載，在這些部落中是否存在王權統治不得而知。

B：公元57年左右，北九州地區的倭人部落形成了以奴國為中心的、不穩定的部落聯盟。從其向漢王朝朝貢來看，在奴國中應該存在原始王權統治；但是其他部落情況如何，由于缺乏記載，不得而知。

C：公元107年左右，北九州地區的倭人部落形成了以面土國為中心的、松散的部落聯盟。雖然這一聯盟的成員部落不多，且向心力較弱，但是相互之間的政治統御聯系與奴國時期相比得到了加強。從面土國王帥升攜其他部落首領貢獻“生口”來看，在面土國與其盟國中都存在原始王權統治。

D：公元238年左右，以邪馬臺國為中心的、關系較為緊密的部落聯盟登上歷史舞臺。邪馬臺國時期的部落聯盟與面土國時期相比，成員部落增多，凝聚力加強。根據卑彌呼遣使曹魏以及《三國志》關于“女王國”的相關記載可知，在邪馬臺國與其盟國中都存在原始王權統治。值得注意的是，在當時的日本列島內，除邪馬臺國以外，還存在與其相對抗的“狗奴國”等其他類似的部落聯盟。

早在西漢時期，《漢書》便對“倭”的地理情況有了記載。1從此后的記錄中可以推測，這是日本原始王權被動地接受著來自大陸王朝在文字上的啟蒙與沖擊的時期。無論是原始交易，還是兩漢銅鏡的傳入，文字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倭人的社會生活。然而，遺憾的是，當時的倭人并不理解文字的意義。鑒于這種在政治上未開化的狀態，尚在朝鮮半島的先大陸移民發揮了作用。他們憑借自身掌握的文字與文化，為倭人出謀獻策，幫助倭奴國王在建武中元二年（公元57年）實現了對東漢王朝的朝貢，2使得倭人第一次接觸到了大陸王朝的核心。在這一過程中，倭人只是無條件地享受先大陸移民為其準備的文字環境。公元107年，面土國王帥升“愿請見”東漢皇帝，3雖然可以看出倭人開始主動接觸中國大陸王朝的意愿，但是由于此時倭人仍然不具備文字能力，結果恐怕還是依仗先大陸移民的“鼎力協助”才達到了目的。倭人在與漢王朝的交往中，文字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他們開始逐漸認識到了其重要性。為了獲得大陸王朝下賜的物品，以確立、鞏固其在列島內的原始王權，倭人的部落首領們開始重視與大陸王朝的交往，也開始重視此時已經零星進入列島的文字載體——大陸移民。不過，此時的大陸移民一般是技術人員，因此文字文化水平并不高；且他們大多游離于原始王權之外，因此對原始王權不能產生有效影響。然而，發生在漢靈帝光和年間（公元178- 184年）的“倭國亂”4為大陸移民與原始王權的結合創造了契機。來自江南地區的大陸移民不但擁有當時倭人所需的銅鏡鑄造技術，其中還有不少具備文字能力的人群。大陸局勢的不穩定，客觀上促進了大陸移民的東渡避難；而“倭國亂”則促進了文字型大陸移民與部落首領們的接觸，使得他們開始與日本原始王權相結合。與大陸移民接觸的部落首領占得了與大陸王朝交往的先機，并由此獲得了在日本列島內穩定的統治權。邪馬臺國的卑彌呼正是利用了大陸移民才順利地開始了與曹魏的交往，并獲得了其需要的銅鏡與大刀這些象征統治權威的器物。5從被動地接受文字，到主動地尋求文字，原始王權這一態度上的轉變加速了日本古代國家的形成。這一過程中，先大陸移民的“啟蒙教育”顯然是卓有成效的。

三、大陸移民的貢獻與倭王權

公元4世紀至6世紀，日本的政治中心由原來的北九州地區轉移到了大和地區，并且以“倭國”的身份亮相古代東亞國際舞臺。掌握倭王權6的是倭王家族（以下簡稱“倭王家”），其首領倭王利用大陸移民進行政治、軍事上的改革并最終確立了自身在豪族中的領導地位，構建了統一的國家和較為集中的王權統治，改變了原始王權時期權力分散的狀況。這一時期也是日本古代王權的激變期。倭王家原來僅僅是日本列島內一豪族，只是維持統治組織運營的機關，政權實質上被其他豪族所占有。但是，經過歷代倭王的苦心經營，他們在巧妙地聯合其他豪族的同時，逐漸地增強了自身的力量，并最終在6世紀后期確立起了統治權威，為倭國進入律令國家時期而作好了前期準備。

E：公元3世紀至公元4世紀左右，日本列島內的政治中心由北九州地區向大和地區轉移，原始王權內部的平衡被打破。以倭王家為代表，這一時期在日本列島內出現了多個勢均力敵的地方豪族勢力。他們之間相互競爭，對外實行侵略擴張，在內實行王權統治。

F：公元5世紀左右，隨著地方豪族之間的弱肉強食，日本列島內形成了以倭王家為中心、由其他豪族參加的古代合議制統一國家的雛形，倭王權對列島的統治初步確立。此后，倭王權因掌握外交與軍事大權而愈發壯大，并不斷地向其他豪族施加影響，原來處于盟友地位的豪族勢力逐漸趨附于倭王權，而這些地方豪族內部原本存在的王權統治則日趨衰落。

G：公元6世紀左右，倭王家通過在內政外交上的改革圖強，確立了自身在其他豪族中的統治地位，以倭王家為核心、由其他豪族參加的一聯盟的意義并不僅是為了抵御共同的敵人高句麗，更重要的是通過確立同盟關系，倭王權確保了通過百濟獲得所需大陸移民的渠道。當對移民的需求在百濟“進貢”不能滿足時，倭王權便付諸武力，發動戰爭，渡海實施侵略搶奪，“以為臣民”。1倭王權為讓進入倭國的大陸移民更好地發揮作用，便將他們安置到王權統治的中樞機構，直接加以控制。至5世紀的倭五王時期，大陸移民已經遍布倭王權的周邊，涉及內政、外交等諸多重要領域。2在他們的幫助下，倭王權擺脫了朝鮮半島的中介，開始直接與中國南朝交往，而這又使倭王獲得了以“吳國”工匠為代表的掌握新技術的大陸移民。這一時期進入日本的大陸移民無論從質上，還是量上，都達到了一次高潮。他們直接參與外交事務，而且也為倭國的內政建設做出了貢獻。其中最重要的是，據《古事記》記載，大陸移民帶來了象征文字文化的“論語十卷、千字文一卷”，3幫助倭人創造了文字。文字的出現有著重要的意義。它既是倭王權走向成熟，需要表達自身政治理念的體現，也是其利用大陸移民進行統治的結果。文字的出現為倭王權脫離中國古代封建王朝的冊封體系的影響創造了條件，內與外兩套文字系統4使倭國即與中國大陸封建王朝保持緊密的聯系，又不會被完全吸收到其統治系統之內。在列島內文字產生之前，無論是內政，還是外交，倭王權都在極大程度上依靠文字型大陸移民；但是以此為分水嶺，隨著列島內文字的產生以及日本本土氏族也開始逐漸掌握文字運用，倭王權對大陸移民的依賴度也開始逐漸下降了。

公元6世紀后的倭國無論是體制上，還是思想上都變得更加成熟，這為此后過渡到律令國家時期做好了準備。倭五王時期較為模糊的“天下觀”也變得清晰起來，并逐漸形成了“東夷小帝國”的政治理念。在這一觀念的變化中，文字也在發生變化。隨著日本列島內文字運用的逐漸成熟以及與口傳神話、歌謠的結合，以漢字為記錄載體的文學樣式在日本列島內產生。此時的古代王權已經發展地較為成熟，具備了能動地利用文字、文學的能力。倍受日本學界熱議的“難波津之歌”1由民謠轉變為和歌，并最終以“歌木簡”2的形式展現在眾人面前的過程就是其具體表現之一。“難波津之歌”原本是難波地區（現在的大阪地區）一首普通的古代民謠。隨著象征倭王權統治的難波津堀江開鑿工程的推進，這首民謠由于其形式與內容上的特點，被負責工程的大陸移民勞動集團用來作為調動工作積極性與感慨常年累月身負重役苦惱的精神寄托。然而，發現此歌影響力的倭王權卻趁機利用此歌，將其作為對大陸移民統治權威的一種象征。最終，難波津之歌被寫在歌木簡上，并作為“皇權頌歌”用以炫耀倭王權對朝鮮三國的宗主國地位。3這一變化生動地體現了古代皇權脫離大陸移民對文字掌控的依賴，開始獨立運用文字、文學為其政治服務的過程。與此同時，大陸移民因逐漸喪失在文字、文學方面的優勢而導致其走向沒落。

四、大陸移民的衰落與古代皇權

在公元7世紀逐步建立的律令國家時期，當初的“倭國”已經自稱為“日本”，并將其最高統治者稱為“天皇”。與此相對應，這一時期的王權也當改稱為皇權。自大化改新以后，日本建立起了以公地公民制度為基礎的中央集權制律令國家。在這一期間，以蘇我氏的失勢和圣德太子的攝政為契機，日本列島內的豪族勢力被徹底打壓。大和朝廷通過派遣遣隋使和遣唐使，積極引進吸收隋唐王朝的文化，效仿其政治制度。至天武、持統朝時，這些變革初見成效，日本古代皇權基本上鞏固了其在列島內的統治。

圖三.古代皇權的基本構造（七世紀以后）

H：公元7世紀開始，日本通過吸收隋唐先進的政治文化逐漸構建古代律令國家。隨著最后一個有實力與天皇家抗衡的氏族——蘇我氏被打倒，以及經過此后大化改新等一系列政治變革，以天皇為中心的專制皇權統治正式得以確立。豪族合議這一各氏族勢力之間相對對等的盟友關系在這一時期徹底消聲滅跡，取而代之的在律令制框架下的君臣關系。

奈良時代是古代皇權統治的全盛期，而對于大陸移民氏族來說，則是逐漸退出歷史舞臺的時期。以《萬葉集》這部日本現存最古老的和歌總集為例，通過考證可知，雖然移民氏族歌人在集中也占有一定比例，但是達官顯貴少，底層官僚多（詳見表一）。在律令體制下，五位以上的律令官人才可稱為貴族，他們和天皇在人格上有特殊聯系，這與六位以下的官員有著本質區別。4然而在下表中，正五位上的大陸移民氏族歌人僅區區二人，其余絕大多數歌人均屬于下級事務性官僚。這也體現了當時大陸移民氏族的政治社會地位的整體走向。

由于文字、文學在日本本土氏族中的普及，大陸移民逐漸喪失了在文化上的優勢，甚至開始遭到來自本土氏族的排擠。更可悲的是，羞辱大陸移民的竟是他們用來改變古代日本落后面貌的工具——文字和文學。5當然，大陸移民氏族也不甘示弱，在文字、文學領域與本土氏族針鋒相對，進行了激烈抗爭，但終究難以挽回走向沒落的歷史命運。失時失勢的大陸移民氏族對4、5世紀這一黃金時代無比懷念，這種惆悵的感情在文學上體現出來，形成了一場充滿懷舊之風的“古歌運動”。6需要注意的是，這場“古歌運動”并非是單純的文學運動，而是大陸移民氏族在日漸衰落之際，以圣武天皇作為旗幟開展的一場變相的政治復興運動。大陸移民氏族利用文字、文學企圖再次進入日本古代皇權的統治中樞，但最終沒有成功。這一方面說明了古代大陸移民遠離母國年深日久，難以得到源源不斷的文化補充，對于古代皇權來說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另一方面也說明了日本作為古代東亞一獨立國家的民族意識的覺醒。進入平安時代以后，隨著大陸移民氏族被不斷同化，他們的身影也最終消失在了日本古代史的茫茫人海之中。

綜上所述，大陸移民通過文字和文學幫助原始王權崛起、倭王權成長和古代皇權確立，書寫了建立日本古代律令國家的輝煌篇章。然而，一旦日本本土氏族開始掌握文字、文學這一工具以后，大陸移民氏族便被統治者拋棄，被本土氏族排擠，并最終黯然退出了歷史舞臺。縱觀這一過程，大陸移民與日本古代王（皇）權這兩者之間體現了一種以文字、文學為媒介的、“赤裸裸”的利用與被利用的關系。

日本古代王權對大陸移民的利用是主要的。正是由于充分利用了大陸移民所具備的文字能力與文化素養，日本古代王權才能順利發展、壯大，并在短短數百年內完成了原始部落向法制完備的古代律令制國家的轉變。

當然，大陸移民也在一定程度上利用了日本古代王權。特別是在原始王權和倭王權時期，大多數的大陸移民為了逃避戰亂而來到日本列島，他們利用古代王權對他們的賞識與重用，不僅獲得了優越、安定的生活環境，而且還積極向王權核心靠攏，營造了利于自身發展的政治環境。不僅如此，在律令國家時期，大陸移民利用古代皇權將文字記錄這一工作委任于己之便，記錄下了自己的出身源流，有些還加以美化；其中部分大陸移民還充當了出使中國及朝鮮三國的使節，獲得了重回母國的機會，畢竟那里是他們夢牽魂系的地方。

[作者王凱（1981年—），南開大學外國語學院日語系講師，天津，300071]

[收稿日期：2012年8月5日]

（責任編輯：周頌倫）

* 本文是2011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青年基金項目）“日本古代大陸移民的文學研究”（11YJC752026）、南開大學2010年度人文社會科學校內文科青年項目“日本古代文學與大陸移民研究”（NKQ1007）的階段性成果。1 關于日本民族、古代國家與古代文化的重要著作中，都論述并高度評價了日本古代大陸移民的相關內容。例如：藤間生大：『日本民族の形成―東亜諸民族との関連において』，東京：巖波書店，1951年；石母田正：『日本の古代國家』，東京：巖波書店，1971年；林屋辰三郎：『日本の古代文化』，東京：巖波書店，1971年。

2 関晃：「帰化人」條，國史大辭典編集委員會：『國史大辭典第4巻』，東京：吉川弘文館，1984年，第31頁。

1 小島憲之、直木孝次郎、西宮一民校注·訳：『新編日本古典文學全集2日本書紀①』，東京：小學館，1994年，第482—484頁。

2 小島憲之、直木孝次郎、西宮一民校注·訳：『新編日本古典文學全集3日本書紀②』，東京：小學館，1994年，第196—197頁。

3 江上波夫：『騎馬民族國家―日本古代史へのアプローチ』，東京：中央公論社，1967年。

4 韓昇：《日本古代的大陸移民研究》，臺灣：文津出版社，1995年，第56—60頁。

5 関晃：『帰化人』，東京：至文堂，1977年，第5頁。

6 關于“倭漢氏”可參看：小島憲之、直木孝次郎、西宮一民校注·訳：『新編日本古典文學全集2日本書紀①』，第486頁；佐伯有清：『新撰姓氏録の研究―本文篇』，東京：吉川弘文館，1962年，第291頁；関晃：「第二部倭漢氏の研究」，『古代の帰化人』，東京：吉川弘文館，1996年。

7 平野邦雄：「秦氏の研究」，『史學雑誌』，第70巻3號，1961年。

1 小島憲之、直木孝次郎、西宮一民校注·訳：『新編日本古典文學全集3日本書紀②』，東京：小學館，1994年，第156頁。。

2 田中史生：『倭國と渡來人―交差する「內」と「外」』，東京：吉川弘文館，2005年，第186—188頁。

3 據《日本書紀》天智天皇五年是冬條記載：“以百済男女二千餘人居于東國。凡不択緇素、起癸亥年至于三歳、並賜官食。”可見：小島憲之、直木孝次郎、西宮一民校注·訳：『新編日本古典文學全集4日本書紀③』，東京：小學館，1998年，第2687頁。另據《續日本紀》元正天皇靈龜二年五月辛卯條記載：“辛卯，以駿河、甲斐、相模、上総、下総、常陸、下野七國高麗人千七百九十九人遷于武蔵國，置高麗郡焉。”見青木和夫、稲岡耕二、笹山晴生、白藤禮幸校注：『新日本古典文學大系13続日本紀二』，東京：巖波書店，1990年，第14頁。

4 沈仁安：《日本起源考》，北京：昆侖出版社，2004年，第11—39頁、第70—91頁。

5 文中示意圖均為筆者根據文獻史料和考古資料自繪而成，下文不再贅述。

1 班固：《漢書》卷28下，《地理志》第8下，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668頁。

2 范曄：《后漢書》卷85，《東夷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821頁。

3 范曄：《后漢書》卷85，《東夷傳》，第2821頁。

4 姚思廉：《梁書》卷54，《諸夷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806—807頁。

5 王凱：《銅鏡與日本原始王權》，《日本研究》，2010年第1期。

6 在國內學界一般稱之為“大和王權”。本文認為“大和王權”這一命名偏重于“大和國”這一地理因素；而當時倭國內采取的是以倭王為核心的豪族合議制度，而且從古代東亞國際社會這一宏觀角度出發，與“倭國”相對應，稱其為“倭王權”更加妥當。

1 王健群：《好太王碑研究》，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08—220頁。

2 王凱：《日本古代大陸移民與倭國的內政外交》，《日本研究》，2011年第4期。

3 山口佳紀、神野志隆光校注·訳：『新編日本古典文學全集1古事記』，東京：小學館，1997年，第268頁。

4 倭王權在對內統治時使用變體漢文，而在外交時則使用格調高雅的漢字駢體文。“變體漢文”是大陸移民在大約公元五世紀時，利用部分漢字的發音（或漢字的意思），為幫助倭人表達記錄自己的思想、歷史等內容而創造的文字。變體漢文是日本列島內自生的最初的文字。另一方面，在倭王開展外交時使用的漢字駢體文，例如《宋書·蠻夷傳》中記載的倭武王的上表文，均出自大陸移民之手。

1 難波津之歌是：“難波津に咲くやこの花冬こもり今は春べと咲くやこの花”；大意為：“難波津中此花開，冬去又春來，此花復盛開”（筆者譯）。著名的《古今和歌集》的假名序中就此對歌的來源有所介紹，稱其為“歌之父母”。現今，此歌多以木簡形式出土面世。

2 日本學者乾善彥在COE項目特別研討會上，在題名為《關于難波宮出土的歌木簡》的報告中首先提出了“歌木簡”這一術語。大阪市立大學教授榮原永遠男實際參與了大量木簡出土發掘工作，并完善了對這一概念的定義。當今日本學界認為，“歌木簡”是“在二尺左右長的木簡上，僅在其中一面以一字一音的表記方式書寫和歌的木簡樣式”。

3 王凱：《日本古代大陸移民文學與古代王權——以難波津之歌為中心》，《日語學習與研究》，2010年第5期。

4 大津透：『古代の天皇制』，東京：巖波書店，1999年，第222頁。5 據《萬葉集》第17卷3926號歌的左注記載：因為大陸移民秦忌寸朝元不會賦歌，而被左大臣橘諸兄戲謔，要求其拿當時的貴重物品——麝香來“贖罪”。見小島憲之、木下正俊、東野治之校注·訳：『新編日本古典文學全集9萬葉集④』，東京：小學館，1996年，第161—163頁。

6 據《萬葉集》第6卷1011號歌的題詞記載：天平八年（736年）冬十二月十二日，在大陸移民葛井連廣成府邸聚集了“諸王臣子”，“共盡古情，同唱古歌”。見小島憲之、木下正俊、東野治之校注·訳：『新編日本古典文學全集7萬葉集②』，東京：小學館，1995年，第1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