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腳大仙”

記得《西游記》中有一位赤腳大仙，與孫悟空有一面之緣，告訴悟空他要去瑤池赴蟠桃會，生出一番是非來。這位仙長披發赤腳，至于何時何方得道，有何道行，已記得不清了。神仙傳說里，有一位得道的李君，因其經常赤腳，被稱為赤腳仙人。不知此李君是否即為《西游記》中的那位赤腳大仙。

其實，吾也曾一度為“赤腳大仙”。

吾之家鄉溫熱多雨，加之又是丘陵、山區，行走鄉下，不時就需過溝、蹚河。故人們多打赤腳。當然，除了方便之外，也因貧困，赤腳少了置鞋的花銷。有錢、有身份之人，是不打赤腳的。

吾從小常打赤腳，一年中只冬天時而穿鞋。因常赤腳，腳底板磨得厚厚的，行走于公路、山路，均不覺難受。而且，腳趾因此變得很不規矩，不是一字整齊排列，而是互不相靠，各奔東西。這樣倒也有殊用。遇雨天路滑，這不規矩的腳趾就派上用場了。

到北京上大學是穿鞋來的，父母與鄉親們皆云，大學生是有學問之人，再打赤腳有失身份。可入學沒幾天，便覺得穿鞋別扭；而且就一雙鞋，天天穿，若穿壞了，急用時又當如何？于是吾便恢復了本來面目，打上了赤腳。

誰知天南地北，風土不一，人性迥異。在北京，赤腳者實在罕見。于是，吾打赤腳，引來不少驚詫的目光。班上的同學干脆呼吾為“赤腳大仙”。吾并不覺得難為情。穿鞋、赤腳因需要而定，既然不是非穿鞋不可，赤腳又有何不妥？而且，北京赤腳者雖鮮，卻也非絕無僅有。記得，校園里就常見另一赤腳者，且為一女生。后來得知，這位女同學在黨史系，廣東人，被人稱為“黑妞”。任他人議論，吾仍我行我素。

誰知人言不足畏，但“天命”不可違。

一日，吾與同學在操場玩籃球。一同學將球甩出界，落到場外草叢中。吾去撿球，腳下似有一鋼刀插進腳心。吾“哎呦”一聲，再也抬不動步。同學們見狀，急忙趕來，扶吾坐下。抬腳一看，天哪！右腳心扎進一根長長的釘子。眾人送吾去醫務室，醫生拔出釘子，足足扎進半寸多深，鮮血直流。醫生消了毒，又包扎一番，還打了防破傷風針，才算了事。

這一扎，讓吾跛了好幾天，還好，并無大礙。室友勸吾，北方不比南方。南方人好赤腳，故人人不愿意丟棄玻璃碎片、釘子之類，若發現路上有這類東西，也會自覺撿起來。北方則不然，人無“赤腳意識”矣，不可赤腳。班上的一同學還送來一雙新布鞋。同學們言之有理，吾只得穿上鞋，且從此一般不再赤腳。

穿鞋，只為安全計，并非覺得赤腳寒酸。在人民大學的校園里，吾雖貧寒，卻從未感到寒酸。未入學之前，吾想，大學，尤其是北京的大學，那是神馬地方？！學生多為各地之人“精”，定不少出身富裕之家，穿著入時，出入講究；老師中教授成行，不乏全國名人、學界泰斗，自然風光非常人可比；校園里定是高樓成群，亭臺樓閣，綠草紅花，金碧輝煌。進了人大校園，方知吾大謬！人大雖然聲名赫赫，卻帶著幾多質樸、敦厚，有點像山里人。學校里沒有一座像樣的大樓，反存不少灰磚平房，實在不大像一所全國知名學府。據說，老校長吳玉章曾言：陜北的山溝里培養出了馬克思主義者，何必那么講究校舍！老師穿著，幾與常人無異。學生更是從哪里來，仍像哪里人。吾入人大，幾無陌生感，除生活內容大變，其余與在家時無大異。

就以衣著而言吧！

吾成家后的一天，與夫人整理舊時的照片。夫人見了一張照片，大驚：這是怎么回事？“吾更驚，以為夫人發現了什么“疑點”。湊近一看，原來是一張吾與幾個同班男生在天安門廣場照的相。吾道：“夫人，此照有何不妥，使你如此吃驚？”“在天安門廣場照相，你怎么穿補釘衣褲？太給新中國丟臉了！”原來為了這個！吾曰：“彼時，我只有一身像樣的衣服。可那天正好洗了未干。同學拉著上天安門廣場，吾只得原樣上場，無法打扮了！” 夫人不太相信。吾又告訴她，班上的同學家境類吾者，不下一二十人。夫人更不信了！其實，在那時的人大校園里，穿補丁衣服，是十分常見的。大家笑破不笑補，笑臟不笑舊。

衣著樸素，人大為甚。那時北京大多院校的學生，穿著雖可能比人大學生強些，卻也很普通，甚至很不講究。除了吾之親眼所見，有一件事就很說明問題。

那年代，經常有迎賓任務。外國友人、特別是外國元首、政府首腦來訪，有關部門總要組織群眾歡迎，有時在機場，有時在大街兩旁，有時在釣魚臺國賓館門前。群眾迎賓隊伍里，大學生是主力。吾在校時，三月兩月，就會去參加一次迎賓，有時甚至一月幾次。

一天，學校通知下來，學生每人可免布票購買一件人造棉襯衣或一件衣服的布料。那時，買布、買衣服，均憑票供應。一年的布票，中等個兒一下，約可做一套衣服。為何對大學生如此優待呢？原來，有關部門發現迎賓的大學生，穿得實在有些“寒酸”，五花八門，頗失體面。不要布票買一件衣服，實為一大幸事！可不幸的事，吾實在拿不出錢來，痛失此次良機！

那年月，雖然生活簡樸，可吾等過得很充實。知識似清泉流進心田，催萌了理想的種子；祖國的召喚，使吾等渾身有使不完的勁；黨的光照亮前程，使一切生機勃勃。大學幾年，基本上塑造了吾等的品格。

幾十年過去了。隨斗轉星移，吾之同學大多成了崗位上的骨干，也不乏教授、研究員、領導干部。每每談及大學生活，無不露出幾多留戀。吾等不是“清教徒”，更非“苦行主義”者。適逢盛世，人民安居樂業、享受小康，穿得講究些，甚至入時些，那是理所當然。吾等并非留戀那時的清苦。

那時，物稀錢缺，但精神很充實；條件艱苦，但沒忘奮斗；日子清貧，但心中滿懷希望。

看來，物質是精神之基礎，人只有先解決了吃、穿、住等問題，才能進行文化、政治、意識形態等活動。然而，精神又是物質不能代替的！

并非物質條件改善了，就有了一切。我們還有一個精神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