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剁掉那雙手!”2008年,普京稱要用中世紀的酷刑懲治腐敗,但現代社會里,這樣的懲罰未免爭議重重。是否有更人道更有效的辦法,或者制度?香港的廉政公署(ICAC)提供了一個極好的參照。
“‘香港,勝在ICAC’,這句話絕對不是吹出來的”,經過二十多年的社會觀察,國際問題學者、鳳凰衛視主持人何亮亮更加理解廉政公署對于香港政治清明的重要性,在新作《零容忍——香港廉政公署40年肅貪記錄》中,他全面解讀了香港廉政公署的臺前幕后。
在《零容忍》中,何亮亮對1970年代的香港做了如此的描述:
作為“東亞四小龍”之一的香港,其時正處在經濟起飛期,而腐敗問題也隨之而來,在警界和政界尤為嚴重。市民為了取得應有的服務,被迫要交各種各樣的賄款,這已然成為生活開支的一部分。從受賄的一方看,貪污也成了生活的方式,“就像晚上睡覺,白天起床刷牙一樣自然”。
民眾的積怨終于在葛伯案時爆發。1973年,香港總警司葛伯被發現擁有430萬港元的財款,因為與其收入嚴重不符,政府要求他解釋財款來源。但當時的警界貪污之風早已盛行,其下屬的反貪污部亦是形同虛設。故在次年2月,港英政府成立“總督特派廉政公員專署”來替代警察隊反貪污部,決心將這只逃回英國的“大老虎”繩之以法。
歷經一年半之久,廉署最終將葛伯帶回香港。葛伯被判入獄四年,2.5萬港元悉數充公。雖然與他的總資產430萬相比,罰金少之又少,但因為在判決中每一步驟都是按照法律進行裁決,結果也讓民眾信服。
在打倒警界的“大老虎”之后,廉政時代就此拉開序幕。之后,廉署接受的案件數量和種類也隨時間的推移而增多,既有“十七年一案”佳寧財務案,也有因謝霆鋒飆車引發的“頂包案”,等等。
短短數年間,香港便躋身全球清廉地區之列。目前,它在“透明國際”180個國家和地區中排名位居第12位。在香港本土,公眾對廉署的信心始終保持在90%左右,對廉署的支持度則超過了99%。“香港,勝在ICAC”,“廉署保密,密密實實”,這兩句經典的廣告詞在全港婦孺皆知。
廉署與“東廠”性質不同
南都周刊:聽說你在寫這本書之前也想對廉署做采訪,但沒有做成。
何亮亮:確實如此。聯署是個執法機構,帶有一定的隱蔽性。跟一般的警方機構又不大一樣,也不是主要處理刑事案件的。另外,他們在國際上聯絡最多的是美國的聯邦調查局和英國的蘇格蘭場(英國首都倫敦警察廳)。雖然他們沒有聲明過,但是都不大喜歡和媒體打交道。當媒體試圖和香港的廉政公署聯絡或者外界作家、記者希望詳細采訪的,他們都是婉拒。
這不是說他們不做公關。他們有一套成熟的公關設置:有公關處,有宣傳片,也接待來訪,但是要有安排。基本上都是團體接待,就算是居民以個人身份來訪,也必須以某一個團體、機構或者是社區的名義來才可。然后,會有公關人員來簡介廉署的歷史,參觀陳列室,再放一個半小時左右的片子,就結束了。但要想和高級官員長談,他們會婉拒,甚至是不答復。
南都周刊:廉政公署是由當時的港督創立的,港督是怎樣想到這個辦法來抑制貪污的?是否有過先例?
何亮亮:沒有先例。應該說港英的幾個總督還是挺有眼光的。他們為了控制好這個殖民地,采取了多管齊下的戰術,其中從貪污角度來看,老百姓最反感的是警方。警方內部的反貪部門根本不起作用,所以總督和幾個顧問參考英國的意見,建立一個直屬總督的反貪機構,而且是獨立的,只聽命于總督。英國本土并沒有設立類似機構,直至今日都沒有。廉政公署不是政府機構,它的成員不是公務員,和政府任何機構沒有關聯,這是一個很巧妙的關系。但廉政公署職員的制度,待遇和福利參照公務員,這樣這能保證它的獨立性。
南都周刊:廉政公署具有極強的獨立性,被賦予了很強的權力,你書中也提到了明朝的特務機關“東廠”。這兩者有可比性么?
何亮亮:咱中國人有這樣的類比倒也不新鮮,但二者的性質完全不同。二者都有很大的權力,讓民眾心生畏懼。可這兩個機構完全是不同體制下的產物:東廠、西廠還有錦衣衛,是皇權專制制度下的產物。雖然它們都有反貪的一面,終歸是為皇帝服務,對付官員的。而廉署是在英式的法制環境下建立起來的,所處社會又是華人社會,他們的做法不是中國式,但英國又沒有這樣的機構可以沿襲,所以香港廉署是獨特的。它是東西方結合的產物。
警方和廉署互相盯
南都周刊:書中提到幾個案子,包括謝霆鋒飆車引起的頂包案,感覺這些案件和反腐也不怎么搭邊。廉署管的范圍是不是很寬?
何亮亮:理論上是什么案件他們都可以管。確實,像謝霆鋒這類的案子和反腐敗沒什么關系。但是他犯了妨礙司法公正罪,飆車肇事后逃逸還找人頂替,影響了判決時的司法公正,這是廉署可以管的。而且這個案子最早也是有人向廉政公署舉報,當然警方也可以管,但是廉署首先接到的舉報,而且首先進行調查,那么這個案子就歸廉署管。警方和廉署在管理此類案件上確實有沖突,廉署接到的有些案子警方也可以管,但原則上是誰先接到舉報就誰來做。不過這兩方也可以協調,比如廉政專員和警衛處長進行協調,甚至有時還要再上一級,和保安局長協調。這類情況并不常見。
南都周刊:看來這種沖突不是很嚴重。
何亮亮:有一種內在的緊張,因為廉政公署就是為了制約警方的腐敗而設立的。在香港,警察都把廉署叫“老廉”,這個稱呼是帶有一點點貶義的,但看起來是中性的。他們用廣東話說“老廉來請喝咖啡”,話里面帶有一點不滿意的情緒。因為警方有兩萬多人,其中總有些害群之馬。
反過來,警方也抓廉署的人,互相盯得很緊,這樣雙方就互相制約了。從這個角度來看,這對香港的公權力和司法公正還是大有好處的。廉署抓到的警方的人較多,警方抓到廉署的要少很多,因為廉署的人數本身就少,而且廉署內部管理十分嚴謹,到現在為止,廉署職員還沒有因為貪污腐敗被查處的。違反紀律和辦案中違反程序的人還是有,不過不是很嚴重的事情。
南都周刊:廉署在辦案程序中也有被批評的不當行為,比如竊聽電話,闖報社拿證據,這幾年是否有加劇的趨勢?
何亮亮:加劇倒是沒有,這些做法對廉署本身的建設都有好處。查抄報社我認為是廉署做的一件比較蠢的事情。一夜查抄了五家報館。香港之前都沒有這樣的事,英國人也沒做過,而且還沒查出什么東西。雖然他們把愛國的報紙和右翼的報紙都查了,說是“左”“右”我都查,但“左”“右”都沒做錯什么,廉署把自己置于媒體的對立面。后來道歉了,開始注重和媒體的關系。
南都周刊:是否還存在別的問題?
何亮亮:它曾經有過一兩次都選擇了政治性辦案,而且這個政治性辦案明顯是有利于香港的民主派和反對派,這是一個非常可怕的趨勢。比如說,人們多次舉報一個民主黨的議員,廉署就不立案,它有這個特點,立不立案不需要告訴你。同樣的事情,為什么查這個不查另一個?特別是在選舉的關頭,做出對某一派有利,而對另一派不利的事情,它從來不解釋。
“喝咖啡”影響社會聲譽
南都周刊:能不能說,香港之所以能把腐敗問題處理好,關鍵是有廉政公署?
何亮亮:可以這么說。廉署不是說只查出政府的貪污,所有的私人機構它也管,包括外資企業。比如我在書中提到香港的麥當勞總管,他采購時接受了泰國商人的賄賂,廉署一樣管。內地記者在采訪時會拿到紅包,就是潛規則吧,但在香港就管。就是形成了這樣一種文化吧。雖然被廉署請喝咖啡未必就會定罪,但是人們都會考慮后果。不論是商人還是名人,有過喝咖啡的經歷,會影響社會聲譽的。
南都周刊:國外有沒有類似廉署的獨立反貪機構?是否有效仿它的?
何亮亮:常常有外國來廉署學習,不光是歐洲,還有發展中國家,但我認為廉署是無法復制的。國外先不說,就拿華人地區舉例。雖說廉署是在香港這樣的華人地區建立的,但在其他華人地區就無法建立。
比如澳門。葡萄牙管理時,那里的腐敗也十分嚴重。回歸后,澳門政府準備除舊革新,所以也學習香港建立了廉政公署,但沒有破什么大案。澳門最大的案就是歐文龍案,還是香港廉政公署在香港發現的線索,通告了北京后再轉告澳門,為什么澳門自己的廉署卻沒有發現自己的司長貪污?
還有就是臺灣,馬英九上臺后,在2010年建立廉政署,到現在好像也真不知道他們在做什么事情。一方面,臺灣仍然有貪污的傳統。還一個就是臺灣兩黨在政治上惡斗,而在廉署工作的人員也是有政治立場的,結果就形成了臺灣廉署選擇性辦案或者選擇性不辦案。這就說明澳門和臺灣兩地的司法沒有完全獨立。臺灣有政黨政治,澳門沒有,再加上兩地的華人對腐敗不是零容忍的態度。在沒有廉政文化的基礎下,設立廉署的作用不是很大。
南都周刊:書中說,“廉署是香港社會發展的基石”。這個說法是不是有點過高?
何亮亮:準確地說,使廉署建立以及讓它運作的法制環境,才是香港社會的基石,而不僅是廉署這個機構。最重要的是司法獨立。香港社會的官員和民眾都對法治有著敬畏之心,而廉署只是法治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