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利用你的無知

祁天 李淵君，2007年秋赴美留學，識于賓大，二人愛好文學、攝影、歷史。2009年秋他們開始環美旅行，沿途搜集社會百態，試圖講述一個書齋之外，基于生活、源于歷史、脫于成見的美國。

說來話長，我在念書寫作之余，癡迷于收藏中國古錢幣。從大學時起。稍有閑暇，我便混跡于北京琉璃廠、報國寺，時買時賣，自娛自樂，后來出了國，只好在網上看看。但收藏說到底，就是為了消滅玩物與人的距離，把別人手里的攥在自己手里，把玻璃窗后冷冰冰的欣賞變成夜燈下暖融融的把玩。網絡交流再暢達，光動眼不上手，充其量也是隔靴搔癢。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了鮑勃的古董網站。

網站主要經營各國古董和錢幣，中國古錢只占很小一部分。幾次網購過后，我發現錢幣都是從北卡羅來納州寄出的，便抄下地址，等這次旅行進入北卡州界，又買了幾枚，當鮑勃問寄到何處時，我說：“不必了，約個時間，我登門去取?！?/p>

說實話，若要憑空勾勒出美國古玩商的形象及生活，我的想象力只怕不夠。至少在中國，古玩商就很耐琢磨。他們生活在黑白兩面之間：邊買邊賣，時真時假，亦正亦邪、大俗大雅······這讓他們的人格及生命混為灰蒙蒙的一片，直到形成一種職業保護色，讓人看不穿，也猜不透。

初次見到鮑勃，我的印象里也只有灰色。

他家在郊外一片幽靜的社區中，樹蔭濃密處，露出幾片鉛灰色的屋頂。一條青灰色的小路延伸出來，通向家門。鮑勃早在門口等候了。他身穿灰藍色T恤，留著銀灰色短發，愛笑，話卻不多，只顧著把我帶進家門。

他向我遞來網購的鉛筆，拉把椅子，留我在門廳檢查。我嫌不過癮，請他多拿些，一再暗示：如果稱心，還會再買。鮑勃不為所動地說：“在美國，古玩買賣大多依賴網絡，網上積累的信譽，讓許多古玩商謝絕登門交易，不過······既然來了，看看也好。”說著從屋里摔出十幾大盒。

我們圍著餐桌重新坐好。鮑勃在我面前鋪開一塊絲綢軟巾，擺好尺子、放大鏡，移來臺燈，示意可以開始了。我卻有些發愣——這場景，怎么這樣熟悉？

那是我在剛上大學的時候。

某次，我一頭扎進琉璃廠的古玩店。店主生意清淡，很高興有我這樣志在必得的顧客，便與我隔案對坐，同樣擺好尺子、臺燈，抓來一串落滿灰塵的大錢，盯著我一枚枚地挑揀，三日后，朋友告訴我，我買的多是贗品。

我急匆匆地跑去找店主理論。店主說在古玩行里，“售假不退”是行規，理由就一條：你買賠了來找我，簡陋了還會來找我嗎？

后來，朋友安慰我，賠錢就當交學費，并把一句流傳甚廣的收藏界箴言一字一頓地念給我聽：“未曾糊涂難為人，不吃猛藥老天真！”

那是2000年年初的事情。沒幾年，一個電視收藏節目紅遍全國——《鑒寶》，再后來，一本本收藏寶典鋪天蓋地，旨在教人如何去偽存真，隨著造假技術花樣翻新，鑒定手段也在升級。

又兩年，一個有王剛主持的節目出臺——《天下收藏》，節目的亮點不僅在于鑒別，還在于銷毀。我一次次地盯著王剛從評審席接過答案，拎著小錘，神情凝重地走到藏寶臺前，在揭露真假的同時，一錘將假貨打個稀爛。觀眾鼓掌，嘉賓尖叫，那悲壯的派頭堪比虎門銷煙。

眼下我坐在鮑勃面前，突然想起這一切，捧起錢幣的雙手微微發抖。

還好，鮑勃的假錢不多，且一旦有假，會自覺標出，即便這樣，一些真偽存疑的錢幣仍讓人 不敢松懈。

假的吧？”我擇出一枚乾隆年號的銅錢，扔給鮑勃。錢文中，“隆”字的“生”部被寫作“正”，如果是真品，該屬于稀少的版式。

鮑勃看了看，瀟灑地扔回來：“有道理，送你了?！彼D身捧來一本厚厚的錢幣詞典，指著封面上的作者姓名說：“這枚乾隆古錢，正是他的舊藏?！白x去，一個陌生的名字：喬治·費舍爾。

喬治本是一名二戰老兵，曾在亞洲服役，服役期間學會了中文。退伍后，周游中國各處，收羅了不少古錢，等回到美國，他對那些帶有深邃文字的古老貨幣越發癡迷，硬是憑著手頭的收藏和半生不熟的漢語，把某清朝宿儒編修的錢幣大辭典譯成英文。幾年前，喬治離世，他的后人對老先生的心血收藏不屑一顧，四散賣出，其中絕大部分被鮑勃購得。

顯然，鮑勃對喬治的藏品并不太滿意，一邊抱怨這位老先生翻譯書和買假幣同樣出名，一邊登錄自己的網站，在那枚乾隆銅錢的照片旁邊添加了一行備注：“假的，你說呢？”

在收藏圈里混了幾年，見過“打眼”（沒看準，被人蒙了）誘發的各種不良情緒，有失落、沮喪、憤懣，卻從未見過像鮑勃這樣，把原本可惡的騙局消解成一場慷慨的黑色幽默。

有個問題我早已習慣不問，但在此時，突感好奇：“如果你賣假貨，包退嗎？”

“當然，只要我還活著！”

時間不早了，鮑勃建議我明天再來。他收拾起桌上的錢幣，把真假未定的一股腦兒塞給我，讓我回去慢慢研究。我一分錢沒掏，懷里卻多出一堆古錢，反而有些不踏實。鮑勃并不理會，只顧著抱怨：“對于一個操持家務的老‘宅男’，收藏就意味著到死也整理不完這些真真假假······”

當晚，夜燈下，我終于有機會把玩自己的心儀之物了。

現實那枚乾隆假錢。錢幣的封套上寫滿了中英文混雜的釋文。從錢幣的直徑、重量到讀音、釋義，有板有眼，一絲不茍。這一定是喬治·費舍爾的筆跡了。看罷，又撿起一枚“花錢”（古時不參與流通的紀念幣，隨身佩戴，祈求吉祥），正面有四個字：多子多孫；反面也有四個字：維熊維羆。

維熊維羆？我無心分辨真假，羞赧地打開百度，得到這樣一條解釋：古人以夢見熊羆為生男的征兆。

再看錢幣封套，也有喬治的筆跡，結論性地寫道：“May you have sons（祝你能生兒子）。”

我愣了好久，半晌，點開國內某錢幣收藏論壇，發了個帖子——《慚愧！美國人比我懂古錢》，回帖甚多，有網友安慰道：“再懂也沒用，他們跟不上咱的市場變化?！笔袌鲎兓渴前?，這似乎是我們唯一的優勢了。

國人在拉開一場真假大戰的同時，也展開了價格大賽。囤積、哄抬、炒作，錢販子玩得血腥，工薪族玩得辛苦，藏家學者玩得絕望，當價格虛高成為普遍的苦惱，“撿漏”便成了社會的焦點。換言之，誰能相時而動，誰能從市場的縫隙里鉆進鉆出，誰就能笑到最后。

想起這些，待次日再去鮑勃家收錢，我的目標已經很明確——撿漏。

比起就錢幣本身坐而論道，市場的話題確實輕松許多。鮑勃坦言，中國的變化總能讓他大吃一驚。十幾年前，凡是從中國打來的電話，總是問價的多，掏錢的少，近幾年，變成不問價格就下訂單。還有的，當得知這錢已經賣了，便直截了當地說：“下次我出兩倍的價格，給我留著。”對此，鮑勃的回答是：“I don’t care。”

在我看來，他其實還是在乎的。每隔幾個月，鮑勃便會跑到各種收藏網站上逛一逛，據此調整價格。

整整一下午，我都在挑錢、問價中反復。待我挑完，鮑勃抱來筆記本電腦，分項統計，折扣計算。片刻，角落里的打印機吐出一張規規矩矩的清單。

清單上的報價并不便宜，但比起國內，已落后了半年。我拿起筆，勾勾劃劃，一狠心又把價格砍下一半。

鮑勃盯著我的單子，我盯著鮑勃，你掐我算，盡在不言中。最后鮑勃開口了：“你先回去，容我想想。”

有戲！我的心中一陣竊喜。

也許是太過患得患失，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獨對電腦，無所事事，我又想起了鮑勃的網站。雖看過無數次，但此時竟神經質地相信，在網站的邊邊角角，一定還有“漏”可撿。

這雖是一個個人網站，但我敢說，它的浩瀚程度能與某些門戶網站比肩。上百頁的中國古錢幣列表只是鮑勃收藏的冰山一角，更多的是羅馬、希臘、拜占庭的遺物，是非洲降落的隕石，是北美出土的猛犸象牙，是世界的斑斑瑣跡，是歷史的點點坐標。

除此之外，網站中還有一部分是與買賣無關的個人博客，每一篇都自成體系，論題無所不包，從科索沃、印度核試驗、氣候變暖到捕鯨的跨文化認同，以及他作為古玩商的職業感悟和對商業道德的反思······我匆匆瀏覽的目光，最終落在這樣一段話上：“作為一名中間商，我的目標是讓你買得劃算我也賣得劃算。但有時，別人賣得高，我買得高，于是賣給你的價格也會很高······市場風云變幻，價格有高有低，但有一點請你放心，我不會利用你的無知。

讀到這里，我終于從一場得失未卜的幻夢中猛然驚醒——看看鮑勃，再審視自己，我們是何其不同！

鮑勃的收藏有一片廣闊的后臺。那是搜羅萬象的網站，是健全豐滿的人格，是商業利益之外的精神訴求。真假盈虧不再是指導進退的唯一坐標軸，收藏趣味也因此得以延展。收藏越純粹，這種延展也就越徹底。相反，收藏不純粹，這種延展也就越有限，直到退守在一得一失、一真一假的生死線上，玩得既血腥又乏味。

思緒萬千，更難合眼。想起鮑勃的瀟灑和自己的貪念，不免愧疚，于是提筆給鮑勃寫了封信：

鮑勃：

你好！說來慚愧，曾無數次瀏覽你的網站，卻從未；留心與古玩無關的內容，今夜細讀，感慨頗多。其中我最欣賞的，是那句承諾：“我不會利用你的無知?！?/p>

我知道，你的錢幣學素養在我之上，所以談不上什么“無知”。但你畢竟不在中國，不了解瞬息萬變的市場，今天我給你的價格，是許久之前的行情，這低于現值我告訴你這些，只想讓你知道，將心比心，我也不想利用你的“無知”。

我相信，你會因此重新考慮于我的交易，靜候答復。

次日一早便收到了鮑勃的回信，簡潔而耐人尋味：

讓我做這樣一個比喻：人生就像在時間長河中漂泊的一片樹葉，它有一干一溫的兩面，多數人只注意到水上的一面，而我要提醒你另一面的存在。

已有無數人告訴我，你賣虧了。我的回答是，我不在乎，因為他們是看到了一面。

我賺錢，也希望你能賺錢，當所有的古錢被人一搶而光，便證明我賺到了錢，你也賺到了錢。有人替我擔心：“那樣，你就沒的可賣了?！睕]的可賣？很好，這意味著我可以做點別的事情。

我還記得，幾十年前，中國人很窮，古錢都被賣到國外。如今，你們有錢了，古錢又被買回中國，財富之風把這些銅錢吹來吹去，我曾經擁有，你曾經擁有，沒人能一直擁有，所以，又何必在意？萬物總有兩面，收藏也不例外。為了擺脫一面而在另一面中苦苦掙扎，樂趣將從此不再。

這次交易中，你不用特意為我著想，因為我想好了，我會接受你的還價。

緊接著，鮑勃給我發了第二封信，還是一張excel做成的清單、價格、折扣、備注，一目了然。結尾處，鮑勃特意強調：“年輕人總喜歡用支付寶，可他們沒想到，支付寶在帶來方便的同時，也使得人與人之間失掉了基本的溝通與信任。比起網絡支付，我寧愿你再來趟我家，我把古錢親手交給你，你給我寫張支票，如何？”

真沒想到，在虛擬商業盛行的美國，在一個信奉標準與效率的國度里，竟還有這樣淡泊灑脫又恪守故理的買賣人。大概鮑勃也不會想到，在我看來，他本人正是引人反思收藏、領悟社會的極有深意的“另一面”。

在我們離開北卡的那一天，再次拜訪了鮑勃。在我取回古幣的同時，將一張之支票交到他手中。我一手托著沉甸甸的錢幣盒子，一手和他緊握話別，突然，竟分不出哪只手的分量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