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源:落選冠軍的來時去路

19歲的湖北姑娘田源，是當今舉重48公斤級最具實力的奧運會選手。在倫敦奧運前夕，最無懸念的選手卻遭遇落選，在經歷痛苦、質疑和糾結后，她正在慢慢學會以一顆平常心來對待新的生活。

命運起落之間，誰造成了這樣的人生。我們無意探討奧運背后的“灰幕”，只希望在她的故事里發掘出另一種對人生的思考。

夢想的接近與遠離

7月24日，中國奧運會代表團621人直飛倫敦。同一天，田源獨自踏上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歸鄉之旅。作為中國女子舉重隊48公斤級世界冠軍，田源在今年的奧運會選拔賽上以破世界記錄的成績奪冠，卻在出征奧運的前夕被無理由替換。

3年多的奧運備戰生活即將結束。斑斕夜色中，“北京西——武昌”特快車身，倒映著自己行色匆匆的身影，對于田源來說，眼前一切，好似這影子般如夢如幻。

記者在老家見到她時，扎馬尾，戴黃色發夾，粉色休閑裝，七分翻邊牛仔褲，梅紅色HelloKitty的手機套，除開那標準的舉重運動員身材——矮小，健壯的四肢，田源就像一個普通的鄰家姑娘。

關于“雙性人”的言論，田源一家人十分氣憤。“不讓參加奧運會就算了，還誹謗源源是雙性人，那些造謠的人真是惡毒?！彪m然田源的奶奶并不知道這二者有多大的相關性，但“雙性人”的謠言傷害了田家人。

血清雄性荷爾蒙水平在700—800ng/dl，十倍于正常女性還不止，甚至高于一般的成年男性，是構成田源“雙性人”說法的證據。

千萬不要以為舉重只是鍛煉了運動員發達的身軀。田源的腦袋轉得極快。面對記者的疑惑，她用類比駁回了“雙性人”之說。

“按正常來說，姚明不可能長那么高?，F在他長那么高，所以就不讓他打籃球了嗎？”田源覺得，因為腦垂體分泌異常，才讓姚明有了身高優勢，自己也和他一樣，“這些東西是老天賦予的，不是自己刻意選擇的”。

田源父母并不在家。騰訊公司邀請了很多奧運冠軍父母前往倫敦，田源的爸媽，也在騰訊的“冠軍父母”之列。對于沒有參加過任何一屆奧運會的田源來說，這也許是另一種認可。

“騰訊的初衷是讓我爸媽看我比賽，”結果自己卻無緣倫敦。雖然騰訊方面極力邀請田源去倫敦，讓一家人散散心也好，卻最終因為時間緊迫，無法辦理私人護照而不了了之。

當天下午兩點多，田父從倫敦的清晨中打給女兒，把原本已很遙遠的奧運氣息再一次帶給田源?！拔页煽兛隙ū人谩！钡弥蛲硗趺骶甑谋荣惓煽冎螅镌凑f的很直接。

夢想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只是一個夢想。退卻了這個詞本身的那一絲浮華與矯情，田源的奧運夢想被自己的汗水和傷痛填滿，它曾是如此的真實，接近。

無冕冠軍初長成

19歲的田源，出生于江漢平原上的荊州公安。初露鋒芒是在小學時的運動會上，多次短跑成績出色，而被體校的老師瞄準，于2003年進入荊州市少兒體校，師從啟蒙老師王鵬程。

最初的訓練項目是短跑。田源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強大爆發力。后來學校的器械日漸完備，老師萌生讓她練舉重的念頭。

除開爆發力不錯，田源還有一個身高的因素?！袄蠋熈私獾轿野謰尩纳砀咧?，覺得我不會長太高，也許在舉重上更能有突破?！碧镌锤嬖V記者，爸爸身高一米六五左右，媽媽一米五幾的樣子。

父母一開始不同意田源練舉重?！耙驗橐粋€女孩子要是出不了成績，舉重實在是看不到前景，還會把身材練壞?！比欢J定田源是個好苗子的王鵬程，一直纏著田傳武夫妻倆，軟破硬泡，終于說服他們同意田源練舉重。事實證明，王的眼光是相當精準的，這才成就了目前國內女子48公斤級“一姐”。

田源12歲時便來到武漢，進入湖北省重競技管理中心舉重專業隊，由徐芳擔任教練。七載春秋，徐芳陪著田源步入舉重運動新的巔峰。

國家隊早就看準了田源，不過她一直等到2009年全運會之后才去，啟動了她的奧運準備戰。接下來的三年里，田源幾乎參加了這兩年以來所有舉重賽事。

2010年，17歲的田源獲得南京青奧會女子48公斤級冠軍、該級別全國錦標賽冠軍。

2011年世界舉重錦標賽，以抓舉90公斤，挺舉117公斤，總成績207公斤的成績包攬三項冠軍。

2012年4月全國女子舉重錦標賽暨奧運會選拔賽上，田源以抓舉95公斤、挺舉126、總成績221獲得該項目三冠。其中，挺舉和總成績都超過了世界紀錄。

有報道稱，“這是一項很恐怖的記錄”。因為如此頻繁地參加舉重比賽，還能奪冠，實屬少見。田源的體骼較同級別其他運動員小，賽前不需要降體重，就能發揮出正常訓練水平。

田源說，很多舉重運動員在賽前一個月，就需要“減肥”。“不吃晚飯，蒸桑拿。一般人蒸桑拿是一種享受，對運動員來說卻很痛苦?！?/p>

憑著先天優勢，和自己的努力，理應走進完滿的結局。卻不料在公布的奧運名單中，意外被落選，換成了老將王明娟。53公斤級也是如此。選拔賽冠軍為紀靜，其次是李萍，最終卻是沒有參加奧運選拔賽的周俊出征。

田源的伯伯一直重復著：“源源是奧運會選拔賽冠軍，平時成績也比王明娟好，怎么會不讓參加呢？還要選拔賽干什么！”

如今賽畢，王明娟以205公斤奪金，卻離田源創造的221公斤記錄相去甚遠。周俊以95公斤開把，三次試舉全部失敗，17歲的小丫頭站在混合區眼含淚水，一言不發。

一個是選拔賽冠軍卻不能比賽，一個成績不太突出卻被霸王硬上弓，這兩個湖北姑娘成了今夏關于奧運會的最大爭議。

背后的痛苦，沒換來輝煌

從7月10日女舉名單公布，到月底記者見到田源，時隔大半個月，田源似乎想開了許多。

“上天不可能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你?！边@句唯心主義的信仰，是田源注入身心的一劑強心針。

得知自己的名字沒有出現在名單中，田源很生氣，同時也很痛苦。“最痛苦的是，明知能去倫敦的希望已經非常非常渺小了，卻不能放棄訓練?！?/p>

也許湖北方面的領導能給自己爭取到機會；或者也許王明娟去不了了……這幾年來，參加奧運會就是自己的精神支柱，它卻在瞬間坍塌，她無力地幻想會不會有最后的轉機。

田源是個善良的姑娘。為了不破壞奧運的氛圍，在奧運開賽前的訓練室里依舊是談笑風生。“心里很難過，卻也要裝得很開心。你還要說一些積極的東西。”

舉重不像乒乓或者球類，它的日常訓練就是幾個重復動作?！跋喈斂菰?。每天訓練，神經都是繃著的。”訓練中的樂趣，源于和隊友間的共同生長。一桌吃、一屋睡、一室練。那種朋友兼同事的感情，讓漫漫舉重路變得沒那么痛苦而無情。

來自外界的安慰，和自我性情里的平穩，讓田源從一開始的抓狂的心情，漸趨平復。為什么受傷了，還要被懲罰呢，她說：“我做到了問心無愧，對于那些個人無法改變的東西，我傷心，可是不會讓它再影響我了?！?/p>

不過田源的奶奶告訴記者，“孩子心里可難受了。一直偷偷地哭。”

體骼小，并非將她置于絕對的優勢境地。抓舉是田源的短板。抓舉時兩手的距離自然離得遠，小手掌、5厘米左右的手指，讓她只能用前三個手指發力。

因為缺乏手的力量，田源選擇了空手握——平日里的訓練，其他人會使用拉力帶，手是放松的。她是實打實地用雙手完成每一個抓杠動作。手心被一整層老繭牢牢占領；手翻過來，左手大拇指指甲因長年的重壓而變形，隱隱的血絲依稀可見。

舉重將文化課水平只在初中的田源，塑造成一個運動學專家。田源小手一揮，俏皮地說，“任何和體育有關的，你都可以問我！”

“運動損傷分很多種，比如腰肌勞損、腰間盤突出……痛有刺痛、絞痛……運動過后肌肉會形成乳酸，可以先蒸桑拿加熱，再泡在游泳池里，一冷一熱，一張一弛，疼痛感就會減弱……”

“別看我胳膊上的青筋嚇人，過段時間不訓練，就會消下去的！”

“我很清楚，增加多少重量，身體哪個部位的傷病會增加多少。所以，我會在訓練的時候，考慮這個量在什么范圍內比較合適。”

大多數19歲女生，可能考慮最多的是明天換個什么發型、有多久沒和好友一起逛街，或者放假回家是宅還是去旅行。很少會有女生像田源一樣，每天算計著自己能舉起多少重量。

田源說自己很佩服劉春紅，作為老將，每天還練得那么辛苦?！斑@一屆她準備拿三連冠的，結果精神狀態不佳。她就是長年累月的勞累。”

劉春紅經常就吃一點東西，卻依然堅持高強度訓練?！八齻€子比較大，走路都是很慢的，一崴一崴?！边\動員在高強度訓練之后，整個身體被透支到負數，若是走路時肌肉被拉了一下，或者腳滑了，很可能會落下致命傷。

原《南方周末》記者、現《人物》雜志主編李海鵬曾經寫過一篇《舉重冠軍之死》，借助亞運會冠軍才力之死，揭露了舉重這項運動的殘酷——增體重，減體重，每天超強的訓練，傷病比較多，陳年積傷嚴重影響大個后半人生。

采訪將近4個小時，田源先是盤坐在沙發上，過了一會兒就把雙腿伸直，或者幾分鐘之后，一條腿疊放在另一條腿下面。不停變換姿勢是她的習慣。經過了備戰奧運的強度訓練，長時間保持一個坐姿，膝蓋就會疼得無法站立。上廁所，下蹲很難，起身更痛。

舉重之外 奧運以后

“除開訓練，剩余的時間里干些什么呢？”

“配合治療?！?/p>

一開始，田源并不愿意說太多與舉重無關的事情。聊奧運落選，大都與報章文字無異。聊訓練、聊隊友，終于聊到了平時的生活。

若說舉重枯燥，世間又有幾人覺得自己的工作很有趣？舉重之余，會一點點游泳，以前還踢過足球。住在天壇公園附近，周末偶爾和室友在護城河邊溜溜彎。

不管是在武漢的四年，還是北京的三年，她早已習慣了三點一線的生活。

從不敢在外面吃飯，怕食物含興奮劑之類的東西。有一些漂亮衣服，但很少穿。記者提出拍照，田源略微羞澀地說，“我可不可以先把頭發弄一下？”

會在訓練中心的圖書室借書和雜志來看。她說自己喜歡《青年文摘》上的那些勵志文字。當初田源想去中央財經政法大學，無奈需要文化課考試。最終，她的名字掛在武漢體育學院之下。

“想多學習語文，更加貼切地表達自己。我不喜歡英語，數學好像也不太想?！?/p>

她覺得自己的接觸面太少，想在訓練之余學點東西，為退役做點準備，卻像面臨選擇專業的高考生，非常茫然。

針對退役的運動員，若不是有大型比賽的獲獎記錄，國家一般不會安排就業?！艾F在制度還好了一點，它會有一個就業培訓?！睅熜謳熃愣际窃谕饷孀灾\出路。

舉重運動員積傷嚴重，加上長時間訓練，沒有文化積累，退役之后的就業很成問題。這也是舉國體育下的一大弊端，每項運動都是如此。運動員中，李寧、李小雙和姚明這樣的命運實在是太少了。

舉重作為中國非商業化的優勢項目，有了入場券就相當于獎牌，尤其是金牌之爭十分激烈。在歷屆比賽中，常有讓名額這種不公平的現象發生。能否拿到奧運會金牌，從國家物質回報上來講有極大差別，運動員的命運也會截然不同。

才力，這一名副其實的亞洲第一力士，一生獲得全國冠軍40多個，亞洲冠軍30多個，卻沒有機會拿到一次奧運會冠軍，退役之后生活十分窘迫，因過度肥胖、長年訓練的累傷，33歲病逝。

還有許多冠軍，退役后工作無著生活窘迫，獎牌也要賣掉。一出出風云突變的人生際遇，該如何歸因？

當然，田源說自己可以去做教練，或者培養成隊醫?！叭绻佳?，我就去研究運動理論，結合自己的運動經歷，和別人交流?！碧镌词莻€在思考的姑娘。

網上有很多人建議田源、黃良財去國外發展。田源一笑，說自己從來沒有這個念頭。不過她又開玩笑說，如果教練去的話，她還是可以考慮。

關于巴西奪金一說，田源表示會堅持，但已不會似從前一樣，對奧運會“初戀“般篤信。

最近田源將重返湖北隊，繼續在位于武漢市江夏區流芳的湖北省重競技管理中心舉重專業隊訓練，備戰明年的全運會?！拔蚁耄茸龊米约旱氖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