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又出現了一股討論經濟和文化之間關系的新熱潮。明清兩朝以來中國歷史上的商幫,成為人們熱衷談論的話題,文化,尤其是跟商幫緊緊聯系在一起的各種文化,現在似乎不僅僅是為經濟唱戲搭臺,似乎也已經成為中國經濟發展當中的一種主旋律,它好像要成為人們醫治這個社會當中商業道德沉淪等弊病的一劑良藥。其實,商幫文化與民營經濟之間的關系,還是值得探討和研究的。
社會文化是人們選擇的生存方式
經濟發展需要文化驅動,經濟學家是很重視文化因素的。上世紀60年代,經濟學帝國主義的擴張進入了政治、法學、文化、社會學、歷史學、教育學等領域。尤其是在這個過程當中新制度經濟學的興起,使得經濟學家越來越多地意識到文化因素對經濟發展的重要影響。
新制度經濟學中有一個流派叫新經濟史學派,它的代表人物之一是道格拉斯·諾思教授。1993年,他與芝加哥大學的羅伯特·福格爾教授一起獲得了諾貝爾經濟學獎。諾思教授在他的名著《西方世界的興起》當中告訴我們:制度,有效率的制度,是經濟發展的基礎。制度為經濟發展奠定了基礎,制度重于技術。
新制度經濟學的研究同樣也表明,制度的演進,制度在變化過程當中,舊的制度的消亡,新的制度的確立,是需要社會中人們的共識以及相應的行為來支撐的。能達成這種共識,背后的因素是什么?最準確的回答,就是文化。因為文化是社會中人們所選擇的生存方式,是社會中任何一個人都回避不了的。而制度包括兩種類型,一種是由正式的法律形式來確立的制度,也就是我們講的正式制度。另一種是由社會生活過程中,人們的習俗、慣例等形成的制度,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講的非正式制度。
文化對于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都有著非常明顯的影響,尤其是對于非正式制度的形成和維系,有著更加明顯和直接的作用。甚至在一些經濟學家看來,人們的社會活動無非是受到兩組條件的約束,第一組條件是人和自然的關系,這組條件稱之為技術約束。人們在社會活動當中還要受到另一組條件的約束,就是人和人的關系對我們行為的約束,而這一組條件就是制度。如果我們把人們活動當中所有非技術性的制度約束的總和稱之為制度的話,那么我們可以說,文化本身就是制度的一個有機的組成部分。
經濟制度必然與文化信仰相連
新制度主義經濟學在上世紀90年代的前中期發展出一個新的學派,叫歷史比較制度學派,它的領軍人物是以色列籍的美國斯坦福大學教授阿夫納·格雷夫。格雷夫教授在他的《經濟、社會、政治和規范諸因素的相互關系與經濟意義:中世紀后期兩個社會的狀況》等一系列經典文獻中,以活躍在11世紀到14世紀地中海的兩個不同的商人群體為研究對象。那里活躍著兩個著名的商人群體:馬格里布商人和熱那亞商人。他們從事相同的職業———航海貿易,也遇到了相同的問題:當一個商人在A城市組織貨源的時候,他怎么把他的這些貨運輸到其他城市,然后在其他城市銷售。這個問題又引發出兩個問題:一是在其他城市選擇什么樣的商人作為他的代理商;二是構建什么樣的機制才能夠制約這些代理商,使得他們不至于通過欺詐等機會主義的手段損害委托商或者貿易商的自身利益。
馬格里布商人的解決方法是,選擇同一族群的馬格里布商人作為代理商。也就是,A城市的馬格里布商人選擇的一定是其他城市里的馬格里布商人來做他的代理商,而同時他可能自己也會充當別的城市的馬格里布商人在這個城市的代理商,互為代理。這是一種水平的分工結構。那么,采取什么樣的機制來防止那些代理商侵害自己的利益呢?很顯然,它動用了馬格里布這個族群的社會網絡,包括社會信息的網絡傳遞機制。要是哪個馬格里布商人騙了我,那么,對不起,在這個群體當中通過口口相傳,最后將沒有人會跟這個有劣行的商人做生意,他將會被排除出馬格里布商人群體。
熱那亞商人不一樣,他們選擇非熱那亞商人作為貿易代理商。格雷夫教授在他的分析中告訴我們,從12世紀開始,熱那亞商人就停止了運用“握一握手就可以簽訂合約”的古老習俗,而是制訂了一套廣泛的契約登記以及契約實施的法律制度,建立了永久性的法院,制定合同法來調節商人之間的貿易沖突或爭端。為什么同一個地區兩群不同的商人,會發展出兩套完全不同的經濟制度或者說契約執行制度?答案是,經濟制度必然與文化信仰相連,商人們不同的文化背景會內生出不同的經濟制度或者說契約的執行方式。
馬格里布商人的這種制度,是以地緣、血緣、親緣為核心紐帶的一種人格化的交易方式,或者說是一種適合于熟人社會的人格化的交易機制。熱那亞商人無需以地緣、血緣、親緣為紐帶,他們的制度是一種建立在法律基礎上的契約執行制度,或者說是一種可以向陌生人社會推廣的、普遍主義的非人格化的交易機制。
弘揚商幫文化應當摒棄負面影響
格雷夫教授對11世紀地中海不同商人群的研究,在我看來,實際上是開辟了經濟學從學理層面上研究商幫文化的先河。我的這個觀點曾經引起了國內外學者的爭論,比如有日本學者就認為,正是溫州人的人格化交易方式,促進了溫州的區域經濟發展。我不否認這種人格化的交易方式在改革開放的前中期對溫州區域的經濟發展,乃至對整個浙江的區域經濟的發展是有它的貢獻的,但因為那個時候是計劃經濟,還沒有適合現代市場經濟的法律制度。
但是改革開放到了今天,我們對于商幫文化的認識應該更加清晰。在商幫文化中的確有很多很好的經商理念和經商方式,但是我們也不能因此就忽略了商幫文化中,基于地緣、血緣、親緣和人格化交易方式所帶來的負面影響。
第一,以地緣、血緣、親緣為紐帶和人格化交易方式為特征的商幫文化,在交易范圍擴大后,并不利于商業活動中“誠信”的經商理念的確立。商幫文化中的“誠信”概念,在很大程度上要靠人格化的交易方式來維系。一個在本地做生意很誠信的人跑到外地,跑到一個陌生人的世界,跑到一個脫離了人格化交易方式制約的世界,可能是不誠信的,甚至騙起人來一點都不臉紅。
所以,解決當今中國社會經濟活動中存在的不誠信問題,根本之道是要靠完善的法律制度,確立非人格化交易方式在經濟活動中的主導地位。我們的經濟、合約的執行,應該以法治為基礎。
第二,商幫文化對于“三緣”的紐帶和人格化交易方式的倚重,盡管在一定條件下能夠潤滑交易,降低交易成本,但是它會導致商幫中商人的封閉性,阻礙商幫中的商人去開拓新的產業。因為對“三緣”的核心紐帶形成了很強的依賴,你要他走出現在的產業進入新的產業,這是要他的命。在新的產業里,沒有人格化的交易機制,他就會覺得非常不確定,認為風險很大,他就不愿意跨出這一步。商幫文化所帶來的封閉性,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商幫的開拓,導致了商幫對活動路徑的依賴。
第三,由于商幫文化中對“三緣”紐帶和人格化交易方式的認同,個別商人還會作跨經濟領域擴張,形成一種商權利與公共權利的結合,破壞正常的交易秩序。
總而言之,對待商幫文化,我們一定要有全面的審視。一方面,我們應該肯定和繼承乃至發揚光大商幫文化當中一些優秀的成分,但另外一方面,我們也要警惕商幫文化中那些虛偽的東西和有害的成分。在遵守法律和確立非人格化交易方式主導地位的大前提下,民營企業可以借鑒商幫文化的一些優秀成分,在這種條件下,商幫文化可以成為民營經濟發展的動力。而脫離了法律制度和非人格化交易方式去談商幫文化,是一種思想上的糊涂,對區域經濟的發展將有害無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