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改革的推進,中國經濟真正起飛了。經過將近20年的高速度增長,中國的經濟總量在2010年超過日本,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與此同時,中國超過德國成為世界第一大出口國。如何解讀中國經濟崛起的秘密?著名經濟學家吳敬璉提出了“中國模式”還是過渡性經濟體制問題。
改革開放使中國經濟崛起
“中國模式”論倡導者認為,中國能夠創造如此優異成績的根本原因,在于中國獨特的經濟和政治體制:它有一個強勢政府和有著強大控制力的國有經濟,因此能夠正確制定和成功執行符合國家利益的戰略,“集中力量辦大事”,從而創造了北京奧運、高鐵建設等種種奇跡,并且能夠在全球金融危機的狂潮中屹立不倒,繼續保持超過9%的GDP年增長率,為發達國家所爭羨,足以充當世界各國的楷模。
不過,這種解釋雖然能夠燃起某種民族主義的自豪感,卻也留下了不少的疑問。例如,如果說駕馭整個社會的強勢政府和掌握國民經濟命脈的強大國有經濟是中國成功的秘密,為什么在改革開放前的30年中,中國同樣擁有強勢政府和比如今更為強大的國有經濟,中國人得到的卻是無窮無盡的苦難,一次大饑荒就奪去了成千上萬人生命?
在實事求是地分析人民共和國的歷史時,不能回避的事實是:取得了巨大進步的后30年和始終未能改變貧困落后面貌的前30年之間的最大區別,在于我們進行了市場化的改革和國內市場與國際市場的對接。特別是1992年10月的中共十四大確立了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目標。接著,從1994年初開始,中國根據早些時候確定的市場化改革總體規劃和對企業、市場體系、政府的宏觀經濟管理等方面改革的方案設計,進行了整體推進市場化改革。對國有經濟進行“有進有退”的調整,為民間進行創業活動提供了機會,使一個對世界市場開放的市場經濟制度框架初步建立起來,解放了久為落后制度所約束的生產力,促使90年代中國經濟實現了持續的高速增長。這具體地表現為:
第一,為平民創業開拓了一定的空間。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政府逐步松動了對私人創業的準入限制。特別是1997年認可“非公有制企業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給予了民營經濟一定的活動空間。到20世紀末,中國已經涌現了3000多萬戶的民間企業。它們乃是中國出人意料的發展最基礎的推動力。
第二,大量原來沒有得到充分利用的人力、物力資源得到了更有效的利用。
在改革開放后的年代中,中國有高達2.5億左右的處于低就業狀態的農村剩余勞動力轉移到城市中從事工商業。與此同時,也有相當于愛爾蘭國土面積的約7萬平方公里的農用土地轉為城市用地。生產要素大量向相對高效部門的轉移導致的全要素生產率(TFP)提高,有力地支持了中國經濟的高速度增長。
第三,對外開放政策的成功執行。20世紀90年代,出口導向戰略的成功實施,利用了發達國家儲蓄率偏低造成的機會,擴大出口,用凈出口的需求彌補國內需求的不足,拉動了產出的高速度增長。同時,通過引進外國的先進裝備和先進技術,在大規模人力資源投資還沒有發揮作用的條件下,迅速縮小了中國與先進國家之間在過去200多年間積累起來的巨大技術水平差距,使高速度增長得到技術進步的有力支撐。
這一切足以說明,改革開放才是中國經濟能夠保持30年高速度增長的真正秘密所在。
經濟體制尚處于過渡性時期
質疑“中國模式”論的人們認為,中國社會雖然在過去30多年的改革開放中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但是迄今為止,市場化改革還有許多大關并沒有過,中國在20世紀末期初步建立起來的市場經濟體制還是很不完善的,處于過渡時期。這種不完善性主要表現為國家部門仍然在資源配置中起著主導作用。
具體表現在:(1)雖然國有經濟在國民生產總值(GNP)中并不占有優勢,但它仍然控制著國民經濟命脈(commanding heights),國有企業在石油、電信、鐵道、金融等重要行業中繼續處于壟斷地位;(2)各級政府握有支配土地、資金等重要經濟資源流向的巨大權力;(3)現代市場經濟不可或缺的法治基礎尚未建立,各級政府的官員有著很大的自由裁量權,他們通過直接審批投資項目、設置市場準入的行政許可、管制價格等手段對企業的微觀經濟活動進行頻繁的干預。
這樣一來,中國現行的經濟體制實際上是一種既包括新的市場經濟因素,又包括舊的命令經濟或稱統制經濟,既可以前進到較為完善的市場經濟,也可以退回到統制經濟的過渡性體制。
要避免出現這樣的問題,不僅要求推進經濟體制改革,還要求政治體制改革配套地推進。
正像一些東亞國家的發展歷史告訴我們的,一切采取“政府主導型市場經濟”體制的國家在發展到一定階段以后,都需要打破特殊既得利益的阻礙和干擾,推進從威權發展模式向民主發展模式(democratic developmentalism)的轉型。更何況中國是一個有長期封建專制主義傳統的國家,又經歷過長期列寧-斯大林式政治經濟制度的實踐,這方面的任務就更加繁重和艱巨,說明經濟體制改革應有過渡期。
所以,很需要經濟和政治這兩個方面的改革配合起來推進:一方面,從一個由行政權威控制的計劃經濟轉變成一個自由交換的經濟;另一方面,就是從行政命令支配的經濟、政府機關和黨政官員的自由裁量權特別大的命令經濟,轉變為一個規則透明、公正執法的法治經濟。
行政權力如何提升市場作用
中國近年來經濟和社會事態的發展充分說明,靠政府強化行政管制和大量投入資源實現的增長,不但不能長期維持,而且早晚會造成嚴重的經濟社會后果。雖然短時期內能夠依靠政府強制動員和大量投入社會資源,加上從國外引進技術來維持高速增長,但是,這種增長是不可持續的。
一方面,由于所謂“劉易斯拐點”的出現,農村富余勞動力無限供給的狀況已經發生改變;另一方面,近年來,這種增長方式造成的資源枯竭、環境破壞和由這種增長方式造成的消費在GDP中占比下降、勞動者收入水平提高緩慢,以及貧富分化加劇等問題愈演愈烈。
中國在經歷了十來年出口推動的繁榮后,于21世紀初期在微觀經濟領域出現技術進步緩慢、效率下降等弊病;在宏觀經濟領域,則出現了貨幣超發、資產泡沫生成和通貨膨脹壓力增大等種種病象。所有這些都向我們警示:如果不能盡快打破體制性的障礙,實現經濟增長方式的轉變,將不可避免地導致經濟和社會災難。
毋庸諱言,各級政府日益強化的資源配置的權力和對經濟活動的干預,使腐敗迅速蔓延和貧富差別日益擴大,官民矛盾激化,甚至可能醞釀社會動蕩。
在1988年-1998年這十年間,中國經濟學家曾經對轉型期間日益抬頭的腐敗現象進行深入的討論,要求通過市場化改革鏟除尋租活動的制度基礎,防止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繆爾達爾(Gunnar Myrdal)所說的社會潰散的“亞洲戲劇” 在中國上演。上世紀90年代初期商品價格自由化,曾經也阻斷了通過商品價格雙軌制尋租的“官倒”的財路。然而,行政權力不肯退出市場,使尋租的基礎在許多領域繼續保持。
在完善市場經濟的過程中,一定要弄清楚政府加強作為的方向是什么:是為市場的有效運行建立一個好的制度環境和提供市場所無法提供的公共產品,以便提升市場?還是用政府的強制力量去“駕馭”市場、壓制市場和取代市場?不同的取向將決定政府領導在中國歷史進程中是起正面的還是負面的作用。
這一場關于“中國模式”問題的討論,對決定中國的前途和未來具有重要意義。認識當前中國過渡性經濟體制,從而在深化經濟體制改革的同時,著力進行政治體制改革,不斷完善中國特色的市場經濟,才能確保社會和諧發展,經濟持續增長,民生獲益歡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