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特色的市場經濟才起步

我在旅居美國的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里，碰到了芝加哥大學的終身教授羅納德?科斯。這是一個看上去非常溫和健談的普通老人，卻在1991年獲得了瑞典皇家科學院頒發的諾貝爾經濟學獎，以表彰他在經濟學研究中的突出貢獻。科斯原籍英國，早年在倫敦經濟學院攻讀《企業法》，畢業以后就到美國芝加哥大學主編《法律經濟學》雜志。

我讀過科斯教授的名著《企業、市場和法》。他是一位身體力行的經濟學家，最重視做社會調查研究。他認為，如果不接觸實際的經濟世界，便不能了解經濟理論的真諦。因此，他極為反對脫離實際的課堂式“黑板經濟學”，認為“黑板經濟學”會帶來許多準錯誤的結論，也就是在這種思想指導下，他極為重視產權和交易費用在解釋經濟現象中的重要性，得出許多獨到的見解。

科斯在與我的交談中，知道我的原籍祖國是中國時，便不假思索地對我說：中國特色的市場轉型只是起步！

中國逐步在變成市場經濟

科斯不愧是個頂級的經濟學家。他對中國的經濟發展非常了解。

他說，作為一個百歲老人，對他來說，一個世紀并非那么漫長。20世紀伊始，歐洲洋溢著樂觀和信心。那時，工業革命的成果已經被吸收。人們對既存的社會制度失去了信心，激進的意識形態開始占據上風。那個時代的中國，由于自身的歷史條件，中國也被激進的意識形態所淹沒，似乎整個中國文化傳統都被當時的知識精英所拋棄。從那時起，中國如浮云一般飄忽不定，失去了根基，迷失了方向。

我問科斯，年輕時代是否到過中國？他回答說，那時雖然還沒有去中國考察和游覽，卻已經讀過馬可·波羅游記，很久以來對中國的發展一直抱有信心。他覺得中國是一個具有無限潛力的偉大國家。他為自己的發現感到驚訝不已。他說，不知怎么回事，一百多年來，中國的潛力總沒有發揮出來。他為此感到非常困惑，也因此而特別關注中國，尤其關注中國的經濟。

然而，科斯說，歷史進化到20世紀70年代后期以來，中國提出了“改革開放”的口號，發生的一切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感到中國似乎正在努力實現自己的潛力。科斯不認為有人可以預計到中國在30年間會發生這樣巨大的變化！那么，中國是如何從計劃經濟快速地向市場經濟轉變的呢？

科斯帶著這個疑惑，他和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的王寧教授于幾年前開始寫一本書，企圖要解釋中國如何在變成市場經濟。

他毫不隱諱地說，中國改革開放的初始目標是為了拯救建國30來年的社會主義。過去30年來，在中國發生的令人矚目的市場轉型完全是出乎世人意料的，這并不是否認或貶低中國政府及其領導人，特別是鄧小平所發揮的關鍵作用。他是一個世界的偉人。

然而，科斯又認為，并不是中國政府憑主觀臆想就將中國改變了，而是中國大地已經出現了渴望變革的氣候，這種氣候將私人老板、民營企業家和市場的力量帶回了中國。安徽饑荒中的農民發明了承包制、鄉鎮企業引進了農村工業化、個體戶打開了城市私營經濟之門、經濟特區吸納外商直接投資，開啟勞動力市場。等等等等，這些與國有企業相比，似乎都是中國社會主義經濟中的“邊緣力量”。在改革之初，私有化是被禁止的，放開價格也不允許，經濟和政治的矛盾沖突最后導致了妥協的結果——價格雙軌制。而且，在當時社會主義的旗幟下，中國新興的私人、民營企業家在政治上危如累卵。

科斯教授說，這一切也為中國的改革創造了意想不到的有利條件。因為市場經濟當時并不是中國改革的目的，那些決心使中國富強起來的領導人沒有現成的模式可以依靠。別無他法，中國只能走“摸著石子過河”的征途。鄧小平和少數政治家揣著這樣的心態，再加上關于真理標準的大討論，使更多的中國領導人胸襟開放，渴望嘗試新的改革，并懷疑任何事先設定的藍圖。

科斯說，如果人們還記得中國在上個世紀50年代是如何亦步亦趨地模仿蘇聯的話，人們就更加容易理解中國當時這種開放的心態及其對政策的直接影響了。當中國覺醒并且苦苦追尋富強之路時，它逐漸開始擺脫激進的意識形態，回歸到實用主義。在這場偉大的改革斗爭中，中國依靠的是自己的傳統文化資源——實事求是。盡管鄧小平把它還是稱為“馬克思主義的精髓”，其實世人都知道，“實事求是”是古老中國的文化大義。

科斯不愧是一位杰出的經濟學家。他深刻地分析說，我們都知道，中國有悠久的商業與貿易的歷史。在古老的年代里，家族企業和集市貿易源遠流長，長期存在。科斯說，早在他還是年輕的學生時代時，就從《馬可·波羅游記》里了解到，中國不僅已經有市場經濟了，而且使用紙幣遠遠早于西方。今天，中國在其市場轉型期間，自然地從傳統中找到了許多相關的理念和制度，隨著對市場經濟的追求，中國反身求己，回歸到自己的文化根源。這個發展令全世界矚目驚異！

中國的問題是缺乏思想市場

科斯教授說，非常明顯，過去30多年，中國的市場轉型只是有中國特色的市場經濟的起步，遠不是中途，更不是尾聲。中國的市場經濟將繼續在自己的道路上不斷向前發展。在這個過程中，中國豐富悠久的文化傳統，一定會和多樣化的現代世界結合起來。中國市場經濟的社會，畢竟不是什么終極狀態，而是一個開放的深化改造的演化過程。

科斯教授告訴我說，對中國特色的市場經濟發展的前景，不只是他一個人有如是觀，比如，著名學者羅伯特·福格爾教授也推斷，在2040年中國的經濟將達到世界總量的五分之二。福格爾估計的中國總產量可能過高，但也有可能是太低。我們自己明白，中國的人均生產總值依然非常低，不到4000美元。而美國的人均生產總值高達4.7萬美元，英國3.6萬美元，即使與其亞洲的鄰居相比，中國的人均生產總值依然很低，日本的人均生產總值高達4.3萬美元，韓國2萬美元和香港3.1萬美元。由此看來，中國經濟生產力持續快速的增長，仍然有很大的空間。

科斯教授說，中國過去30多年所取得的成績令人驚嘆不已，今后30年前景還是光明無量。但是，如今的中國，經濟面臨著一個嚴重的缺陷：即缺乏思想市場。這是中國經濟諸多弊端和險象叢生的根源。

這算什么意思？缺乏思想市場，從來沒有聽到人提出過這樣的說法。科斯是諾貝爾經濟獎得主，他是不會隨意炮制一個概念來嘩眾取寵。老教授看出我的疑慮，說：聽我慢慢道來——“我收到過許多中國人的來信，經常被問到的是：科斯教授，為什么沒有中國科學家被授予諾貝爾獎？”對此，我一時真的無法回答。后來我聽到中國已故的力學專家錢學森也提出了一個類似的發人深省的問題。他在與溫家寶總理見面時問道，為什么中國的大學從1949年后就沒有產生過一位世界級的原創性思想家或有創見的科學家？”

科斯教授說，錢學森的困惑，幫他打開了回答中國人向他提出的問題的思路。這就是因為中國缺乏一個開放的思想市場！

今天的中國，要成功構建和諧的社會。但是，和諧，正如這兩個字的中文含義所示，需要不同聲音的存在為前提。來自各方不同的聲音，以自由的思想市場為媒介，交相呼應，互為融合，方能共奏和諧之韻。科斯教授說，像所有社會制度一樣，思想市場是遠遠不夠完善的。舉例而言，開放、自由的思想市場不能防止錯誤思想或邪惡信念的產生。但歷史已經表明，就這一方面來說，壓制思想市場的出現必會遭致更壞的結果。

科斯說，一個運作良好的思想市場，培育寬容精神。這是一帖有效的對偏見和自負的解毒劑。在一個開放的社會，錯誤的思想很少能侵蝕社會的根基，威脅社會穩定。“錢學森之問”清晰表明，一個充滿活力的思想市場不僅是學術卓越的一個先決條件，也是開放社會和自由經濟不可缺少的道德和知識基礎，沒有這樣的思想市場，人才的多樣性必將枯竭。在過去幾十年的改革開放中，商品市場的引入不僅為中國帶來了經濟上的繁榮，也幸運地引導中國找回自己的文化根源。思想市場的發展將使中國經濟的發展以知識為動力，更具可持續性。而更重要的是，通過與多樣性的現代世界相互作用和融合，這能使中國復興和改造其豐富的文化傳統。

在我結束采訪時，科斯教授說，中國市場經濟的發展也為中國民營經濟提供了巨大的契機，通過深化改革，創建思想市場。如果用中國人習慣的說法，思想解放了，還有什么奇跡不能創造！

（本文作者系原美國洛杉磯《Daimond BarCityNews》常務副總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