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珊.穆巴拉克：埃及的王后

埃及革命的第一天，總統夫人蘇珊·穆巴拉克曾與她的朋友法卡洪達·哈桑通過電話。雖然開羅的政權已經搖搖欲墜，但據哈桑回憶，當時蘇珊的反應“非常，非常地平靜”。蘇珊沒有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也不相信危機就要降臨，她絕對想不到穆巴拉克政府即將垮臺。

花點時間與埃及的抗議者相處，就能感受到在阿拉伯之春前埃及第一夫人在人們心中的樣子：傲慢，蠱惑人心，脫離民眾。蘇珊的朋友們都說，這場革命對已經七十歲的蘇珊來說很突然，尤其是最近幾年，蘇珊是通過一個“鍍金的小孔”來窺視開羅垃圾遍地的街道的。在她看來，墻壁都很干凈，路邊栽種著鮮花和小草，每個埃及人臉上都掛著微笑——如果你是統治階層的一員，那么事實的確是這樣。

哈桑是蘇珊名下主要慈善機構全國婦女委員會的負責人，她對昔日政府的支持者迅速轉變為極端的批判者這一事實感到驚奇。

這也許是因為整個精英階層都與社會脫節了。西方媒體常常用溫和的筆觸提及蘇珊，仿佛她身上的女權特質以及她從事的非營利性慈善事業中和了她在獨裁政權中的所作所為。1988年《紐約時報》就描述她“泰然自若，善于言辭”。

不過，蘇珊并不是站在胡斯尼·穆巴拉克背后的柔弱妻子。在丈夫的權力日益消散之際，蘇珊的權力迅速增長。一名女權主義者表示：“她不是政權的附屬品，她就是政權本身。”在掌權的多數時刻，胡斯尼·穆巴拉克并不是一位讓人印象深刻的領導人，他是一位“幽靈暴君”。在擔任總統的最后5年里，他隱居在位于沙姆沙伊赫的度假別墅里，腦筋越來越糊涂，聽力也越來越差，生活全都依賴于自己妻子和兒子。而就在那時，第一夫人，或者說埃及人口中的“el hanem”，將整個國家推向了危險邊緣。

一位前美國官員說道：“隨著胡斯尼年紀的增長，蘇珊的影響力和控制力變得更大，并且朝著壞的方向發展。美國政府同胡斯尼進行了多次對話，鼓勵他轉向民主政體，但很顯然，最反對這一提議的不是胡斯尼本人，而是蘇珊。”在革命后的埃及，暴力行為繼續在整個埃及肆虐，軍隊也殘酷鎮壓著埃及人民，這一切都讓人懷疑一場根本性的變革是否真的能在埃及——這個長期處于穆巴拉克鐵腕統治之下的國家發生。

當穆巴拉克接受生死審判時，蘇珊卻全身而退。2011年5月曾有新聞報道她的恐慌癥發作，當時她正被拘留并因為非法獲取財產而接受訊問。盡管有人估計穆巴拉克家族擁有數十億的財富，但在沒收了340萬美元的財產以及一棟位于開羅的別墅之后，她很快就被釋放了。隨后，蘇珊不再與朋友聯系，《新聞周刊》曾多次撥打她的電話，但都無人接聽。

埃及人對過去三十年由穆巴拉克家族控制的埃及做出了很多批評：絕對權力導致腐敗；穆巴拉克家族自以為埃及少了他們就會崩潰；穆巴拉克夫婦壓根就不知道情況有多糟糕等等。800萬埃及民眾理直氣壯地鄙夷他們的第一夫人，只消打個出租車到開羅走一遭，滿目的貧窮和破敗的基礎設施都表明埃及在很大程度上已經長期處于無政府狀態。“什么樣的女人會感覺不到呢？”

“我們從來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哈桑說到。

蘇珊·塔貝特出生于一個中產階級家庭，她的父親是個醫生，埃及人，母親則是護士，威爾士人，住在尼羅河畔的明亞鎮。后來，他們一家搬到開羅，住在豪華的赫里奧波里斯附近。年輕的蘇珊是赫里奧波里斯俱樂部的游泳隊員。1956年一篇雜志文章說到，15歲的蘇珊喜歡偵探故事和芭蕾，并希望長大后成為一名空姐。

雜志照片上那位帶著微笑，看起來略微有些呆板的年輕女孩并不知道她很快就會遇到她未來的丈夫。蘇珊屬于那一代年紀輕輕就結婚，但并非是為了真愛的埃及人。17歲時她嫁給了30歲的軍官胡斯尼·穆巴拉克，并且很快就有了兩個兒子：阿拉和賈邁赫。蘇珊天生一副第一夫人的樣子，她是個漂亮女人，她頭發濃密，發色純正，骨架長得也很漂亮。不過，她聲稱自己痛恨“第一夫人”的稱謂，因為它帶著明顯的西方特質。諷刺的是，正是西方扶植了穆巴拉克政權。

蘇珊過去幾十年的照片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南希·里根和勞拉·布什：頭發像硬板刷一樣懸浮在空中；一張冷冰冰的臉；四四方方的定制西服；挺得筆直的身姿；還有僵硬和無趣的走路姿勢。

在穆巴拉克擔任副總統和孩子們都去上大學之后，野心勃勃且求知欲旺盛的蘇珊也報名去上學了。她在開羅的美國大學攻讀政治學，并最終獲得了社會學碩士學位，碩士論文題目就叫做《埃及城市的社會行為研究：對布拉克小學升級的案例分析》。蘇珊在校期間學習很努力，但她始終把對政府的忠誠放在第一位。如今已是著名民主活動家的薩德·艾丁·易卜拉欣當時是蘇珊的社會學教授。73歲的易卜拉欣回想起他第一次知道副總統夫人正在上他的課時的情景（蘇珊是以娘家姓注冊入學的）。那時他在課上談到的埃及的人口爆炸問題，并將此歸咎為早婚現象。易卜拉欣說:“埃及領導層建議大家推遲結婚，但當時的總統安瓦爾·薩達特卻讓自己的女兒在16歲時就出嫁了，因此我在課上批評了他們。”

隨后，一個中等年紀的女學生舉起了手。她說：“我們不該在課堂上討論總統的私事。”于是，易卜拉欣教授和這名學生就該問題發生了爭執。那名女學生堅持說：“我認為你不應該討論總統閣下。”易卜拉欣回答說：“他不是總統閣下，他是薩達特先生。”后來，蘇珊要求退選這門課。然而，令易卜拉欣驚喜的是，蘇珊第二年又回來了，選修了他的所有課程，還把他引薦給自己的丈夫——穆巴拉克，后來穆巴拉克經常向易卜拉欣請教。

納瓦勒·埃爾·薩達維是埃及最重要的女權主義活動家之一，也在那時與蘇珊有過接觸，當時薩達維是受易卜拉欣的邀請去做演講的。“蘇珊就坐在觀眾席中，她不喜歡我說的女性應該反抗父權制度。她站起來說，女性應該服從自己的丈夫和家庭。她口中的家庭觀念與小布什所講的一模一樣。”

1981年，穆巴拉克成為埃及總統后，蘇珊仍然恪守“順從”的觀念。據蘇珊的朋友說，在她第一夫人生涯的首個10年，她保持著謙虛，把重點放在關注教育和兒童問題上。她創辦了一系列非政府組織，如埃及兒童發展協會、國家兒童歷史博物館、埃及紅新月會等。其中有一個令她的批評者們都豎起拇指的活動——全民讀書。這個活動為窮人出版了大量便宜且通俗的書籍（每本上都印有蘇珊的照片）。

到20世紀90年代，蘇珊關注的焦點發生了轉移。她除了與文化部長密切合作，修建圖書館和博物館外，還開始關注婦女問題。但女權主義者說，蘇珊的工作主要是為了自己，對埃及整個女權主義事業是有破壞性的。正如新婦女基金會的阿邁勒·阿卜杜勒·哈迪所說：“蘇珊不是人權的捍衛者，她也不是女權主義者，她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個人榮譽。”埃及政府甚至禁止政府以外的女權主義組織進行活動。

當穆巴拉克執政進入第三個10年時，蘇珊的榮譽已經從國內擴展至國際舞臺。（“你知道，我想要的可不只是埃及”，她曾開玩笑地說到）。蘇珊投身到了更為宏大的事業中。2003年，她成立了“蘇珊·穆巴拉克婦女國際和平運動”組織，發起了“停止販賣人口”運動。（大多數埃及人指出，販賣人口并非埃及最為緊迫的問題之一。）

盡管如此，蘇珊還是因為其全球性的人道主義工作贏得了無數榮譽。事實上，當人們問起對于蘇珊來說什么最重要時，蘇珊的密友，埃及前文化部長法魯克·胡斯尼沉思片刻之后回答說：“是贏得一個國際大獎。”許多埃及人都私下議論說，蘇珊的夢想是贏得諾貝爾獎。

穆巴拉克夫婦的關系一直很親密。阿里·戴索基的母親是蘇珊的老朋友，戴索基說，蘇珊和穆巴拉克兩人“彼此相親相愛”，但是戴索基也好奇，以穆巴拉克三流的智商和有限的領導才能，怎樣才能與蘇珊保持和諧的夫妻關系。或許家庭的利益真的高于一切。

千禧年后，穆巴拉克政權已變得與以往大不相同了。穆巴拉克變得年老體弱，他的兒子賈邁勒與一群商界朋友控制了國家命脈。一個曾經由強者控制的軍事政權正蛻變為由家族統治的寡頭集團。“埃及人習慣了強勢的領導者控制國家高層，尤其當這個領導者是軍隊出身的時候。但埃及人并不習慣一個家族成為統治者。”《危在旦夕的埃及》一書作者塔里克·奧斯曼這樣說到。

從那時開始的殘暴統治最終引發了埃及革命。2000年，易卜拉欣在出席一個脫口秀節目時，談到了敘利亞總統哈菲茲·阿薩德之死，并且暗示阿薩德的兒子巴沙爾可能會接替他的職位。一位觀眾表示，埃及也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易卜拉欣表示同意。第二天，一家阿拉伯雜志社引用了易卜拉欣的談話做封面故事。“星期五早上，這本雜志開始在埃及市場發行，中午時所有雜志都被沒收，到晚上我就被警方逮捕了。”易卜拉欣說到。

“蘇珊對我們共同的朋友說，她的丈夫拿著那本雜志來找她，說到，‘瞧，下次他就會把我們全部都趕出埃及了。所以，在你的朋友和你的兒子們之間做個選擇吧！’”

接下來的三年，易卜拉欣在監獄里受盡折磨。蘇珊和她的兒子似乎也計劃好了未來。無數的社會不公積累了埃及革命的火藥桶，而賈邁勒繼位的可能性最終點燃了導火索。人們普遍認為，蘇珊是整個計劃的核心人物，至于穆巴拉克是否始終支持這一想法，還存在爭議。當然，有一段時間他是堅決反對的。“我從沒聽他說過這樣的想法。”法魯克·胡斯尼說到，“四五年前，我與總統共乘一班飛機，他當時就對我說，‘我還沒瘋到要親手毀掉自己的兒子’。”

居住在華麗而封閉的宮殿中，穆巴拉克家族拒絕讓有反對聲音的報紙進入家中，所以，他們可能不明白埃及在轉變。人們質疑的不僅是軍事政權，還有腐敗的精英階層。埃及的人口在膨脹，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使用互聯網，年輕人也開始用不同的方式看待他們與統治者之間的關系。

蘇珊繼續推動和維護著家族權力。有熟人把她描繪成莎士比亞戲劇中的麥克白夫人：暗中操作，有掌控欲，為人熱情潑辣，并時刻提醒自己的丈夫不能軟弱。許多人都說，總統的身體孱弱，不能管理國家，并且很多時候都不在首都。2009年，穆巴拉克12歲的孫子穆罕默德因疾病意外去世，這次悲劇影響到了整個家族，穆巴拉克更是深受打擊。然而蘇珊仍舊認為，穆巴拉克家族不能倒下，他們還得繼續保護埃及免受穆斯林的侵擾，還要維持家族的金融利益。簡單說來，也許蘇珊僅僅是無法想象一個不是由穆巴拉克家族的男人統治的埃及。

戴索基也認為，蘇珊的妄想是被埃及制度培養起來的。還在上學時，戴索基的母親就成了蘇珊的朋友，戴索基也十分了解穆巴拉克家族。戴索基更愿意區別看待蘇珊與她的家族。他覺得作為朋友的蘇珊“莊重、有教養、有魅力”。“我真的相信她是出于好意。她想要一個更好的教育系統，想要消除貧困”，戴索基說到。他還申明，蘇珊的生活并不開心，她過去常常將“可怕的人生”掛在嘴邊。

但是，戴索基對其家族的政權表示出了極大的厭惡。“我從心底反對這種把毫無準備的人推上政治高位的文化和制度。我不責怪他們，因為他們都是普通人，他們只不過是發現自己突然站到了統治者的位置上，幾乎沒有人面對這樣的誘惑時還有還手之力。但30年的時間太長了，那個人一定會變得孤獨而瘋狂。他們最后一次摸汽車駕駛盤是什么時候？蘇珊最后一次看到現金是什么時候？更重要的是，當你開始容忍自己親密的隨從變成欺壓他人的惡棍時，這就說明你真的已經變質了。”

調查人員發現，蘇珊名下一些非營利性組織和文化公司存在可疑賬戶。一名記者就指控蘇珊控制著一個以亞歷山大圖書館的名義開設的總數為1.45億美元的賬戶。但是，戴索基對此不以為然。“那是因為管理不善。天然氣，國家安全公司，戰略物資和政府補貼，這些領域才是金錢的來源，也是腐敗的源泉。”

奇怪的是，蘇珊是穆巴拉克家族中唯一沒有受到監禁或審訊的人。2011年春天遭到短暫拘留后，埃及非法所得管理局一直在對她的調查。瑞士已經凍結了穆巴拉克家族3.4億美元的銀行賬戶，埃及當局則希望發現更多的隱形財富。（穆巴拉克家族的律師法里德·迪卜在接受《外交政策》雜志采訪時表示，這些錢是穆巴拉克的兒子在國外工作所獲）。據估計，穆巴拉克家族的資產在20億美元至700億美元之間。

也許，蘇珊這個垂暮之年的老人可能會暫離牢獄之災，但是，關于她主謀犯罪和共謀犯罪的指控不絕于縷。更為離奇的謠言甚至涉及到了前古文物管理委員會秘書長扎西·哈瓦斯。許多人聲稱，哈瓦斯偷盜了自己管轄的文物作為禮物送給蘇珊，雖然哈瓦斯對此堅決否認。

現在，蘇珊住在開羅城外的一處別墅里，經常去探望在押候審的穆巴拉克。賈邁勒和阿拉也都被關押在當年關押易卜拉欣的那座監獄里。據穆巴拉克的律師說，埃及政府為穆巴拉克支付了醫療費用，蘇珊則依靠丈夫每月1.55萬美元的養老金生活（埃及人的平均月薪只有100美元左右）。

隨著2011年的結束，離開了蘇珊掌控的埃及才剛剛開始進入后穆巴拉克時代。人們每天都能看見穆巴拉克政府遺留下來的問題：長達數十年的挫敗感和憤怒情緒在街頭蔓延，士兵毆打并性侵婦女，伊斯蘭主義的崛起，迷茫的國家前途，隨處可見的貧窮困苦。而蘇珊在過去的30年里的所作所為，在這部埃及的苦難史中有功有過。

最奇怪的是當我到達開羅，試圖通過和人交談來了解蘇珊時，才發現埃及人并不是很了解她。“穆巴拉克家族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也沒有什么值得記住的地方。事實上，他們不過是一群普通人。”一位埃及人這樣對我說。但他還表示，如果他在大街上看見蘇珊的話，他肯定會“揍扁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