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脖鴨

1

秋天的初寒使青草枯黃了，所有的飛禽都驚慌起來，開始做遠行的準備。大家的面容都是嚴肅而焦慮的，是的，要完成一段幾千俄里遠的飛行可不容易——多少不幸的鳥兒在半路上累得精疲力盡，多少不幸的鳥兒由于各種意外而死去。

儀表莊重，個頭較大的候鳥——天鵝、大雁和野鴨，意識到當前要做的事情十分困難，面帶傲慢的神氣準備起程！而喧囂、忙碌和張羅得最歡的，是那些小鳥——沙鷸、黑腹濱鷸、草鷸和金眶鵒王等。他們早已集聚成群，沿著淺灘和沼澤，迅速地從這邊岸轉移到那邊岸，動作迅速得活像有誰扔了一把豌豆似的。

森林顯得陰郁而沉默，因為主要的鳴禽不等天冷，早已飛走了。

“大家干嗎這樣急著走呢！”一向不愛著急的老公鴨嘟嘟囔囔地說，“到時候，我們都得飛走。我真不明白，這有什么可擔心的。”

“你一向很懶，所以你不喜歡看別的鳥忙碌。”他的妻子老母鴨說道。

“我一向很懶？你對我肯定有偏見！假使我從早到晚在岸邊跑來跑去，吵吵嚷嚷地給別的鳥搗亂，讓別的鳥感到厭煩，有什么用處嗎？”

老母鴨本來就對丈夫不太滿意，現在她簡直要被氣爆了：

“懶漢，瞧瞧別的鳥，瞧瞧我們的鄰居大雁或天鵝——瞧他們一眼心里都痛快。他們情投意合地生活在一起，而且隨時隨地都領著自己的一群孩子。是的，是的……可你，根本不考慮孩子的事情。你只顧你自己，只想著怎樣填滿嗉子。總而言之，你是個懶鬼……連瞧你都覺得討厭！”

“老婆子，別嘮叨！你的脾氣這么壞，我不也沒說什么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足和缺點，大雁是一種愚蠢的烏，所以要照看自己的一群孩子，這不能怪我呀。總之，我的原則是——讓每一只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好了。”

老公鴨一向喜歡認真地推想，老母鴨對此早習以為常，但是這一回，她卻為了一個非常特殊的原因感到焦急不安。

“你算什么父親呀？”她責備丈夫說，“做父親的全關心孩子，你卻漠不關心……”

“你是在說灰脖鴨的事嗎？她不能飛我有什么辦法呢？這又不能怪我……”

他們給有殘疾的女兒取名叫灰脖鴨。春天，狐貍偷偷走到新孵出的小鴨跟前，捉住她，咬斷了她的一扇翅膀。老母鴨勇敢地向狐貍撲去，救下了小鴨，但是小鴨的一扇翅膀永遠地殘廢了。

“我們怎么能……怎么能把灰脖鴨獨自丟在這里？”老母鴨兩眼含淚，“她獨自留在這兒，完全孤苦伶仃的，而我們卻飛到了溫暖的南方……她是我們的女兒啊！老頭子，我干脆留下來在這兒跟她一起過冬吧！”

“那別的孩子呢？”每次一談到灰脖鴨，老公鴨就總是想法岔開話頭。當然，他也愛她，但是他畢竟無法充分了解作為母親的痛苦。有時，他甚至會想：假使那一次灰脖鴨索性被狐貍吃了，也許更好一些，因為冬天反正她也活不成。

2

因為快要離別了，老母鴨對殘疾女兒倍加溫柔。可憐的灰脖鴨還不知道離別和孤寂的滋味，懷著初次體驗到的好奇心，觀看別的野鴨集合準備出發。

“你們春天就回來，不是嗎？”灰脖鴨問母親。

“是的，是的，我們春天就回來！我親愛的……那時，我們大家又將一起生活了。”母親發現灰脖鴨已開始考慮這個問題，想安慰安慰她，便給她講了幾件事，幾個野鴨留下來過冬的先例。

“親愛的，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會有辦法熬過去的。”老母鴨安慰她說，“開頭你會感到寂寞，以后慢慢就習慣了。如果能讓你搬到溫泉去住就好了，那兒冬天也不：東冰，離這兒也不遠。不過，這全是白說，我們是沒法讓你搬到那兒去的！”

“我會時刻想念你們……”可憐的灰脖鴨來來回回地說，“我將經常不斷地想：你們在哪兒？你們在干什么？你們快樂不快樂？那樣，我就像是跟你們在一起了。”每當這時，老母鴨不得不拿出很大的毅力，才不流露出絕望心情，才會讓自己顯得愉快一些。

時間過得飛快，連續幾天早上出現了霜凍，使白樺樹發黃了，白楊樹變紅了。河水變得黑乎乎的，河也顯得寬了很多，因為兩岸變得光禿禿的，岸邊的灌木叢在很快地落葉。天空常被陰沉沉的烏云所遮蓋，烏云帶來蕭瑟的秋雨。總之，很難看到好天氣了。

最先動身的，是沼澤里的飛禽，因為沼澤已開始結冰了。最使灰脖鴨難過的，是仙鶴的遷飛，他們發出悲哀的唳聲，仿佛在召喚她與他們一塊兒飛走。灰脖鴨頭一次因某種暗示而難過起來，她久久地目送著在空中逐漸遠去的鶴。

“他們一定幸福極了！”灰脖鴨想。

“我們該出發了……到時候了！”總領隊的野鴨大聲發出命令。

整群野鴨300多只熱熱鬧鬧地在河上集合，當時水面上籠罩著濃霧。

“你就待在那邊岸附近吧！有泉水從那兒流進河，”母親給灰脖鴨出主意道，“那兒的水一冬不結冰……”

“好了，起飛！”總領隊的野鴨又一次大聲發出命令，于是野鴨群一下子飛上了天。

灰脖鴨獨自留在河里，久久地注視著飛走的野鴨群。起初，那群野鴨鬧哄哄地擠作一堆飛，后來排成一個三角形的隊伍，逐漸消失在云端里。

“難道只剩下我自己了嗎？”灰脖鴨流著眼淚想，“那一次，如果狐貍把我吃了，是不是會比現在要好些呢？”

3

灰脖鴨留在河里了。這條河生氣盎然地從長滿茂密森林的山里流過。灰脖鴨待的地方很偏僻，周圍沒有人。夜里，岸邊的水開始結冰，但是一到白天，像玻璃一樣薄的那層冰就化了。

“難道說，這條河將會整個凍成冰嗎？”灰脖鴨驚駭萬分地想。現在，她有足夠的時間來思前想后，也嘗到了孤寂的滋味。河面上空空蕩蕩，只有森林里還保留著生氣，松雞在啼，松鼠和兔子跳來跳去。

有一天，灰脖鴨實在太煩悶了，便走進了森林里。一只兔子翻著跟頭從灌木叢下滾出來，嚇了她一大跳。

“哎呀，傻瓜，你把我嚇壞了！”兔子定了定神說，“把我的魂都嚇掉了……你干嗎在這兒閑逛？所有的野鴨不都早已飛走了嘛？”

“我不能飛。我還很小的時候，狐貍就把我的翅膀給咬壞了……”

“我頂恨狐貍！沒有比狐貍更壞的野獸了，他也早就在打我的主意……對他，你得小心點，特別是河水整個結冰后，他正好去抓你！”

灰脖鴨就這樣和兔子認識了。兔子跟灰脖鴨一樣沒有自衛能力，只能用逃跑的辦法保全性命。

“如果我像鳥似的有兩扇翅膀，那在這世界上，我一定誰也不怕了！你現在雖然沒有翅膀，可是你會游泳，發生了意外，馬上可以潛入水里，”兔子說，“我卻經常只能嚇得哆嗦。在我周圍，盡是敵人！”

不久，落了一場初雪，灰脖鴨擔心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那是一個寧靜的星光燦爛的晴朗夜，周圍萬籟無聲，河面風平浪靜，河水仿佛入睡了一般。黑乎乎的森林悄然無聲地聳立在河邊，好像一個由巨人組成的警衛隊。山岡顯得更高了，升到中天的月亮把顫動、閃爍的銀光撒在大地上。嚴寒悄悄接近了河水，緊緊擁抱住這傲慢而任性的“美人兒”，仿佛一層明鏡般的玻璃將它罩了起來，努力將它冰封在睡夢中。

灰脖鴨感到一陣陣地悲觀和失望，因為只有河中間沒結冰了，那寬寬的一條水面，頂多只剩下十五俄丈暢通無阻可以游水的地方了。當狐貍出現在岸邊時，灰脖鴨的苦惱增長到了最大限度——這就是咬傷她翅膀的那只狐貍。

“啊，老相識，你好呀！”狐貍在岸邊停住腳步，表示親熱地說，“好久不見了……祝你冬天好！”

“走開！我根本不想理你。”灰脖鴨回答。

“你為什么這樣對待我的熱心和好意呢？你可真不錯，沒什么說的。其實，說我閑話的人很多。他們自己干了壞事，過后都推到我頭上……現在再見吧！”

狐貍走開后，兔子一瘸一瘸過來了，說：“灰脖鴨，你要小心點！他還要來的。”

于是，灰脖鴨也開始像兔子一樣害怕了，她甚至無心欣賞出現在她周圍的奇跡了。真正的冬天已經來臨，大地鋪上了一條雪白的地毯，連一個黑點也看不到了。那些光禿禿的白樺、赤楊、柳樹和山梨樹，也都像裹上一層銀色絨毛似地掛上了白霜，云杉的姿態更加妄自尊大了。

是的，周圍美極了！可憐的灰脖鴨知道，這美麗的景色不是供她欣賞的，她想到河中間那條水面馬上要結冰了，那兒一結冰，她就沒有地方可待了，為此她愁得不行。

過了幾天，狐貍果然又來了。他坐在岸邊，又說了起來：“小鴨子，我真想你啊！你從水里出來，過來吧！要是你不愿意過來，那我就親自到你那邊去，我是沒有架子的。”

狐貍小心翼翼地從冰上向河中間那條水面爬去，灰脖鴨緊張得仿佛心都停止了跳動。但是狐貍是不能走到水邊的，因為靠近水邊的冰還非常薄。他把頭放在前爪上，舔了舔嘴唇說：“小鴨子，你真傻，從水里出來到冰上面多好啊！不過，現在再見吧，我忙著要去辦點自己的事情！”

狐貍每天都來看河中間那條水面結冰沒有。未結冰的水面本來還挺大，現在只剩下一俄丈大小的一個冰窟窿，像扇窗戶似的。狐貍一直坐在冰窟一邊上，可憐的灰鴨嚇得時不時潛入水底，狐貍卻在惡毒地嘲笑她說：“沒關系，你潛水吧，我反正早晚要吃你的……你還不如自己出來呢！”

兔子從岸上看到狐貍的行為，心里感到十分憤慨，說：“這狐貍太霸道了！唉，灰脖鴨多么可憐！狐貍會把她吃掉的……”

4

一天早晨，兔子從窩里跳出來尋食吃，還想跟別的兔子玩一會兒。天冷極了，兔子拍著腳掌取暖。雖然冷，但還是挺快活。

“弟兄們，當心！”一只兔子喊道。

真的，危險就在眼前，一個駝背老獵人站在樹林邊，他腳蹬滑雪板，悄聲滑了過來，心里琢磨朝哪只兔子開槍好。

“嗨，可以給老婆子做件暖和的皮大衣！”他這樣想著，選中了最大的兔子，已經用槍開始瞄準了，但是兔子發現了他，便發狂似地向森林里逃去。

“唉，真狡猾！”老頭兒氣憤地說，“不管你們跑多遠，也騙不了我，我比你們可精得多！”老頭兒跟著兔子腳印追蹤兔子，可是兔子活像撤出的一把豆子，早在森林里散開了。

“唉，老婆子，我們的‘皮大衣’逃走了！”老頭兒想著，又說了句，“好吧，等我歇一會兒，再去找。”

老獵人正坐在那兒發愁，一眼瞧見狐貍朝河里爬過去了，活像一只貓那樣爬著。

“嘿嘿！這可是個好玩意兒！”老獵人高興地說，“一條皮領子自己爬過來了，配老婆子的皮大衣……大概口渴了，再不然，也許想捉幾條魚吃？”

此時的狐貍真的爬到灰脖鴨所在的那個冰窟窿跟前了，他正趴在冰上。老獵人的眼睛看不清，他只注意到了狐貍，卻沒看見灰脖鴨。

“開槍的時候得小心，不要打壞皮領子，”老獵人瞄準狐貍，這樣想著，“如果皮領子上盡是洞洞，老婆子可要罵人了。干什么都得有好技術！”

老獵人瞄了半天，想在未來的皮領上選一個合適的地方打。終于，槍響了，透過開槍時冒出的一團煙霧，老獵人看見有什么東西在冰上亂轉，便急匆匆地朝冰窟窿跑去。中途他跌倒兩次，等跑到冰窟窿前時，他發現“皮領子”早已不知去向，只有一只受了驚的灰脖鴨在冰窟窿里游著。

“這可真新鮮！”老獵人發出一聲驚叫，“頭一回看見狐貍變成了鴨子……這野獸真狡猾！”

“老爺爺，狐貍逃走了。”灰脖鴨解釋道。

“逃走了？老婆子呀，聽到沒，配你皮大衣的皮領子逃走了！唉，真糟糕！可是你，小傻瓜，為什么在這里游呢？”

“老爺爺，我的一扇翅膀壞了。”

“傻瓜，小傻瓜！要知道，在這兒你會凍死的，不凍死也得被狐貍吃掉……是的，是的！”老獵人考慮了片刻，搖搖頭，作出了決定：

“這么辦吧，我把你帶回去給孫子們，他們一定高興……春天，你給我老伴下幾個蛋，孵幾只小鴨子。就這樣吧，傻瓜……”老獵人把灰脖鴨從冰窟窿里抱出來，塞在懷里。

“我什么也不告訴老婆子。”在回家的路上，他想，“讓她的皮大衣和皮領子一塊兒再在樹林里閑逛幾天吧，主要是——小孫子們會特別高興……”

兔子什么都看見了，他笑得非常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