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于2011年第5期《小說月報·原創版》、轉載于2011年第11期《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入選2011年度《小說月報原創版精品集》的中篇小說《報廢》近來引起眾多讀者關注。作者紅日長期供職于文聯,他以此環境為大背景,虛構了一個底層單位“換車”的故事,力求激發人們對現代生活的深刻反思。眾所周知,現代生活以消費為主導,作為消費符號的汽車四處泛濫,大到國家機關、企事業單位,小到平民百姓的個體之家,汽車的品牌、價格、裝配、外形、顏色,乃至于其舒適度、速度、性能等都成了他們彰顯地位、身份等的招牌。小說通過對一輛破舊的、“珍貴”的“羚羊”小轎車如何被淘汰,如何被“大眾領馭”替代為故事主線,再現了現實生活中人與物、人與制度等的關系。具體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首先,內容通過人對物的迫切追求活動的描繪,展現了當下社會中人們合法性位置的變換,故事“主人公”不再是“主人公”不再是實體意義上的人,而是轉移到與人相對的“物”的角度,這一審美對象地位的轉換,證明人類史上第一次“異化”;其次,通過對文中文人們圍繞汽車生發出的所感所想所做的披露,深刻揭示文聯作為“文化單位”在制度上的被偏離、被邊緣,社會核心價值觀被懸置,甚至于代表精神趨向的知識分子,也表現出明顯的趨向物質追求;最后,通過圍繞舊車淘汰、新車入編的曲折過程的追述,探尋社會機構之間及其內部的權力制度僵化、冷漠,直指當代人本質上的感性被擠壓,人的生存自由空間受到工具理性等外在手段的限制,證明人類史上第二次“異化”。
一、物欲下的“主體轉換”
文學是入學,是圍繞“人”這個主體展開的。這是文學藝術亙古不變的主題。小說中鮮明生動的人物形象更是支持整個文學敘事的核心力量。但從20世紀現代文學一改傳統面貌以來,以物為主體展開敘事,以物寓人的文學作品層出不窮。其以尖銳的社會批判性和反思性令人印象深刻。紅日的《報廢》即承襲此特點,以現今人們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汽車作為小說的中心,轉換視角,故事中塑造的人物形象表現出遠遠沒有轎車來得重要,這種敘事手法也是對現代}生后果的回應。
工業社會來臨時,人們歡喜若狂,大批量的工業生產形成了規模化的社會經濟市場。產品生產的高度發達,既滿足了人們日常生活所需,也豐富了民眾社會文化生活,多姿多彩的產品隨之也帶來一系列問題。人們沉浸于商品的“大眾狂歡”中,樂此不疲。正因如此,今天的人與物已經進行了主題轉換,人已淪落為物的玩物。社會中的主人公反而是“物”。紅日《報廢》即是證明,一個原應以“反映社會弊端、引導民眾意識、代表時代精神”的文化單位——文聯,卻因迫切更換公務用車的事件,盡顯人在物欲面前的卑微、無力。文中多次以嬉笑、諷刺之筆剝露這一社會變化:文聯的經濟狀況很不好,甚至連小偷都不屑于光顧。新任文聯主席——李乃高決定給單位換個好車。原因在于單位僅有的一輛“羚羊”車已經破敗不堪,且每每受人歧視、受“車”排擠。參加領導告別會只能停在火葬場火爐房旁;在考察車隊中速度太慢影響集體活動等等。連帶著作為車主的領導干事等收到白眼。總之,比起其他單位的“軒逸”等相對出得臺面的轎車來講,文聯唯一的“羚羊”讓他們又愛又恨。
《報廢》的現代寓意不證自明,作者幾次提到“車不如人”,不是現象上的簡單呈現,而是精神上的極度憂慮。盡管,整個文聯上到主席,下到司機都行動起來,圍繞新車的編制四處勘查、咨詢,低眉順眼地申請,低三下四地請求。但在這個換車事件中,“我”和同事們頗感“車比人還牛!”。主人公是車,是物,是高高在上的駕馭者,人卻是機器、是工具,是任物左右的卑微的受施者。馬爾庫塞說:“技術邏各斯被轉變為持續下來的奴役的邏各斯,技術的解放力量——物得工具化——成為解放的桎梏,這就是人的工具化。”小說的主體轉換為人的對立面——物,意味著隨現代化的進程出現社會運行機制的反操作現象。在人類的解放歷史中,先是人對自然萬物的畏懼轉變為大自然對人的臣服順從,再是人類進一步的掌控現實,發揮最大限度的工具理性。時至今日,事實是演變為“大寫”的物凌駕于人之上。文學藝術作品以敏感的思維、獨特的視角、細微的技藝展示這一現象,揭露其中內藏的深刻社會意義。人類社會在飛速發展,隨之發生衰退的是人的“本真”,是人的主體意識、主體能動性的逐漸衰落。福柯也曾說:“人將像海邊畫在海灘上的面孔那樣被抹去。”小說中作者為人的無力而發出的無聲反抗隨處可見,即使那么的蒼白無力,卻使人在讀后震驚不已。
二、消費文化下“謙卑\"的人文精神
小說中的人物多屬于文聯,他們圍繞機關用車的編制問題,遭遇了一系列尷尬事件。他們是作者筆下所謂“有擔當”的知識分子們,他們本有著對社會的敏感性,有著無比豐富的情感意緒,有著高于現實的精神世界。但是,《報廢》中的知識分子們,在這個機關單位中,堅守著貧乏、落魄而不為人看好的工作,直到新來的領導大刀闊斧進行轎車更換,他們欣喜若狂了,隨其新主席進行一輪轎車輪換的出謀劃策、前后奔波。這件事對于他們的意義何在?換車就是換面子,這件事將使他們長久以來壓制的尊嚴得以抬高,正如作者所說:“我聽說早些年朋友碰面就問一句:換了?據說現在朋友碰面也問一句:換了?前者是換人,后者是換車。”換車是時代發展趨勢,就連清心寡欲的知識分子們也躍躍欲試,即使這只是公用的,也足以令他們抬頭挺胸了。令人可嘆的是,自古文人“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價值取向在當今物質文化與消費市場面前,不堪一擊。
于是,在關于“報廢”的問題上,他們在當代社會生活中的尷尬處境一目了然,多種因素使得傳統意義上擔當道義或兼濟天下的知識分子衰落了,消失了,隱退了。例如,一個機關部門“像個乞丐”,聽聞換車,大家自發組織座談會,“辦公室里傳出多年來從未有過的笑聲”,“陳副發言到激動之處,幾度喜極而泣。”由長久積壓的抑郁心理轉向欣喜情緒,是什么導致發生這樣的變化,作者也不斷在文中反思:“現在它舊了,老了,丑了,落后了,淘汰了,跟不上形勢了,讓我們丟臉了,令我們嫌棄了。這都是怪不得‘羚羊’的,歸根結底是我們心理在作怪。人呀!這類比野獸高級一點的動物,在不斷研發出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同時,也不斷地冒出各種各樣的念頭,并常常因為各種各樣的念頭而昧了良心。”
不可否認,人類的百年發展史以不斷地淘汰與競爭為目的,同時人本體的意識、理性、情感趨向也變得模糊不清,作為思想文化的旗幟,知識分子也難逃這一怪圈,苦苦掙扎過后,就是難以自拔的沉落其中。知識分子身份的尷尬和立場的不堅定,令人扼腕。有人就說“知識分子從令人向往的稱謂,蛻變為使人避之不及的名頭(福柯曾戲稱,他從未見過知識分子,只見過“寫作的人”、“教書的人”等等),這種現象耐人尋味”③。亦如小說中悲哀的慨嘆:“我們好像永遠跟不上這個時代的步伐,或者說永遠落后于這個日新月異的偉大時代。”人類的情感、思想開始退化,面對時代步伐中發達的物質世界,只能亦步亦趨地跟從,也或許精神世界是高揚的,但面對現實時卻沒有反抗、推翻、逆轉的能力。如同:“可憐的‘羚羊’,它每天總是被門前一輛輛名車野狼似的虎視眈眈地包圍在中間,隨時都會被驅趕,被追逐,被撕咬,被吞噬。”精神家園的堅守不斷受到周圍各種因素的沖擊,真正能夠堅持下來的又有幾人?在現代化的理性化和科層化、專業化和制度化的現存社會中,知識分子身份的尷尬和立場的不堅定,多是因為社會矛盾和壓力超過以往。
小說以諷喻方式反擊現實,將現代人的精神現狀隱晦地勾勒,在社會關系的功能化使得物質文化極度發達時,人淪為麻木的追求物質中的一員。作者尤其對作為時代精神領航者的知識分子的精神家園的痛失表現出無奈,更進一步,小說旨在彰顯——知識分子應始終堅持一種反思批判的立場命題。
三、僵化制度對“感性”的擠壓
千百年來,人在歷史體驗中悟出文化品格,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一情感。人性本質體現在人的情感品質中,這也是人在歷史進化中不斷矯正價值趨向的內驅力。從這點出發,人的自主性發揮了最大潛力,獨特的創造力,豐富的想象力,堅定的意志力,推動社會進步、完善。然而,其現代性后果是人性的逐漸被壓制、被磨滅,我們的生活流失了激情、勃發等感性形態。《報廢》以獨特的筆觸,刁鉆的角度,發現當社會制度越發科層化、制度化時,面對繁瑣的程序、冷漠的面孔、麻木的肢體,人的情感、意志是多么脆弱。有學者說過“知識分子與制度的關系是雙重的,一方面由于這些制度他們獲得了自身活動的空間和身份認同,另一方面,又隨著制度形式本身的演變,他們所受到的限制約束也會越來越多,也越嚴厲”。文人該有的氣節、情感、思想受到擠壓、排斥,不正是現代科層、制度的負面影響嗎?
作者道出文聯多年前購買“羚羊”的艱辛,“是經過我們單位五屆領導一屆接著一屆矢志不渝地奮斗。第一屆打基礎,第二屆鞏固,第三屆加強,第四屆乘勝追擊,第五屆終于把‘羚羊’開回來了”。到如今只是更換已用了八年破舊不堪的用車而已,還是面臨前所未有的艱難,一方面是資金的嚴重不足和緊缺,一方面是程序上的繁瑣嚴苛。作者在其中暗含的滄桑感和無奈感層層鋪開。
在嚴苛的編制制度和經濟秩序背后,功利關系真實存在,表現出一方面是相互利用,一方面是以制度苛求。李乃高憑借以往的人情關系給大家弄來了贊助費;但是“羚羊”雖然破舊了,出現了安全隱患,很多配件也買不上了,“檔次、質量包括它目前的綜合形象,也已跟不上時代的步伐”。當報廢公司說“車就是比人牛”,不足年限就不給報廢。也就是在此情況下,當他們求助民政局時,得到注冊登記《苦楝樹》編輯部的應肯時。“我們的眼淚啊!很不爭氣就流下來了。文人就是這副模樣,給一點陽光就會燦爛,來一點雨水就會泛濫。”這是多么心酸的淚水啊!強烈的對比中,機械的制度與人的情感再一次進行較量。直到以下層文聯名義得到編制,“我”悟出“在前面慌不擇路地跑著”的豈止是車,人不是也一樣嗎?其結果可以預料,新車在規矩中被沒收,回歸的“羚羊”披著新的外衣在一場車禍中報廢了,同時報廢的有司機小黃的雙腿,還有“我”的殘存的美好回憶和希望。不同環境下,人的某種情緒和感觸,讓我們看清楚人的生活和人的真實本質。
《報廢》的社會意義旨在暴露現代社會報廢的不是物而是人,是慣例化的程序機械運作中,被欲望而驅使運轉的麻木的人及其那卑微的情感。李乃高最終以高額賠償為條件要求小黃撤回訴狀,目的還是開回那輛“大眾PASSAT領馭”,即使“我”這個忠誠的“狗”也不能阻止李主席的決定了。作者不得不感慨開車的人沒有了,或者說能駕馭這個物質世界的人的本真和技能消亡殆盡了。馬克思·韋伯認為社會各個層面的制度化是“鐵籠”“慣例化”。而現代以來死板的客觀化形式——科層化制度與動態的社會關系之間,形成了潛在的矛盾。人的生存自由空間受到工具理性等外在手段限制,原有的熱情、動感、生命力都如風箱里被擠壓的空氣,緊張、呆滯、禁錮。
至此,作者運用幽默、風趣、尖銳的筆法,表現出鮮明的時代特色,其中竭力凸顯新的歷史背景與舊的體制模式之間,形成緊張的張力關系,這是此文一大特點。且《報廢》的敘事旅行在作者可貴的情感宣泄中完成,這感情深沉、壓抑、悲哀、沉痛。作者的這種情感品質使得小說的語言系統意義不斷延伸、擴展。這完全由于在作者敢于大膽地進行剖析,一方面描繪出在當代中國文壇上,知識分子的艱難時世,一方面卻又對其進行思考,堅定不移地秉承了文化的批判反思精神。在一定程度上,本文實現了“諷喻”(irony)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