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薩特的《存在與虛無》出版了。這本是一部出版社準備賠錢的哲學著作,但是沒有想到出版后首印一千冊竟迅速脫銷。這種事情連作者本人也不敢相信,于是他委托出版社調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結果是喜劇性的,原來,二戰期間,法國金屬物資短缺,制造砝碼的金屬被德軍搜刮去當做子彈原料,導致天平砝碼的價格大漲。巧合的是,《存在與虛無》不多不少正好一磅重,于是被家庭主婦們當做天平砝碼紛紛搶購。一本書能有什么用?《存在與虛無》告訴我們,至少可以當秤砣!
陳歆耕先生的《貓鼠博弈——小偷回憶錄》于2012年1月出版,2012年2月隨作者一起來到江蘇鎮江后,短短兩小時就售出近三百冊,掀起了一股購買熱潮。這本書本是描述反扒神警胡雪林與小偷斗智斗勇、同時對小偷犯罪心理進行社會調查的長篇報告文學,但是在銷售過程中,它也遭到了《存在與虛無》一樣的“命運”:或是被當做胡氏“防盜秘笈”被一般讀者購買,或是被當做神警“反扒教材”被警察同行購買。購買者當中是否有小偷,被當做“小偷教科書”來購買學習呢?陳歆耕先生很自信:不會,因為這部書主要是講述胡雪林的反扒傳奇和剖析小偷的內心世界,著眼點在反思社會大生態,況且著作中小偷所使用的種種伎倆,一切盡在警察“掌控中”。
被家庭主婦當做秤砣購買,無損《存在與虛無》這部哲學經典的偉大,反而在世界哲學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話。《貓鼠博弈——小偷回憶錄》被當做“防盜秘笈”“反扒教材”被接受,相信作者也會“喜聞樂見”,因為一本書只有被打開、被閱讀之后,它的全部魅力和苦心方可被展示,發揮它的效用。即使被小偷當作“偷竊技巧大全”閱讀,也是作者所希望的,因為這本書也為他們而寫。當他們真正進入作品世界時,也會從自己由普通人墮落為犯罪分子的思想演變和心理軌跡中得到警醒。然而,《貓鼠博弈》遠非是一部簡單的“防盜秘笈”“反扒教材”,更不是一部“偷竊技巧大全”,其價值要遠遠大于一般讀者的預期。
《貓鼠博弈》是一部優秀的非虛構文學著作。首先,它以文學傳奇的形式記述了胡雪林輝煌的反扒事跡,描述了一個超級神警成長的過程,弘揚了社會正氣。在這個“貓鼠博弈”、正邪激蕩、普遍缺乏安全感的年代,我們需要正面英雄,需要旗幟鮮明的立場和態度。胡雪林在短短二十年里,一共抓獲了五千多個小偷,最多時一年抓獲小偷六百多人,為人民群眾挽回經濟損失九百多萬元。他的努力換回了鎮江一方的平安,得到廣大人民群眾的信任,樹立了警察的正面形象,加深了人民群眾對警察這個職業的理解。其次,《貓鼠博弈——小偷回憶錄》以社會學田野調查的工作方式為我們描繪了一部驚心動魄的“小偷世界”,讓我們看到了“貓鼠博弈”的另一方。小偷到底是些什么人,為什么要去干這些令社會不齒的偷竊勾當,他們知道自己可恥嗎?著作回答了我們的疑惑。對于小偷以及偷竊行為,譴責與懲罰恐怕是不夠的,還需要有人深入地去調查、研究他們的動機以及動機產生的社會環境。畢竟,在法治社會,消滅偷竊行為不能靠消滅偷竊肉身去實現。再次,著作深入寫作對象的心靈,從心理學、心靈學角度分別描述了“貓”和“鼠”各自煉成的心路歷程。現實中的“貓鼠博弈”不是電子游戲,參與雙方都是有血有肉的人。“貓”不是神,“鼠”也罪不至死;“貓”有理想與光榮,“鼠”也有苦衷與尊嚴。對待正面人物,著作懷有深深的敬意;對待反面人物,著作也懷有持久地耐心,傾聽,再傾聽,深刻的人道主義關懷滲透到著作的結構與敘事中。我們可以這么理解,著作第一章(“戰事薈萃”)與第二章(“鼠心獨自”)的戲劇性安排,并不是對峙,而是對話。
一部著作的所有成分都是整體不可分割的部分,它們圍繞著寫作任務展開,為寫作目的服務。在這個意義上,《貓鼠博弈——小偷回憶錄》的“序一”與“序二”就有了特別的意味。“序一”如果說是一把解讀著作的鑰匙的話,“序二”就是借用犯罪心理學知識試圖回答自己在著作中所提出的問題的答案。跟“抓賊”與“防賊”相比,“化賊”的難度要大得多,也是實現“天下無賊”理想的根本途徑。“序二”由犯罪心理學博士廖建清撰寫,在《非常態生存》(“序二”標題)中,作者詳細分析了小偷這個“非常態生存”群體的特征、成為小偷的種種習性、評估偷竊者心理的關注點以及實現改造的具體方法(多達二十九點),作為一部非虛構著作,《貓鼠博弈》完全可以成為小偷改造人員的極為重要參考書,甚至是勞教指南。
非虛構著作與一般報告文學的區別在于,前者有著對真實人物、真實事件的個人態度與個人理解,寫作不僅僅到“真相”為止,更要深入到“真相”的背后,探究“真相”產生的原因。杜魯門·卡波特像私人偵探那樣深入案件的前前后后,涉案人員的意識與潛意識;慕容雪村寫下了遺書,冒死臥底去調查傳銷人群;梁鴻懷著對國家命運的深刻憂慮,以自己的故鄉為解剖對象。《貓鼠博弈——小偷回憶錄》的作者陳歆耕先生也前前后后二十多次來鎮江,深入看守所與小偷面對面,耐心地調查與記錄,留下了寶貴的社會學資料。但是比資料價值更可貴的是,《貓鼠博弈一小偷回憶錄》直面了現象,發現了問題,并帶出了更多的問題。
好逸惡勞、賊性難改當然是小偷成為小偷的主要原因,除了個人心理與行為習慣之外,我們的社會是否也要反思自己?胡雪林抓了五千多名小偷,是該值得慶賀還是應該感到無奈?在工作中,胡雪林感到了深深困惑,之所以當下社會“老鼠”越抓越多,是因為有些地方“貓”成了“老鼠”的“后臺老板”,結成了親家,合伙做一筆“無本生意”。而假如這個社會沒有給所有入提供最基本的生存條件,他們除了鋌而走險,還有什么選擇呢?為了兩元錢,三個搶劫犯把刀架在三輪車師傅的脖子上。警察趕到時,他們沒有逃跑,而是餓得氣息奄奄癱在地下,等待警察“救命”。
心理學可以解決心理的問題,但是它不能解決甚至解答所有的問題,比如社會學問題。那些固執認為可以“把看守所的牌子掛到區政府去”的慣犯,如何說服他?那些聾啞殘疾人員,那些失去生存能力、生存條件的下崗職工,那些來自偏遠農村的民工,社會能否給他們一條出路?就像電影《乞丐狀元蘇乞兒》中所說的那樣:“假如人人都有飯吃,誰愿意去當乞丐呢?”在這個“笑貧不笑娼”的年代,假如人人都認為做一個好人比做一個有錢人更值得尊敬,那么誰又真的愿意去偷呢?
我們這個時代的書太多了,然而“有用”的書又那么少。《貓鼠博弈——小偷回憶錄》能有什么“用”?恐怕它作為“防盜秘笈”“反扒教材”“犯罪案例”“勞改指南”以及“非虛構文學”之外,更有價值的倒是能夠引起我們對這個問題的進一步關注,對這個社會的進一步思索。若是如此,相信這本書真是“取之不竭”了。
(許道軍,上海大學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