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讀田中禾出版于2010年的長篇小說《父親和她們》,我的總體感覺是作者對小說敘述方式的創造性構思和由此帶來的人物塑造的突出成就。其敘述方式的特點是讓三個當事人也就是小說的三個主人公馬文昌、林春如、肖芝蘭均以第一人稱“我”的身份來言說。這樣不僅避免了這三個人物的被遮蔽被代言,同時也是塑造人物突顯個性的有效藝術手段。作者在每個人物的言說前面,分別冠以“父親說”“母親說”“娘說”(依次的能指為馬文昌、林春如、肖芝蘭)字樣,而這三個人共同的兒子馬長安,則主要是以對父親、母親、娘的言說之聆聽者身份出現,以這個家庭第二代人的身份邊聽邊議邊作出一些補充,給讀者以必要的提示和校正。這就使得整部小說在進行中有了交鋒有了比較,使得三個主人公在言說和比較中凸現出自己鮮明的個性。我把這樣的富于創造性的敘述方式稱作“第一人稱多聲部敘述結構”。這是田中禾長篇小說創作的一種富有原創性的敘述方式,很好地表現了這個獨特的“一父二母一子”的愛情婚姻結構中三個各不相同的人物性格,尤其是馬長安的父親馬文昌和娘(也就是馬長安的養母)肖芝蘭的性格,成為當代文學中兩個獨特的誰也不能替代的人物形象。
馬文昌作為20世紀早期追求自由民主的熱血青年,河南開封留學歐美預備學校的青年學子,在五四啟蒙運動抗日救亡運動和國統區“反內戰反饑餓”學生運動中一身正氣勇往直前敢于抗爭。面對家庭包辦婚姻,他以“我自己的婚姻我做主”的獨立自主意識,把裴多菲的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作為座右銘,堅決拒絕和包辦婚姻對象肖芝蘭拜天地,被兩個表叔卡著脖子摁著頭按了幾下就算結了婚。他理直氣壯拒不承認這樁婚姻,并且在離家出走之后有了自己的戀人、現代知識女性林春如,有了他們的兒子、愛情的結晶馬長安。可是就是這樣一個積極勇敢的“不聽話”的抗爭者馬文昌,后來卻變成了一個唯唯諾諾滿臉堆笑在上級領導面前,畢恭畢敬人云亦云隨波逐流的“聽話”的馬文昌,他的自由觀也由裴多菲的自由理想主義而變成了對現實的“承認和適應”,認為恩格斯的名言“自由是對必然的認識”,也就是“對現實的承認和適應”。這樣的自由觀是對恩格斯的曲解,也是為當代犬儒哲學奴性人格的辯護。難怪他的兒子馬長安聽到這里,都不敢相信這后來的父親和以前的父親是同一個父親。這兩個馬文昌之匪夷所思的變化,在田中禾的藝術思維中,也就是他所說的“由一個不聽話的孩子到一個聽話的孩子”由“人性到奴性”的變化,體現了對當代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成功”。當代知識分子的“奴性”就是“這樣煉成的”。這樣,我們也就不難理解馬文昌何以會在20世紀90年代初,從收音機里聽到蘇聯解體的消息時,竟會氣憤到心臟病突發而猝死。這是一個被60年代以來的所謂“反修防修革命意識形態”的強勢灌輸“改造成功”,一個被那樣的“革命狂熱”所異化了的知識分子形象,一個蒙昧的自以為是的“反修戰士”。他最終之所以成為他所并不了解的蘇聯的一個微不足道的毫無意義的殉葬品,就是可以理解的了。馬文昌這個人物是田中禾對當代文學知識分子形象塑造的前所未有的獨特貢獻,他所蘊涵的思想內涵,屬于至今尚未被當代思想界文學界所認知和澄明的前沿性思考。
另外,在我的閱讀經歷中,還從來沒有讀到過像肖芝蘭這樣的女人形象,無論是在男作家還是在女作家筆下。她從小便被釘在了“封建包辦婚姻”這個命運之樹上,卻并不怨天尤人自暴自棄,而是不卑不亢自尊自信活得自在而灑脫。面對男方馬文昌解除婚約的要求,她堅守自己所應有的或者是命運所安排給自己的這個婚姻的權利,拒不承認區委會干部所說的跟馬文昌離婚就是“翻身解放”就是“自由民主”,認為那只是馬文昌這樣的“革命”了的“當了官”的男人單方面的權利:“噢,翻身就是離婚?我沒有娘家,也沒有親人,我這身往哪兒翻?從床上翻到地下?”犀利的反問句一下子刺中了所謂的“翻身解放”只是強者男性一方的“翻身解放”,而無視肖芝蘭這樣的弱勢群體中的最弱勢的一員的“翻身解放”。處在這樣一個尷尬的“包辦婚姻”和“被離婚”的社會性別角色的肖芝蘭,在生活中卻一如既往該干什么干什么,表現出難得的應對自如的生存智慧。尤其是當林春如挺著大肚子站在她面前向她求助,她經過痛苦的思想斗爭當機立斷把林春如藏在馬家的地窖里,由她來“代替”林春如“懷孕生子”。隨著林春如肚子的增長,不斷往她自己的衣服底下塞蕎麥皮,直到馬長安生下來和擺過了滿月宴。所以馬長安說“是母親的乳汁和娘的蕎麥皮把我養大”。尤其耐人尋味的是,面對馬文昌這個朝秦暮楚的男人,肖芝蘭和林春如兩個女人卻成為親密的相互尊重和理解的朋友,成為西方女性主義所說的“姐妹情誼”。看來,文學最終還是沒有遺忘肖芝蘭這樣的弱勢群體中失聲的女人,是田中禾讓她走出長期被遺忘被遮蔽的處境而在文學中發出了自己的聲音,宣告了她自己的生命存在。我讀來有一種橫空出世的感覺。這是田中禾對五四以來新文學人物塑造的一個突出貢獻,彌補了五四以來新文學包括現代女性文學的一個不應有的空白。
由此可見小說的敘述方式絕非與內容無關的純形式,它直接關系到小說的人物塑造,關系到小說能否成為海德格爾所說的對人的存在的“本真言說”,而“本真言說”乃“詩情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