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拍賣公司,在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在古董最沒人關心的年代(那時國內還在文革當中),直至古董已得到全世界及國內大亨們的關注,一個一個的世界紀錄來自于朱湯生的槌聲,這聲音在朱湯生聽來是個音節,在后輩人聽來是個組曲。 ——馬未都《金槌朱湯生》
翻閱《香港蘇富比三十周年》,這本畫冊最牛的一句話是這樣寫的:值得一提的是,直至執筆之時,中國每個重要朝代的瓷器拍賣最高成交價紀錄,皆由蘇富比所締造。可見,香港蘇富比作為僅次于紐約和倫敦蘇富比的海外拍賣市場對于中國重器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而作為香港蘇富比的創始人——朱湯生先生則不但見證了蘇富比的展翅高飛,更用他的金槌締造了無數中國藝術品的世界紀錄。尤為令人驚嘆的是,作為一個早年學習數學與哲學的英國人,竟對中國瓷器的研究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深愛瓷器研究的他,終生對瓷器都保持著一份敬意。2011年初,朱湯生先生罹患肺癌去世。
香港蘇富比的創始人
世界頂級瓷器專家
朱湯生出生於一九四一年,是家中次子,父親魯伯特·湯生(Rupert Thompson)承繼了自十八世紀以來即享譽倫敦的沃爾特·湯生和亨利·詹姆斯家族(Henry James and Walter Thompson)的茶葉貿易事業,所以朱湯生的家世環境十分優渥。
朱湯生熱愛中國文物的啟蒙,源于母親家族的喜好,母親佛羅倫斯·梅爾(Florence de La Mare)是英國著名詩人沃爾特·梅爾(Walter de La Mare)的長女,繼承了其父對東方瓷器的鐘愛,因此朱湯生小時候得以在陳設許多中國瓷器和古玩的家庭環境中耳濡目染。有段時期,沃爾特·梅爾與女兒一家住在一起,朱湯生每天都和外祖父在書房裡愉快的度過,因而獲得外祖父對東方瓷器、古玩的收藏和研究心得。另一方面,朱湯生的舅舅理察德·梅爾(Richard de La Mare)是著名出版社FABER AND FABER的董事長,也熱愛東方文物收藏,擁有許多中國、日本和韓國的珍貴瓷器,給予朱湯生豐富的學習機會。朱湯生從幼年開始,就已經培養了對中國文物極高的欣賞眼光和研究興趣。于是迪克把東方文化和藝術品收藏介紹給了幼年的朱湯生,激發了他的藝術情懷。等到朱湯生到伊頓公學讀書時,已經對這個領域頗有了解。
朱湯生在伊頓公學拿到了劍橋專項獎學金,進入劍橋著名的國王學院攻讀哲學和數學專業。這個時期,他的劍橋前輩李約瑟的《中國科學技術史》已經出版,轟動西方漢學界。這深深影響了朱湯生,令他對中國充滿無限熱愛,劍橋菲茨威廉博物館(Fitzwilliam Museum)里的中國古代器物陳列廳則成為他抒發感情的最佳場所。朱湯生曾對他的朋友們開玩笑地說:“可能我生錯了地方,我想我應該是一個中國人。”
機緣巧合,當時蘇富比拍賣公司的合伙人之一巴特維克(J.C.Butterwick)曾是伊頓公學的老師,他把朱湯生介紹到了蘇富比。1963年,朱湯生在蘇富比公司做暑期兼職,作為實習生在陶瓷部做目錄匯編。他的審美和認知能力很快得到了承認,僅4年時間,就升任為中國部主任。
上世紀70年代的香港,戰后由內地移居或寓居香港的大批文化界人士、書畫家、收藏家帶去了大批庋藏,讓香港地區的文化一度活躍起來。然而收藏途徑仍以向古董商購買,或藏家之間的相互易貨為主。此時,中國藝術品已經活躍于歐美市場,倫敦與紐約成為兩個重要中心。在亞洲,日本的中國藝術收藏家和行家也非常活躍,在世界拍賣場上占據著重要地位。
1969年,蘇富比在東京嘗試舉辦了一次拍賣會,可是作為外國公司,想進入日本市場不是件容易的事。這時,連卡佛的何鄧菊如向朱湯生提出在香港合作的建議。朱湯生曾寫文回憶當時情況:“他認為這個提議值得研究,在香港找買家并不困難,但如何征集到拍賣品是一個不得不考慮的問題。如果一個在亞洲舉辦的中國藝術拍賣會需要由歐美提供貨源,會令整個事情失去意義,并會與倫敦、紐約形成不必要的競爭關系。”
為了深入了解情況,朱湯生當時特地拜訪了香港本地收藏家趙從衍、利榮森等人,以及《Arts of Asia》雜志創辦人Tuyet Nguyet,在得到他們的肯定,認為香港可以搜羅到珍品的答復后,朱湯生決定說服倫敦總部同意在香港成立拍賣公司,這在當時被認為是一個相當冒險的建議。朱湯生去嘗試了,并成功地令倫敦總部相信,香港有可能成為繼倫敦、紐約之后的另一個藝術品世界交易中心。6年后,朱湯生將中國藝術品拍賣會引入香港,并進行了首次拍賣會。
20世紀80年代倫敦仍然掌握著大部分中國藝術品,不過這些藝術品漸漸流入香港。著名的古董商兼收藏家仇焱之與朱湯生是非常好的朋友。當年仇焱之請巴黎的古董商米歇爾·伯德萊(Michel Beurdeley)和朱湯生共同處理他的藏品,這是香港蘇富比為私人收藏家舉辦個人專拍的首例。詹姆斯說:“這場拍賣會從任何標準衡量都是一座里程碑,同時它為年輕一代的收藏家們提供了許多卓越的作品。”仇焱之的專拍被分為三場,分別在倫敦和香港進行。拍賣引來了廣泛興趣,而拍賣會場改到了能容納500人的富麗華酒店。另外有兩次輝煌的拍賣,一次是香港的趙從衍的藏品,一次是英國鐵路養老基金會收藏的中國藝術品,朱湯生把它們匯集在一起,1989年在倫敦和香港兩地舉辦了拍賣。
“朱湯生(1941.7—2011.1)是Julian Thompson為自己起的中文名字,從字面上看港味十足,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朱湯生1973年率蘇富比(SOTHEBY’S)拍賣公司進駐了香港,并在那年主槌了香港第一場中國古董的拍賣。那時的拍賣都在少數富人小范圍中進行,場地局促,朱湯生站在拍賣臺上,盡管頭都快碰上屋頂吊燈,但英姿煥發。”這是馬未都先生描述他從1973年的照片中看到的朱湯生的形象。
對瓷器:終生熱愛
始終心存敬意、虛懷若谷
英國蘇富比董事及主席詹姆斯·斯圖爾頓(James Stourton)說:“朱湯生在建立亞洲藝術市場過程中扮演的角色不容小覷,蘇富比在香港的成功取決于他們的目錄的可靠性,由此引發的拍賣熱潮貫穿了這個城市的80至90年代。”朱湯生以他的專業性贏得了當時香港收藏家們的信賴,并與之建立了良好的關系。通常拍賣前,收藏家們都會向他咨詢,聽取他的意見。香港收藏家區百齡對朱湯生的建議每次都會很重視,凡經由他推薦的瓷器,區百齡無意外情況都會買下,到今天看來,已是屈指可數的一份收藏了。
朱湯生對中國陶瓷情有獨鐘,亦是中國陶瓷方面的專家,對明代成化瓷器有深入研究。《Arts of Asia》雜志創辦人Tuyet Nguyet曾抱怨,朱湯生只愛瓷器。70年代蘇富比進入香港時,她就建議進行書畫拍賣,可朱湯生遇到與瓷器無關的話題時,總會有些心不在焉。藝術品經紀人錢偉鵬1993年被國家文物局委派到英國建立辦事處,由此認識了朱湯生。錢偉鵬說,朱湯生對于瓷器的研究細致入微,有一次去他辦公室,看他正在研究瓷器,他和別人的方法有些不同,以紙卡住瓷器的不同部位,對每個局部單獨分析。
據說,在10多年前,一位國內藏家在拍賣會上買下一件瓷器,回家發現是后加彩。當時他剛入拍賣行買東西,誰也不認識,抱著試一試的想法,給朱湯生寫去一封信。很快,在核實完情況后,退回了全部款項。
作為大陸去香港參加古董拍賣最早的人,馬未都在朱湯生去世后,曾撰文懷念他,說起第一次與朱湯生照面,馬先生特別講了一個十分有場景感的故事:
“第一次與朱湯生先生正面接觸隔著十幾排椅子,他在臺上執槌,我在臺下忐忑不安地等待。我聽不懂英文,被迫斜視看臺側面的記價牌。那時的拍賣很古典,每一件拍品都由其工作人員鄭重其事地親手拿上臺展示,蘇富比的人穿藏藍大褂,佳士得的人穿紫紅大褂;記價牌是機械的,如同機場接站牌子,不停翻落,變幻著數字。一個沒有拍賣經歷,聽不懂語言,兜里又沒倆錢,還想買一件價格不確定的東西的人,其緊張度可想而知。
我想竟拍的那件瓷器終于上場了,我的心跳有多厲害只有我清楚,跳得都有點兒難受了,我一只眼看拍賣師,一只眼看瓷器,一只眼看記價牌,有點兒忙不過來,我看著記價牌上是170,000元,戰戰兢兢舉了一下牌,心中目標是180,000元,時間仿佛凝固了,令人窒息,我清晰地聽見落槌敲擊聲,朱湯生笑容可掬地對我說了句我能聽懂的唯一一句英文:Thank you (謝謝),沒等我反應過來,記價牌又連續跌落幾聲,令我心碎地停在了220,000元上。當時我的內衣立馬濕透了,雙眼濕潤,覺得拍賣師真是偉大,殺人不見血。”
在說起朱湯生對瓷器的精通以及專業的態度,他特別寫到:
“國外的拍賣師大都是拍賣項目的專家,不像國內,專家與拍賣師各司其責。所以拍賣師要交許多藏家朋友,切磋交流。一件古董的真假優劣往往在行家眼中也有分歧,評判標準差異大的驚人。朱湯生的業務水平堪稱世界一流,幾乎所有世界級的藏家都愿意聽他的意見。即便如此,朱湯生按中國人傳統美德來說,可稱“虛懷若谷”。
有一次在香港蘇富比公司的會客室里,他拿出一件永樂青花重器問我如何看,我以為這算一場考試。不鑒定文物的人不懂,人在重壓之下技術會變形,說一些四六不靠違心話。我跟朱湯生說,這件東西真,沒任何問題。他笑著對我說,幾個大專家都說有問題;我依然堅持己見,并說出一二三。后來這件拍品順利拍出,還創造了紀錄。朱湯生事后跟我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中國話,人會為名所累。
2009年的春季和秋季,朱湯生兩次來到觀復博物館參觀。每次我都陪同他看完全程。在展柜面前,只要為看文物,他不惜單腿下跪接近文物,臉上永遠保留著對文物的敬意。他對文物的判斷絲毫不帶金錢的意味,別看他是蘇富比的拍賣師,但他從未說過這件東西如何值錢的話語,所有的問題都是專業的對話。
曾經滄海難為水。在金錢面前,朱湯生看過太多,拍賣場風云際會,龍爭虎斗,過客匆匆。文物不言,卻能看見人們為此的爭斗。拍賣師永遠高高在上,看著各色人等為一瓶一罐、一盤一碗火并,其目的或直接或間接、或高尚或平庸;但老成持重的朱湯生每當審視一番拼殺之后,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謝謝,這東西是你的了!
尊重商業法則是蘇富比在香港創下光榮業績的根本,尊重中華文化是朱湯生發自內心真切感受。和朱湯生在一起,很能感受他那顆被中國藝術浸泡的心。他把自己稱之為“瓷器的愛好者”,每每遇見中國陶瓷都孜孜以求,不以權威面目出現。他習慣以征詢的口吻問話,探討某一個專業問題,這種探討的方式在國內專業界太少見了,所以讓我每一次與他見面都獲益頗多。”——選自馬未都《金槌朱湯生》
英國蘇富比董事及主席詹姆斯說:“朱湯生在中國藝術和漢學方面有著驚人的天賦,這意味著他與收藏家們往來密切。他分析藏品的角度可謂非凡,先欣賞藏品的外形,繼而尋找它們的缺陷,最后他會用他特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宣布他的判斷。”1994年,由錢偉鵬與朱湯生牽線,國家文物局曾在倫敦的亞洲之家舉行了明代成化瓷器的展覽,所有展出的瓷器都由朱湯生在景德鎮挑選。錢偉鵬說:“2010年11月的時候在倫敦見到朱湯生,他看到我們特別開心,帶著去收藏家巴特勒先生家里看瓷器。看到一半,他已經特別疲倦,向我們道歉說:‘你們遠道而來,本該陪著看完展覽,但身體實在支撐不住,需要去稍微躺一會兒。’”
2011年,當很多人得知朱湯生去世的消息時,第一反應是,“前幾個月他不是還在北京看拍賣的預展嗎?”朱湯生的一生似乎是為藝術品而活,遺憾的是他一直在撰寫《明朝成化瓷目錄全集》,到去世時仍未完成。
1973~2003年,香港蘇富比拍賣精品回顧
從1973年朱湯生創立香港蘇富比到2003年他退休前的一年,這是香港蘇富比的30周年,更是朱湯生職業生涯完美的30年。他曾在周年紀念的時候寫下過一段話:“職業生涯中沒有多少個30年,而能夠令我30年來的工作充滿意義,全仰仗香港這個城市。作為瓷器的愛好者,我在世界上找不到比香港云集更多瓷器收藏家的地方,他們對上乘瓷器的欣賞及渴求旁人無法想象。多年來,能夠從一幫收藏家、行家及博物館負責人當中認識到志趣相投的朋友,我感到萬分幸運……”在這30年中,經由朱湯生拍賣易手的收藏品數以千計,很難一一細說。但幾件罕見珍品,仍值得我們今天再次回味。
明成化 斗彩雞缸杯
大明成化年制款
拍賣時間:1980年11月25日 成交價:528萬港元
1980年古董商兼行家的仇焱之私人專場拍賣在香港舉行。其中包括兩只成化雞缸杯。自明萬歷以來,歷任皇帝對成化雞缸杯都寵愛有加。清朝康雍乾三代所仿制的斗彩雞缸杯也成為現在拍賣場上追捧的對象。1980年拍出的這只成化雞缸杯可以說是最精美的一件。它打破了當時中國藝術品世界紀錄。買家為香港銀行家馬錦燦。
南宋 官窯青瓷六棱洗
拍賣時間:1989年5月16日 成交價:2200港元
這件南宋官窯青瓷六棱洗憑借一份簡樸的美,為中國行家所稱贊。也成為明初以后歷任皇帝所仿制的對象。這件南宋官窯洗曾被誤認為清代仿品。拍賣中,最后被一名臺灣收藏家購得。2200萬港元的價格,這個宋瓷的紀錄保持了很長的時間。
清乾隆
琺瑯彩黃地開光式胭脂紅山水紋碗
乾隆年制藍料款
拍賣時間:1997年4月29日 成交價:2147萬港元
這只琺瑯彩黃地開光式胭脂紅山水紋碗1988年的時候由香港收藏家以792萬港元承接,到1997年的時候,再次出現在一場私人珍藏明清官窯瓷器拍賣會上,其身價已經攀升至2147萬港元。刷新清瓷的世界紀錄。買家為喬瑟普·埃斯肯納茨(Giuseppe Eskenazi)。
明永樂
青花水波邊纏枝花卉星紋雙系大扁瓶
拍賣時間:1999年11月1日 成交價:2147萬港元
同樣的青花大扁瓶全球只有4只。所以參加該場拍賣的嘉賓,無不對當日激烈的出價比拼留下深刻的印象。包括喬瑟普·埃斯肯納茨在內的3位買家互相爭執不下,最后一名通過電話委托的私人藏家以2147萬元的高價拍下,替明代的青花瓷器刷新紀錄。
明嘉靖 五彩魚藻紋蓋罐
大明嘉靖年制款
拍賣時間:2000年10月29日 成交價:4404.475萬港元
以五彩繪畫出魚躍荷塘的活潑神態。此罐與雞缸杯堪稱中國陶瓷瑰寶,同為中國早期官窯彩色瓷。當時采用的鮮明釉色與栩栩如生的圖案相得益彰。此罐先為仇焱之所有,后轉手至上海收藏家胡惠春,1992年底胡惠春將它置于紐約蘇富比拍賣,以286萬美元成交。創當時中國瓷器紀錄。當蓋罐在2000年再次出現在香港拍賣時,價格已躍升至4404.475萬港元。
清雍正 粉彩蝠桃紋橄欖瓶
大清雍正年制款
拍賣時間:2002年5月7日 成交價:4150萬港元
這個瓶子極具傳奇色彩。首先由紐約蘇富比專家從一張照片中發現。他們一眼發現了這只被當做臺燈燈座的花瓶。隨即辨認出這是一款從未被發現的清雍正粉彩橄欖瓶,屬罕有之物。此瓶當時由奧格登·里格(Ogden R.Reid)擁有,為家族珍藏。大家感到慶幸的是,花瓶的底座并未鉆孔以走電線。在香港拍賣時,以800萬港元起拍,在收藏家張永珍和古董商翟建民的最后競價后,由張永珍以4150萬港元購得。一年后,張永珍將此瓶捐贈給上海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