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登與時空經驗

我們中國社會的浮華浮躁是一個眾所周知的現象。從學術造假、政治腐敗、商人現眼，到各種哥哥姐姐流行，濤哥鳳姐犀利哥芙蓉姐……層出不窮。最近的例子，就是女優、小姐們粉墨登場，跟成功人士、白領們一起狂歡。起先輩于地下，《孽海花》、《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一類的作品早就寫了不止一種兩種了。社會發展到了一個臨界點，但是在觀察者看來，最終之路還未敞開。這也是我們要來談論的一個事實，我們社會共同體的知識和經驗仍在更新之中，我們仍在尋求共識的路上。

按經濟學家們的解釋，除資源型經濟以外，任何經濟發展都是知識積累和普及的結果。中國最近30年經濟奇跡般發展，是民眾知識體系更新的結果。在這個空前劇變的時代，中國社會的知識更新或來自于政府主導的改革，或來自于大規模引進外資的開放，有一種“以吏為師”的烙印，官家主義如影隨形；有一種“以洋是尚”的摩登，拜物教式的成功主義無處不在。人們觀察到，中國的知識界，尤其是大學，“作用不大，既不是知識的源頭，也不是知識傳播的主要途徑。”（朱錫慶《知識筆記》）

這種觀察今天仍能成立。在這種知識更新面前，更精準地說，在生活方式變革面前，知識界除了偶爾激起的爭論聲達界外，不僅注定邊緣，而且始終沒能重建起知識共同體意識。不能獨立，反而媚官、媚商、媚俗，如此加劇了社會生活的失序、混亂、蕪雜。據說，知識人也承認自己的無力，大家都如此認賬，如此服輸。“我們現在想問題、說話都已經被最近10年左右的東西套住了，我們很難跳出去。人類思想從來沒有這么僵化過。表象上是人類思想從來沒有這樣自由過。我們幾乎沒有想象力。我們不敢想象，我們還有可能生活在一個和現在的世界不大一樣的世界。”（甘陽語，2012）

但是，這樣說，并不是說中國跟其他國家一樣，已經進入死局。恰恰相反，中國社會似乎活力無限，用一句中國人常說的話，中國人還有很多牌可打。從政府到個人，都有空間。許多按照發達國家發展軌跡總結的規律，在我們這里并不適用。我們的社會發展，跟西方似曾相識，似乎會一致；但走著走著，我們似乎岔到另外一條路上。有些西方社會的鐵律，如等待戈多、市場崩盤、橄欖型主導等，在我們這里并沒有發生當量相應的作用。存在主義者曾經批評過的發展中的異化：單向度的人、反人、空心人……在我們這里并不多見，或者說他們是以另一種形式出現的，甚至他們的出現，也只是各領風騷一兩年，他們會被新人新的創造新的現象取代。

就在五六年前，我們的社會在表達方面仍多是官家的復制品。公司、民間社會的交流、匯演方式都是從官方學來的，甚至以海龜為主的科技公司的活動，也努力向官方靠攏。它們的公司晚會，充滿著好學生、乖孩子式的“喜慶氣息”。晚會的幾大主題，每一主題多偏向于用紅軍、八路軍、解放軍的標簽式歌曲表達，跟公司的創業史對應，“南昌起義”、“長征之歌”、“紅軍不怕遠征難”、“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它們報道自己說：“晚會在……歌聲中圓滿結束！”至于公司總裁帶著員工們的圖片，跟官家視察的情景一樣。

這種社會表達，在今天已經發生了變化，盡管全社會對公務員考試仍趨之若鶩，但“五道杠”一類的現象早已證明了人們對官家作派或官家威福的厭惡。官家主義不再提供有效的表達樣式，反而它們每有表達都成為社會嘲弄的對象和喜劇的材料。但是，這種現象并不必然證明社會具有了正當性，也不表明社會生長出了有意義的表達方式。身體的禁忌、精神的底線、心靈的城池……仍在不斷地突破。婚喪嫁娶，向來是禮儀威儀示現之地，今天，各種搞怪的事都在發生。喪禮上唱流行歌曲，清明節送紙糊的小姐；婚禮上鋪張浪費，狂亂下流。至于其他時候，吳思先生應該痛心，他提出的“潛規則”在各個領域運用純熟，已經神乎其技。青年男女以身體、言行搏出位的大有人在。企業家、學者、官吏以一己私事訴諸全民視聽的此起彼伏。年底的各種嘉華年會也開始淪陷，不再通過媒體、網絡，而是直觀的方式、面對面的方式，輕浮開始了、合歡開始了，企業家請來小姐們給自己的員工、客戶、朋友助興，更不用說，女優上臺，跟歌唱家、企業家、作家一起，然后，是欲望的熊抱。如果韓寒也出現在這種場合，他一定想到自己說過：明明是一群下流的人，怎么湊在一起就成了上流社會？

多年前，我曾寫對聯：身無禁錮即道德，心有游絲是文章。但那是處在消解官家禁錮的角度，是消解偽崇高的一面。今天，這種欲望尤其是猥褻欲望的張狂，已經從私密、個人處走出，橫掃下層和上流，在公開的場合，大家如此同流合污。按前述，社會經濟的知識更新，使成功人士上臺，就是但求成功，若要成功，必先自宮，若要成功，必須進宮。這一進宮，不是皇宮之宮，而是欲望之都。

認真分析起來，這種現象首先在于當代社會跟中國傳統文化之間的某種斷裂，傳統文化的節慶和禮儀方式至少今天沒能實現其“創造性轉化”。盡管讀經、儒學宗教化的倡導已經多年，但其知識成果并沒有社會化，這從一個側面證實復興儒家文化還有漫長的路要走，它目前仍是弱勢。如果包括儒家在內的中國傳統文化要參贊現代世界，人們就必須有更廣闊的視野，否則就是孤芳自賞的遺少趣味。

其次，我們社會輕浮在于社會變遷之劇烈，其重要特征是跟官場文化拉開了距離。官家不再是權威、中心，不再具有分布知識供大家深入學習、深刻領會、摹仿落實的能力。但是，不做官家的復制品或仿制品，社會自身卻也未能獨立起來。社會仍是以不同意見者出現了，而不是以持自己意見者出現。因此，社會的必然反應是，搞笑、惡搞、黑色幽默、反諷、惡俗、輕佻、猥褻……

再其次，我們的社會之輕浮也在于引進的外源性知識是單向度的。如果我們記得，歐洲人的新年音樂會，美國人的葬禮，我們記得他們的嘉年華會，他們的晚會，我們就得承認，他們仍有基本的東西，他們相互之間存在默契……但我們對外開放的結果，是只看到了他們的負面，只看到了他們的腐敗、庸俗、紅燈區……

如此看待我們社會的輕浮確實意味深長。用網友的話說，從來沒有如今天的中國精英這樣這么不負責任過（因為他們及其子女多在外國有退身之所），從來沒有如今天的中國成功人士這樣這么猖狂過（看官吏們包括什么團長夫人、局長女兒的言行都是那樣匪夷所思）……

這是可悲哀的事實。我們中國人付出那么大的代價追求現代化，現在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了，卻在文明世界“光榮孤立”、“形單影只”，我們中國人的形象據說也多“聲名狼藉”……黑格爾當年惡毒地說，中國是一個沒有時間的國度。

我在“時空之美”中說過，空間感的擴大會帶來時間意識的綿延，反之亦然，時間感的恒久會帶來空間意識的闊大。節日則強化了這種時空意識，人們都有從時空中孤立的經驗，自己成為多余者、零余者，但節日是要人們回到時空中去，跟遙遠的時間空間對話、分享。人們都有從群體里撕裂的經驗，但節日不允許哪怕最孤僻者的隔絕，它有著完善的形式，而非商業氣息或階層的分別。節日非止于血緣之善，它是人類的經驗。節日不僅把我們從日常超拔出來，而且證實了我們的情誼、歸屬，“提升了我們對生活的感覺。”節日讓我們回首，讓我們前瞻，是送行，更是打開了一個新的時空。

從這個角度看，我們的時間和空間走到節日這一點上，我們當代人的節日慶典卻典型地揭露了我們已經失去時間和空間。如果我們只能用腸胃口腔、用下半身來慶典，我們就只不過是食魔色魔，是吃貨。人類在千萬年歷史中適應下來的脾胃，在半個世紀以來突然面臨食物的豐富而受到挑戰；身體在四季轉換中適應下來，跟有限時空產出的飯菜結成的友誼，今天已經被各個地域各個時間的菜食誘惑、侵略；男女在分別中在相思中如煉獄般的愛情友情，今天已經被性的杯水和走秀代替……

這仍得用老生常談的話：我們都在經受考驗。我們不僅是向歷史、民族、人類交答卷，更重要的，是向我們的身心交答卷。我們不是只活今夜，也不是只活三年五年，我們要活人生百年。我們不是只活著自己，我們也活著富貴貧窮，活著東方西方。天國在我們身上，桃花源在我們心中。我們中國人最初把外來的“現代化”一詞譯成“摩登”，看來深得造化之秘；今人把上海一類的大都會稱為“魔都”，同樣深解其中之義。我們身陷其中，能否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