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目前,在城市中生活著一群進城務工人員隨遷子女,他們有的從小就生活在城市,并接受義務教育和初中教育,但因為流入地中考政策未與高考制度形成有效銜接,讓他們在中考時面臨著尷尬的境地——
上學期期末考試,山東來北京務工人員子女朱秋梅考得很不錯,數學是全班第二名,其余科目也名列前茅。不過,她沒有太多欣喜。齊耳的短發,圓圓的臉,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我初二就要從北京回老家念書了。”朱秋梅說。
中職還是高中?
農業流動人口更希望在大城市落戶,主要目的是為子女獲得更好的教育。城市的教育資源成為吸引鄉鎮人口向城市流動的最主要原因。
朱秋梅沒有北京戶口,目前在一所打工子弟學校就讀初一。“不能在這邊參加中考,只能回老家讀。上初中前,家里就商量好了。”朱秋梅說。
朱秋梅的爸爸朱先生來北京10年了,提及女兒的中考,朱先生一臉無奈:“我們是山東的,北京和老家的教材不是一個版本,怕孩子初三再回去讀跟不上,所以初二就讓孩子回去。”
“我們也不想讓孩子折騰,孩子帶在自己身邊,也放心,但外地戶口不能在北京高考,只能讓孩子回去。”朱先生說,等到朱秋梅回老家讀初二的時候,就讓孩子媽媽辭去工作,回老家陪讀。
對一些進城務工人員隨遷子女(以下簡稱“農民工子女”)而言,初中畢業后交錢讀中職,是上策。不少地方在初步放開流入地中考政策時,也把職業學校、技工學校作為突破口。但朱秋梅有自己的想法。
“我想讀高中,考所好大學。”朱秋梅堅定地說。一方面是因為自己成績一直不錯,另一方面,也因為她的姐姐正在念大學。提及自己的理想,朱秋梅說,除了數學,她覺得自己在服裝設計方面很有天分,希望自己以后能在大學的相關專業深造。
父母對朱秋梅也寄予厚望,“我們會盡量為孩子創造好的學習條件,希望孩子能自由地發展,學能上多高上多高。”朱先生說。
教育部教育發展研究中心基礎教育研究室主任汪明研究員對朱先生的想法表示認同:“大部分農民工對孩子的期望值與城市的父母一樣高,農民工子女在城市接受普通高中教育的需求不容忽視。”
據國家人口計生委流動人口服務管理司發布的《中國流動人口發展報告2011》顯示:農業流動人口更希望在大城市落戶,主要目的是為子女獲得更好的教育。26%愿意“農轉非”的人員中,大部分(68%)都希望落戶大城市。城市的教育資源成為吸引鄉鎮人口向城市流動的最主要原因。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教育政策研究中心“關于進城務工農民隨遷子女流入地參加中考的政策研究”課題組2009年10月至2010年3月對北京、石家莊、合肥、貴陽和蘭州5個城市的11所中學進行了專題調研,調研結果顯示:在城市讀高中成為農民工子女家長和當地學生家長對孩子未來出路的首要選擇。77.8%的農民工子女家長希望孩子在當地就讀高中,11.1%的農民工子女家長希望孩子在本市就讀職業學校,11.1%的家長對孩子未來出路的打算是其他。
“無論是農民工子女家長,還是當地城市學生家長,大部分家長希望子女能夠在城市高中就讀,僅有少數家長希望孩子上職業學校或作其他選擇。”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教育政策研究中心主任吳霓研究員說。
“科技進步不僅要靠尖端人才,也需要大量有較高科學文化素質的初、中級人才,這就要求不斷提高人們受教育的水平與層次。農民工子女是城市勞動力的后備軍,提高他們的文化水平就是積累社會資本。”吳霓說。
無壓力,無動力?
農民工子女與城市孩子比較起來,在入學機會、入學成本等方面,面臨著“上得了學卻升不了學”這一突出問題,這制約著我國全民族素質的普遍提高。
王巖已在北京的一所打工子弟學校任教4年,現在正教初一語文。班上42個孩子,來自五湖四海,家長的職業也是五花八門。
提及孩子們的學業,王巖有些發愁:“孩子們都沒有北京戶口,不能在北京參加中考,沒有中考壓力,他們的學習太放松了。”學業輕松,本沒什么不好,但王巖說,因為沒有升學壓力,除了一些強烈希望繼續讀高中、上大學的孩子,大多數孩子都對自己放松了要求。“初一的孩子需要老師引導,給他們樹立理想,指引方向。但是如果不能中考,他們的動力在哪里?如果只有初中學歷,孩子們的未來在哪里?”王巖問道。
王巖說,班上也有些成績不錯的孩子,學習很上進。但是想想既不能回老家學習,又不能在北京中考,孩子們多多少少有些泄氣。學習狀態也會受影響。
王巖的說法,也在“關于進城務工農民隨遷子女流入地參加中考的政策研究”課題組的調研中得到印證。調研發現,近一半的教師、農民工子女認為政策變化對學生成績有積極影響。近47.3%的教師認為,允許中考后,農民工子女學習成績上升;允許中考后,有43.1%的農民工子女認為他們的成績提高了,僅有7.6%的農民工子女認為成績下降了。
“班上這些孩子大多考不上,看到時候能不能交錢讀中職吧。”打工子弟學校初三班主任武老師直言不諱地說。孩子們在周圍打打鬧鬧,不以為意,聽到武老師這樣說,還扮了鬼臉。
在這所打工子弟學校,初一、初二有兩個班,到了初三只有一個班。武老師說,每上升一個年級,人數就減少一些,到了初三,只能把兩個班合成一個班。
“有希望升學的,都趁早回老家讀初二、初三了。”武老師說,“還在讀初三的學生,大多是回不去的,或者不抱升學希望的。也有想考學的,但不能中考,想,又有什么用?”
武老師說,沒有升學的壓力,孩子們又大了,自己有想法,有時候他也管不住。“就說拖地吧,我和孩子們說,剛鋪的地面磚,咱們得愛護,得做好衛生。后來,我也不和他們較真,你問問,是不是每次都是我拖地?”武老師問旁邊的一位女生。“咱們班的衛生都是武老師做的。”女生一邊看手機,一邊點頭。
相比武老師的疲倦,王巖仍在努力培養孩子們的積極性。“垃圾桶的蓋呢?打掃完衛生,你們暖暖手再回家。”王巖招呼著教室里幾個打掃衛生的男孩。
“我們這里的孩子,不像公立學校,經歷正規考試的機會都很少,我指的是有攝像頭監控的考試,沒有機會體會那種緊張的氛圍。”王巖說,“希望能給他們提供更好的升學機會。其實,他們也有光明的未來。”
“《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明確提出,到2015年高中階段教育毛入學率要達到87%,2020年普及高中階段教育,毛入學率達到90%。這就意味著屆時所有高中適齡人口基本上都有機會接受高中階段教育,高中教育的發展將成為未來10年教育發展的焦點之一。”吳霓說,“當前,大量農民工舉家來到城市,為城市發展和建設作出了突出貢獻,而其子女的教育問題成為農民工融入城市的一大障礙,農民工子女與城市孩子比較起來,在入學機會、入學成本等方面,面臨著‘上得了學卻升不了學’這一突出問題,這不僅影響著我國兒童平等受教育權利的實現,也制約著我國全民族素質的普遍提高。積極推進農民工子女流入地中考政策,是進一步推進教育均衡發展和教育公平的具體體現。”
借考等于放棄高考?
當前的高考制度由于嚴格限制考生在戶籍地報名,意味著農民工子女即使能夠在流入地接受高中教育,也仍得回到戶籍地參加高考。
張歡(化名)正在北京一所職業學校讀一年級。五年級時從河南老家來到北京讀書,張歡就一直貼著農民工子女的標簽,因為回老家沒人照顧,張歡在北京借考,交錢進了一所職業學校。
根據北京教育考試院中考規定,沒有北京市正式戶籍的借讀學生,中考可以報名借考。但考試院也強調,要向無北京市戶籍的初三學生宣傳北京市戶籍及中、高考有關政策,動員他們科學、理智地選擇在京報名借考。
這些借考生只能在中考后憑借成績自行聯系高中學校。有專家指出,對于借考生而言,即使成績達到示范高中的錄取標準,也難以保證接收。不少示范高中表示,現有的招生名額,滿足北京戶籍考生的要求都不夠。但即使這樣,愿意在普通中學或者職業學校借讀的學生仍不少。
流動人口子女在城市接受初中后教育的動因是什么?汪明說,一方面城鄉基礎教育的巨大反差,使得流動人口中的農民工子女在城市接受初中后教育成為一種強烈渴望。另一方面還有相當一批農民工子女是“土生土長”的城市人,他們從小在城市生活并接受義務教育,已經成為事實上的“二代移民”。
張歡也一樣,在北京讀書的這些年,他只在放寒暑假的時候回老家,張歡覺得自己已經融入了北京這個城市,于是,他理所當然地選擇了在北京讀職業學校。
張歡很清楚自己當初選擇讀中職意味著什么:學門手藝,就業。當北京中職給他開了這扇窗,他知道,這意味著,高考的大門已經關上了。“肯定不能在北京高考,回老家高考又沒有學籍,所以不可能參加高考啦!”張歡說。也許是對出路看得太清楚,說起來,他顯得有點不在乎。
讀初中時,成績在學校還不錯,進入中職后,周圍同學都忙著就業,張歡也就沒太把學業當回事。“我哥每天下午三四點放學后,就拿著我爸給的零花錢到網吧上網,玩游戲。”張歡的弟弟張宇(化名)“揭發”道,同時也略帶羨慕地說:“我以后也讀我哥這所中職,放學早,還能去上網。”
“流入地中考政策未與高考制度形成有效銜接,制約了其發展空間。”吳霓說,接受高中教育的農民工子女,在相當程度上希望通過高考來接受高等教育。當前的高考制度由于嚴格限制考生在戶籍地報名,意味著農民工子女即使能夠在流入地接受高中教育,也仍得回到戶籍地參加高考。中考制度和高考制度的高度關聯,將這兩個問題實際上捆綁在一起。但流入地中考政策的調整,卻沒有帶來相應的流入地高考政策的跟進,造成了兩者間缺乏有效的對接,影響了農民工子女對流入地中考政策的興趣。
張歡有個同學,初中讀完,沒法中考,也不想借考,就直接就業了。給人當學徒,打工半年一分錢都沒有拿到,前段時間又換了份工作,聽說工資是2000元。“2000元,也不錯。”張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