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偉的繪畫中,一直有種揮之不去的情緒在纏繞,那些點和劃痕像皮膚一樣長在畫面上,破壞觀者一貫想要的清晰度、純凈度和完整度。點和劃痕似乎與畫面本身的內容并沒有多大關系,以至于你總想去摳掉它、擦凈它。這些干擾通過視覺傳達至人們的心理,甚至令人產生莫名其妙的煩躁。這正是郭偉所認為的生活,也是他放置在繪畫里的態度。
“蚊蟲”不常有,騷擾時時在
這些干擾我們的東西,被郭偉稱之為“蚊蟲”(實際上他覺得蒼蠅更貼切)。大學畢業后不久,郭偉就開始以此為系列進行創作,但并不是所有的作品里都有這些元素,他在2002年以后的作品已經部分舍棄或完全舍棄點線符號。郭偉說:“因為有些人覺得這個形式好像視覺沖擊很強,也從另外一個角度去試。當別人都在用的時候,我想:如果我不做這個的話,就不能畫畫了嗎?所以后來慢慢放棄掉,當別人不用了,我覺得那個東西還有用,又撿回來了,基本上還是延續的。”
1989畢業于川美的郭偉,從1994年起圍繞兒童和少年等人物題材展開創作,1998年以后作品空間大多設定在室內,色彩也被減到最低限度。而近期在成都K空間的“抽離”個展是他多年來第一次將創作題材由人物轉向事件,其作品《我的手抄本》源自德拉克洛瓦完成于1827年的《薩丹納帕路斯之死》,展出的12件作品都是從《我的手抄本》引申開來。這些作品的原始圖像來源于網絡,郭偉通過對這些含有暴力、血腥與戰爭場景的圖像進行處理,來重新審視浪漫主義。對照以前的作品,郭偉是把一個真實的場景抽空,設定一個虛假的故事或情節,來制造荒誕感和戲劇感。比如他經常把墻角作為舞臺,把不同時段、不同角度 (俯視、仰視、平視)的人物組合在一起,感覺既有關系又非常陌生化。
郭偉眼中的《薩丹納帕路斯之死》,從傳統繪畫的角度講,是以構圖、題材和情節取勝,但畫面流露的殘酷、驚恐都是事先設定的,因為德拉克洛瓦自己沒有經歷過事件本身,而是通過文字和敘述進行的理解。“抽離”系列的產生,是因為郭偉由此聯想到身邊發生的事情:每天只要打開電視,我們的生活不是這里有問題,就是那里有問題,總有問題不停地在出現。電視、報紙、網絡傳達的信息以及引發的爭議,第一時間刺激著人們的心理。所以他視為像蚊蟲一樣的東西,其實一直伴隨著我們,它們在或遠或近的距離制造著騷擾。郭偉希望以小說的形式盡可能地呈現這種真實,但數以千計的圖像來源更像一本字典,他做了摳字眼、造句和編排的工作,例如將選擇的圖片適當地處理和篡改。較之以前的作品,“抽離”系列的色彩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顯得更為沉淀。郭偉還是希望這些事件都成為過去的記憶,但僅僅只是希望,因為災難每天都在發生。
薄的才是當下的
版畫系出身的郭偉,在技法上依然沿用分色法和漸變處理的方式,在“抽離”系列中,郭偉也對技法重新理解,他認為分色法和薄的東西更符合今天的特點。其一,在這個時代,我們越是接受海量信息,越是反其道而行之,事情越做越淺;其二,由于訊息的快捷,人們可以把非常久遠的事情和現在的事情放在一個平面里呈現,年代的厚重感就被消弱了;再者,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發生的事情,你都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和感受到細節。不止是時空,距離也變得扁平,它們構成郭偉周遭的事物。大概也因為所學專業的影響,他更喜歡平、薄,對于凹凸、機理沒有太多感觸。
郭偉的作品從早期到現在,色彩不斷地發生變化,并不完全由他的經歷所導致,而是更多地與趣味有關系。提到冷暖和色調,我也將它視為薄的范疇。郭偉說:“當一個東西做得非常煩的時候,你會去改變它,這是一種自我調節。我的作品里的色彩,不像畢加索的那么明晰,分藍色時期、玫瑰色時期等等。也許是因為我不懂他真實的意圖,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為趣味發生了變化,所以色彩也隨之而改變。但至少我的這種變化是因為我畫一個色調太長時間,覺得挺煩的,生理上感到明顯的厭惡,特別想改變。當離開它一段時間,又開始有一點懷念了,蠻有意思的。”當厭惡情緒產生,很難細微地區分好和不好,也就導致了趣味的輕和薄。也正因此,郭偉的作品中,點線符號和冷暖色彩一直在循環往復。
我們的繪畫素材也在變得平面化,像郭偉一樣大量使用網絡圖像的藝術家不在少數。從最早的寫生到實地拍攝的照片,再到網絡資源,這個過程不僅體現著生活節奏的改變,也體現了人們的觀看方式、繪畫的功能的改變。現今的環境,使得藝術家們很難對著一個模特、一處場景畫一到三年,人們的視覺需求不斷變化,眼光和精力不再停留在單一的對象上。當曾經力求成為的對象變成描繪的對象,繪畫就從早期的“努力畫得像照片”發展到“努力畫得不像照片”,其實也是因為圖像的出現,繪畫的功能就因此而變得復雜了。
繪畫的多重審視
“抽離”系列的新作都帶有白色畫框,郭偉標志性的點線符號分布在畫面和畫框上,事實上,畫框并不是附贈品,它們是作品的一部分。郭偉說:“很多人對我加個簡單的白框不認同,他們認為可以做得更精致一些,更古典一些,這是他們理解的錯誤。我加框并不是裝裱的意圖,而是持這樣一種視覺觀—我觀看的東西肯定也是朝向我的,畫框就是一雙固定的眼睛。”觀者在凝視畫面的同時,畫框里那些可能互相不搭界的東西也在反凝視,將歷史、今天和未來統一在觀看的過程中,無論你是移動著看,還是靜止著看,總有一雙審視的眼睛朝向你。
這樣一來,郭偉的繪畫就需要多重透視。第一必須要排除郭偉設置的“蚊蟲”的干擾,第二要解讀畫面所描繪的內容,第三要在作品前將自己退到被觀看的位置。點線也好,畫框也好,都是為了能夠讓畫面產生郭偉需要的力量,12件作品提供了他所要的小說式的現場。郭偉一直強調,以前真正的理想不是變成畢加索和梵高,是只要能一直畫畫就滿足了。現今繪畫對于郭偉來說,已經不僅僅是畫幾筆那么簡單,而是變成一個方案,他最近的兩次個展都在有意識地逃離單幅作品的模式。故事性的串聯倒不是為了強調敘事性,畫面之間的內在聯系和構成系列的件數,都由郭偉在創作過程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所決定。
陷在自我營造的感覺中是郭偉的常態,就像他對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的描述:“那么多好的藝術家中,我最喜歡培根,是因為能夠在培根的畫面上體會到他的工作狀態。真正刺激我的,不是畫面上的東西,而是這種背后的力量。”培根的工作狀態,實際上是郭偉想象出來的,歸根結底,郭偉還是喜歡自己對畫作的體會,而不是喜歡一個他者。這些介于真實和非真實間的感覺,讓郭偉也在常態和非常態之間轉換。20多年對實驗繪畫的實踐,郭偉覺得,油畫作為西方引進的東西,在中國的30年間速成,必定有速成遺留的問題,就像饑餓的人沒有選擇性地吃太多會導致消化不良一樣。雖然沒有像杰克遜·波洛克(Jackson Pollock)擊碎立體主義那樣的顛覆性壯舉,但中國油畫確實向前邁了很大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