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月色》歷來就是備受人們推崇的大家名篇,不同層次的讀者,帶著不同的經歷、不同的情感去品讀《荷塘月色》,就出現了對其主題和情感的多樣性解讀。歸納起來,大致有這樣幾種觀點:一種認為作者描寫清冷的景物,表現凄涼的心境,突出的是愁悶和矛盾;一種認為作者欣賞月下荷塘自然之美,拘守個人小天地,表現的是閑適;一種認為作者反映的是對黑暗現實的不滿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過去比較強調的是第三種觀點,現在依然還有不少教師用這種非此即彼的簡單主題去影響學生。其理由是文章的開頭部分突出了作者“心里頗不寧靜”;文章中間部分突出地表現了荷塘月色和月色荷塘的朦朧幽美;文章結尾又想到了江南的采蓮。“文眼”告訴人們作者對現實不滿,文中荷塘美景,文尾想到的江南采蓮美景都反襯出對現實的不滿,而對現實不滿就是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因而突出了“不滿”與“向往”的主題。
但是,筆者以為,把《荷塘月色》簡單地理解為對現實的不滿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只是突出了作品的政治性,忽視了文學作品的人文性,這其實是拔高了作品的主題,是把朱自清先生當成了一個共產主義戰士,而不是愛國的民主戰士(此時的作者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民主戰士)。在《荷塘月色》里,作者表現了一定的政治愁苦與彷徨,但更多的還是一種人文情調上的郁悶,從人性的角度分析,是作者用美景對美人的夢幻置換。
《荷塘月色》寫于1927年7月,正是“白色恐怖”“籠罩”中國大地的時候。人們按照一般的思維定勢分析,說愛國的朱先生在這個時候苦悶彷徨,一定是“對黑暗現實不滿”,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就算朱先生在政治上愁悶彷徨,也不過是他在新舊時代、新舊勢力矛盾沖突之際的自然反應。他的愁悶彷徨可以說是整個時代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所共有的,嚴格說來,還談不上是對黑暗現實的不滿。因此,如果單從政治的角度去解讀《荷塘月色》的主題與情感,不僅人為地拔高了朱先生的“革命性”,還掩蓋了《荷塘月色》所展示的人文美,降低了文章的美學意義。
朱先生在政治上有愁悶彷徨,但這種愁悶彷徨更多的是出于他的人文性而不是他的革命性。他自己也知道,“只有參加革命或反革命,才能解決這惶惶然”。但他既不愿參加反革命,也不愿意加入革命。所以他最終還是選擇“暫時逃避的一法”(《哪里走》)。他曾對夫人陳竹隱說過:“我只是在行為上主張一種日常生活中的中和主義。”又說,“妻子兒女一大家,都指我生活”,“還是暫時超然為好”(見陳竹隱《憶佩弦》)。可見他雖然在思想上有關注或者維護人的自由、平等、尊嚴、價值、命運的人文傾向,但在政治上還是比較保守與膽小的。縱觀朱先生的一生,其所作所為也只是體現了他的正直,而且這種正直也只是知識分子人文思想的自然流露,并沒有顯現出他的革命性。作為一位國學大師,他關注更多的還是學治而不是政治。
文章開篇“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一句,歷來被認為是“文眼”,是最有政治色彩的。按照這一思路,作者選擇“曲折”、“幽僻”、“寂寞”、“陰森森”的荷塘,去“做個自由的人”,從而不理白天“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似乎確實有不滿現實的苦悶。但是,如果我們聯系先生的工作經歷、家庭生活、個人性格看,應該還有更濃的懷舊心理與人文意味。
先生1920年大學畢業后,回到江南,先后在杭州、臺州、溫州、寧波等地工作了六年,與葉圣陶、俞平伯、朱光潛等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常呼朋引伴,縱情山水,以文會友,不亦樂乎,剛到北京自然孤單懷舊。這從他的《我的江南》一詩中可知。先生一代大師,正直清高,出淤泥而不染,在世俗面前,自是苦悶而無處訴說。在家庭生活方面,妻“拍著閏兒,哼著眠歌,熟睡好久了”,“我”什么時候出去什么時候回來,沒有半點的擔憂與牽掛,一副滿足生活安于現狀的樣子,似乎完全不知道“我”的所思所想。這種精神上的隔膜,強烈地暗示著作者,希望有一個情感宣泄的對象,讓精神的壓抑得以釋放。于是,作者選擇了月光下的夢幻般的荷塘,選擇了江南的采蓮。
作者用了大量的筆墨去描繪了月下的荷塘與荷塘的月色,勾勒了一幅寧靜的、幽美的、朦朧的詩情畫卷,與其說是寫美景,不如說是畫美人。在作者筆下,荷葉是“亭亭的舞女的裙”——舞女;荷花“裊娜”“羞澀”,是“剛出浴的美人”——美女;荷香是“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歌女。連流水也是“脈脈”的,可謂情深意切。用弗洛伊德的夢論分析,完完全全就是作者把潛意識的美人原形投射在了荷的意象上,是與朋友的隔斷,與現實的隔閡,與妻的隔膜后的自然宣泄,是精神出軌。恰恰是這種潛意識的精神出軌,體現了作者的人文精神,使作品更真實自然,更具有了美學上的長久的生命力。
關于文章最后朱先生引用《采蓮賦》和《西洲曲》的目的,歷來也是縱說紛紜。其實只要弄懂引文的內容,便不難理解。
《采蓮賦》是梁朝皇帝蕭繹撰制的,屬宮體文學范疇,內容是寫一群美麗綽約的少女在風和日麗的暮春季節蕩舟采蓮的嬉戲,以及由眼前美景引起的對心上人的思念。《西洲曲》是南北朝民歌,全詩寫一個女子對所愛之人的深長的思念。《采蓮賦》寫的內容“熱鬧風流”,洋溢著青春的氣息;《西洲曲》則寫的是單相思,突出美麗女子外表含蓄而內心濃烈如火的戀情。這兩則引文有一個共同的主題,那就是贊美愛情歌頌青春,體現男女情愛的浪漫。這是作者對荷美人的幻化的延續,是更直接更大膽的潛意識的外現,是先生孤獨清冷的精神世界的抗爭,是對妻麻木的沒有精神溝通的生活態度的否定。這就是一個文人一般的人文情調,與政治壓抑沒有直接的關聯。
文章兩次提到“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早已無福消受”,乍一看還以為此文是先生晚年所作,其實先生此時不過29歲,正是風華之年。大概是教師的身份與知識的淵博,加上道德的約束,制約了先生自由想象與自由行為的空間,即便是精神出游,也有種種顧慮,最后不得不忍痛割愛回到現實。對于這一點,我們從《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一文里也能感受到。也許正是這樣那樣的限制甚至是壓抑,最終導致了先生的英年早逝。
從知識的角度看,朱先生是大家,正直清高;從人文的角度看,朱先生也是一個很平常的人。在種種不如意的情況下,去偷得浮生半日閑,寄情荷塘荷花,來一次美人夢幻般的精神暢想,這不僅沒有損害先生的形象,反而使先生更真實更有魅力。就算有點小資情調,又有何妨呢?何必一定要冠以革命的頭銜,用共產黨人的標準去要求先生,把一篇美散文上升成一篇政論文呢?
李程娟,教師,現居湖北沙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