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青春年少時的一次意氣用事,究竟會對他以后的生活產生多大的影響?況且這還是一個有著雙重特殊身份的人:女性、士兵。女性是“她”注定的性別標志,士兵是“她”那一階段的身份標志,兩重身份對于這個故事都必不可少——如果沒有班長對女性的奚落,“她”不會自不量力地報名殺豬;如果不是部隊里比鐵還硬還冷的組織,就不會上演觀看女兵殺豬這樣的鬧劇。然而,兩者兼備,“她”只有憑借酒精催生出的非理性力量,走上了“殺豬”這條道。
小說題目本身就是一個既刺眼又刺耳的存在,開頭的緊張氣氛更為讀者營造出巨大的懸念:這是充滿死亡與絕望、破碎與分裂的一幕,精心設計的回敘不僅時時打斷她和警察此刻的對話,更以幾倍于對話的容量赫然凸顯出過去的重要性,敘述順序的設置時時都在提醒讀者:過去的故事作為現在事件的心理動因不容小覷。心理,更準確地說是那個深淵一樣神秘莫測的潛意識是作者孜孜以求、流連忘返的重要領域,它不僅要探究主人公“她”的潛意識,還要探究班長和丈夫的潛意識。當然,關注潛意識并不意味著忽略外在的社會環境。
角色錯位的起因是班長對女兵的奚落:“什么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實在不行了男女才一樣呢!”與其說是性別歧視,不如說是來自他最樸素的生存經驗,這是缺失母愛、性格粗糲的班長從他父親既當爹又當媽的角色錯位中認定的“真理”,它包含著對某些基本人生經驗的認同。但是這些話卻被年輕氣盛的“她”誤讀成了性別歧視要加以反抗。一個使氣“將軍”,一個意氣用事,兩者僵持不下之際,組織介入了。“殺豬”事件一旦被僵化的組織納入了自己的規則之中,就容不得“她”再抽身;而在班長愧疚地給以忠告勸其抽身之際,“她”卻又因在其中融入了自己的初戀情感,不想抽身。就這樣她在角色錯位的異化之路上越走越遠。“在異化的活動中,我沒有體驗到我是自己行動的主體,我體驗到的是我活動的結果……從根本上說,行動的不是我而是內在的或外在的力量通過我來行動。”(弗洛姆)先進典型的榮譽、年青的虛榮心及至后來的神圣初戀,一古腦兒攪在一起,將角色錯位的真相蒙得嚴嚴實實。直到她猝然在初戀對象——一個同樣被異化為符號的“組織干事”與別人的談話中看見了真實。這是最殘酷的真實,這也是最徹骨的傷害,敏感的“她”選擇了逃避,但是,心底的創傷和陰影卻沉淀下來,意識不僅不去醫治這些創傷,反而要掩蓋它們。人的心理疾病就這樣在意識和潛意識的沖突之中滋生,終于在相互隔膜的婚姻生活中被丈夫引爆,“她”在酒精燃起的非理性狀態中似乎是再一次回到了“殺豬”的表演中,不過,這次對準的卻是睡著的丈夫。如果說過去她是在組織的異化與青春的懵懂之中迷失了自己,那么現在的她在潛意識和意識的合謀中再一次失去了自己。
小說結尾迸發出的巨大震撼力在于敘述圈套釋放出的丈夫的故事以及對“她”的心理猜測的顛覆。庸常生活中的“丈夫”具有庸常男人的優點和缺點,患有心理疾病的“她”理解丈夫“在機關工作職務總上不去”的壓抑,卻無法洞見丈夫冷淡她的真實原因。“她”在怨恨中猜測,在猜測中絕望——從丈夫“不吃豬肉”、“洗手”、“刀法不錯”的對話中她總結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殊不知,丈夫真正的弦外之音她卻并未注意——“你不相信我沒病?”“我真沒病,我什么病都沒有,你信不信?”酒醉之后的丈夫無意中染上了難以啟齒的“病”,冷淡她何嘗不是出于愛護她?她在猜測丈夫一寸一寸地知曉自己的過去之時,丈夫未必不也在試探她是否覺察到了自己的隱私?但在各自都要掩蓋內心隱私的對方面前,他們越來越隔膜,終至悲劇的釀成。結尾的不盡意味還在于它對我們一貫信賴的意識(主觀感受)提出了質疑。
性別的平等、組織的僵化、虛榮的誘惑、純真的愛情、徹骨的傷害,庸常婚姻家庭表象之下的洶涌暗流,意識的不可靠,潛意識的非理性……讓讀者不得不驚嘆的是人性中如此廣袤豐富的內容都被天衣無縫地織進了這個短篇小說的敘述之中。在“殺豬的女兵”這一角色錯位的敘事原點中不僅向過去追溯其起因,更向縱深處推進其發展,每一個細節都飽滿凌厲地傳達出那些組織、機關對人的冷酷制約與束縛,也訴說著心靈之中意識、潛意識對人的暗暗支配。掙扎于內外雙重困境中的現代人,不也在一個更大的語境中上演著一幕幕角色錯位的悲劇嗎?這個悲劇盡管內容千差萬別,結尾卻只有一個,那就是——你沒有成為你自己。
王海燕,青年評論家,現任教于湖北文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