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進來時,她身子靠在墻上,滿頭滿臉都是血。
是你報的警?警察問。
她說是。
警察打量了一眼瘦瘦小小的她,有點不相信地問,是你干的?
是,她說。說完這話,人就順著墻慢慢地出溜下去,癱倒在了地上。
她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時候怎么拿起的那把刀了。警察盤問,她就從丈夫按門鈴開始回憶……
丈夫回來之前,她正歪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連續(xù)劇。門鈴響了半天她也沒動窩,電視劇此刻正播到緊要之處,她的眼睛一刻也舍不得離開屏幕。反正丈夫手里有鑰匙,她在心里這樣想了一下,就沒去理會。
沒想到,事情就從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地方撕開了一個小口子。然后,就猝不及防地突然撕裂了,一氣撕到了底。
丈夫進門就開罵,說你他媽的怎么不開門?
她看了丈夫一眼,看出他又喝多了就沒理睬,繼續(xù)看電視劇。
丈夫卻呼地沖上前來,說你他媽的耳朵眼兒里塞驢毛了?聽不見門鈴聲呀?
她沒吭聲,眼睛繼續(xù)盯著電視。
丈夫手里的包就脫了手,直沖著她的腦袋砸了過來。她趕緊躲了一下,包重重地砸在了右肩上,現(xiàn)在還在隱隱作痛。
后來呢?警察問。
后來她就把電視關上了,說你怎么又喝多了?
丈夫冷笑,說我他媽才沒喝多呢。
她倒了杯水遞給丈夫,說沒喝多你耍什么酒瘋?
你他媽的少來!丈夫一把把水杯掀翻在地上,說我他媽根本就沒醉!
她低下頭,看著遍地的玻璃碎片,大大小小的玻璃片浸在水里,閃著晶瑩剔透的光。水開始向她的腳下漫過來,慢慢地爬上了她的拖鞋,大腳趾頭已經(jīng)感覺到?jīng)鼋蚪驖皲蹁醯牧恕K痤^說,好吧,沒醉就趕緊洗洗睡吧。
你什么意思?丈夫問。
沒什么意思,讓你早點休息。
你不相信是不是?你不相信我沒喝醉是不是?
我相信,我相信行了吧?
你他媽的少哄我,我知道你不相信!
她看著丈夫,看著他的眼睛。丈夫那雙眼睛浮腫混沌、黯淡無光,上面布滿了紅色的血絲,她不知道這雙眼睛是從什么時候起變成了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她不由輕輕地嘆了口氣,挽起丈夫的胳膊說,洗洗吧,走,咱們洗洗去。
去!丈夫突然一甩手,差點把她甩了個跟頭。我他媽的就不信了,今兒個老子不讓你見識見識,你還真就不知道馬王爺?shù)降组L了幾只眼。丈夫邊說邊踉踉蹌蹌地奔向酒柜,伸手就拎出來了一瓶二鍋頭。
他喝了嗎?警察問。
沒喝。
那這瓶酒是誰喝的?警察指著空酒瓶子問。
我。
你喝了多少?
不知道。
她真不知道。開始她沒想喝。她已經(jīng)很多年不碰酒了,酒會觸動她塵封在記憶里的一些東西,她不想碰那些令自己不愉快的記憶……
班長往軍綠色的搪瓷缸里倒酒,咕咚咕咚地倒了大半缸,然后把搪瓷缸遞給她說,喝下去,這玩意兒壯膽。
她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沒接。
班長睇視著她,怎么,想打退堂鼓了?
不是,她慌慌地盯著那缸酒小聲地說,我不會喝酒。
會喝水不?班長問。
會……
跟喝水一樣,用嘴,一口一口地喝。
不,她拼命地搖頭。
班長認真地盯了她好一會兒,說你再想想吧,現(xiàn)在打退堂鼓還來得及。說完就不再理會她了,自顧自地從腰間掏出一個旱煙袋,從里面捏出一撮碎煙葉,均勻地撒在一張兩指寬的紙條上,手指靈活地一搓一捻,立刻卷成了一根粗壯的大老旱。班長小心地伸出舌頭,用舌尖舔濕紙條的邊緣把煙卷沾牢固了,這才開口說,你們這些女兵呀,真不知道個深淺,穿著白大褂在科里當護理員多好,非要鬧著到炊事班來,也不掂掂自己這半斤八兩到底能干點什么!班長劃了兩根火柴才把大老旱點著,滿屋子里立刻充滿了刺鼻的旱煙味。她冷不防吸進了一口,立刻就被嗆著了,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淚流滿面。
她真想打退堂鼓了,就沖班長她也想打退堂鼓了。
她早就看出班長不愿意要她們這幾個女兵。新兵排長領她們來炊事班報到那天,班長頭不抬眼不睜,兩把菜刀上下翻飛,把案板剁得叮當山響。新兵排長前腳剛走,班長后腳就吼了一嗓子,我這是炊事班,又不是幼兒園!老子是炊事班長,又不是婦女隊長!然后,就一點好臉也沒有地分配她們干活:你,到后面跟小個子學燒火去。你們兩個來切菜,切菜會不會?怎么拿刀呢這是?來來,大個子你來教教她們,我真服了這些女兵了。你,對,就是你,班長用手指頭點點她,你去喂豬吧,一會兒我?guī)闳タ纯簇i圈。
當時她心里還挺高興的,喂豬是苦活,苦活才能鍛煉人。她要求到炊事班來就是為了吃苦,為了接受鍛煉和考驗,所以她巴不得到最艱苦的地方干最苦的活兒。她只是有點受不了班長對待女兵的那個勁頭兒。昨天見班長又沖她們幾個女兵來勁兒了,她一時沖動就犯了倔,就站出來了,現(xiàn)在心里越想越后悔。
昨天開班務會安排年前工作,班長從一開始就急急歪歪的。炊事班本來人手就緊,這又趕上過年,班長原指望分來幾個男兵當壯勞力用,好讓大家緩緩勁兒,沒想到偏給自己送來了一群啥啥不是的女兵,班長心里自然窩著股火。活兒分不過來,班長也就沒個好臉,怎么看這幾個女兵怎么別扭,就忍不住拿她們?nèi)鰵?。正好說到殺年豬的安排,班長就直眉瞪眼地沖著幾個女兵問,明天殺年豬,你們誰來殺?
女兵們的臉立刻就都白了。
班長輕蔑地挨個掃視著女兵,奚落道,怎么了,你們幾個不是哭著嚎著要到炊事班來,要接受鍛煉和考驗嗎?現(xiàn)在考驗你們的時候到了,怎么一個個都往回縮縮了?
見大家屏息靜氣不敢吭聲,班長就把煙屁股從嘴里拔出來,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班長說,都給我聽好了,別一天到晚唱高調(diào),什么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實在不行了男女才一樣呢!我告訴你們,男的就是男的,女的就是女的,天就是天,地就是地,這叫做天經(jīng)地義!公雞打鳴母雞下蛋,各有各的營生……班長見她舉起了手,停下來問,你什么事兒?
她站起來,死死地咬著嘴唇。
什么事兒?說。班長說。
我……她松開嘴唇,血呼地一下就涌了上來,滾燙滾燙地涌動著。她說,班長,我想試試。
試什么?班長不解地問。
殺豬。她說。
所有人的眼珠子一下子都瞪成了大燈泡。
你能喝多少酒?警察問。
不知道。
最多喝過多少?警察又問
最多……一缸子吧。
一缸子?
就是軍用的那種搪瓷缸子。
搪瓷缸子?警察莫名其妙地嘟囔了一句。
她在櫥柜里摸索了一氣,摸出了一個東西遞給警察,說,就是這。
警察吃驚地看著手里的搪瓷缸子,突然笑了,說這東西我在電視里見過,你能喝這么一大缸子?
她說,嗯。
警察用異樣的眼神兒看著她,說,看不出來,酒量不小呀你!
當年班長也是用這種異樣的眼神兒看著她,說,看不出來,酒量不小呀你!
她竟然一口沒嗆,真的像喝水那樣把一缸子酒咕咚咕咚地喝了個精光。本來她都準備打退堂鼓了,她知道班長就等著她退縮呢,只要她一退縮,班長就能下得去這個臺階了,今后也就有了整治女兵的話把了。但她顧不了那么多,她現(xiàn)在心里害怕死了也后悔死了。她真后悔不該跟班長較這個勁兒,她平時連個螞蟻都不敢踩,怎么可能拿刀子殺豬呢?她已經(jīng)張開嘴巴了,喉嚨里已經(jīng)發(fā)出聲音了,但就在退堂鼓剛要敲響的時候,教導員推門進來了。教導員說女兵殺豬是個新鮮事物,為了讓更多的人受到教育,他已經(jīng)通知全體人員到現(xiàn)場觀摩學習,現(xiàn)在大家都已經(jīng)在外面等候了。
她和班長一下子都傻了。
外面已經(jīng)開始抓豬了。幾個男兵正追逐著一頭豬在院子里瘋跑,人們在一旁圍觀,人群中不時地響起陣陣哄笑聲。她和班長對看了一眼,心里都明白戲已經(jīng)開場了,沒有機會換角了。
班長把搪瓷缸子端到她的面前,聲音突然變得很柔。喝了吧,班長說,喝下去就不怕了。
她的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
別怕,班長說,有我呢。到時候我在旁邊幫著你,你聽我的指揮就行了。
她點點頭,接過搪瓷缸子,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連味都沒喝出來。
喝完酒,班長又教她怎么用刀。班長指著自己脖子下的那個窩說,就朝這個地方扎,到時候我指給你,聽見我喊,你就使勁兒往里捅,捅進去這么深之后,就把手腕子使勁兒轉(zhuǎn)一下,然后把刀拔出來就行了。見她一副不知所措的張惶樣子,班長嘆了口氣說,趕快把眼淚擦干凈吧,沒事兒,有我呢。
豬已經(jīng)捆好了,正在拼命地嗥叫。她提著刀跟在班長后面剛走出來,人群一下子就安靜下來了。外面的陽光很刺眼,晃得她一時什么也看不清。這樣正好,她正害怕看見那么多人呢。腦袋有點暈,太陽穴怦怦直跳,好像心臟跑到腦殼里,企圖從太陽穴那里沖出去似的。
她不敢看那頭豬,只傻傻地看著班長。班長說你過來,她就過去站在班長旁邊。班長說你把刀攥緊了,她就使勁攥緊刀把。
豬好像是累了,不那么使勁兒掙扎了,叫聲也弱了下來。班長趁機指著豬脖子說,來,往這兒捅。
她沒聽懂似的看著班長發(fā)愣,沒動。
想什么呢?班長說,快點兒,把刀攥緊了往這兒捅!
她發(fā)現(xiàn)自己攥不住刀了,手抖得厲害,只好求救地看著班長。
班長瞥了她一眼,低聲說,別緊張,先把手抬起來,對,就這樣,好,現(xiàn)在把刀尖對準這里,好了好了……別動,班長突然抓住她的手用力向前一使勁,她看見刀迅速地刺了進去。豬立刻發(fā)出了一陣刺耳的哀嗥。
她嚇了一跳,企圖把手縮回來,但卻縮不回來了,手和刀把被班長一起攥在了手心里,攥得死死的。這會兒她的手倒是不抖了,但身體卻開始發(fā)抖,而且越抖越厲害幾乎都站不住腳了。就在她覺得自己快要堅持不下去了的時候,班長的手腕突然向內(nèi)使勁兒一扭,旋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就迅速地抽了出來。
她看見自己拎著一把血淋淋的刀站在那里,她看見血正像噴泉一樣從那只豬的身體里涌出來,她看見那頭豬在血泊里掙扎了幾下之后就不再動彈了。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她被那腥熱的氣味嗆了一下,胃突然翻動起來開始往上頂,頂?shù)盟睈盒?。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盡量忍著不讓自己吐出來。她聽見周圍響起了一陣又一陣的熱烈掌聲。不知為什么,她覺得那些巴掌每一下都拍在她的胃上,拍得她越發(fā)想要嘔吐。她眼看就堅持不住了,渾身開始發(fā)抖,臉色也變得慘白。就在這時,班長在后面狠狠地推了她一把,說還不快進屋去!她順勢踉踉蹌蹌地跑進了屋,剛進去就哇哇大吐起來,翻江倒海地吐了個干凈,把膽汁都倒出來了。
是這把刀嗎?警察問。
是,她說。
那是一把漂亮的水果刀,刀把是象牙白色的,上面雕著精致的圖案,她一直很喜歡這把刀。
想起來了嗎?你是什么時候拿起刀的?警察又問。
不記得了。
好好想想。
她一直在想,就是想不起來,自己怎么會拿起刀呢?
連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會愛上了刀,愛上了殺豬。
她很快就出名了。先是單位把她樹為了先進典型,然后教導員就領著她到處去宣講先進事跡,她一下子就成為了大家的學習榜樣。這使她很惶惑,也很興奮。她沒想到女兵殺豬會引起這么大的轟動,更沒想到殺豬能給自己帶來如此多的榮譽。這些新鮮的體驗充盈著她,鼓舞著她,使她對下一次殺豬竟然有了幾分躍躍欲試的期待。再殺豬時,她雖然還是那么緊張害怕,但卻沒用班長動手。漸漸地,她不再害怕殺豬了。漸漸地,她對殺豬開始習以為常了。漸漸地,她已經(jīng)能從殺豬的過程中體會到一種特殊的快感了。
炊事班每個月固定要殺一頭豬,以前殺豬都是班長親自操刀,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為由她操刀了。雖然她現(xiàn)在經(jīng)常在外面開會,越來越難得在炊事班干活了,但每到殺豬的日子,她準會及時趕回來。她的手法已經(jīng)十分熟練,無論多大的豬,無論多野性的豬,她都會在幾分鐘內(nèi)干凈利落地把它放倒。殺豬,在她手里已經(jīng)逐漸地演變成了一種藝術。她開始迷戀這種殺戮的藝術了。自然要先喝一大缸酒,待酒精在身體里燃燒起來,待精神在燃燒中亢奮起來,這時她就可以出場了。她知道此刻所有的眼睛都在盯著她,所以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很精心——先看準位置,然后選擇時機快速出刀,可以體會一下刀尖刺進皮膚的感覺,再感受刀刃怎樣穿過血管肌肉直抵心臟。刀尖最好在心臟這里停留一下,然后再用力扭動手腕,旋轉(zhuǎn)出一個360度來,之后迅速把刀拔出來。拔刀的時候動作一定要快,如果節(jié)奏掌握得好,刀拔出來之后上面幾乎不見血,她更是渾身上下干干凈凈滴血不沾。當她干凈利落地做完這一套動作轉(zhuǎn)身離開之后,血才會突然間噴涌而出。每當這時,身后就會響起陣陣熱烈的掌聲。
后來,她就認識了給她寫事跡材料的組織干事。組織干事人很溫和,很照顧她。經(jīng)常找她嘮一嘮,工作、學習、生活什么都嘮,然后就會把她說的一些話寫進事跡材料。
組織干事問她,開始殺豬你怕不怕?
她說怕。
那你為什么還敢于勇挑重任?
她說我氣班長看不起女兵唄。
組織干事就告訴她不能這樣說,這樣說缺乏思想高度,應該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或者“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這樣充滿革命豪情的話。隨后,組織干事又問起班長是怎么看不起女兵的。
她就笑了,把班長說的“實在不行了,男女才一樣”的話學給組織干事聽,逗得組織干事也笑了。
令她沒想到的是,組織干事笑完就把班長當做反面典型寫進材料里去了。她看見材料嚇了一跳,說不行,她不能這樣講。
組織干事就問有沒有這回事?
她說有這回事。
組織干事說有這回事就行。
她說不行,班長對我那么好,我不能說班長壞話。
組織干事就對她說,你現(xiàn)在是先進典型了,政治上應該成熟起來。你們班長的思想的確有問題,這樣講出來可以使材料更生動,可以使更多的人受到教育。
看她執(zhí)拗著仍然不肯答應,組織干事又說,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從你被樹為典型的那天起,你講什么怎么講就不能由你個人說了算了,得由組織上來決定。換句話說,這已經(jīng)不是你個人的事,而是組織上的事了。
見她眼淚嘩嘩往下淌,就又哄她,說你看這樣好不好,在外單位就按新稿講,在本單位暫時還按老稿講?她這才勉強答應了。
后來她無數(shù)次地想,如果我當時堅持不講,結果會不會好一些呢?她不知道,這種事不是她能想象出來的。但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那樣的話,她就不會這么內(nèi)疚了,就不會總覺得是自己把班長給害了。
班長的復員命令是和她當班長的命令一起下的。接到命令那天,她在營房后面的小山上獨自坐了大半天。太陽下山的時候,她看見班長沿著小道上山來了,一直走到了她面前,坐在了她的身邊。他們一起默默地看著太陽向山下滑落,看著看著她的眼淚就流了出來。
她說,班長,對不起,我不該把那些話告訴別人。
班長卻笑了。班長說,其實那話是我爹說的。我娘死得早,我爹一個人拉扯著我們四個孩子,又當?shù)之斈?,炕上地下都得干,后來連納鞋底子我爹都會了。有人夸贊我爹,我爹就說,呸,哪個公雞不想出去打鳴樂意趴窩里下蛋,這不是逼得實在沒法子了嗎?告訴你吧,什么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是實在不行了男女才一樣呢。
她說,班長,都怪我。
班長說,給我卷根煙。
她說,班長,我沒想到會這樣。
班長說,給我卷根煙!
她說,班長,我心里難受。
班長說,聽見沒,給我卷根煙!
她一邊抽泣著一邊接過了班長的旱煙袋。她早就跟班長學會了卷旱煙。平常沒事時,她總喜歡拿班長的旱煙袋練手,一根接一根地給班長卷旱煙,讓班長可勁兒地抽。班長也總夸獎她旱煙卷得好,說是比他這個老煙筒子卷得還好。但今天,她卻怎么也卷不上了,好不容易剛卷起來,手一抖又散掉了。
班長說,要走了,就想再抽一根你卷的煙,怎么這么不給面兒?
她就嚶嚶地哭。
班長說,你看你,把我的旱煙袋都弄濕了。趕緊把臉擦干,別哭了。
她聽話地止住哭泣,把臉擦干了。
班長說,給我卷根煙。
她屏住呼吸認認真真地卷了一根粗大的旱煙,伸出舌尖仔細舔濕紙邊邊,沾牢之后雙手遞給了班長。
班長把煙叼進嘴里,狠抽幾口說了句好。
天黑下來了,月亮還沒露臉,只有班長的煙頭一閃一閃地發(fā)出幽幽的亮光。
班長吐出了一口煙,說,炊事班這活兒不好干,今后你腦袋不能閑著,得琢磨事兒。
她說,嗯。
班長說,炊事班這幾個男兵個個都是把手,干活沒得說,但沒一個是省油的燈。你得敬著他們,還不能讓他們把你給拿巴住。
她說,恩。
班長說,有事多跟大個子商量,別看他嘴拙,心里有數(shù)。
她說,嗯。
班長這根煙抽完了,她又卷了一根遞給班長。班長叼在嘴里半天沒點,突然轉(zhuǎn)過頭說,還有句話你興許不愛聽。
愛聽,她說。
啥話都愛聽?
啥話都愛聽!
那你就聽班長一句話,班長認認真真地看著她的眼睛說,今后別再殺豬了。
她愣住了,呆呆地看著班長,沒想到班長說出來的竟是這樣一句話。
看到她不解的眼神兒,班長不由嘆了口氣,說,我就知道你不能愛聽,你現(xiàn)在正在興頭上。
為……為什么?她問。
為什么?因為這壓根兒就不是女人該干的活兒。班長說,女人就該做女人的事,做男人的事會傷了陰氣。有些話你現(xiàn)在可能還聽不明白,但是我得告訴你,女人最怕的就是傷陰氣,陰氣傷了,女人的味道就沒了。
班長,你不是一直都在幫我嗎?
我那是沒辦法。班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從根兒上說這事都怪我,怪我使氣將你,才把事情弄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結果這一步臭棋把你我兩個人都將死了。我現(xiàn)在倒是沒啥了,反正也要走了,你今后可怎么辦?
班長扭過頭來看著她。她從沒見過班長的這副神情,目光中充滿了愧疚、憐惜、關愛和深深的憂慮。班長說,我知道你心里一時還扭不過來這個勁兒,這沒關系,如果你信得過我這個班長,如果你相信班長是為你好,那就聽班長一句話,趕緊培養(yǎng)個男兵接手,趁早把殺豬這活兒交出去吧。
她到底還是沒聽班長的話,倒不是因為信不過班長,而是因為她喜歡上了組織干事。
她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起,組織干事竟扎進她的心里拔不出來了。組織干事那張白凈文雅的臉整天在她眼前晃動,晃得她心神不寧,干什么都走神兒,動不動就站在那發(fā)愣。她開始編造各種理由往組織干事那里跑,制造各種跟組織干事偶遇的機會。沒辦法,她就喜歡看他的樣子,就愿意聽他說話,就想單獨跟他呆在一起。她心里很清楚,自己跟組織干事之間最主要的聯(lián)系就是殺豬。如果沒有這件事,組織干事就不會關注她,不會總找她談話了。所以她咬住勁兒硬是沒聽班長的話。她不能放棄殺豬,她需要有理由能跟組織干事繼續(xù)交往下去。她拗不過自己,也不想拗著自己。
她覺得她跟組織干事交往得很順利。組織干事一直都對她十分溫和、體貼,對她方方面面都關懷備至。她什么話都跟組織干事說,組織干事也總是耐心地傾聽,然后再條理清晰地為她分析情況,給她出主意,幫她化解問題。這使她感到很溫暖,常常體會到一種被愛著,被呵護著的滿足感。她相信他也同樣地愛著她,否則不會對她那么好。每當想到這一點,她心中的幸福感就會油然而生,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若不是她無意中聽到了那人和組織干事的對話,她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從夢中驚醒過來呢。
那人問組織于事,個人問題有譜了吧?
組織干事說哪有譜,你也不給幫個忙。
那人說得了吧,你還用我?guī)兔Γ瑒e以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早就把好的挑出來留給自己了。
哪有的事,哪個好?
就是那個。
哪個?
那個先進典型。
她呀?組織干事笑了,她不行。
怎么不行?她現(xiàn)在多紅,誰不知道她呀。
紅有什么用?你敢找她?
有什么不敢的?可惜我沒那個艷福。
她可是個殺豬的!你敢找個殺豬的女人給自己當老婆?
哈哈你這家伙!不過倒也是,女人殺豬是有點太那個。
就是嘛,你想想看,身邊躺著個殺豬的女人,誰能睡著覺?
哎,都說你們倆有點那個意思呀。
那是不了解情況瞎猜測,我那是工作接觸。
敢說你一點兒都沒那意思?
沒有,一點兒都沒有。
不可能吧,她長相挺好的。
長相有什么用?說句不好聽的話,我連她的手都不敢碰,那可是一雙殺豬的手呀,想想渾身就起雞皮疙瘩……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來的,也不知道自己回來后就站在那一遍一遍地拼命洗手。直到大個子來叫她,她才想起今天還有人來觀摩殺豬。時間來不及了,她沒喝酒就拎著刀出去了??匆娭車鷩^的那些人,她心里突然生出了一層厭倦。沒有酒精的燃燒,沒有那種微醺的興奮,她覺得身子又軟又乏。好在今天這只豬不大,也還安靜。她不假思索地舉起刀,只想快點結束眼前這一切。刀朝著豬的脖子刺下去了,但就在刀尖刺進皮膚的那一瞬間,豬突然把頭扭向了一邊。她本該盯緊豬及時調(diào)整動作的,但她神情恍惚根本就沒防備。她失手了,刀沒捅進去,只把豬脖子劃出了一道口子。豬憤怒了,拼命地掙扎著發(fā)出令人恐怖的嗥叫。在人們目瞪口呆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只豬竟然掙斷繩子逃脫了出來。眨眼之間,這只瘋狂的豬就瞪著血紅的眼睛,帶著脖子上那條血淋淋的大口子,向人群沖了過去。場面頓時大亂,人們驚呼著四處逃散開來。
她不知所措地看著眼前這混亂的情景,渾身一軟,手里的刀砰然落在了地上……
從此,她再也不肯殺豬了,無論誰勸說也沒有用。
不殺豬她自然就失去了自身的價值。她不再是先進典型了,組織科長也不再找她談話,不再關懷她了。她很快就調(diào)離了炊事班,到手術室去當了一名器械護士。但護士沒當多久,她就提出轉(zhuǎn)業(yè)了。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會突然提出轉(zhuǎn)業(yè),有人猜測是因為一句話,她在手術臺上遞器械時手重了一些,主刀醫(yī)生說了她一句,輕點兒,這又不是殺豬。她當時雖然什么也沒說,但第二天就遞上了一份轉(zhuǎn)業(yè)報告。
她轉(zhuǎn)業(yè)后去了一個偏遠的小鎮(zhèn),一個遠離親人,遠離熟人,她一個人也不認識,也沒有一個人認識她的地方。就是在那里,她認識了現(xiàn)在的丈夫。
你倆感情怎么樣?警察問。
挺好的。她回答。
一直挺好的?
嗯……一直挺好的。
他對她很好。她雖說對他沒有多少激情,但也不討厭他,就同意跟他結婚了。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年輕了,所以早就不奢望能再找到對組織干事的那種感覺了。而且以她現(xiàn)在的目光來看,那種感覺多少也有些虛幻,有些顯得不那么真實。婚后的生活很庸常,這正是她要的日子,她骨子里其實是個挺安靜,挺少麻煩,挺容易滿足的女人。丈夫工作穩(wěn)定,也顧家,是個很物質(zhì),很追求世俗快樂的男人。丈夫沒什么大毛病,只是好點兒酒,基本上是逢酒必喝,喝酒必醉,醉酒必耍酒瘋。
他經(jīng)常耍酒瘋嗎?警察問。
經(jīng)常。
經(jīng)常到什么程度?
三天兩頭吧。
他工作上壓力大嗎?
應該挺大的吧。在機關工作職務總上不去,他心里應該挺壓抑的。
他耍酒瘋就打你嗎?
不,很少打。
他都怎么耍?
主要是找茬發(fā)泄。他耍酒瘋的時候,你逆著他說不行,順著他說也不行,反正怎么著都不對,只能讓他發(fā)泄出去。
你不怨恨他嗎?
不。
為什么?
為什么呢?她想,大概是因為丈夫每次一醒酒就會來向她道歉,嬉皮笑臉地圍著她轉(zhuǎn),把一籮筐一籮筐的好話往她腦袋上扣。每當這時她就撐不住架了,就軟下來了,心想就算了吧,誰都有太多的不如意,誰的不如意在心里積攢多了都得找個出口。他也不敢沖別人去,只能借著酒勁兒跟自己老婆耍,就別硬堵著他了,給他留著這個出口吧。
警察笑了,說你倒想得開。
想不開又能怎么樣呢?她看著警察那張舒展的笑臉心里想,他還太年輕,人在這個年紀的時候都以為一個問題只能有一個標準答案。只有在經(jīng)歷了許多之后才會明白,其實生活中每個問題都有無數(shù)個解,而且其中沒有一個解是絕對正確的。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他是不有外遇了?警察問。
誰?
你丈夫。
他?她挺意外地看著警察,腦子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不會吧?他有外遇?
這么說你倆不是因為這個鬧矛盾?
不是。
你肯定?
我肯定。
她也曾經(jīng)懷疑過丈夫有外遇。沒有任何證據(jù),只憑女人的感覺,因為她發(fā)現(xiàn)丈夫很久都不碰她了。丈夫一直很迷戀她的身體,身體是她與丈夫之間交流得最多,交流起來最輕松愉快,最暢通無阻的一個方面。開始,她對丈夫的變化并沒在意。她從來都不是一個主動的女人,她喜歡等,等著丈夫帶她走進那樣的時刻。從前,丈夫從不會讓她等到心焦,只會惹得她煩不勝煩。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心焦了許久了,卻絲毫不見丈夫有一點點反應。
開始她以為丈夫最近太累,就盡量讓他好好休息。接著她又懷疑丈夫是體力下降,就煲湯熬藥給丈夫補養(yǎng)。后來她才看出有些不對頭了,她偶然發(fā)現(xiàn)丈夫的身體并不是沒有沖動,而是在盡量躲避著她,竭力克制著身體的沖動。這就讓她不明白了,丈夫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每天晚上都是她獨自躺在床上等待丈夫,她喜歡被丈夫摟著入睡。但現(xiàn)在丈夫總能找出種種理由遲遲不肯上床,直到她毫無興致昏昏欲睡的時候,丈夫才會躡手躡腳地爬上床倒頭便睡。那架勢就好像生怕驚動了她,被她一把抓住不放似的。
她早上醒得早,醒來之后習慣躺在那里懶一會兒床。常常在這個時候,她的身體就會有所期待。但她不會叫醒丈夫,她會等,等他自己醒來。當丈夫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就會適時地轉(zhuǎn)過去,微笑著期待地看著他。從前,每當看到她這個樣子,丈夫都會一把把她摟將過去。但丈夫現(xiàn)在只要一睜開眼睛,立刻就會翻身下床,一刻也不敢在床上耽擱,生怕被她纏住了似的。
怨恨就在那一個個孤獨焦躁的晚上,和一個個清冷失望的清晨里慢慢地積累起來了。
她開始尋找答案,在設想的很多理由都被推翻之后,她開始懷疑丈夫是不是有外遇了,這是她當時所能想到的最壞的一個答案。直到后來,當她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之后才知道,這個答案其實并不是最壞。如果有可能讓她進行選擇的話,她倒寧愿選擇丈夫是因外遇而冷落她,也不愿意選擇最終得到的這個答案。
答案是從丈夫的話里一寸一寸地露出來的。
第一次是在吃飯的時候,丈夫突然問她,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吃豬肉的?她愣了一下,說我從來都不吃豬肉啊。丈夫就看了她一眼。不知為什么,她覺得丈夫的目光中好像有東西,便隱隱地有些不安。
第二次是丈夫看見她洗手,不知道為什么突然間就不高興了,沒頭沒臉地沖著她大喊,你那手上到底沾了多少晦氣東西,一天到晚沒完沒了地洗?你是不是有強迫觀念癥呀?她心里咯噔一下子,頓時覺出了一股寒意。
第三次她給丈夫削蘋果,就是用她最喜歡的那把象牙白柄的水果刀。她削蘋果是一絕,皮削得極薄,均勻地一圈一圈削下來,削過的皮卻還貼在蘋果上面,并不掉下來。直到整個蘋果都削完之后,她才提著蘋果皮的一頭向上拉,皮一圈一圈地拉開之后,竟是完整的一條。丈夫在旁邊看著,先是說了句,刀法不錯呀,這一手你練了不少年了吧?她心里有點兒發(fā)緊,就沒吭聲,隨手把蘋果扎在刀尖上,遞給了丈夫。丈夫卻不高興了,說你干嗎呀?別這么舉著刀,嚇人巴拉的。丈夫的反應讓她心里有點兒慌,把刀從蘋果上拔下來之后,她就下意識地拿在手里擺弄著。丈夫在旁邊瞥了她一眼,突然說了一句,你這人真怪,怎么就那么喜歡擺弄刀呢?養(yǎng)成習慣了吧?她心里一下就明白了,丈夫是什么都知道了。她絕望地僵在了那里,渾身冰冷,大腦里一片空白。
這我就不明白了,警察說,感情好,沒外遇,那這是怎么回事?警察啪地一聲把那把水果刀拍在桌子上說,這你怎么解釋?
她沉默著,沒做聲。
難道就因為酒?就因為喝多酒了?警察不耐煩地敲著那個空酒瓶子說。
丈夫踉踉蹌蹌地從酒柜里拎出了這瓶二鍋頭。她沖上去,從丈夫手里把酒奪了下來,說你不能再喝了。
丈夫說你憑什么不讓我喝?我能喝!
她說我知道你能喝,能喝也不能這么喝呀,喝多了傷身體。
丈夫說誰傷身體了,老子身體好著呢,沒?。?/p>
她說身體好也不能這么喝呀。
丈夫說,你不相信我沒病?
她說我相信。
你不相信,丈夫說,我看出來了你根本就不相信!
她說我怎么不相信了?相信也不能由著你喝呀。
丈夫就湊到她面前說,我真沒病,我什么病都沒有,你信不信?
她無可奈何地說,你不喝這瓶酒我就信。
丈夫說,那我就不喝了,你喝。
她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會喝酒。
會喝水不?丈夫問。
她心里一沉。
會喝水就會喝酒。丈夫把酒倒進了搪瓷缸子里,然后推到她面前說,喝,跟喝水一樣咕咚咕咚大口喝。
她默默地把搪瓷缸子捧在手里,輕輕地撫摸著邊沿掉瓷的地方。她熟悉這個缸子,熟悉這個缸子的每一道劃痕,每一處破損。這缸子是班長的,她第一次喝酒用的就是這個缸子。班長臨走之前,她用自己的缸子把這個缸子換了下來,留做念想。此刻,手里捧著這個再一次裝滿了酒的缸子,她的內(nèi)心中不禁充滿了絕望。
你真想讓我喝了這缸酒?她懷著最后的一線希望問。
丈夫醉眼朦朧地看著她說,我就想……就想看你怎么喝掉這一缸子酒。
眼淚突然從她的眼里涌了出來,不是一條一條,而是一片片地瀑布一般從她的臉上流淌下來。她冷冷地看了丈夫一眼,突然舉起缸子,仰著頭一口氣把酒喝了個精光。
喝完再看丈夫,竟發(fā)現(xiàn)丈夫已經(jīng)仰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她不知道自己呆呆地坐了多久。她還記得那種感覺,頭有些發(fā)昏發(fā)漲,渾身的血似乎都在燃燒,每一個細胞都被激活了,都亢奮起來了。她一站起來,觀摩的人群立刻就安靜下來了。她知道,此刻他們都在注視著自己。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她的心里涌動起一種久違了的熟悉的興奮。她熟練地拿起了刀,開始尋找位置。班長指著脖子下面的那個窩說,就朝這個地方扎。她點點頭,準確地把刀捅了進去……
警察很久都沒說話,就坐在那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臨要走了,警察才對她說,你丈夫真的有病。
什……什么病?她問。
有一次他喝多了,被朋友帶去按摩,結果就染上了。
我……我不知道。
他不想讓你知道,一直在背著你偷偷治病。
那他?……
警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說,其實他什么也不知道。
(選自《作家》2011年第7期)
馬曉麗,沈陽軍區(qū)創(chuàng)作室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遼寧省作協(xié)理事。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楚河漢界》,長篇紀實文學《閱讀父親》,長篇傳記文學《光魂》及中篇小說《云端》。長篇小說《楚河漢界》入圍第六屆茅盾文學獎,并獲第二屆中國女性文學獎、第十屆全軍一等獎及第六屆遼寧曹雪芹長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