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賣豆腐的女人只在北門菜場那里賣豆腐,所以鄭之教授好長時間都無緣與她謀面。鄭之在家里有點兒大男子主義,基本上不干買菜這種事,因此從來沒去過菜場。如果不是那天突然要去菜場買草莓,鄭之恐怕永遠(yuǎn)也沒機會見到那個賣豆腐的女人。
鄭之是一位教文學(xué)的教授,也研究文學(xué),對魯迅最感興趣,曾經(jīng)出版過一本關(guān)于魯迅小說的專著。在去菜場的那天上午,鄭之收到了一本雜志,上面還發(fā)表了他的一篇重讀《故鄉(xiāng)》的論文。給鄭之送雜志的收發(fā)員叫顧永紅,與鄭之很熟,就把雜志直接送到了他的辦公室。知道鄭之又發(fā)了文章,顧永紅便要他請客。鄭之問她想吃什么?顧永紅把頭一歪說,草莓!鄭之說,想吃草莓沒問題,只是不知道什么地方有賣?顧永紅說,去北門菜場吧。
那天朝菜場走的時候,鄭之心里充滿了矛盾。也就是說,他既想去買草莓,又不想去買草莓。鄭之認(rèn)識顧永紅有好幾年了,早已看出這個小嫂子喜歡自己,要是稍微主動一點兒,那顧永紅早成他的情人了。在鄭之所在的教研室里,像他這種地位的男老師,差不多都有了情人。從內(nèi)心講,鄭之也想找一個。顧永紅其實長得不錯,皮膚也挺白的,只是胸脯太平,乳房估計還沒有蘋果大。正是因為這個缺憾,鄭之才沒邁出那一步。
臨近菜場時,鄭之曾想過無功而返。在他看來,顧永紅好像已主動進(jìn)攻了。一答應(yīng)買草莓,顧永紅馬上就給他拋個媚眼說,等你把草莓買來,我讓你親一口!鄭之不是一個很果敢的人,喜歡想入非非,卻又有點兒瞻前顧后。他不知道買了草莓后到底親不親顧永紅。親吧,后面的事情就復(fù)雜了;不親吧,又怕傷對方的自尊。由于左右為難,鄭之就想打退堂鼓。不過,鄭之后來還是走進(jìn)了菜場。他想,既然走了這么遠(yuǎn)的路,為什么不進(jìn)去看一眼呢?
位于大學(xué)北門的這個菜場實際上是個大市場,店鋪云集,攤點密布,不僅有賣各種蔬菜水果的,而且還賣五花八門的日雜百貨,甚至還有人在這里擺了一些小地攤兒。
賣豆腐的女人把她的豆腐攤擺在菜場的入口處,緊挨著一棵高大的玉蘭樹。眼下是陽春三月,玉蘭花正開得如火如荼。離菜場還有十幾步遠(yuǎn)的樣子,鄭之就看見了她。她是個三十出頭的少婦,有幾分姿色,但說不上出眾。然而,她的兩只乳房卻特別大。
一看到賣豆腐的女人,鄭之的兩顆眼珠一下子就飛出去了,像一對黑蛾子落在她身上,準(zhǔn)確地說,是落在了她的兩只乳房上。鄭之前不久去過一趟福建沙田,吃到了聞名遐邇的沙田柚,他覺得眼前的這兩只乳房和沙田柚真是好有一比。
鄭之一向?qū)Υ笕榉壳橛歇氱姡J(rèn)為一個女人的性感主要體現(xiàn)在乳房上。鄭之的夫人其實各方面都很不錯,要相貌有相貌,要氣質(zhì)有氣質(zhì),唯獨乳房不夠大,因此他總覺得自己的生活有點兒美中不足。看見賣豆腐的女人后,鄭之猛然產(chǎn)生了一個荒唐的想法。他想,這兩只大乳房要是長在我老婆身上該多好啊!
在這之前,鄭之也不是沒見過大乳房,只不過那些都有些假,幾乎都是打過硅膠的。那種乳房大是大,但沒有彈性,看起來總像是請人安上去的。而賣豆腐的女人,她的兩只乳房不僅大,而且彈性十足。她彎腰給顧客拿豆腐的時候,鄭之看見它們就像兩只調(diào)皮的兔子,在她胸脯上歡蹦亂跳。鄭之看得連眼睛都不眨,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開始,鄭之一直站在菜場大門外看賣豆腐的女人??戳耸昼姷臉幼?,他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有個自行車修理攤。修車的是個硬胡子男人,他的胡子看上去像洗鞋的刷子毛。他正舉著一把鐵錘在砸自行車的鏈條,眼睛卻不停地掃著鄭之。鄭之有點兒做賊心虛,以為硬胡子男人發(fā)現(xiàn)了他什么,便慌慌張張地離開了這里。
鄭之快步走到了一個擦皮鞋的攤子前。擺攤兒的是一位胖大嫂。鄭之還沒站穩(wěn),胖大嫂就喊他擦鞋。鄭之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馬上坐到胖大嫂面前的木凳上。鄭之剛坐下去就把頭抬起來了,想再看看那個賣豆腐的女人。他一抬頭就看到了,發(fā)現(xiàn)豆腐攤正好擺在擦鞋攤對面。鄭之還發(fā)現(xiàn),從這個角度看賣豆腐的女人,她的乳房顯得更加好看,連乳溝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的乳溝看上去很深,簡直像峽谷。
擦完一只鞋,胖大嫂要鄭之換另一只,喊了好幾聲,他才聽見。幸虧胖大嫂擦鞋時低著頭,沒發(fā)現(xiàn)鄭之為什么走神。盡管如此,他還是感到不好意思,臉熱心跳,連耳根都紅了。擦完鞋,鄭之問多少錢,胖大嫂說兩快。鄭之掏出一張五塊的遞過去說,不用找了!胖大嫂感激不已,連說謝謝,還說從來沒見過這么大方的人。鄭之聽了有點兒難為情,因為他以前從來沒這么大方過。
那天鄭之是上午九點鐘去的菜場,十點鐘他必須趕回去給研究生上課。擦完皮鞋,鄭之一看表不由大吃一驚,因為離十點只差五分鐘了。鄭之一下子慌了神,決定放棄買草莓,迅速趕到上課的地方去。
但是,鄭之并沒有立刻離開菜場。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豆腐攤前。
我買一塊兒豆腐!鄭之對賣豆腐的女人說。要多少?賣豆腐的女人用鄉(xiāng)下方言問。鄭之說,多少都行!她馬上拿起一塊豆腐放到秤上,說是兩斤,要鄭之看秤。鄭之卻沒看秤,眼睛盯著她的胸脯說,兩斤就兩斤吧!她的乳房實在是大,鄭之看著,突然有點兒喘不過氣來了。交錢時,鄭之的手抖個不停,好像患了那種名叫帕金森的病。賣豆腐的女人奇怪地問,你的手怎么啦?鄭之不知道如何回答,便裝做沒聽見。
提著豆腐離開時,鄭之依依不舍地問,你的豆腐是怎么做的?賣豆腐的女人說,用石膏點的。鄭之說,難怪看著不同呢,一定很好吃!她淺淺一笑說,好吃再來。鄭之意味深長地說,我會再來的!
2
鄭之住在武漢東效的湯遜湖畔,他在那里買了一棟別墅。這個學(xué)期鄭之的課不多,都集中在星期三,因此每周只到學(xué)校來一次。所以,鄭之第二次見到那個賣豆腐的女人,已經(jīng)是一個星期以后的事了。
這次鄭之去北門菜場比上次提前了半小時,他想這樣可以在那里多待上一會兒。上次趕回教研室上課,盡管一路小跑,還是遲到了兩分鐘。幸虧那天是研究生的課,要是給本科生上課,那可就釀成教學(xué)事故了。
去菜場之前,鄭之已經(jīng)想好了去菜場的理由。他是一個思維縝密的學(xué)者,做任何事都講究邏輯性。鄭之的理由是去買豆腐,只有這個理由最適合去接觸賣豆腐的女人。至于買了豆腐怎么處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上次買的那塊兒,鄭之后來送給了顧永紅。他說草莓不新鮮,所以改買了豆腐。顧永紅雖說有點失望,但還是把豆腐收下了,只是沒再提親嘴的事。當(dāng)然,鄭之也沒提。
鄭之從辦公室出門的時候,特地帶上了前不久發(fā)表了論文的那本雜志。這篇論文專門研究了《故鄉(xiāng)》中的楊二嫂,她也是個賣豆腐的,魯迅稱之為豆腐西施。鄭之打算把這本雜志帶給賣豆腐的女人,讓她抽空讀一下他那篇文章。她肯定是讀不懂的,這一點鄭之心里清楚。不過,鄭之并不指望她讀懂,只是想通過這篇文章在他們兩個人中間找到一點共同語言。
夏天已快到來,氣溫一天比一天高了。賣豆腐的女人這天換了一件淺顏色的襯衣,乳房顯得更加醒目和動人。
鄭之直接走到了豆腐攤前,原汁原味的豆腐散發(fā)出石膏的清香,他忍不住吸了幾下鼻子。你的豆腐真好吃!鄭之對賣豆腐的女人說。他說話時露出一臉笑容,表現(xiàn)出與她很熟的樣子。她卻沒顯得特別熱情,只隨口應(yīng)了一聲,好像對他沒什么印象。這讓鄭之稍微有點兒沮喪。不過鄭之沒怪罪她,他想畢竟只有一面之交嘛。再買一塊豆腐!鄭之愣了一下說,仍然是一臉笑容。
賣豆腐的女人正要給鄭之稱豆腐時,又來了一個顧客。鄭之馬上對她說,先賣給別人吧,我不急。那個顧客卻說,我也不急,還是先來后到!鄭之突然后退了一步,紅著臉對那個顧客說,別客氣,請你先來!那個顧客見他一再謙讓,便不再推辭,先買了豆腐走了。走出好遠(yuǎn)后,那個顧客還回頭看了鄭之一眼,眼神怪怪的。
鄭之本來只想買兩斤豆腐的,但他臨時改成了五斤。你買這么多呀!賣豆腐的女人驚訝地說,同時還睜大眼睛把他打量了好久。鄭之一次買五斤,為的就是讓她注意他,對他刮目相看。但鄭之卻巧妙地說,我買一次吃一個星期呢。她聽了很感動,臉一紅說,謝謝你這么照顧我的生意??!她這么一說,鄭之頓時欣喜不已,覺得他們之間已經(jīng)有那么一點兒意思了。
賣豆腐的女人把豆腐裝進(jìn)塑料袋之后,鄭之打開手上的提包開始掏錢。他掏出錢來的同時,還掏出了一本雜志。
我送本雜志給你看看吧!鄭之突然說,邊說邊把雜志遞過去。
賣豆腐的女人猛然一怔,只接錢沒接雜志,有點兒緊張地說,我一個賣豆腐的,看不懂雜志!
雜志上有篇文章寫的就是賣豆腐的,所以我才讓你看看!鄭之連忙說,同時還翻開了那篇文章。
賣豆腐的女人朝雜志上掃了一眼,將信將疑地說,是嗎?雜志上還有寫賣豆腐的文章?
沒錯,這文章是我寫的!鄭之紅著臉說,還指了指上面的作者。
賣豆腐的女人終于相信了,換一種口氣說,哎呀,你還會寫文章?。?/p>
鄭之聽到恭維話心里美滋滋的。但他沒表現(xiàn)出什么來,馬上在他那篇文章上疊了個印子,然后迅速將雜志塞給了賣豆腐的女人。
賣豆腐的女人拿著雜志正在發(fā)愣,又有顧客來買豆腐了。她順手把雜志放在了她裝錢的那個鐵盒子里。鄭之這時扭頭看了一眼剛來的那個顧客,覺得很眼熟。他很快想起來了,原來是修自行車的那個硬胡子男人。他的胡子看上去真是硬,像板栗刺。
鄭之本來還想和賣豆腐的女人再說幾句話的,但一看見那個硬胡子男人,他就不想說了。他迅速提著五斤豆腐離開了豆腐攤。
那個擦皮鞋的胖大嫂還記得鄭之,老遠(yuǎn)就跟他打招呼,要他過去擦鞋。鄭之看看表,發(fā)現(xiàn)時間還寬裕,就決定去擦一下。
鄭之剛在擦鞋攤前坐下來,眼晴就朝賣豆腐的女人看過去了。事實上,他雖然人走了,心卻還留在豆腐攤上。硬胡子男人這時也離開了豆腐攤,那里只剩下她一個人。鄭之想,她沒生意時肯定會拿起那本雜志看看的。可是,她的生意很紅火,轉(zhuǎn)眼又來了好幾個顧客。
擦鞋的時候,鄭之有點兒無所事事,于是就胡思亂想。他希望在他的兩只鞋擦好之前,賣豆腐的女人能抽空看看他那篇文章,哪怕隨便掃兩眼也行。等擦完鞋后,他就再到豆腐攤那里去一趟。賣豆腐的女人奇怪地問,你怎么又回來了?他就說,我來聽聽你對我那篇文章的意見。她臉頰一紅說,對不起,我文化太淺,沒看懂!他想了一下問,真沒看懂嗎?她點點頭說,真沒看懂!他突然雙眼一亮說,要不,我找個時間給你講一講?她一驚說,真的?他就說,真的!她頓時激動地說,哎呀,太好了!然后,他就約了一個時間,把她帶到了學(xué)校南門外一個叫相思鳥的咖啡館。坐下后,他先給她講了一下那篇文章,接著……
鄭之正想到這里,豆腐攤前的顧客都走光了,賣豆腐的女人一下子閑了下來。鄭之想,她馬上就要看那本雜志了!然而,鄭之等了好半天,她卻一直沒看。她無聊地站在那里,好像壓根兒不知道身邊放著一本雜志。鄭之忽然有點生氣,覺得她太不理解他的心情了。
直到擦完皮鞋起身,鄭之才發(fā)現(xiàn)他送的那本雜志已經(jīng)不在裝錢的鐵盒子里了。它不知什么時候不翼而飛了。
鄭之陡然有點失態(tài),一陣旋風(fēng)似的跑到了豆腐攤前。那本雜志呢?他開口就問。賣豆腐的女人開始沒聽懂,眨著眼睛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說,別人拿去看了。他馬上問,誰?她沒回答,目光卻猛然投向了不遠(yuǎn)處修自行車的攤子。鄭之一下子明白了,心想雜志肯定是被那個硬胡子男人拿走了。他突然感到很掃興,心里酸溜溜的。
沉默了一會兒,鄭之要賣豆腐的女人去把雜志拿回來,說他還要保存。她猶豫了一下,朝自行車修理攤走了過去。鄭之朝那邊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那個硬胡子男人正在用鐵錘砸自行車的支架。
賣豆腐的女人很快回到了豆腐攤,手上卻沒拿雜志。我的雜志呢?鄭之問。她低下頭說,他拿去上廁所了!鄭之立刻傻了眼,感到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心里更是五味雜陳,好像往嘴里喂了一只香噴噴的蠶蛹,一嚼才發(fā)現(xiàn)是個打屁蟲。
3
又一個星期三如期而至。這天,鄭之一開始沒準(zhǔn)備去菜場。因為那本雜志的事,他獨自生了一個星期的悶氣。鄭之不知道是生誰的氣,像生自己的,又像生那個硬胡子男人的,還像是生賣豆腐的女人的。生氣的結(jié)果是,鄭之決定從此不再去菜場自尋煩惱了。他想忘掉那個賣豆腐的女人。
十一點五十分從教研室下課出來時,鄭之仍然沒有去菜場的打算。下午還要給本科生上兩節(jié)課,他中午不想回家,計劃先去食堂吃點兒東西,然后回辦公室休息,到了三點鐘再去上課。當(dāng)時,鄭之沒想到他會在食堂碰到顧永紅。
鄭之是吃完飯后在食堂門口碰到顧永紅的,她也剛吃過飯。顧永紅吃熱了,把外套脫下來搭在手上,身上只剩下一件薄薄的緊身衣。顧永紅的胸脯本來就平,穿上緊身衣顯得更平了,真有點兒像搓衣板。一看見顧永紅,鄭之一下子就想到了賣豆腐的女人,猶如洪水襲來時沉渣泛起,按都按不住。鄭之直到這時才發(fā)現(xiàn),想忘掉賣豆腐的女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顧永紅對鄭之依舊熱情不減,一見面就要他請她去喝冷飲。鄭之對顧永紅卻一點兒興趣也沒有,他的心早已飛到了北門菜場,賣豆腐的女人那兩只沙田柚似的乳房已經(jīng)在他眼前晃了起來。鄭之對顧永紅抱歉地笑笑說,對不起,有個研究生還等著我談?wù)撐哪亍Kf完轉(zhuǎn)身就走了。
鄭之從食堂直接去了菜場。他選擇了一條林間小路,腳底像踩了西瓜皮,沒用多久便把自己滑到了菜場門口。這時是正午一點鐘,顧客們都買好菜回家了,菜場突然安靜下來,有點兒像剛剛退潮的海灘。
賣豆腐的女人正站在豆腐攤前吃盒飯。鄭之沒馬上走攏去,他先在擦鞋攤旁邊停下來,遠(yuǎn)遠(yuǎn)地打量她。她吃得很差,盒里除了干巴巴的糙米飯,幾乎沒什么菜,好像只有幾根黃豆芽。鄭之看著,心里猛然酸了一下,覺得她有點兒可憐。
擦皮鞋的胖大嫂也在吃飯。她吃飯時一直低著頭,吃完抬頭抹嘴時才發(fā)現(xiàn)身邊的鄭之。又來買豆腐?胖大嫂問。是的。鄭之說。胖大嫂接著問,上次買的五斤都吃完了?鄭之沒立即回答,愣了一會兒才說,完了。他說完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事實上,那五斤豆腐鄭之一斤也沒吃,他那天一拎出菜場就惱火地扔了。
賣豆腐的女人吃得很慢,吃了半天,盒里的飯還沒吃掉一半。她隔好一會兒才吃一口,像是吃一種很苦的藥粒,難以吞下去。鄭之看見她的眉頭略微皺著,明顯有一絲憂郁。她吃的東西實在是太差了。鄭之同時還看了一眼她的乳房,心里不禁為她婉惜。他想,長兩只這么大乳房的人,怎么能讓她吃這么差的食物呢?真是虧待她了!
學(xué)校東門外有個叫邦果的西餐店,鄭之真想把賣豆腐的女人帶到那里去吃上一頓。那里有異香撲鼻的意大利烤牛排,還有口感極好的法國紅葡萄酒。進(jìn)入邦果后,他要了一間包房,雖然不大,但裝飾得很有情調(diào),貼著絳紅的墻紙,吊著粉紅的筒燈,沙發(fā)也是紅的,是那種玫瑰紅,整個房間顯得溫馨而浪漫。他和她并排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吃牛排一邊喝葡萄酒。她吃得開心極了,后來還喝醉了……
鄭之正想到精彩處,胖大嫂突然喊了他一聲,問他今天擦不擦皮鞋?鄭之有點不高興地說,不擦,沒時間!他覺得胖大嫂真不該在這個時候喊他,打斷了他的好夢。在剛才的想象中,鄭之的手差點就挨著那兩只大乳房了。
一想到乳房,鄭之就情緒異常,心里立刻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他決定今天豁出去了,一定要把賣豆腐的女人帶到邦果去,讓好夢成真。這個念頭一起,鄭之拔腿就朝豆腐攤走了過去。朝著賣豆腐的女人大步邁進(jìn)時,鄭之把接下來的都想好了。他打算開口就對賣豆腐的女人說,天呀,這么差的盒飯你怎么吃得下去?走,我?guī)闳コ晕鞑?!說完就一把攥著她的手,不由分說地將她拽出菜場……
然而,一走到賣豆腐的女人面前,鄭之事先準(zhǔn)備好的臺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了。賣豆腐的女人這回倒是一眼認(rèn)出了他,親切地說,你又來買豆腐啊!鄭之猛地漲紅了臉,不知道怎么回答,眼睛直直地看著她擺在木板上的豆腐。沒賣的豆腐還不少,起碼有三十斤。
你今天買幾斤?賣豆腐的女人放下盒飯問。
鄭之聽她這么問,眼睛里頓時閃出兩朵火花似的東西,馬上說,你這些豆腐我全要了!
啊呀,你一個人買這么多?賣豆腐的女人驚奇地說,眼睛睜得有鴨蛋大。
鄭之想了一下說,不過,我要請你給我?guī)蛡€忙。
幫什么忙?你說!賣豆腐的女人笑著問。她顯得很興奮,顴骨都紅了。
鄭之努力抑制住內(nèi)心的激動,不慌不忙地說,這么多豆腐,我一個人恐怕提不走,所以我想請你幫我送一下!
送到哪里?賣豆腐的女人遲疑了一下問。
鄭之考慮了一會兒說,不遠(yuǎn),我住在學(xué)校東門,你幫我送到東門就行了,來回只要十幾分鐘,耽誤不了你多少時間的。
那好吧!賣豆腐的女人又想了一下,然后點頭說。
鄭之一下子欣喜若狂。他想,只要賣豆腐的女人答應(yīng)跟他去東門,后面的一切都會水到渠成。他還想,憑他的口才和能力,把她從東門帶進(jìn)邦果應(yīng)該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然而,賣豆腐的女人剛把豆腐裝進(jìn)四個大號塑料袋,那個修自行車的硬胡子男人突然來到了豆腐攤前。他是從自行車修理攤上跑過來的,連手上的鐵錘都沒來得及放下。鄭之掃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的胡子看上去更硬了,像鐵釘子。
你不能把豆腐都賣給他!硬胡子男人對賣豆腐的女人說。他說話像下命令,還把手中的鐵錘揮動了一下。她莫名其妙地問,為什么?硬胡子男人說,法律系的馬老師明天要在家里請客吃飯,說好要你給他留十五斤豆腐,難道你忘了?他還說下午一下課就來拎的!她猛地愣住了,眼睛左顧右盼著,不知道如何是好。
鄭之突然很惱火,聯(lián)想起上次那本雜志,更是火冒三丈。他轉(zhuǎn)身看著硬胡子男人,不太友好地說,怎么又是你?硬胡子男人問,我怎么啦?鄭之?dāng)U大嗓門說,我買豆腐,關(guān)你什么事?硬胡子男人把脖子一伸,想說什么,可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又把脖子縮回去了。
賣豆腐的女人這時把裝進(jìn)塑料袋的豆腐又拿出了一半,對鄭之抱歉地笑笑說,實在對不起,剛才一聽說你買這么多豆腐,我就把馬老師的話給忘了!
鄭之沒想到賣豆腐的女人會這樣,心一下子冷了。他迅速轉(zhuǎn)身離開了豆腐攤,一斤豆腐也沒要。
4
鄭之接下來一連兩個星期都沒去菜場。連續(xù)的失望與打擊,讓他對賣豆腐的女人已經(jīng)心灰意冷。他發(fā)誓要真正把她忘掉。
五月的第一個星期三,鄭之做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夢。這個夢是他中午在辦公室做的,屬于典型的白日夢。鄭之夢見自己終于找到了一個情人,她的乳房像沙田柚一樣大。兩人好上之后,他帶她到學(xué)校附近的群光廣場去買文胸,試了好幾個都小了,服務(wù)員后來找到了一個特大號的,她戴上非常合適。這個文胸是石榴紅的,她穿著十分性感。他看著,當(dāng)場就堅持不住了……
夢醒后,鄭之努力回憶那個女人的長相,可他怎么也回憶不起來了。她顯然不是收發(fā)員顧永紅,也不是他經(jīng)常在電視上看見的那幾個碩乳女星。挖空心思地想了好半天,鄭之最后還是想到了那個賣豆腐的女人,只有她與夢中的女人比較吻合。
賣豆腐的女人一下子在鄭之心里死灰復(fù)燃了。原來,他壓根兒就沒忘掉她。鄭之醒來是中午一點鐘的樣子,離下午上課還有兩個小時。他一醒過來就再也睡不著了,心里有一種莫可名狀的沖動。他刷地從沙發(fā)上坐起來,決定再去菜場看一眼賣豆腐的女人。
鄭之興沖沖地跑到了北門,可他離菜場還有好幾米遠(yuǎn)就停下來了。半個月沒來這里,他陡然不好意思去見賣豆腐的女人了。其實他已經(jīng)看見了她。她這天穿了一件半舊的連衣裙,雖然布料不太好,但顏色很亮,使她看上去年輕了許多,乳房也顯得更大了。裙子的領(lǐng)口開得有點兒低,鄭之忽然看見了里面的文胸。文胸很舊,皺皺巴巴的,已經(jīng)洗得灰不灰白不白了,有點兒像曬過的菜葉。
看見賣豆腐的女人穿這樣的文胸,鄭之的心不由顫了一下,憐憫之情油然而生。他想,她這么好的乳房怎么能穿這么差的文胸呢?真是委屈她了!就在這時,一個浪漫的計劃像一只潛伏已久的野兔突然間躥上了鄭之心頭。
鄭之轉(zhuǎn)身攔了一輛出租車,只坐五分鐘就到了群光廣場。文胸專賣店在五樓,叫文胸總匯。這里的文胸真多,有的掛在墻壁上,有的吊在貨架上,有的直接穿在模特兒身上,款式齊全,五光十色,鄭之看得眼花繚亂。服務(wù)員問,先生想買哪一款?鄭之說,特大號,石榴紅!
服務(wù)員很快找到了一個石榴紅的特大號文胸。開好票,鄭之請服務(wù)員代他去交一下錢。服務(wù)員去收銀臺交錢時,鄭之伏在開票柜上匆匆寫了一封信。這封信是鄭之這個計劃的重要組成部分。信是寫給賣豆腐的女人的,他寫完后還在信中夾了一張名片。服務(wù)員交錢回來,把文胸裝進(jìn)購物袋交給鄭之時,他小心翼翼地把信疊好放進(jìn)了購物袋里。
鄭之返回時還是坐的出租車。在車上,他擔(dān)心剛才寫信時手忙腳亂寫錯了什么,想再看一眼。他很快把那封信從購物袋里拿出來,又從頭到尾讀了一遍,還好,連一個錯字也沒有。信上清清楚楚地說,這個文胸是送給賣豆腐的女人的,她穿著肯定漂亮,希望她能喜歡。在信的結(jié)尾處,鄭之讓她看到信后盡快按名片上的號碼給他打個電話,他想約個地方與她見上一面。
從出租車上下來后,鄭之沒直接往豆腐攤走。剛才讀信時太激動,他想等心情平靜一點再走到賣豆腐的女人身邊去。他先走到了擦鞋攤上,要胖大嫂幫他把皮鞋擦擦。胖大嫂說,喲,你好長時間都沒來了!鄭之說,我出門開了半個月會。
擦鞋時,鄭之的目光一直注視著賣豆腐的女人。她的生意看上去很好,不停地有人來買豆腐。她的眼睛大部分時間都看在豆腐上,偶爾看一眼顧客。鄭之很希望她能抬起頭來朝擦鞋攤這邊看一下,可她總也不抬頭。
擦到第二只鞋時,胖大嫂突然問,你今天又來買豆腐?她的聲音很響,話音未落,賣豆腐的女人總算把頭抬了一下。她一下子看到了鄭之,兩眼豁然一亮。與她的目光對接時,鄭之突然沖動了,再也坐不住,立刻從木凳上站了起來。胖大嫂說,還沒擦好呢。鄭之沒顧上回答胖大嫂,慌忙掏出五塊錢,往她手里一塞就離開了擦鞋攤。
鄭之提著文胸,飛快地跑到了賣豆腐的女人面前。
你來啦!賣豆腐的女人說,聲音有點兒異常。
鄭之顫著嗓門說,我來買豆腐!
買多少?賣豆腐的女人問。
鄭之猶豫了一下說,隨便吧!
賣豆腐的女人給鄭之稱了兩斤半豆腐。鄭之掏錢時,隨手將手中的那個購物袋放在了豆腐攤上,緊挨著那個裝錢的鐵盒子。付完錢,鄭之提著豆腐轉(zhuǎn)身就走,可他剛走出一步,賣豆腐的女人發(fā)現(xiàn)了購物袋。
喂,你的東西忘了。賣豆腐的女人說。
鄭之回過頭,先笑了一下,然后小聲說,是我送你的!
賣豆腐的女人一下子呆住了,臉上白一塊紅一塊,像個花臉。
鄭之說完就慌慌張張地離開了豆腐攤。他走得太快,經(jīng)過修自行車的攤子時,差點把一個工具箱踩翻了。當(dāng)時硬胡子男人正高舉鐵錘在砸一個變了形的鋼圈,鄭之的腳步聲把他嚇了一跳。他擰過頭來瞪了鄭之一眼,鄭之感到他的胡子比以前更硬了,硬得就像他手中的鐵錘。
一直走到回頭看不見菜場時,鄭之才放慢腳步。他這時想,賣豆腐的女人也許很快就會看到那個文胸,只要看到了文胸,她也就看到那封信了。鄭之還想,賣豆腐的女人看到信后,可能馬上就會給他打電話。如果接到了電話,他就把約會定在今天晚上。地點他早已想好了,就去學(xué)校西門外的五月花。
五月花是一家五星級酒店。鄭之原來雖然沒去過,但他多次聽同事們說過那里。他的同事們差不多都帶情人去那里開過房,都說環(huán)境特別好,床頭上方還懸掛著大幅裸照,照片上的男女一絲不掛地相擁著,讓人看了熱血沸騰。
鄭之打算接到電話后先去五月花把房開好,然后洗個澡。剛洗完澡,賣豆腐的女人就來敲門了。他穿著睡袍去開了門,將她迎了進(jìn)來。她一進(jìn)門就看見了墻上的裸照,頓時驚得目瞪口呆。他這時輕輕地走到她背后,貼著她耳朵說,別怕,我們也把衣服脫了吧!他說著就動起手來,一下子把她脫得干干凈凈。脫光后,他首先欣賞她的乳房,然后……
鄭之正想到興頭上,一只沉重的大手猛然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慌忙回頭一看,原來是那個修自行車的硬胡子男人站在他身后。
你憑什么拍我?鄭之一驚問。
你忘了一個袋子,我給你送來了!硬胡子男人說。
直到這時,鄭之才發(fā)現(xiàn)硬胡子男人手上拎著一個購物袋。
5
七月上旬,也就是這個學(xué)期的最后一天,鄭之決定再去一次北門菜場。這次去,鄭之不準(zhǔn)備再買豆腐。事實上,他對那個賣豆腐的女人早已不抱任何幻想,甚至可以說死心了。他僅僅只是想去再看她一眼,也算是做一個了結(jié)。
但是,豆腐攤卻不在原來的地方了,那棵高大的玉蘭樹下?lián)Q成了一個賣西瓜的攤子。天氣已十分燥熱,知了在樹上扯著嗓子尖叫,叫得鄭之心慌意亂。
擦皮鞋的攤子倒是還在,那個胖大嫂似乎又胖了一圈,雙下巴的褶縫里儲滿了汗。她一扭頭看見了鄭之,親熱地說,你有一個多月沒來了呢!鄭之沒說話,只對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她說,坐下來擦擦鞋吧。鄭之還是不說話,卻很快坐在了她的木凳上。
坐下后,鄭之發(fā)現(xiàn)那個修自行車的攤子也不見了,一個修鐘表的攤子取代了它。
鄭之連忙問,那個硬胡子男人呢?胖大嫂說,你是問那個修車的吧?他出事了!鄭之一愣問,出了什么事?胖大嫂一邊往皮鞋上擠油一邊說,被公安局捉進(jìn)去了!鄭之打個冷噤問,為什么?胖大嫂壓低聲音說,他用修車的鐵錘把他的房東砸死了,砸的是腦殼,腦殼上到處都是洞,看上去像蜂窩煤。鄭之渾身顫了一下,倒吸一口涼氣問,他為什么砸他?胖大嫂丟下刷子拿起抹布說,聽說房東勾引他老婆,剛勾到手就被砸死了!
聽到這里,鄭之突然不說話了,身體劇烈地抖了起來,好像腳下發(fā)了地震。過了一會兒,胖大嫂一邊往鞋上打蠟一邊說,聽說呀,他以前本來在他老家農(nóng)村擺攤修車,村長想勾引他老婆,他才帶著老婆跑到武漢來,沒想到來武漢還不到一年,房東又勾引他老婆了!
胖大嫂講完,鄭之的皮鞋也擦好了。但鄭之卻坐在木凳上久久不動,看樣子有點站不起來了。又坐了幾分鐘,他才緩緩地站起身來。
那個賣豆腐的呢?怎么她也不見了?鄭之站起來后問。
胖大嫂長嘆一聲說,唉,男人殺人,進(jìn)了公安局,她哪里還有心思賣豆腐喲!
胖大嫂話沒說完,鄭之又一屁股坐在了她面前的木凳上,臉色蒼白,鼻頭發(fā)青,好像被鬼嚇掉了魂。
那天,鄭之不知道他是怎樣離開菜場的。來菜場之前,他還想過要給收發(fā)員顧永紅買點草莓,結(jié)果還是沒買成。
(選自《作家》2011年第4期)
曉蘇,20世紀(jì)60年代出生于湖北省保康縣一個名叫油菜坡的山村,1979年考入華中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1985年開始創(chuàng)作,在《收獲》《花城》《十月》《作家》《鐘山》《山花》《長城》《天涯》《上海文學(xué)》《小說界》等刊物發(fā)表小說300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五里鋪》《大學(xué)故事》《成長記》《苦笑記》《求愛記》5部,中篇小說集《重上娘山》《路邊店》2部,短篇小說集《山里人山外人》《黑燈》《狗戲》《麥地上的女人》《中國愛情》《金米》6種,另有文學(xué)評論集《名家名作研習(xí)錄》。作品多次獲獎并有作品譯成英文和法文?!逗罴旱膮R款單》獲首屆“蒲松齡全國短篇小說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一級作家。現(xiàn)任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